清嘉庆十三年(公元1808年)秋,一江一 苏中部连日大雨。那天穹仿佛被人捅破了一个大窟窿,雨水顺着窟窿直倾而下,淮河下游河水暴涨。奔腾咆哮的黄河自清一江一 入淮后,宛若一匹脱缰的野马,在瓢泼般的大雨中,呼啸着,猛烈地撞击着薄弱的堤岸。终于堤岸经受不住大水的冲击,在山一陽一县(今淮安)附近崩溃了。汹涌的黄水,从决口处横冲直撞向着低洼的山一陽一县席卷过来。水声咆哮,惊雷怒吼,大雨倾盆。低垂的乌云宛若一条条黑色的蛟龙,翻滚着,云层相激,发出“呜呜”的怪叫声,听来令人心惊胆战。决堤的水头犹如一座崩裂的大山,足有两丈多高,齐刷刷地压过来,参天的巨树在水头的卷荡下,仿佛成了弱不禁风的小草,一片片的民房更好像小孩搭的积木,被大水只一推就软瘫了下去,大水之中漂浮着巨大的梁柱,淹死的猪牛和一具连一具的一尸一体。只一天功夫,大半个山一陽一县就成了一片泽国。
大水吞没了即将收获的庄稼,吞没了无数惨淡经营的村庄。被大水赶出了家园的难民,成群结队栖居在被分割开的一块块高地上,没有衣服,没有粮食,没有仅能遮身的小雨棚。老人绝望地呻吟着,饿坏了的儿童凄惨地啼哭着,遭受了灾害的老百姓把生存的希望完全寄托在官府的救济上了。他们眼巴巴地等着,盼着,希望能看见赈济灾民的官船,给他们送来聊以维护生命的衣服、粮食。
农历八月二日,——道道灾情告急奏折由军机处加上火急标记,送进了北京紫禁城的乾清宫。清仁宗颙琰,就是那位三十五岁才登上宝座的嘉庆皇帝,坐在宽大的硬木蟠龙御座前,阅读着这些奏章,脸上罩上了一层愁云。他记得很清楚,自从登基以来,那傲桀不驯的黄河几乎年年要给自己带来一些麻烦。由于下游河道淤高,只要遇到连一陰一天,黄河就要决口。尽管他曾督促工部派专员视察过河南、一江一 苏一带的堤防情况,拟定过几个加高堤坝的计划,但拨下一点款项,不是被朝廷挪做军饷,就是被部、省、府、县官吏层层贪一污,所以始终未见实效。往年里,那些把河款纳入私囊的官吏,还能递一些欺上瞒下,报喜不报扰的奏章,使嘉庆心里得到一点不着边际的安慰。但今年入秋以来,一江一 淮一带连降暴雨,工部早就送来过注意黄河决口的奏章,嘉庆却只有装糊涂,来一个不闻不问,暗暗盼望苍天开眼,大雨骤止,度过这一难关。谁料老天偏偏与自己作对,黄河终于决了堤,两一江一 总督铁保、一江一 苏巡抚汪日章、一江一 宁藩司杨护,淮安知府王毂,都递上了告急本章。嘉庆无可奈何了,他知道这次水灾灾情严重。如果不从自己的肋条骨上抽出几个钱去救济,很可能促使农民发生暴乱,那样大局就不好收拾了。但拿什么钱去济荒呢?想来想去只有动用六部的资金了。于是他迅速地在奏章上批道:“赈济饥民,各部筹银二十万两,着六部合议,速将赈银放下,钦此。”写罢朱批,他似乎感到轻松了一点,站起身来,吩咐立即将圣谕送往军机处协办。
六部合议会开过了,经过一番你推我脱的讨价还价,二十万两赈银于中秋节前筹备齐全,送到了两一江一 总督铁保的衙门。铁总督这次真是积德不浅,居然一点也没克扣,立即根据受灾程度的轻重,把款额分到各个受灾县。但是,清代吏治腐败,到嘉庆年间已达不可收拾的地步。那些灾区官吏,向来以闹灾为自己发财的机会,所谓“小灾地皮湿,大灾万贯财”,二十万两银子听起来是个不小的数目,但分各受灾县,经过各级官吏的层层克扣,能发到灾民手中的不过是十之二、三罢了。所以救济银发出不到一个月,比上一次措词更为激烈的请款奏折就又雪片般地飞进了紫禁城。
捧着这一叠奏折,嘉庆皇帝暴跳如雷了。一个上午之间,他分别传了军机大臣、工部尚书、都察院左右都御使、吏部尚书进宫,拍着桌子指斥他们无能,把二十万两银子白白送给了那些贪一官污吏。他命工部尚书立即制定限制水患的措施,命令都察院左右都御史派出能员,缉拿确有实据的贪一官污吏,他大骂了吏部尚书一顿后,限吏部在三个月内对所有官吏进行一次审核,务必铲除弊政、整顿吏治。等他发完了脾气已经中午了,军机大臣还在乾清门外等着召见,嘉庆无可奈何地令他进来,征询他对救济河灾的看法。军机大臣说,“淮安府目前已成一片泽国,数万饥民嗷嗷待哺,朝廷救济银又被层层克扣,此事若张扬出去必激起民变。依臣之见,应即刻由国库再拨出三十万两救济银,以解燃眉之急。但在拨银的同时,应当严饬两一江一 总督铁保,派出于练官员,到灾区去监督发放,并及时清查帐目,举发克扣救济银的贪一官污吏,确保民有所得。”嘉庆点了点头说:“救济银的来源朕已想过了,就从国库开销。铁保平日为官还算清廉,以他主持放赈谅无大失误,但派出监察的官员必须慎重选择,要从新委放的进士中物色。他们的名份要重一点,权力要大一点,以免徒有虚名,一切事项都委你传旨办理,朕静等你的料理结果。”军机大臣毕恭毕敬地退出了大殿。嘉庆手扶着龙案,仔细品味着这位老臣的话,对于各级官吏居然利用水灾中饱私囊,感到万分恼怒,于是提起笔来,亲自给两一江一 总督铁保、一江一 苏巡抚汪日章写了两封上谕,严令他们亲自选放监察委员,不得草率任命。写罢后,吩咐司礼监太监立即直发一江一 宁(今南京),这才铁青着脸愤愤地踱出乾清宫,往坤宁宫歇息去了。
两一江一 总督铁保,这几天也是连连发脾气。他明明知道,历来赈济灾民,地方官吏总是要落点好处的,但没有想到淮安府的官吏竟敢把救济银吞食了十之八、九。自九月上旬以来,他连连收到吏部、工部的文告,提醒他不要激起民变,不久前又接到嘉庆皇帝的亲手圣谕,指斥他治政不当,办事昏愦,以至数十万两银子流入贪一官污吏之手。并严旨切责他派员加紧督察放赈情况,若再将救济银白白花掉,定受国法惩处。而从淮安、山一陽一回来的幕僚们,又不断带来灾区惨状日益严重的消息,这一切使他又急又气,他顿着脚骂巡抚无能,不能制止贪一污行为,又担心万一有谁振臂一呼,千百万难民揭竿而起,使他无法收拾。他最痛心的是自己居官数十年,以文章、书法驰名朝野,又以干练清廉深得信任,却被一场水灾毁去了半生的忠名,失去了皇帝的信赖。
为了挽回损失,他召开了一个又一个的紧急会议,一面把新解到的三十万两救济银分发下去,一面亲自挑选官员,随着救济银一起前往灾区,查处贪赃行为,监督发放赈银。他遵照嘉庆的旨意,从近几年朝廷外放下来的进士中选派监察官,已经任命了四、五名,但山一陽一县受灾最重,需要物色一位精明强干,办事认真的人前去,反复权衡,尚没有一个合适的人选。如今,他坐在宽大的公案前,翻阅着一叠厚厚的候补官吏名册,仔细地搜索着自己的记忆。但他又很失望,在那本名册上,竟没有一个人能使他信任。
色已近黄昏,沙沙的秋风透过窗子吹进来,带来一些寒意,没有月光也没有摇曳的树影,只是庭院的花丛中传来一两声蟋蟀的鸣声,使人更加感受到黄昏的寂静。铁保紧裹了一下衣衫,两眼没有离开那本名册;猛然,在最后一页,一个名字跳入了眼帘。“李毓昌”,这个名字十分生疏,似乎没有见过。再看看履历,山东即墨县人,嘉庆十三年进土,三今月前委派到一江一 苏任用。铁保点了点头,心想怪不得不认识,原来他新到一江一 苏不久,这样的新官往往还带有读书人的气质,办事一般十分认真,而且初入仕途,踌躇满志,不会干出贪赃枉法的事来,加之他是山东人,在一江一 苏没有熟人,执法时不必有众多的人情顾忌,如果派他前往山一陽一倒比那些久居官一场的老候补官员去令人放心。想到这里,铁保心里似乎轻松了一些,他用朱笔在李毓昌名字上做了个明显的标记,并随手写了一道召见令,令新科进士即墨李毓昌,明天上午来总督府听候委任。
一江一 宁城南部的聚宝山,是一处文人云集、官宅栉比的地方。这里北倚镇淮桥,南临长干桥,又紧贴着通往北城的聚宝门,一交一 通方便景致秀丽,所以不少闲官散吏都在这里居住。但由于居住者官阶不同,贫富悬殊,所以房屋也华陋不均,从高处俯瞰,会给人一种不谐调的感觉。聚宝门外的深巷中有一所十分简陋的平房,门楼已显颓败,朱漆的大门色泽也已剥落,三间并不高大的北房,两丈见方的院落,虽嫌陈旧,却收拾得十分干净利落。北房门槛上,贴着一幅笔力遒劲的对联,“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表现出主人清雅廉俭的品德,这就是新委候进士李毓昌的住宅。
这位新进士,年纪已有三十二岁,却生得眉清目秀,仪态中处处透出风雅之姿。他是本年春闱中的进士,吏部以他成绩优良,特委一江一 苏礼仪之邦候用。由于上任期紧迫,他连老家即墨也没米得及回,就赶到了一江一 宁。六月在巡抚衙门报了到,不久就逢黄河水患,道路阻隔,也无法把妻子林氏接来同住。这天是九月初六,算算到一江一 宁已经两个多月了,还没有接到委任令,不觉有些烦躁。清晨起身,在院子里踱了一会儿步,感到无趣,只好走进屋来临窗而坐,翻阅一部新买来的们《临州先生文集》。正读得有兴致,家人李祥和马连升喜滋滋地走了进来,说:“给老爷道喜。”毓昌抬起头来有些诧异地问:“我有什么喜事?”李祥把一道总督府的大公文信札递了上来说:“总督大人要您即刻前往总督衙门议事!”李毓昌不以为然地扫了马连升一眼,接过信札一看,果然是铁总督传见,不敢拖延,连忙吩咐李祥去雇一乘轿子,自己换上官服赶往总督府。
铁总督今天情绪相当好,当得知李毓昌求见后,他破例不在签押房接见,而下令将毓昌请到了东花厅。李毓昌对这个破例也感惊奇,但表面上却仍然十分沉稳庄重,所以一进东花厅,只凭他的那幅仪表就被铁保看中了。坐定后,铁保并没有寒暄,开门见山就问道:“黄河水患黎民涂炭,但朝廷救济银两屡屡被贪一官污吏克扣。万岁震怒,要严惩贪一污之人,然而贪一官弄假,帐目难见破绽,你看可有办法寻丝觅迹,查获赃证吗?”李毓昌听罢微微一笑说:“卑职初入仕途,阅历不深,但淮安水患以来,倒也留意观察。那地方贪一官借灾情中饱私囊无非是两种办法;一种是夸大灾情,谎报受灾人数,冒领赈银,一种是削减实发数目,克扣百姓。这两种办法从帐面上都难以发现破绽,但只要到灾区核对一下,漏洞立刻就会出现。所以要查明谁贪谁廉并不需费很大周折。”铁保心中暗暗称是,但表面并不露声色,梳理着一胡一 须说:“只是贪一官既要贪一污,必然要对百姓百般监视,核查人员想从百姓嘴里探出实情也并非易事!”李毓昌答道:“俗话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贪一官污吏大失人心,只要核查人员能下到百姓中去,破绽是终究会被查出的。”铁保点了点头把手从一胡一 须上拿开,面色突然庄重起来问道:“若委派你去监赈灾民,你将以何为之?”李毓昌面情也变得异常严肃,答道,“拯民于水火,忌恶当如仇。”如果贪一官以巨资贿赂于你?”“我当以法置贪一官于不义之地!”“你不怕地头蛇们对你下毒手?”岳武穆有言‘文官不爱财,武将不怕死’,身负国家重任,何惜以一死救济苍民。”“好!本督就命你为监察大员,前往山一陽一县视察赈银发放情况,你务要竭尽全力,保证民有所得!”“卑职遵命!”铁保哈哈一笑,用手拍着李毓昌的肩膀说:“毓昌,本督把山一陽一灾民全一交一 给你了。”李毓昌斩钉截铁地说:“卑职绝不辱总督之命!”
山一陽一县城里,这几天显得分外热闹,为迎接省里派来的查赈委员,县令王伸汉亲自布置,在县城内搭了三座彩色牌楼,县衙前披红挂绿,小小的县城张灯结彩,一派喜气,使人走进县城后会误以为这里逢到了什么国家喜庆大典,把数万灾民啼饥号寒的现实忘得一干二净。王县令还派出了两批一精一干的差役,在察赈委员的来路上设下接官亭,准备了八抬大轿,恭候察赈大员。但是,九月中旬,第二批救济银九万余两如期解到,察赈大员却杳无音讯。三天以后,王伸汉才接到实区里正们的禀报,察赈委员李毓昌,并没有到县里落脚而直接到灾区来了。
黄水横流的山一陽一灾区,灾民们已经断粮四天了。由于大水迟迟不退,凡是高岗处都挤满了无家可归的老百姓,他们衣不遮体,面色蜡黄,三五成群横躺竖卧,似乎失去了挣扎的能力。在被大水赶出家园的前几天,他们还能看到官府里的一些差役,有时甚至会发现一位县尉类的小吏来灾区登记饥民人数,里长也曾带人送来一些救济粮和衣物。但是由于救济物资太少,常常被一抢而空。后来改为施粥,每天早晨可往指定地点排队领取一碗稀粥,几天后粥越来越稀,直到变成米汤。最近几天汤也没有了。大人们还可以不声不响地忍饥待救,而那些可怜的儿童却饿得不断哭叫。不久,有的老人及儿童开始被活活饿死了,而秋风好像专与饥饿的人们过不去似的,越来越凉。一些强壮的男子禁不住饥寒的威胁,撇开父母妻子,前去寻找生路了。走不了的就只有蜷缩在一块块的高地上,等待着死亡。
李毓昌率领着家人李祥、顾祥、马连升等人,在灾区连续转了三天,忍受着饥饿,脚踏着泥泞,亲自到一间间的破席棚子中去抚恤百姓,同时详细地记录受灾的人数,了解损失情况以及山一陽一县放赈情况。灾民们沉痛地陈述了他们的不幸,并异口同声地咒骂县令王伸汉,说他把大批赈济银两都装进了腰包,只用几碗米汤一样的稀粥来应付灾民。李毓昌并不轻信这些议论,却认真地把施舍的物资和救济粥都折合成银两数,对整个灾区的人数、救济品发放情况摸了个一清二楚。第六天,随同前来的三位仆人实在受不了了,由李祥领头一齐钻进了李毓昌栖身的破席棚。李毓昌正借着昏暗的烛光审阅着几名乡正里长送来的告发王伸汉贪赃的信件,这短短的六天中,他收到的这类信件已有十几份了。李祥等人不待李毓昌开口,就说:“老爷,小人们来向您辞行!”李毓昌惊异地望着这三位仆人,不知他们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说出这样的话来。见主人疑惑不解,顾祥抢上前一步带着怒气说:“小人们跟随老爷虽没敢指望升官发财,却也盼着能来山一陽一县在人前人后荣耀~番。谁知老爷放着县城不去,偏偏往这黄水坑里钻,小人们几天吃不上一顿饱饭,睡不了一个安稳觉,实在吃不消了,只好告辞,另奉他人……”李毓昌听罢不觉一阵恼怒,他把脸沉下来,严肃地说:“李某奉总督钧令,来山一陽一察赈,只知为处在饥寒境地的百姓办一点好事,从未想过什么出人头地荣耀一番。如今山一陽一灾民正处水深火热之中,贪一官污吏却乘机从中克扣救济银,使千百万百姓灾上加灾,你们难道竟无动于衷?老实告诉你们,跟随李某当差只能是苦差事,即使是到了山一陽一县城,你们也休想狐假虎威,趾高气扬。如果你们后悔,可以现在就走!”说完用尖利的目光扫视了三位仆人一眼,又把头埋到信件堆中去了。
那李祥、顾祥、马连升本来是想用辞行来要挟李毓昌,并没有真要离去的意思,他们知道省里来的察赈委员,在小小的山一陽一县地位是何能尊贵,哪里肯放过这个出头露面大捞一把的机会?于是假作被李毓昌的话感动了,陪笑说道:“老爷教诲有理,小人们实是一时糊涂,从今后一心跟随老爷,不管多苦多累,绝不再有怨言。”李毓昌严肃的神态并没有缓和,带着几分威严说:“如果你们不想走,我也要把话讲明,对你们要约法三章;第一,到了山一陽一县只准你们替我料理私事,不得擅自插手公事。第二,不准与山一陽一县的衙佐官吏单独接触。第三,不准私收山一陽一县任何人的半分银子。这三条如果犯了其中的一条,我就要将你们送一交一 有司衙门审理,听清楚了没有?”李祥三人听了老爷的这番吩咐,不觉面面相觑,心里感到一阵失望,但表面上仍然唯唯诺诺,表示愿意听从老爷吩咐。李毓昌这才把面色放得平和了一些说:“这几天东奔西跑,你们一定十分疲倦了,且去休息吧!明天早晨收拾行装,起身去县城。”三位仆人赶快应声“是”,慌慌忙忙地辞别主人,钻进另一间席棚睡觉去了。
山一陽一县令王伸汉这几天被李毓昌搞得神魂不宁。他在县城里张灯结彩迎候李毓昌,而李毓昌却直接去了乡里,等派出几路人去乡里迎接时,李毓昌又风尘仆仆地来到了县城。最可笑的是,王伸汉天天喊着接省里的委员,全县衙佐几乎都怀着小心谨慎的心情,等着李委员光临,而李毓昌来到县衙门前时,却差点被看门的衙役赶走。原来那位看门人见李毓昌一行衣冠不整,面色憔悴,误以为是灾区的饥民。听说他们要见王知县,就把驴脸一拉,硬是不给禀报。李毓昌不由得顶撞了他几句,这个衙役大怒,拿出铁链子就要锁人。幸亏李祥上前说出了主人的身份,这才把那位狐假虎威的看门人吓得屁滚尿流,一劲儿叩头乞饶。李毓昌不屑与这类势利小人动怒,王伸汉却雷霆咆哮,当即下令把看门人打了二十大板,赶出了衙门。
以后的事就更令王伸汉尴尬了,李委员并不听山一陽一县的任何口头禀报,到县衙的当天,就下令把全部赈济帐目调齐送审。第二天,王伸汉派去暗中监视李毓昌的心腹小役包祥回禀说,李专员房内烛光整整亮了一夜 。王伸汉知道这是李毓昌在仔细核查赈济银两的发放数目,对此他并不担心,因为这套账目完全是他一手伪造的,账面数额可以说点水不漏,谅李毓昌看不出什么名堂来。谁知第二天一早,李委员就派管家李祥来县衙,要立即调取灾区各乡的户名清册。这一下王伸汉有点慌了,他请李祥先回驿馆,说户口清册调齐后自己亲自送去,而李祥却虎着脸冷冷地说:“我家老爷有令,叫我带了清册回去。”王伸汉无奈,只好通知书使把各乡户口清册点齐一交一 给了李祥。
从把户口清册取走,李毓昌整整三天没出驿馆大门。他的三位亲随管家更是循规蹈矩,很少出来活动,偶尔在街市上转一转,也绝不与人搭讪,而且从来没见过他们的笑脸。王伸汉所能知道的,仅仅是李毓昌经常到子时以后才睡觉。为了摸清底细,他曾去驿馆拜访了一次,李专员只与他应付了几句就端茶送客,这就更令王伸汉弄不清李委员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回到县衙,他把心腹仆役包祥找来密议,包祥倒是十分镇静,他说,“千里做官只为财,不信这位李大老爷就不要钱,如今他故作姿态不过是想多要几个钱罢了,老爷可请一位德高望重的乡坤去驿馆疏通一下,无非是多给几两银子罢。”王伸汉觉得有理,立刻找了一名平日狼狈为奸的老乡绅,请他代为通融。
李毓昌在驿馆里埋头核查了五天,到此时已掌握了王伸汉贪赃的确凿证据。他发现,目前的户口清册与乡间的实际人数并不相符,由于近年来大量农户逃荒外迁,实际人数不过是清册人数韵三分之二而已。而赈济账目上的领银人数,又远远超出了在册人数,尤其是领银数额,账目上是每人平均五分银子,但自己实地查访的结果却至多每人摊上二分左右。这样看来,发到山一陽一县的九万多两赈济银,竟有六万余两被克扣了。
李毓昌望着堆满案头的账目清册,一股怒火直冲发冠。他的眼前映现出了灾民们在寒风中抖栗,在饥饿中挣扎的景象,也映现出山一陽一县内张灯结彩的景象。王伸汉那胖得臃肿的脸庞与灾民们枯瘦得几乎皮包骨的面容不断在他眼前晃动。他情不自禁地把拳头捶向桌面,一只一精一致的景德镇细磁茶杯被震到地上摔得粉碎。李毓昌被粉碎声惊醒,他摇了摇头暗暗告诫自己要静思制怒,待心境略为平静了一点以后,才提起笔来准备草拟给铁总督的呈文。
忽然,驿馆外一片喧哗,李毓昌正待询问是谁在深夜里还不好好休息,李祥却挑起门帘进屋来了。李祥有些激动,他似乎忘记现在已经是二更多了,大声禀报说:“山一陽一县首富乡绅赵荣来拜访老爷。”“赵荣?”李毓昌暗想,自己并不认识这个人,半夜三更他来干什么?本待回绝不见,又恐怕他有什么大事要报告,只得说了一声:“请!”话音刚落,窗外已传来了一个人的说话声,“李大人为国为民真是废寝忘食!”接着,门帘被挑开,一位衣饰华贵、银髯飘洒的老乡绅笑眯眯地走进屋来,见了李毓昌深深地施了一礼,跟着又倒退了一步,看那意思就要下跪。李毓昌只得抢上一步携住来人说:“老先生不必客气,快快请坐。”赵乡绅毕恭毕敬地又施了一礼才在下首位上坐定。李祥捧上茶来,老先生在接茶的时候,冲着跟随来的华衣管家使了个眼色,管家立即从怀中掏出一封银子递了过去,说:“有劳管家,家主略有薄敬,不成敬意,管家请笑纳。”李祥见了白花花的银子简直心花怒放,刚要伸手去接,却发现主人正用严厉的目光盯着自己,不觉倒吸了一口凉气,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跟随赵荣前来的这位“管家”正是王伸汉的心腹包祥。李祥的举动被他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他捧着银子又往李祥跟前送了一下,李祥赶紧推辞不收。赵乡绅伸出大拇指来赞叹道:“久闻李专员清廉如水,想不到连您的管家都能够不收馈赠,实在敬佩。”说罢令管家收回银子,对李祥说:“老朽在驿馆前厅备了一席宵夜,特意招待管家的,我今天有要事与李专员相商,管家可肯赏光与我的管家权去前厅小饮一番?”李毓昌对这位赵乡绅敢于当着自己的面贿赂李祥已经十分不满,想不到他竟敢进一步驱赶自己的仆役,实在太无礼了。正要发作,猛然记起要静思制怒的告诫,思忖了一下,倒要摸一摸赵乡绅的来意,于是顺水推舟地对李祥说:“既然赵老先生有此厚意,你就去饮几杯吧!”包祥见李毓昌应允了,就十分热情地走过来拉着李祥去前厅了。
待屋子里恢复了宁静后,赵乡绅才笑着对李毓昌说:“听说李专员来山一陽一后日夜操劳,王县令十分惦念,又恐外界流言纷纭,所以委托老朽来看望大老爷。”李毓昌不卑不亢地说:“为国赈民理当如此,王县令也过于关照了。”赵荣摇了摇头说:“李大人过谦了,山一陽一灾民有了大人这样的救星,必能早日归返家园。王县令恐大人来后度支不便,特意嘱咐老朽,由本县乡绅共同集银五百两,以做在山一陽一公干之资,谅大人不会不赏脸吧?”李毓昌冷笑了一下问:“老先生不觉得五百两太少了吗?”赵荣听李委员嫌钱少,心中大喜,立刻接道:“这五百两仅是乡绅们给大人敬献的程仪,王县令还有一笔大馈赠,也委托老朽前来敬奉。”李毓昌心想:“来得好,我倒要看看王伸汉要干什么?”就说:“李某与王县令本无渊源,王县令为什么要给我馈赠?”赵荣凑过头来说:“看来李大人也是直爽之人,老朽不妨实话实说。历来黄河水患,地方官在分放赈银中都要留下一些,做为好处费,这笔费用当然凡是与赈济沾边的官员都要有份。王县令今年又循章办事留下了一点银子,省里、府里、县里各有司官役都已收取了例份。但这笔钱说是循章,又不合法,省里派大人前来查访,自然难免发现破绽。张扬出去,不但王县令吃罪不起,就是巡抚、藩司、道台大人面上也不好看。王县令为此十分忧愁,特地委托老朽前来说合,只要李大人肯曲意为之掩饰,王县令愿赠白银一万两,为李大人置办家财……”
李毓昌听到这里,尽管再三忍耐,也压不住心头的怒火了。他站起身来声色俱厉地说道:“想用一万两白银封住李某的嘴?真是痴心妄想。本委员奉命来山一陽一查赈,只知道依法惩处赃官,为民夺利。王伸汉乘黄河水患,在啼饥号寒的灾民口中克扣粮款,致使数千百姓为之丧生,近万户家庭流离失所,其罪恶之大已属不赦,本委员正在详加核查,并决意秉公办事。今天王伸汉竟敢派人公开贿买朝廷命官,真是无法无天,胆大妄为。本委员定要将此事呈报两一江一 总督,依法严惩贪一官污吏,你回去告诉王伸汉,叫他快快准备请罪文告,去省台大人面前自首,或许能保住身家性命,否则悔之晚矣!”赵荣见毓昌动了真怒,暗自后悔过于孟浪,泄露了王伸汉的底细,但事已至此,只好打肿脸充胖子,也站起身来软中带硬地回答:“老朽何敢多言?不过山一陽一县的银两已经花到了省、府各级官吏身上,李大人执意要告发,恐怕也得惦量一下,是大人一人说了算,还是抚台、臬司各级大员说了算?”李毓昌不屑地挥了挥手说:“无劳你来关照。”赵荣唯恐再说下去激起李毓昌的火把自己扣下不放,赶紧就坡下驴说:“如此老朽告辞。”说完慌慌张张地奔到前厅,拉起了正与李祥谈得投机的包祥,跌跌撞撞地离开了驿馆。
已经夜深人静了,山一陽一县后衙客厅内还闪烁着明亮的烛光。王伸汉在屋内心情焦急地等待着赵荣及包祥的回音。他希望李毓昌能把万两银票收下,那么自己的官职、地位、身家性命也就保障了。他也相信一万两白银是一个诱人的钓饵,谅李毓昌一介穷书生不会不见钱眼开。但赵荣、包祥去了一个多时辰了,还不见回转,又实在令人不安,莫非李毓昌变了脸,把赵荣等人都扣下了?如果那样,可就坏了,但驿馆那里并没有送来一点紧急的消息。时间一点点地过去了,一轮上弦月已经移过了中天,夜风把院子里的几杆青竹吹得沙沙作响,好像也在喻示着不安。王伸汉漫无目的地在厅堂内踱来踱去,此刻他有点埋怨包祥太不会办事了,为什么连送个礼单也要拖上一两上时辰?正在急得六神无主之际,院子里传来了脚步声。“回来了”,王伸汉自语了一句,急不可待地打开客厅门。
赵荣显得垂头丧气,包祥的脸上也是一陰一沉沉的不见笑容,王伸汉心里暗想,“完了,准是碰上了钉子”,及至赵荣把李毓昌的态度绘声绘色地报告完后,王伸汉一屁一股跌坐在椅子上,差点昏死过去。赵荣、包祥慌忙过去搀扶,又是捶胸,又是搓背,又是捏人中,王伸汉才长长地舒过一口气来。赵荣知道今天是自己把事办砸了,不敢久留,安慰了几句就悄悄溜走了。屋里剩下王伸汉、包祥两个人,王伸汉望着包祥说:“看来我们只有束手待毙了?”包祥并不回答,只是回身走到客厅门前,拉开门向外张望了一眼,又把门关得严严的,才说:“李毓昌真是不识抬举,不过天无绝人之路,他的亲随仆一奴一李祥却是个用得着的人。”王伸汉好像在黑暗中看到了一丝光亮,立刻追问:“李祥怎么样?”包祥脸上泛起了一丝一陰一险的笑容说:“这位李祥,不但贪财而且胆大,他随李毓昌来山一陽一,是想捞几个钱回去的。不想李毓昌假作正经,害得他断了财源,心中十分恼恨。方才我与他一起饮酒,试着用话套引,他已答应暗中为我们通递消息,我给了他一封银子,他感激地说,只要今后有用得着兄弟的地方,只管说话。”王伸汉听到这里,心情略微松快了一点,他伸出手来示意包祥先不要往下说,自己也用手托腮思量起来。过了一会儿,王伸汉紧缩的双眉舒展开了,他把包祥叫到身边,贴着耳朵一交一 待说:“李毓昌所以有恃无恐,是因为他手头有查账清册,如果能买通李祥,叫他设法把全套账目清册盗出来销毁,李毓昌就失去了举发我的凭据,即令他再从头查起,我们也可推托找不到清册副本,令他无据可查。拖延上一段时间,他的复命期限到了,我们再花上几个钱,让他按我们的意思回复总督,谅他也不能不依。只是这李祥……”,包祥立刻接过来说:“李祥只认银子不认主人,小人一定能设法打通他的关节。”“告诉李祥,要早点动手,不要等李毓昌把呈文写好了再动。”“大人放心,三天之内定有好消息送来。”王伸汉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嘱咐道:“此事须要慎密,万万不可走露风声。”
包祥贿买李祥的事办得很顺利,他偷偷地把李祥约到一家酒店中,一面套拉拢,一面提出请李祥帮助盗出账目清册的事,李祥痛快地答应了。包祥立即拿出一百两银子做定礼,李祥却说:“盗账册是一件难办的事,我一个人孤掌难鸣,必须要与顾祥、马连升一起才好做手脚。”包祥明白他的意思,又拿出二百两银子让李祥转送顾、马二人。李祥见包祥出手如此大方,更加感到这件有大有干头。包祥一面敬酒,一面说:“事情办成后,我家老爷愿出三千两银子酬谢你们。李兄精明强干,看来这三千两银子是垂手可得呀!”李祥捧着这白花花的银子,听着这顺耳的恭维,简直心花怒放。由于怕被李毓昌看出破绽,他不敢喝得太多,匆匆起身告辞,包祥有点不放心,悄声问;“你看几天可以得手?”李祥答道,“不出三天吧。”包祥心中暗喜,直到目送李祥的背影消失在一胡一 同尽头,才回县衙复命。
夜色又笼罩了山一陽一县驿馆,查赈委员居住的上房里,烛光摇曳,李毓昌正在挥笔疾书举发王伸汉的揭贴。当一件件活生生的事实从他的笔下展现出来后,他变得十分激动,不觉把措词写得严厉了一些。但是当他准备建议总督从山一陽一县开始往上审查府、省各级官吏时,又有些犹豫了。他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庞大的贪一官污吏群,那些身居要位的贪一污者,每个人又都有一张赖以保护自己的关系网,其中有的与巡抚、藩司相连,有的甚至直通总督乃至京城,要想掀动这一大群人,实在是不可能的。而一但触及了这些人,自己就要成为他们的眼中钉,迟早要被他们拔掉。与其那样倒不如明哲保身为好。想到这里,他手中的笔变得十分沉重,他放下笔信步走出室外,一股清寒的夜风迎面袭来,使他打了一个冷战。上弦月已经坠下,满天繁星眨着眼睛,似乎是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宁静的院落里,悄无人声,连秋风卷荡着树叶落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见。李毓昌缓缓地踱着步,思绪万千。他很想把李祥叫来谈谈自己的心里话。但是,西厢房的灯光早已熄灭,想是几位随从都入睡了,他不愿再唤醒仆人,只好自己独自徘徊。这时他的眼前又映现了灾区数万饥民在水深火热中挣扎的景象,“数万生灵濒临绝境,王伸汉之流却视若罔闻,在垂死的灾民身上榨取钱财,是可忍孰不可忍?”李毓昌顾不得考虑自己的安危了,他快步走回室内,毫无顾虑地写出了自己的见解。他主张严查一切借水灾发私财的贪一官污吏;他主张从黄河水患中发现的弊端开始‘整顿整个一江一 苏省的吏治;他主张坚决追回被层层克扣掉的赃款,立即发放到灾民手中。当他写完最后一句话时,时间已经到了下半夜。院内起风了,把虚掩的屋门吹开,满地的落叶被卷进屋来。李毓昌这才站起身来,将门重新掩好,一股困意向他袭来,他吹熄了烛火,翻身上床 只一会儿就沉沉睡去了。
正房的烛光刚灭,西厢房的门就轻轻地推开了。早就等得不耐烦的李祥、顾祥、马连升像幽灵一般,贴着墙壁向正房摸来。对正房的情况他们非常清楚,三间正房一明两暗,中间的明间是老爷的客厅,西边一间是寝室,东边则是存放账簿、清册的地方。白天,李祥已经仔细地翻阅了李毓昌的清册登记簿,知道凡是有问题的原始簿册都存放在东间靠后檐墙的一个大柜中。为了便于偷取,李祥特意关照马连升假做疏忽,把大柜的铜锁虚挂在吊环上,只要溜进去一摸就可摘掉。他还让顾祥偷偷地盗取了账册室的钥匙模记,委托包祥配好了开门的钥匙。一切准备就绪了,才决定在今天晚上动手偷取账册。此刻,这三个人心情都十分紧张,李祥溜到正房前轻轻推了一下门,门扉就打开了,“原来只是虚掩着”,李祥想了一下,心中一阵欢喜,可见老爷并没有提防。他回身对隐蔽在一陰一影里的顾祥、马连升做了个手势,顾、马二人也凑过来,一个人紧贴李毓昌的房间,倾听里面的动静,一个守候在院子中间,观察外面打更巡夜人的动静。李祥则闪身进了正房中间屋,轻手轻脚地向东间摸去。他准确地摸住了挂在门环上的大锁,用配好的钥匙轻轻一捅,锁被顺利地打开了。李祥进了账册室,回手又把房门掩上,走到靠墙的大柜前。他的心“砰、砰”乱跳,一种即将成功的喜悦,使得他双手有点发抖,以至摸到悬挂着的铜锁时,竟怎么也摘不下来。他清楚地知道这个锁是马连升亲手虚挂上的,不会打不开,于是定了定神,再次摸上去,这次他的心一下了凉了,沉重的铜锁牢牢地紧锁着,任凭着怎么也撬不开了。他又镇静了一下,抹去流到眼角的汗水,用力拽了几拽,大锁依然纹丝不动,粗大的锁梁紧扣住坚硬的柜门铁环。李祥明白了,这是老爷怕账册有失,夜间亲自检查了大柜,把虚挂的铜锁锁死了。他无可奈何地舒了一口气,照原路退了出来。当出了正房门时,前院传来了清晰的报时梆子声,天色已经四更三点了。
王伸汉也是一夜 没睡,他急迫地等着李祥等人盗清册的消息。按包祥的安排,李祥将清册盗出后,应连夜送到包祥家,再由包祥送王伸汉审阅后立即烧毁。李祥曾说过要在三更以后动手,估计四更左右可以送到县衙,但王伸汉瞪着眼睛盼到五鼓时分,仍然没有一点消息,就连包祥也没有露面。王伸汉越等越急,越急越气,他暗暗咒骂包祥办事不得力,甚至打算挨过这一关后,就把包祥赶走。他哪里知道,包祥在家里更是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坐卧不安。从三更到四更,包祥是提心吊胆,生怕李祥在驿馆内有失闪,坏了大事。从四更到五更他是连急带恨,又是担心李祥败露,又是埋怨李祥胆子太小,迟迟不敢下手。他明白,自己的前途、老爷的性命,全都取决于今天晚上的盗册活动。他估计今天的计划是十有九成会成功的,但直到暮色渐渐退尽,黎明的熹光投到他的窗棱上,也没有得到李祥的回音。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得假做有公事,来驿馆探听消息,才知道由于李毓昌防范严密,李祥等人没有得手。他不敢迟疑,赶快来到县衙,向等得焦急的王伸汉禀报。王伸汉狠狠地训斥了包祥一顿,包祥只得听着,直待王伸汉发过了火才悄悄地说:“老爷息怒,李祥等人答应今夜还要活动,不盗出账册决不罢休。”王伸汉才算松了一口气,他紧紧地盯着包祥说:“要知道,李毓昌正在写检举本县的揭贴,一但他的揭贴报上去,纵使盗出账册也无济于事了,早一天得手就早一天断了李毓昌的根据,使他不敢发出揭贴,才能保全我们的前程。”包祥说:“我这就去催促李祥,让他今天晚上务必将清册盗出来。”王伸汉迫不及待地说:“那你就快去,如果李祥等人提出新条件,你一概替我答应,本县的身家性命就在这几份清册上了。”包祥不敢再久留,唯唯诺诺地退了出来,径直去驿馆找李祥。
包祥怎么也不会想到,李祥等三人遭到了李毓昌的严厉斥责。早晨刚刚起床 ,李毓昌先把马连升叫过去,问他为什么不把清册大柜锁严?马连升假作糊涂说记不清了,李毓昌说:“你知道不知道那柜中是查出破绽来的账目清册?一但这些东西有失,整个山一陽一营私舞弊的证据就丢了,数万百姓就得不到拯救?”马连升一再认错求饶,李祥见老爷声色俱厉,怕马连升露了馅,只好上前说情。谁知李毓昌又把李祥申斥了一顿,并下令从今后不许他们沾手重要文件,也不许他们随便到正屋去。然后吩咐驿吏把正屋厅堂加上从内部锁严的大锁环,清册柜都增加两道新锁,钥匙一律一交一 给李毓昌亲自掌管。李祥暗暗叫苦,心想老爷防范如此严密,要想盗出清册千难万难了。所以当包祥再次催促他今晚盗册时,他把两手一摊,说,“这件事我可无能为力了。”
听了包祥的二次禀报,王伸汉才知道,自己遇见了一个十分厉害的对手。尽管自己想尽了对付人家的办法,但李毓昌却处处棋高一招,几天的明争暗斗,人家已把自己置于死地了。包祥见王伸汉瞪着眼按着桌子发楞,也感到了事态的严重,再也不敢乱出主意,只是悄悄地垂手侍立。王伸汉此刻把所有的仇恨都集中到了李毓昌身上,他意识到目前自己与李毓昌已到不是鱼死就是网破的对峙关头,再也无法调合。他感到尽管李毓昌软硬不吃,但山一陽一县的权力还在自己手里,县衙上下的书吏差役,还都是自己的人。李毓昌实际上处在自己的包围中,如果抓紧时机,设计除掉这个对头星,就全局都活了。但是省里派来的大员突然死去,总督不会不追问,怎样才能应付过省里查究这一关,确是要动一番脑筋。王伸汉脑子里飞快地闪出了几个方案,但又都觉得不妥。这样,主仆二人竟一言不发地闷坐了半个时辰,包祥看着王伸汉的神色,暗中猜摸着主人心思。他隐隐地看出,王伸汉眉宇之间露出一股凶恶的杀气,心中就有了数了,不觉脱口说出:“事已至此,不如除掉李毓昌……”王伸汉立即示意他轻声一些,主仆二人把头凑在一起,定出了一个一陰一险凶恶的杀计来。
李毓昌是个心计很细的人,举发王伸汉的揭贴写好后,他并没有急于发出。因为他觉得自己初入仕途,揭发这样大的贪一污案必须证据齐全、数字无误,所以又把以前挑选出采的有漏洞的全部案卷,认真地核对了一遍,对其中一些数字做了订正,足足忙了三天。当他确信自己所掌握的证据已经无可动摇了的时候,才决定抄写报给总督的揭贴。这天正是九月十六日,李毓昌吩咐李祥守住驿馆门,有人来见只说委员身体不爽,一律挡驾,自己关起门来抄写揭贴。大约中午时分,李祥进来禀报,山一陽一县令王伸汉特地前来问候。李毓昌有些不耐烦地说:“不是让你一律挡驾吗?”李祥答道:“别人可以挡驾,王县令乃是一县之主,我如何挡得住?”李毓昌叹了一口气,收起抄了一半的揭贴,说声“请!”不一会儿,王伸汉冠戴整齐,满面春风地进来了,一进门就说:“知道李委员查赈忙碌,不敢打扰,下官只说几句话就走。”李毓昌只得强作笑容说:“王大人公务倥偬。难得过府相访,毓昌岂敢怠慢。”说罢示意王伸汉坐下,王伸汉却不肯落座,从怀中掏出一个大红请贴,说道:“本县各界仁人绅士感念李大人终日操劳,备办了一席酒宴,特委下官过府相请,下官自知李委员一向清廉,本不敢前来打忧,怎奈乡里们一片盛情,却之不恭,只好冒昧前来,请大人赏脸光顾。”李毓昌对这种宴会是最反感的,特别是对王伸汉十分厌恶;所以当即就要拒绝。谁知还没等开口,站在一边的李祥早已走过去接了请贴,殷勤地说:“难得合县父老垂青,王县令亲自过府,我家老爷准于今晚赴宴。”李祥的这个举动,很出李毓昌意料,所以一时倒不知如何对答了。李祥偷偷对毓昌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拒绝,李毓昌不知李祥到底要干什么,只好不再发作。王伸汉见李委员已经默许了,立即告辞,李毓昌并不相送,只由李祥代送到二门,二人互相一笑,算是会意,匆匆分手。
李祥回到客厅,见李毓昌沉着脸,只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把请贴放到毓昌的公案上。李毓昌不满意地说:“早就吩咐你不准参与公事,你怎么能大胆地替我接请贴?”李祥笑嘻嘻地凑过去说:“这是山一陽一县合县要人联名相请,大人如果不去,岂不冷了大家的心?”李毓昌想了一想,觉得也不无道理。自己来到山一陽一后,一头扎进公务之中,很少与山一陽一县的名流望族接触,不知王伸汉在县里名声如何?倒不如乘此机会观察一下。再说官一场之间的应酬原是不能少的,若执意不去,难免被人视为清高、孤僻、不近人情,对今后参劾王伸汉也是不利的。于是不再拒绝,只是嘱咐李祥去了以后要少饮酒多留心。
筵席是在山一陽一县衙举行的。李毓昌特别注意,在来客之中并没有发现那位曾经代王伸汉行一贿的山一陽一首富赵荣。王伸汉今天显得特别殷勤,不断亲自给李毓昌把盏斟酒。来客们也一个个轮番劝饮,李毓昌推却不了,连饮了三大杯,不觉有了点朦胧的醉意。王伸汉似乎也喝得过量了,说话变得语无伦次,他端起一大碗酒对着李毓昌说:“人生得意须尽欢,莫教金樽空对月,李大人终日操劳,难得一醉,且饮了这杯酒。”李毓昌自知酒力不济,连忙推辞了。王伸汉不觉哈哈大笑说:“李大入还是不要过于约束自己吧,你看邻座的宋先生,一生持正,烟酒不沾,做了三任知县两袖清风,如今卸任归田,竟没有一位被他救济过的百姓来看望他。早知如此,在任上吃点喝点,岂不比苦守清贫强得多?”李毓昌顺着王伸汉的手向邻座望去,果然看见一位清瘦的老人,一胡一 须已经花白,穿着一件不甚可体的绸衫,有些发窘地闷头饮酒。王伸汉说罢,又带着醉意对宋老者说:“宋先生,你说是不是!”那位宋先生被王伸汉的几句话挑起子一腔牢一騷一,说:“宋某居官十余年,一尘不染,然而如今潦倒乡里,无人问津。那些在任上贪贿聚敛之人,反而肥马轻袭,门庭若市,细想起来,真不如做个赃官合适了。”席间的众宾客有的赞同,有的不以为然。一位中年秀才说:“话不能这么说,清官嘛终究要比赃官强。但也要看时势而定,设若天下都清官,自然做清官就要受人敬重了。如果天下捞钱的官儿多,只有你一个人两袖清风,到头来不但不会得到谁的青睐,反而会怀疑你也是拿了别人的银子,名利两失,又何苦来呢?”王伸汉点头赞许说:“高论,高论,看来王某以后居官也不能太死心眼儿了。”大厅之上有人附合,有人叹息,李毓昌却忍耐不住,站起身来说道:“李某却不敢苟同。朝廷选拔官吏,原是使之替黎民办几件好事的。居官者理应以国家、黎民为重,方算得有点品行。那些身居高位,只图捞取民脂民膏,置国家法度于不顾,视黎民生死若等闲的官吏,纵能骄横一时享乐一世,却迟早要遭万民唾恨,遗臭千古。对这等贪一官污吏,人人得而诛之,怎么竟有人要步其后尘,自甘与严嵩、和王坤之辈为伍呢?”一席话说得合座哑然。王伸汉原是企图以此引诱李毓昌同流合污,见毓昌毫不为动,也自觉无趣,只得假做酒醉,举着酒杯说:“李大人说得好,来来来,为李大人干一杯。”说罢,仰起脖来一饮而尽。李毓昌冷冷地说:“王大人喝得过量了,且休息去吧。”王伸汉故意嘟囔着说:“没醉,没醉,再来三大杯……”包祥忙走过来接下王伸汉手中的酒杯。对李毓昌歉然一笑说:“我家老爷酒后失言,望李老爷见谅。”李毓昌说:“酒后之言何足挂齿,时候不早,你们也该伏侍王大人歇息了,李某告辞。”众宾客站起来挽留了几句,李毓昌不肯再饮,由李祥侍候着离卉了县衙。
回到驿馆,已经是二更天气了。李毓昌平日本不喝酒,今天在筵席上破例饮了三大杯,感觉有些发晕,草草梳洗了一下,和衣卧在床 上,不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李祥连忙把守候在门外的顾祥、马连升叫起来,说:“已经醉倒了,准备下手!”马连升从怀中掏出一包砒霜倒在李毓昌用的茶壶里,用水冲开。顾祥则解下系在腰间的一根布带,用手试了试坚固程度,示意李祥等人过去勒人。李祥会意,正要动手,却听见床 上李毓昌翻了一个身,几个都是一惊,惊魂还没定下来,李毓昌一声喝喊:“李祥!”吓得三个恶一奴一身上发抖。李祥使了个眼色,顾、马二人慌忙闪身藏在了门后边。李毓昌又喊了一声,“李祥!”李祥只得走过去沁心翼翼地问:“老爷有什么吩咐!”李毓昌朦胧中只感口渴,说了一声:“茶水!”李祥答应一声,乘机把掺有砒霜的茶水倒了一杯,怀着紧张的心情递了过去。李毓昌坐起身来,手托着茶杯看了一会儿,又侧过头来看看李祥。李祥一时不知所措,正自惊惶,却见李毓昌猛的捧起茶杯“咕咚,咕咚。地喝了下去。李祥看着主人喝完,又倒了一杯递过去,李毓昌却摇了摇头,再次掉头睡着了;李祥心中暗喜,轻轻把顾、马二人叫过来,静静地观察着李毓昌的动静。功夫不大,药性发作了,李毓昌翻身坐了起来,手捧着肚子连呼“腹疼”。顾祥见了不敢迟疑,带头跑过去,拦腰将李毓昌抱住,就往床 上按。李毓昌一惊,酒劲全过去了,两手按着肚子问:“你们这是干什么?”站在一边的李祥一陰一沉着脸,露出一付狰狞相,狠狠地说:“老实告诉你吧,我们今天受了王知县之托特来侍候你回老家!”没等他说完,马连升已经把布带子抖开,一下子套上李毓昌的脖颈,李祥立即拉紧一端,与马连升一齐用力紧勒。李毓昌拼命挣扎,但身子被顾祥死死抱住,无力挣脱,在布带子的紧勒之下,只一小会儿就七窍流血气绝身亡。可叹一位刚直清正的官员,刚刚迈入仕途,就被凶恶的贪一官恶一奴一夺去了性命。
待李毓昌气绝之后,顾祥松开两手抹去头上沁出的汗珠。李祥将布带松开,结了一个绳环挂在屋梁上,又与顾、马二人把渐渐僵硬的李毓昌的一尸一身抱起来,脖颈套在布带之中,造成一个自缢身死的假现场。一尸一体悬挂好后,三人慌忙打开李敏昌的公文箱,取出那封义正词严的举发揭贴掖在身边,李祥唯恐现场留下痕迹,找了一块干净布,沾着水抹去滴在地上的血迹,正要在继续清理作案现场,忽听院子里响起了脚步声。三人一大惊失色,还是李祥机警,“卟”地一声吹熄了蜡烛,伏在桌上不敢再动。
夜深人静,万簌俱寂,院子中的脚步声显得异常清晰,眼见得是向正屋走来了。马连升额头上又沁出了豆大的汗滴,黑暗中张大双眼紧盯着屋门。“梆、梆、梆”三声震耳的梆子响,使李祥三人紧张到极点的心情一下子松驰了下来,原来是驿馆的更夫,巡更报时无意中来到这里。更夫根本没有注意到屋里的动静,一前一后紧随着踱出了这座小跨院。李祥等人犹自余悸未退,不敢再多耽搁,悄悄地退出正房回到自己居住的西厢房躲了起来。
天亮以后,李祥等人故意把开一房门的声音弄得很响,并在院中漱洗,大声说话,使人觉得他们一夜 睡得很好。过了一会儿,李祥大声吩咐驿馆准备早餐,又故意对马连升说:“老爷昨天喝得多了一点,怎么还没起来?”马连升说:“时候不早了,叫叫他吧!”于是走到正房门前轻轻扣门呼唤“老爷!”见屋内没有动静,又把门拍得响了一些,仍没人应声,这才故做紧张地说:“不好,莫非出事了?”三个人装出一副惊慌的样子,找来六、七名驿馆人役,砸开正房大门,只见李毓昌一尸一身高悬于房梁之上。李祥大放悲声,与顾、马二人一齐瘫坐在地上。还是驿吏精明,一面劝慰李祥等人,一面火速上报山一陽一县令。
不过半个时辰,王伸汉率领着三班衙役赶到了现场,匆匆地视查了屋内的情况后,王伸汉叹了口气说:“李大人哪李大人,你有什么想不开的,却一下子寻了短见?”然后吩咐把一尸一身摘下来,停在客厅里,又令缉查班头仔细地观察了现场,做好记录,当场将屋门封死,这才对县吏们说:“李大人系省里派来的大员,突然自一杀身死,本县亦担有干系,尔等可将现场保护好,本县即刻前往淮安府,请府台大人前来验一尸一发落。”说完又把仍在啼哭的李祥等三人叫过来说:“你家老爷遭此不幸,本县也感悲哀,你们三人且不要离开,恐怕府台大人还有话询问。”李祥等人连忙点头答应,王伸汉这才威严地对左右说了一声:“顺轿!速速赶到淮安府。”
淮安知府王毂虽然刚刚五十出头,却生就一付多病的身子。他体态魁梧,心广体胖,平日十分注意保养,所以尽管三天两头因病不理公务,面色却十分红润,一部修饰得十分整齐的一胡一 须居然没有出现一点白色,使人有点不相信他已年近花甲,这几天,他新讨来的七姨太与大一奶奶争风吃醋,又吵又闹,搞得他心神不宁,已经托病不去衙门理事半个多月了。早晨起来,七姨太哭哭啼啼来找他,要搬了铺盖回娘家,他怎么舍得让心上人离开?就好言劝了几句。不想大一奶奶知道了又来寻死觅活,丫环哄,婆子劝,直闹了两个时辰,才把大一奶奶打发走。好容易清静了一会儿,家人又来报告说山一陽一县令王伸汉有急事求见。王毂对于王伸汉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因为王伸汉每次来见他,从未空过手。清代官一场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就是每一个地方官都得有几个固定的钱财来源,俗称“摇钱树”,王伸汉就是淮安府的三大摇钱树之一。本来王伸汉只要求见,不管多么忙,卫毂也是要见的,但今天心境不畅,竟连王伸汉也懒得传见了。他用不满的眼光瞟了家人一眼说:“没见我刚清静一会儿吗?告诉他改日再来。这位家人却不肯走,小声说:“王伸汉把您要的那对软玉尊带来了。”听见又有礼送,王毂的脸色才从一陰一沉转为开朗,说:“那就请他进来吧。”
王伸汉进得大厅,恭恭敬敬地行了礼,王毂请他在客位坐下。王伸汉吩咐包祥将一对玉尊捧上来,说:“老父台曾嘱咐卑职留意,寻找一对明朝的软玉尊,卑职寻访良久,始终没有找见,前天却偶然在山一陽一县街头地摊上发现一对,不知是否您意中之物?”王毂早被这对巨大的玉尊吸引住了。他接过尊来仔细玩赏,知道这绝不是—般的玉器,从那细腻的玉质,一精一湛的雕工看,堪称一件稀世之宝。他也明白,这对玉尊绝不是街头地摊上能见得到的?但心里却暗暗称赞王伸汉会办事,送来了厚礼又能使受礼者接之无愧。于是笑吟吟地说:“这正是老夫梦寐以求的宝物。”王伸汉不露声色地对包祥说:“你且将玉尊包好,帮助管家给大人送到后堂去!”王毂连忙谦谢说:“又让老世兄破费了。”王伸汉不以为然地说:“区区地摊上得来之物,不过是给老父台解个闷罢了。”王毂对家人摆了摆手,意思是送到后面去,包祥立即走过来,帮助家人把东西抬下去了。
屋里剩了王毂与王伸汉两人,王伸汉才把声音放低说:“卑职这次来还有一件急事不知如何办。”王毂皱了一下眉头说:“什么事?”王伸汉忙把李毓昌写给铁保的揭贴拿出来说:“这是查赈委员李毓昌的东西,请老父台过目。”王毂接过来,只看了两三行脸色就变了,匆匆浏览一遍后,连说活都不利落了。他盯着王伸汉问:“这揭贴如何到了你手里?”王伸汉说:“幸亏到了卑职手中,不然李毓昌危言耸听,卑职的前程无足重轻,连老父台的官声也要受人物议呢!”王毂自然心领神会,他暗中思忖,山一陽一县贪冒赈银,自己也没少捞外快,李毓昌力主详查放赈情况,严惩贪赃官吏,如果总督照准,自己首当其冲就难逃国法惩治,所以不能不惊慌失措。王伸汉见王毂脸色骤变,就知道他已经感到了李毓昌的威胁,趁势不冷不热地加上了两句:“李毓昌假做正经,诬举妄告,但说不定总督大人偏听一面之辞。看来一江一 苏要摘掉一大批顶子了。”王毂被王伸汉一提醒,不由得恨透了这个要揭他老底的李毓昌,就问:“这李毓昌现在哪里?”王伸汉觉得火候已经成熟,索性单刀直入说:“大人放心,卑职昨晚已经将他用药酒鸩死了。”“啊!”王毂又是—惊,没等他细细捉摸,王伸汉又说了;“淮安府这次放赈,各级衙门确实循例扣子一些银两,此事原是瞒上不瞒下的惯例。省里来的查赈委员,大概至少有十多个,人人都是息事宁人,不加张扬,唯有这个李毓昌,张牙舞爪,专门找卑职的毛病。这揭贴明是对我,实则是要对老父台下毒手,卑职屡屡求他曲意遮掩,谁知他挟嫌企图大捞一把,居然把竹杠敲到老父台头上来了……”王毂越听越气,吼叫着问:“他要怎样?”王伸汉说:“他要老父台出二万两纹银才肯罢休。”王毂气得暴跳如雷说:“岂有此理,本府定不与他干休。”王伸汉说:“卑职见这狗官要价太高,稍一迟疑,他就要发揭贴,弹劾卑职。卑职走投无路,又无法忍下这口气,一时情急,就买通他的家人将他毒死了。如今事已办完,揭贴也追了回来,淮安合府官吏俱不再受其威胁,卑职特来向老父台领罪。”
王毂听说李毓昌已死,心里略微感到踏实,但想到一个堂堂七品查赈委员突然身死,省里岂能不究?心里又是一阵慌乱。王伸汉已经揣摸透了知府大人的心事,不慌不忙地说:“老父台不必震惊,卑职既已下手,自甘愿代合府同僚受戮。但只要老父台能出面帮助料理,这满天的乌云倾刻就可烟消雾散。”王毂问:“此话怎讲?”王伸汉就把伪造李毓昌自缢身亡之事说了一遍,又说:“如今他的三名贴身亲随可做人证,李毓昌一尸一身可为物证,只要老父台亲自前去验一尸一,卑职报个自缢身亡,老父台复审定案,就一切全结了。”王毂听到这里已然动心,手理着一胡一 须不再出声。王伸汉站起身来又深深行了个礼,说:“老父台如能从中大力回护,卑职愿再孝敬纹银两于两,以谢救命之恩。”王毂一则怕这事闹大了,把自己与牵连进去,二则贪恋那白花花的两千两纹银。三则早就与王伸汉是一丘之貉,有点兔死狐悲之情,略一思考,就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说:“照说呢,应该依法而断,然而你是代合府官员受过,本府也不能不念袍泽之谊,我尽力设法替你遮掩就是了。”王伸汉大喜,当即说:“现在李毓昌死亡现场已被封锁,请大人火速前往验一尸一,以脱卑职的干系。”王毂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说:“去!”
知府大人亲来山一陽一县验一尸一,使得山一陽一县城为之轰动。虽然是灾后,虽然有不少县城的人前往灾区看望受难的亲属去了,但驿馆前仍然拥满了看热闹的老百姓。王伸汉今天完全打破了以往审案不准闲杂人等观看的惯例,吩咐将驿馆门大开,允许人们自一由 出入。这一下老百姓们胆子更大了,知府大人还没到,院子里早已里三层外三层地拥满了人。
申正时分,知府的大轿停在了驿馆门前,在一群护卫、衙役、文武职官的簇拥下,王毂迈着缓慢的步子进了庭院。王伸汉率山一陽一县差役恭恭敬敬地行了参拜礼,王毂端坐于临时摆放在院子中的公案后面,手捋着乌黑的一胡一 须,说:“堂堂省府委员在山一陽一查赈不到半个月,竟突然暴死,本府奉臬台之托亲来检查死因,山一陽一知县可速将前因后果禀明。”王伸汉赶忙站出来报告道:“山一陽一县查赈委员李毓昌乃总督大人亲自委派,自到山一陽一后,并不与县衙官吏核对账目,只在驿馆闭门绝客。九月十六日夜间突然自缢身死,卑职已对现场进行详查,未见遗书信件。仵作验一尸一确系生前缢死,自缢原因不明,据其亲信管家李祥、顾祥、马连升讲,李毓昌死前数日哭笑无常,恐系疯癫所致,请府台大人明断。”王毂点了点头,令王伸汉退在一边。又回过头去喊声:“仵作!”早有一名精明强干的中年仵作,从他身后的僚佐群中站出来,跪地候命。王毂带着一股威严说:“山一陽一县已验过一尸一身,禀明系生前缢死,你可前去复验一番,速将结果当众禀报!”仵作答了一声:“遵命!”带起验一尸一的工具,进屋验一尸一去了。王毂又向王伸汉问了李毓昌来山一陽一后与什么人来往最密切?王伸汉回答“他只与从家乡带来的三名亲随管家朝夕相聚,山一陽一县内并无近人。”王毂又问李毓昌的年龄、籍贯、平日人品如何?王伸汉一律回答“不知。”这时仵作已经验完了一尸一身,王毂不再与王伸汉对话,径直问仵作:“死因可曾验明?”仵作答道:“死者面色青紫,舌有吐出口外的痕迹,脖颈下有明显的布带勒痕,经查对,与从房梁上解下的布带痕迹相同,三者归纳在一起,可以断定系生前缢死……”在一旁提心吊胆地听候结果的王伸汉,心中暗暗欢喜,王毂也满意地点点头说:“很好!”
谁知仵作话锋突然一转,继续禀报:“但是细验死者鼻口,都有出血的症状,指甲颜色发紫,又都是中毒身死的迹象,因而究竟死于何因,一时尚难断定!”仵作的这一番话使王伸汉宛若当头挨了一闷棍,半天舒不过气来,他暗暗埋怨王毂,为什么不事先对仵作一交一 个底?他也后悔自己一时大意,竟没有花钱买通这个举足轻重的仵作。如今弄出个死因不明的结果,可就把自己陷到了绝境中去了。王毂听了心中也十分着急,但当着府里县里若干下属和数百围观百姓,一时又不好发作,只好慢吞吞地问:“难道死因查不清了?”那位仵作是个十分认真的人,看起来也很有经验,回答说:“禀大人,若想查清死因,要用银针探喉检查。”王毂冷笑一声说:“淮安府养着你们一群差役,平日养尊处优,不识进取,今天验一尸一又自相矛盾,不能自圆其说,真是不学无术,一胡一 言乱语,坏我大清朝名声。来人,把这个无用的一奴一才给我拖下去打他二十棍。”淮安府仵作被老爷这——发怒,吓得慌忙跪在地上叩头求饶。王伸汉也抢出一步跪在地上假意讲情。王毂余怒未息,喊道:“且再详细验查一遍,如果再如此矛盾,定要将你严惩不贷。”这位精明的仵作,见老爷发怒,已经明白了其中的奥妙,仔细回味方才禀报死因时知府的反应,似乎对报为自缢十分满意,就决定顺水推舟,以便把自己解脱出来。于是二次进房验一尸一,不一会儿就走了出来禀告道:“二次查明,血迹系死者上吊后,因憋了一口气,无处喷发,咽气前才得喷出,造成的鼻口破伤,并非毒死痕迹,可以确定系自缢身亡。”王毂点了点头,吩咐照禀报的意思填写一尸一单,又当众询问了李祥等三人。三人假作悲哀,但异口同声证实老爷是上吊死的,王毂也让他们一一具了结,然后当众公布李毓昌系自缢身死。令山一陽一县准备棺木收殓,并通知死者亲属前来迎灵,一面吩咐书吏造文向臬司、藩司、抚台、总督禀告,事情办得干脆,仅用一个多时辰,就审理完了此案,打道回府了。
王伸汉吸取了淮安府仵作验一尸一时差点把事情闹大的教训,嘱咐王毂,暂时将府里的呈文压下不报,由他亲自往臬司、藩司、巡抚衙门奔走活动,以保证呈文不被驳回。动身以前他令包祥准备了一万两银票以及许多珠宝珍玩,做为打通关节的礼品。又吩咐县学教谕章家磷草拟一份禀报文稿,分递各有司衙门。但包祥把礼物准备好后,章家磷的文稿却还没有送来,派人前去催取,得到的回话是李委员死因尚未查清,文稿实难草拟,请县令另委他人。王伸汉大怒,下令立传章家磷来县衙复命。传令的衙役见老爷震怒,索性不再啰嗦,硬将章家磷用铁链锁到了县衙。这位章教谕年纪只有三十出头,一脸文儒相,举止斯文,言谈稳重,颇有学者风度。王伸汉忍着怒气与他见过礼,问起文稿之事,章家磷却直率地说:“李委员在山一陽一查赈,举止光明,行为磊落,灾区饥民有口皆碑,何以突然自缢?这不能不使百姓生疑。况且淮安府仵作在验一尸一时,明明指出死者鼻口出血,指甲青紫,有中毒之嫌。这样的大案若不究个水落石出,岂不是草菅人命?连省里派出的大员不明不白地死去都如此草率结案,那普通百姓又将如何?”王伸汉一听就急了,截断章家磷说:“本县勘察李毓昌案,可谓十分小心,府台大人又亲自前来验一尸一,难道还会有什么纰漏不成?你只管依本县的意思具文,其余事情就不必多问了。”章家磷正色答道:“学生为教谕已三年有余,一向以忠正廉明为宗旨。李委员死因不明,我何敢以一手掩尽天下耳目,写出违背天理公道的文告?”王伸汉陡然收敛了笑容,问道:“那么你是不想写了?”章家磷说:“断难下笔。”王伸汉把眼一瞪,指着桌子吼道:“俗话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你平日拿着本县的奉禄并不办事,到如今连一份小小的文告也不肯写,我留你有何用处?还不给我滚出去!”章家磷好像早就料到王伸汉会有此举,并不惊惶,只是冷冷地说:“老爷要罢学生的职,悉听尊便,但若想以此威迫,要折学生之志,却绝难奏效。”说罢头也不回大踏步地走出了客厅。王伸汉气得七窍冒火,却又想不出怎样惩治他,只得摇摇头,自己草拟了一道禀文,带着包祥等人,赶到一江一 宁(今南京)活动去了。
王毂耐着性子在衙门等了十几天,才得到王伸汉的回话,“省里各衙门均已打通了关节,李毓昌自缢身死已成定论,可以发出呈文了。”于是,当天下午就以淮安府的名义,将确认李毓昌自一杀的结案文告发往一江一 苏臬台衙门。臬台一胡一 克家已经得到了山一陽一县的贿赂,接到呈文后并没有犹豫就加盖按察使衙门的大印,转呈藩司杨护。这位杨护平日最喜欢的是游山玩水、垂钩钓鱼,王伸汉摸准了他的嗜好,出重金买通了一位专陪杨护钓鱼的幕僚,乘钓鱼之机,多次讲述李毓昌自一杀的新闻。所以杨护接到臬台衙门的报文,好像早就对这个案子了如指掌,没有过问一句就具名照准,再转报巡抚衙门最后圈定。一江一 苏巡抚汪日章料理公务素以懒惰出名,许多重要呈文都由幕僚代阅代批。李毓昌报来后,一位被王伸汉买通了的幕僚,擅自做了“会衔禀告两一江一 总督”的批示,请汪巡抚过目。汪日章老眼昏花,平日批阅文稿,从不耐烦读原文,只在幕僚的批文后签字画押,用印分发了事。所以由王伸汉、王毂合谋造出的伪证,仅仅半个月就顺利地经过了省府各衙门的会签,送到两一江一 总督铁保的手中。
铁保派出了一批查赈委员后,倒是没忘了随时了解查赈的结果。但是两个多月过去了,十几位查赈委员都有呈文送来,惟有自己亲自选定的李毓昌杳无音信。他感到十分纳闷,也曾派人去淮安府询问过李毓昌的消息,据府里答复,李毓昌已去山一陽一赴任,灾区阻隔,没有什么呈文报上。这使他感到十分烦躁,他知道山一陽一一带灾情最重,问题也最多,深怕李毓昌年纪轻、阅历浅,把事情办坏,也曾萌动了派人把李毓昌换回来的想法。恰恰在这时,一位亲信幕僚推举了一名典史,铁保拗不过幕僚的面子,已经答应时机成熟,就将那位典史派往山一陽一接替李毓昌。正准备下达调换令,抚台衙门转呈的李毓昌自缢呈文递上来了。
铁保拿着呈文,心中就是一阵不快,因为李毓昌官阶虽然不高,但毕竟是自己选派的专员,在任所暴卒后理应直接向总督府报信,由自己发落才是,为什么一层层地从府到省、再由省到督?这不是明明不把我这个总督放在眼里吗?但细看呈文原件,这个案子倒是被列为重案,经过了一道道衙门的详查,说明一江一 苏省没有等闲视之。按照程序来讲又没有什么失礼的地方。究竟应该怎么办?他一时犯了犹豫,与那位亲信幕僚商议。幕僚说:“李毓昌年纪轻轻,突然自一杀,原本是应该细究的,但汪巡抚只将死因查明,并不详追他为什么要自缢,这里就有文章了。也许这位李毓昌在查赈过程中有些不俭行为,被地方官抓住了把柄,藩、臬两司碍于死者乃大帅亲派,不便张扬,从中隐匿了一些情由。如果这样,一江一 苏抚、藩、臬各衙门也算用心良苦了。”铁保想了想,觉得有点道理,幕僚接着说:“退一步说,也许李毓昌的自缢还有些别的情由,但是如果大人深究下去,一江一 苏各衙门岂肯轻易改变原议?少不得又要扯来扯去,弄个不了了之,反而会给大帅招来怨恨。何况这李毓昌下去两个多月,竟没发上一份报呈来,其能力可想而知,谅他也没有什么可惜的地方,大帅何必自找麻烦呢?”铁保听罢,点子点头,连说:“有理,有理,这李毓昌如果不死,本督也要派人去调换他,如今既已死了,就再另委一个接替他吧!”幕僚说:“前番所荐的那位典史精明强干,是否就委了他去?”铁保乐得做个顺水人情,欣然允诺。幕僚又拿起一江一 苏抚台衙门的呈文问:“这份呈文……”铁保挥了一下手说:“照准!”总督一句话,李毓昌这位无辜的清官就算白白冤死了。
王毂在当年十二月接到督、抚的照准批文,立即通知山一陽一县料理李毓昌的后事。王伸汉见府台、臬台、抚台和总督都已明文认可了自己的伪报,心中大喜,一面暗暗庆幸闯过了一道大关,一面通知山东即墨县李毓昌的三名仆人,特地把李祥等人请到县衙,每人发了三百两银子,好言抚慰,并主动出具荐信,将李祥推荐给长州通判当贴身长随,顾祥推荐给宝应县白知县做管家。马连升是河南人,欲回老家经商,王伸汉又额外送了五十两纹银做路费,打发他尽速启程。至此,一场重大的谋杀案就被轻轻地遮掩过去了。
山东即墨县东边的崂山湾附近,有一个李家庄,这是李毓昌的故乡。毓昌这一家族人丁并不兴旺,只有一个族叔李太清,自小一习一 武,这年已经五十多岁了,与毓昌一起生活。毓昌娶妻林氏,为人知书达礼,十分贤慧。婚后数年没有儿女,但夫妻情笃,相敬如宾。毓昌为应试苦读十余载,全仗林氏操劳家务。李毓昌在春闱高中后,本应带妻子一起往一江一 苏候任,但由于赴任的期限太紧,只得独身行先往一江一 宁报到,原定七、八月就派人接林氏和族叔李太清,但林氏直到九月才得到毓昌发来的一封书信,言说:“已受任前往山一陽一查赈,为拯灾民于水火,只好割舍儿女之情,待黄河水患平息后再与家人一团一 圆。”林氏深明大义,觉得不该拖累丈夫,就回了一封长信,叮嘱毓昌生活起居要处处注意,执行查赈要公正廉明,对待百姓要视若亲生骨肉一般,并说自己在家乡一切均好,不用挂念,待圆满完成查赈重任后,再行一团一 圆不迟。自信儿发出,她时时盼望着丈夫的回信,然而一连三个多月再也没有收到李毓昌的只言片语。林氏心中虽然不安,但总以丈夫初入仕途,公务过于繁忙,无暇顾及家事自一慰。有时李太清为侄子着急,林氏还总要好言劝慰。进入腊月后,家家户户都在准备过年,林氏虽然心中牵肠挂肚,但表面上仍然谈笑自若,洒扫庭除,备办年货,把个数口之家料理得井井有条。
“二十三,糖瓜粘”,按照山东一习一 俗,过了腊月二十三就算进入小年了。林氏原以为丈夫一定会有信来的,谁知日日倚门悬望,仍然不见音讯,她心中有点慌乱了,夜间常做恶梦,人也渐渐憔悴起来。李太清知道侄媳是把思夫的心情深深埋在心底,怕触伤她的感情,就主动多替林氏操劳一点家务,叔侄二人都在暗暗埋怨远在山一陽一的李毓昌忘记了家乡及亲人。就在这无限的悬念之中,李毓昌的噩耗于腊月二十五传到了李家庄。
林氏接到王伸汉的信后有如万把钢刀穿心,当时就昏死了过去。李太清也老泪纵横,泣不成声。庄中亲友,感念李毓昌未做官前扶危济贫,照顾乡邻的品德,纷纷来李家探问、安慰。林氏万没有想到,春天与丈夫一别竟成永诀,从此一陽一冥相隔,一陰一山无路,再也见不到这位多情多义的心上人了,伤怀过度,竟然病倒了。病榻之上,时时呼唤毓昌的名字,悲恸几绝,本来要痛痛快快过一个年,不想这个年竟在泪水中度过了。
悲伤归悲伤,后事总要料理,林氏强扶着多病之体,收拾行装,要亲自去山一陽一迎回丈夫的灵柩,李太清见她已经弱不禁风了,岂肯让她再受这旅途之苦。于是千方百计劝说,总算阻止了林氏亲往山一陽一的打算。李太清自己则不顾年纪衰迈,代替侄媳妇前往山一陽一。
嘉庆十四年正月初六,即墨县刚刚飘过一场大雪,李太清背着一个简陋的行囊,登上了去一江一 苏的路程。林氏素眼缟衣,披着重孝送族叔到庄前,边走边泣泪,边泣边叮咛,弄得李太清心乱如麻,他替侄媳妇悲伤,也替侄媳妇忧虑,这个贤德的媳妇,今年才只有二十九岁呀,今后的日子她怎么过呀?朔风凛冽,白雪皑皑,山路弯弯,这一老一少两位悲痛欲绝的人,洒泪分别在庄头一座已显颓败的土地庙前。
李太清虽是个武人,但社会阅历却十分丰富,他对李毓昌的为人十分了解,越想越觉得侄儿不会无缘无故地上吊自一杀。他这辈子经历过的悲欢离合也不少了,深知社会上的艰险,所以对山一陽一县早就有了怀疑。他决心到山一陽一县后仔细观察,寻找一些蛛丝马迹,倘若侄儿死得不明不白,自己豁出老命也要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
寒冬笼罩了山一陽一县,黄河水虽已退尽,但被大水侵吞过的土地上,却仍然一派荒凉。在饥饿中挣扎了几个月的灾民,还没有来得及把简陋的窝棚搭起来,寒风就卷着雪花,横扫过大地。官府的救济品仍然没有发下来,于是,在低洼避风的地方,就出现了一片片的草庐,那些不忍背井离乡的灾民,就这样几家挤在一个草棚里,在饥寒一交一 迫中打发着光一陰一。李太清一路走一路感叹,暗暗责备侄子奉命查赈数月,竟毫无建树,反将性命白白丢掉。等进了山一陽一县城,情景就与灾区不同,居然披红挂绿,不时还会听见几声开市大吉的鞭炮响,给人感到有一副过年的喜气。
李太清无心欣赏街景,径直打听县衙的所在地,中午时分赶到了县衙。知县王伸汉听说李老爷到了,亲自迎了出来。李太清从他那故做悲戚的神态中感到了这位县太爷虽然十分热情,却处处留着戒心,也就不愿多搭讪,只是草草问了问李毓昌的死因。王伸汉把各级官府的批文抄件拿给太清过目,带着几分感慨说:“李委员为人聪明过人,只是心眼有点狭窄,不知为什么查赈尚未结束竟寻了短见,下官想起来每每落泪,可惜了一位人才。”李太清仔细看了从总督到知府的断案结论,没有发现什么破绽。王伸汉收了批文问道:“天寒路远,李老先生一定十分疲倦了,下官已经给您安排了住处,老先生是先去休息一阵呢还是这就去看看李委员的灵柩?”李太清说:“太清千里迢迢而来,就是为了侄子的亡灵,烦劳大人先派个人带小老儿去毓昌灵前吊唁一番吧!”王伸汉当即应允,并不派人引路,而是亲自陪着李太清来到停灵的荐福寺。
冬令天气,雾迷云遮,一陰一沉沉的天空中,稀稀落落地飘着几片雪花。荐福寺内庙冷僧稀,停灵的僧房院里由于人迹罕至,积着一层已经快要结冰的残雪,以至连鸟雀也不肯落下来嘻闹。主持僧引导着他们,踏着残雪来到灵房前,打开了两扇沉重的木门,门上居然落下了一层土,说明已经多日没有人扫过了。太清一阵悲伤,想起侄子十数年寒窗苦读,侄媳惨淡持家,夫妻苦熬岁月,好容易迈上了仕途,原指望从此大展宏图,光祖耀宗,让那贤慧的林氏也过上几天好日子。谁知在这千里之外荒凉的冷寺内,看到的却是一具棺木,凄凄惨惨戚戚,孤魂飘荡在这无人问津的荒寺中。从此壮志成灰土,雄图化飞烟,留下一位年轻的寡一妇 ,倚门空悲。想到这里,太清悲从心头起,抚着棺木老泪纵横,竟然泣不成声了。王伸汉也跟着掉了几滴泪,老和尚看着心中不忍,一面念着佛,一面燃起了几枝粗香,僧房里顿时飘散起一股艾叶的香气。李太清越发悲伤,嚎啕痛哭,花白色的一胡一 须沾满泪水。王伸汉百般相劝,太清才止住悲声,一步三回头地随着王伸汉来驿馆歇息。王伸汉说:“李委员横死数月,魂魄日夜思归家乡。老先生宜速速抚柩归里,择个吉日安葬,也好使李委员魂有所归,就是我这个同僚也感到安慰了。”说罢声音又有些呜咽,用手捧出一百五十两银子来说:“山一陽一小县,又逢灾后,伸汉难筹重金,这一百五十两银子是下官及山一陽一父老的一点心意,权且留做老先生的盘费吧。”正说着,包祥手里提着一个大包袱进来,伏在王伸汉耳边小声禀报了几句,王伸汉点点头,把包袱一交一 给李太清说;“这是李委员生前遗物,驿馆人员草草包裹,也没详加检点,请老先生查收。”李太清含泪接过包袱,王伸汉起身告辞。临走时还一再叮咛,山一陽一县是穷乡僻壤,也没有什么可招待的,老先生还是早早把灵柩护送回老家吧。李太清只是诺诺应承,把王伸汉主仆送到了驿馆大门。
入夜了,山一陽一县城万籁寂静。李太清打开了李毓昌的包袱,发现主要是一些衣物,还有几件未竟的墨稿,仔细查阅都是一些应酬的诗文,并没有一点涉及公事,不觉有点失望。可是当他翻到一篇长诗稿的中间时,却发现夹着一篇没头没尾的文稿,上面写着,“山一陽一知县冒赈,以利啖毓昌,毓昌不敢受……”,显然这篇文稿是由于检验遗物的人马虎,把它当成诗稿了,没有毁掉。这么看来遗物中凡是涉及侄子死因的文稿,早已被山一陽一县抽走了。但这篇被疏忽了的遗稿却漏出了马脚,李太清的疑窦越来越大了。他仔细思想,觉得仅凭这几句文稿尚无法做为王伸汉害人的证据。如果在山一陽一闹翻,这里人生地疏,王伸汉能对年轻的侄子下毒手,就能对自己下毒手,形势极为不利。不如暂且扶灵回山东,暗中查访出确凿证据再来为侄子鸣冤。想到这里,他感到山一陽一县是一刻也不能逗留了,第二天就找王伸汉提出准备上路。王伸汉自然应允,帮助太清雇了一辆马车,又请人帮助把李毓昌的棺木搭上车,并一直热情地把灵车送到山一陽一县城外的接官亭,才洒泪而别。
二月十九日,李太清护送灵柩回到了李家庄。林氏哭得像泪人一样,扑在棺木上不肯起来。李太清一面陪着垂泪,一面劝解。由于怕林氏悲愤过度,他没敢说出文稿之事,只是将李毓昌的遗物一交一 给了林氏。林氏抱着这个包袱,又是一阵抽泣,几乎昏厥过去,李太清急忙叫几位女亲属伏侍她躺到床 上,林氏哪里肯躺?嘴里念念叨叨,不知说些什么,那种悲戚的神态,就是铁石心肠也要跟着落下几滴泪来。
从这以后,林氏两天滴水不肯进,只是反复叨念,“官人且慢点走,等等为妻与你一同去。”李太清急得坐卧不安,请了十几位平日与林氏最好的亲戚和女伴苦苦相劝,林氏总算断了死的念头。又过了几天饮食开始正常,李太清才稍感放心。谁知这位林氏前几天是被悲痛缠绕,没有仔细思索,如今痛定思痛,不觉对丈夫的死因也开始有了怀疑。她本是个极聪明的女子,既然有了怀疑,自然十分注意毓昌遗物。这一天,前来照看她的亲戚们见她已逐渐恢复了正常,就都回家去了。夜阑更深,林氏在灯下打开了李毓昌的遗物。那一件件衣物,都是自己一针一线地缝制的,每件衣服都倾注着自己对丈夫的深情,也留着丈夫的言行笑貌。这件宝蓝色长衫,是毓昌赶考前三天自己连夜缝起来的。记得毓昌穿上后显得异常俊秀文雅,他手捻着衣襟说:“贤妻对我体贴入微,毓昌来日倘有进身之日,当以一精一忠报国答谢娘子的一片深情。”如今物在人没,睹物思人,已在黄泉路下,一方棺木,隔绝了夫妻之情,往日情义终生难忘,一腔悲恸,痛断肝肠。林氏的泪水如同泉涌一般,滴滴嗒嗒地落在长衫之上。她把一件件衣服梳理着,抚摸着,用心声与亡夫说话。万缕情思剪不断,理还乱;从今后黄泉碧落空隔阻,音容笑貌不相闻,年年肠断处,只有那明月斜照下的一丘新坟了,想到这里林氏又是一阵悲恸。她的泪眼模糊了,两手颤抖了,但仍然舍不得放开那一件件令人牵肠挂肚的遗物。猛然,一件蓝色的皮袍出现在眼前,这不是自己怕丈夫在寒窗前读书冻坏身子,用头上青丝换来三张羊皮做成的吗?它粗糙,它简陋,皮袍里面还残留着一些羊膻气,但是毓昌不忘旧情,高中进士后,特地派人把这件皮袍取走,在那些锦衣华服的同年面前,毫不感自卑地穿着。他还在来信中说过,“穿着这件皮袍,只觉贤妻在用手暖着毓昌之身,顿感分外御寒。”如今皮袍回来了,穿皮袍的人却永远回不来了,林氏心中真如针刺一般疼痛,她轻轻理着那有些紊乱的羊毛,仔细地舒展着那有些发皱的衣服。忽然,在右手衣袖上发现了几个黑色的斑痕,用手搓搓,痕迹不掉,放到鼻边闻闻,有一丝淡淡的腥气,啊!这是血迹,林氏急忙把衣袖翻转过来,在另一面又找出了几滴血迹,她陡地站起来说:“毓昌死得不明!”
李太清听了林氏的话后,把带血的皮袍仔细翻看了许久,他的疑点越来越明朗了。李毓昌那份不完整的文稿,带着血迹的皮袍,以及王伸汉那虚伪的微笑,使他联想起了许多不正常的事情。山一陽一知县为什么对我这样一个布衣如此敬重?以一个相识不到一个月的同僚的身份,他为什么赠给我一百五十两白银?毓昌在异乡暴死,为什么他的三位亲随家人,却都下落不明?王伸汉为什么那么着急地催促我把灵柩运回来?——个连着一个的疑一团一 ,都在证明着李毓昌死得不明白,这里面很可能隐藏着一个罪恶,一件一陰一谋。而要揭开这个一陰一谋,唯一的办法是拿到确实可信的证据。李太清怒火填膺了,武人的刚强气质,山东人疾恶如仇的性格,使他决定破釜沉舟,以一个布衣寒士的身份,去抗一抗整个一江一 苏省的大小衙门。他用十分果断的声调对含泪望着自己的林氏说:“请乡邻父老们前来,一同开棺验一尸一。”林氏一惊,但立即意识到这是为丈夫昭雪冤情的最可靠办法。她坚定地点了点头,奔进灵堂,在棺木前点燃了一束香。
当香烟缭绕,盈满了灵堂时,李太清已经把四邻的十几位家长请来了。看看人来得不少了,林氏突然跪倒在地,李太清在众人一片惊诧中说:“毓昌侄儿在山一陽一县查赈,突然暴死,这内中可疑之处甚多。太清断定,毓昌是遭人暗害而死,今天请四邻父老前来,帮助太清做个佐证,我要当场开棺验一尸一,望各位父老看在毓昌平日为人的面上,目睹太清开棺。”李太清的话使来者们都大吃一惊,但很快就镇定了下来。有两位六十多岁的老人说:“我们早就对毓昌的死有怀疑,你只管大胆开棺,将来是福是祸,由我们两人承担。”李太清拱手致谢后说:“大家看仔细。”然后取出一柄大斧,用力劈向棺盖的缝隙处,只听“哨”的一声,斧头牢牢嵌入缝隙,太清暗中运力,用力往上一撬,“吱”、“吱”几声大钉被拔动,棺盖就撬了起来。李太清往前挪动了两步,再向上一掀,搬开了棺盖,李毓昌的一尸一骨显示在众目睽睽之下。由于天气寒冷,一尸一身并没有多大变形,仔细审视,十指都是青黑色,这是中毒的迹象,再用一根银簪探入死者喉中八十一接触,立即变成黑色,用力擦拭也擦不下去。林氏,一见,泊如泉涌,李太清大叫一声:“侄儿呀侄儿,你死得冤哪!”乡邻们目睹了这一切,也都明白了李毓昌确系中毒身死,个个怒发冲冠,纷纷鼓动李太清速速准备直接向京城投状。
又是一个悄无人声的夜晚,李太清一个人独坐在自己的卧室内闭目静思。侄儿横遭杀害,贪一官因弊杀人,自己握有充分的证据,只要据理力陈,这冤仇是不难昭雪的。但是,自己对立面上,站的是上自总督、巡抚这样的封疆大吏,下至藩臬、府道、州县各级朝廷命官,一个案子翻过来,将要伤害几十位实职官员,还要有十几个直接凶手可能被处极刑。这样大的官司以自己一个毫无靠山的平头百姓,能打得赢吗?如果打不赢,李氏满门就将面临灭顶之灾,又如何对得起李氏族人,如何去告慰毓昌死去的亡灵?想到这里,李太清不禁不寒而栗。他活了五十多岁,见过的世面也不少了,还没听说大清朝哪位清官为了一个普通百姓的冤情,敢站出来参劾声势显赫的总督、巡抚的。他一生去过的地方不算少了,也知道两一江一 总督、一江一 苏巡抚是何等的炙手可热。不用说他们的权势可以通天,也不用说他们的下属如何像众星捧月般地维护他们,只说他们在一江一 宁的衙门那种辉煌森严的气势,就足以叫人望而生畏了。他们是轻轻跺一下脚整个一江一 南就为之震颤的人物哇!老虎的屁一股如何摸得,太岁爷头上怎敢动土?自己竟敢去投状参告他们,这不明摆着以卵击石吗?
“算了,算了,忍下这口气吧!”李太清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着。但是话刚出口,侄儿那份未完的文稿又呈现在眼前,“毓昌侄儿为国为民敢于在虎穴内力拒贪一官,难道我就不能以一死来为他伸冤,这样大的冤仇竟然隐忍不报,贪一官污吏岂不更加跋扈横行?为国为民为自家,都不能不挺身迎险,力抗群魔,我倒要看这群虎狼官能把我怎么样!”李太清终于拿定了主意,他要一个人远途跋涉,去京城都察院投状鸣冤,不是鱼死就是网破,纵使碰得头破血流也绝不回头。
已经是三月一陽一春季节了,古老的京城里柳绿桃红,春意盎然。繁华的街市上,行人络绎,商幌招展。正一陽一门外的大栅栏一带是商户云集,戏楼栉比的地区,再往西不远就是会馆、旅馆的天下。从全国各地来京城办事的平民百姓,大都喜欢在这里落脚。李太清风尘仆仆地赶到了京城,在大栅栏西边的观音寺街找了一家小店住下来,立即打听到都察院的路程和投状的规矩。店小二是一个很热心肠的小伙子,听说李太清要去都察院打官司,不觉把脑袋摇得像拨郎鼓一样说:“那都察院可不是好去的地方,要到那里告状,想从前边投进去,就得先滚钉板。上得大堂,御史老爷一声吆蝎,能把胆小的人吓背过气去。问起案来,老爷拍,衙役叫,动不动就按下打一百大板,活人进去都得脱层皮。最可怕的是那些老爷们一不高兴,就把告状的连人带状子送回原籍,结果是跑到京城挨一顿打。所以我劝您没有太大的仇,还是别去碰那个钉子。”李太清摇了摇头说:“我有大事要向都察院举发,既然来了就一定要去,只求您指点个路程。”点小二无可奈何地摊了一下手说:“看来你——定有什么大仇未报,我是拦不住您了,都察院离这里不远,到了正一陽一门——直往北,见长安左门再往西拐就到了。每逢三、六、九都察院开门放告,您可以去投状,不过状子一定要写好,要是有一言半语说差了,就可能掉脑袋。”小二用手在头上做了个杀头的比试,笑嘻嘻地走了。李太清摸准了情况,又把已经写好的状纸拿出来,逐字逐句推敲后,才放心地歇息了。
农历三月十三日是都察院开门放告的日子。从辕门到大堂,大门全部敞开,站班的军丁校尉,持刀按剑,横眉立目,把本来就威严得吓人的衙门衬托得更加令人生畏。李太清来到这里把心一横,将写好的状纸展开,高高举过头顶,毫无惧色地走进了都察院的大门。站班的军丁们见告状的是一位须发花白的老人,似乎都有些同情,堂威声喊得不太高,并且没有让太清滚钉板,就进入了大堂。当天掌印的官员是一位老御吏,他详细地询问了太清告状的内容,心中不觉暗暗称奇,自忖道:“这位老先生胆子也太大了,怎敢一状把一江一 南大大小小好几座衙门都告了呢?那两一江一 总督乃是正一品大员,比都察院都御史品级都高,如何告得下来?”可细听李太清的口述,又觉得人家说得义正词严,并没有离格的地方。想了一想,才决定将状纸收下来,令太清回旅馆听候回音。
李太清没有想到,他的一张状子很快震动了都察院。坐堂的御使把状子呈给了都御史,都御史一看这个案子不但牵扯的封疆大吏多,而且情节十分恶劣,不敢怠慢,立即与其他都御史共议处理办法。大家一致觉得,这份状纸干系重大,谁也不好轻率处理,应该火速送军机处,转呈皇帝御览御批。
嘉庆皇帝平日处理政务都在乾清宫,但今年春天来得早,仅仅三月中旬,天气已经热起来了,他嫌自己居住的乾清宫东暖阁空气流通不畅快,周围又没有花草树木,景致过于枯燥,就搬到西六宫前的养心殿去住。这里外邻军机处,接见臣工们比较方便,内贴永寿宫,离后妃们居住的地方也近,而且周围花树繁茂,空气新鲜,批阅奏折之暇,可以随时在那盛开的花树前,浏览一下那盎然的春意。这天早晨,他感到有些疲惫,本不想批阅奏折,可是当他走进放着御案的西间房时,看见在堆积如山的奏折中,急待批阅的却只有两件,就坐下来准备批阅完后再去御花园小息。谁知一坐下来,他就被都察院呈送的紧急奏折缠住了。
都察院奏报的正是李毓昌被害案,不知是都御史平日与一江一 南督抚有矛盾,还是都察院对黄河赈济亏空事久有不满,这道奏折措辞十分激烈,建议皇帝亲自审理此案,以惩贪一官污吏。嘉庆读罢,心头的怒火一下子就烧起来了,他对黄河水患本来就心有余悸,去年秋天,费尽心机筹款送到一江一 苏,原为安定民心,换取个明君的声誉。当各部言官揭发一江一 南克扣赈银时,他又亲自布署,令铁保选员查赈。年底,两一江一 总督铁保,一江一 南巡抚汪日章都递上了黄河水患已平的报折。他误以为自己的三令五申起了作用,黄河赈银都如数用了灾区。没想到竟然会有人到都察院状告一江一 南官府通同舞弊,连自己信赖的铁保也被卷了进去。他更没想到一个小小的山一陽一县令,竟敢光天化日之下谋杀省派大员,并且居然受到上自督抚、下到府道的庇护,这样下去一江一 南吏治如何整顿?象李毓昌这样的清正官吏哪里还有活路?他越想越气,不觉站起身来,把都察院的奏折狠狠地掷在案上。秉笔太监见皇帝突然震怒,慌忙跪倒,恳请“万岁息怒”,嘉庆虎着脸指着那封奏折问:“这道折子你可看过?”秉笔太监说:“一奴一才看过了,由于案情重大所以才放到了急办折内。”嘉庆恶狠狠地自语说:“一江一 南官吏,个个该杀!”秉笔太监说:“奏折所言仅是山东李太清一个人的举发,究竟是虚是实尚未定论,万岁不必如此震怒。”嘉庆“啪”的一声,把手击在案上说:“此事如果不实,谅李太清一介布衣也不敢进京越衙上控,一个平头百姓一下子告到了封疆大吏的头上,他有几个脑袋?”秉笔太监被皇帝一喊,吓得再也不敢抬头了。
嘉庆重新坐到龙案上,把那份奏折反复看了三遍,又从奏折后取出了附录的李太清原状,认真披阅,对内中的细节进行了仔细推敲,他断定李毓昌的死一定大有文章。作为一个皇帝,嘉庆深知吏治不正对封建皇朝是一个多么大的危害。自登基以来,他也曾三令五申要吏部制定整顿吏治的章程。但各地方官吏的贪一污受贿、营私舞弊情况却越来越严重,直至今天发生了布衣百姓冒死参告封疆大吏的怪事。如果对这件事都等闲视之,那么举国上下就不会有一块清白的地方了。嘉庆托着李太清的状子,开始考虑如何发落。按惯例这样的案子可以原件发回都察院,责成三法司(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会审,但是三法司掌印官员的官阶仅与两一江一 总督相同,让他们秉公究查恐怕有困难。发到一江一 苏省让他们自审呢?更为不妥,那样做的结果只能是告状者倒楣。看来,这个案子只有由自己亲自过问了。于是,他提笔在奏折上批道:“一江一 南官府历来备弊成风,早该查究。山一陽一县李毓昌暴死案疑窦甚多,必有冤抑,亟须昭雪。李毓昌在县署赴席,何以回衙后遽尔轻生?王伸汉厚赠李太清,未必不因情节支离,欲借此结一交一 讨好,希冀不生疑虑。李毓昌之仆李祥诸人,俱为厮役,王伸汉何以俱代为安置周妥?其中难保无知情、同谋、贿嘱、灭口情弊。黄河水患殃及数县,灾区官吏,不思与民解忧,反而层层克扣,亦属事实。朕屡降旨,派员查赈,孰料查赈委员竟遭暴卒,致使区区布衣京控督抚大员,案关职官身死不明,总应彻底根究,以其水落石出。”写罢又发了一道给山东巡抚吉纶的圣旨,责令他把李毓昌的一尸一体运到省城,详加检查,究清致死原因。圣旨发下后,他仍感到不放心,又降了一道急旨,着刑部、吏部会同把山一陽一知县王伸汉及有关人证调进京城,由军机大臣与刑部直接审讯。他特别强调李祥、顾祥、马连升是案中关键,务必不令其逃逸或自尽。待把这些圣旨拟好发出后,时间已经过了正午。春天的一陽一光,斜照在养心殿的窗棱上,把夏目的暑意送了进来,嘉庆感到一阵燥一热 ,他叫过守在身边的秉笔太监说:“你去军机处传朕口谕,这个案子要尽速查清,朕当三日一催,五日一问,倘若断得有误,休怪朕的宝剑不留情面。”秉笔太监恭恭敬敬地记下了圣谕,出去传旨了。嘉庆又闷着头,生了一会儿闷气,这才起身往储秀宫走去。
山东巡抚吉纶,在两天以后就接到了京城以八百里加急形式送来的圣旨,这位在山东做了六年最高执政官的文人,竟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他的经验里,日理万机的皇帝是不可能直接插手一个地方的案件的,何况告状的人仅仅是一个普通老百姓。但是皇帝的圣旨白纸黑字,如何能够怀疑?他暗暗想:“不知这个李太清花了多少钱才弄到了这样一道圣旨。”但他也不敢违旨,当天就派出了一队士兵,护送一位六品执事官,前往即墨押送李毓昌的灵柩,又亲自下令让按察使衙门选拔五名有经验的仵作,共同检验李毓昌的一尸一身。
三月二十四日,李毓昌的灵柩运到了省城济南。吉纶亲自监督验一尸一,无数胸中燃着怒火的山东人,从各地赶来观看,他们为自己的同乡无辜被害感到气愤,要亲自看看李毓昌是怎么死的。仵作班的领班是一位须发已经全白的老人,据说他在山东臬台衙门当了一辈子仵作,断过无数疑难案件,被人尊为“活神仙”。其余四名仵作也是从各府抽来的验一尸一能手,这些人稳稳地坐在棺木前的长凳上,似乎胸有成竹。卯时二刻,巡抚的大轿来到了。吉纶今天显得特别严肃,他传令百姓人等须在棺木三丈以外围观,不得向前拥挤。还告诫维护现场的军丁,只要百姓没有越过界限,不得用皮鞭乱抽乱打,然后稳步走向高擎着的一柄青龙华盖伞下,传令开始验一尸一。仵作们熟练地打开了棺材,发现一尸一身已经腐坏,只有骨殖尚且完整。细检各部骨殖,大部分已经变为黑色,惟独胸骨是暗黄色的。几位仵作似有难色,互相对视了一眼。老仵作却不慌不忙拿出一把铜尺来,在一尸一体头骨上量了几下,又用手扒开保存完好的头发,仔细察看,看罢指着头部对其他四人耳语了几句,那四位仵作连连点头。老仵作这才走到吉巡抚面前禀报:“回抚台大人,李毓昌遗骨已验毕。全骨骨骼青黑,系砒霜中毒所致。唯有胸骨暗黄,说明死者是在毒性尚未攻心前,即因它故死亡。查一尸一身、脖颈间依稀可辨布带紧勒之痕迹,可断为在服毒后尚未身死前又遭布带勒缠而死。据查山一陽一报呈的案卷,李毓昌是在房梁上自缢而死。然而《洗冤录》明载,凡自缢者血一陰一直入发际,今观一尸一体发际血一陰一不全,不像自缢而亡。显然是人死之后,被外人抱持悬挂在房梁之上。以此推断李毓昌之死绝非轻生自缢。”吉纶听罢,满意地点了点头,吩咐将一尸一骨暂用冰块镇起来,妥为保存,以待上宪复验。然后命仵作填好一尸一单,连同自己亲自主持验一尸一的经过一齐封装好,仍派八百里加急快马送往京城直呈皇帝御览。
就在吉纶顺利地验明李毓昌死因的同时,刑部派出提调王伸汉与其他人证的差官们却遇到了不少麻烦。提调王伸汉倒没费一点气功,到了山一陽一就将他拘禁了,但王伸汉的心腹仆人包祥却闻讯逃遁了。刑部缉查人员追到包祥的老家山西平遥县,没有发现踪迹,幸亏山一陽一县一位被废的教谕章家磷暗中指示,才在河南商丘东郊的一个小村镇中拿获了包祥。马连升的下落也十分难找,费了几备周折在河北省定县把他抓了起来。另外的两名仆人李祥、顾祥直到四月底才分别在长州和宝应县被找到拿获。以至于嘉庆皇帝两次降旨要惩处刑部那些办事不力的缉查差役。
李太清的这一状,不但惊动了京城、山东、河北,也惊动了一江一 苏的大小官府,首先沉不住气的是两一江一 总督铁保,他深悔自己一时轻率,照准了一江一 苏巡抚的报贴。为了挽回损失,亲自下令到山一陽一县,把合衙差吏都拘禁起来,分头质询,希望能得出个像样的结论来。谁知拷来问去,折腾了一个多月,竟没有发现一点线索。一江一 苏省巡抚汪日章见总督重新过问此案,也坐不住了,他本性就又懒惰又糊涂,不想从头查起,却把藩、臬二司找来询问。藩台杨护所能知道的,只有他的那位钓鱼幕僚告诉他的消息,待进一步追问时,那位幕僚竟不辞而别了,使杨藩台支支吾吾一句整话也说不出来。臬台一胡一 克家收了王伸汉的贿赂,一口咬定他是根据淮安知府王毂的验一尸一单结案,并不知道内中的详情。及至找了王毂,王毂又把事情一股脑推在了王伸汉身上。等到汪巡抚要想直接找王伸汉商议对策时,王伸汉已被提调进京了,就这样,整个一江一 苏省官府凡是沾了山一陽一凶案边的,没有一个不战战兢兢地等候着朝廷的最后决断。
嘉庆十四年从夏到秋,北京城里最引人注目的话题,就是山一陽一凶案。奉皇帝亲笔谕令,军机处派出三名军机大臣会同刑部,审询从各地押调进京的有关案犯及人证。王伸汉自知不管说不说实话,自己都免不了一死,所以横下一条心来,一口咬定李毓昌是自缢。及至会审大臣拿出李毓昌的骨殖来揭穿他的谎言后,他又一问三不知,把事情推了个一干二净。包祥、李祥、顾祥也是守口如瓶,尽管他们知道事情已经败露了,但谁也不肯说出实话来。因此,案子从春天审到夏天,竟没有一点进展。幸亏主审的军机大臣目光敏锐,他看出在所有人犯中,马连升是个最胆小的,就决定从马连升这里突破。一连五个通宵,连审带吓,连摆证据带拉拢劝慰,总算撬开了马连升的嘴,他把谋杀李毓昌的经过原原本本供了出来。审讯官员见他所说的与验一尸一结果完全一致,就以这个供辞为依据,分头对王伸汉等人加紧追问。在人证物证面前,几个罪大恶极的凶犯不得不投降了,分别招供了自己的所做所为。几个人的口供碰在一起,连细节都十分吻合。刑部觉得这个案子头绪已经清楚了,就将审理结果具折报给了嘉庆皇帝。
九月初,嘉庆同时接到刑部、两一江一 总督和一江一 苏巡抚的三道奏折,都是报告对李毓昌案件的侦审结果,但内容却大相径庭。刑部与军机处的会审结论,情节清楚,证据确凿,主犯王伸汉等人俱已画押,可谓真相大白,嘉庆不觉点头赞许。而两一江一 总督的那份奏折,是以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打开一看,折上奏道:“万岁严旨缉查山一陽一凶案,臣窃思李毓昌暴死实为可疑,恐系王伸汉为掩饰克扣赈银之罪,在酒席宴中投毒,致使毓昌饮毒而亡。但几个月来,遍询当时同席之人,竟没有一人提出线索。臣又抓捕当日宴席之厨役人员,严加审讯,也无结果。故席间投毒之疑。可以摈弃,内中是否还有其他隐情,臣正留意缉查,待访得实信后再行禀报……”嘉庆读罢奏折,勃然大怒,大骂铁保昏愦一胡一 涂已极,省中发生如此大案,竟然毫不觉察,乃至案情已然真情大白,还在那里痴人说梦,欺蒙上聪。大骂之后犹不解气,提起朱笔来批道:“铁保身为封疆大吏,昏愦无能,如痴如盲,着将铁保即刻就地革职,发往乌鲁木齐效力赎罪,旨到即行,勿庸申辩。”发落了铁保以后,他又拿过了一江一 苏巡抚的奏折,读了两遍,竟不知他说的是什么。原来汪日章在这奏折中东拉西扯,一会儿埋怨总督不明,一会责怪臬台无才,突然又加上几句请安的话语,全折对案件没有一点结论性的意见,似是而非,模棱两可,叫人猜不出他的想法。嘉庆更加震怒,吼道;“汪日章呵汪日章,朕留你在一江一 南何用!”吼罢抓过笔来疾速地写道:“汪日章身为巡抚,于所属有此等巨案全无察觉,如同聋聩,实属年老无能,难堪布政重任,着即革职,夺去奉禄,永不叙用!”嘉庆确实是动了真气了,一个上午竟然罢黜了两名声势显赫的朝廷大员。
案子审到这里,嘉庆认为是彻底清楚了。他感到对于这一案件的有关人员要有一个使朝阙震憾的判决。刚刚罢掉两位封疆大臣,已使群臣瞠目结舌了,而下面的处理更要使人喘不过气来。于是,他不再与军机大臣及刑部商议,完全按照自己的意图做了如下的批断:
即墨新科进士入李毓昌奉委查赈,一身正气。为民请命,不避斧钺,不肯捏报户口侵冒赈银,断然拒绝重贿,居心实为清正,宜为群臣之表,特令赏加知府衔,优厚安葬。
写到这里嘉庆激情冲动,诗才滚涌,笔走龙蛇,写出了一首五言长诗,题名为《悯忠诗三十韵》,令山东巡抚吉纶采石勒碑,树立在李毓昌的墓前,以为万世垂念之。
感念李毓昌中年为国殉身,未留子息,特旨将其族兄之子立为毓昌继子,恩赏举人功名。毓昌族叔李太清万里奔波,参告庸臣俗吏,忠义气节可嘉,着即赐武举功名,以示奖掖。
原任山一陽一知县王伸汉,承办赈务,捏开浮冒,从中侵饱,甚至将不肯扶同舞弊之委员起意杀害,实属凶狡。行凶之后,又以巨金贿买上司,遮掩恶迹,贪黩残忍,莫此为甚,着立处斩决,不得宽贷。其家产尽数抄没归官,其子息不论长幼俱发往伊犁,以泄幽愤。
原任淮安知府王毂,身任方面,知情受贿,同恶相济,罪不可宥,着处以绞立决。
王伸汉仆役包祥,助纣为虐,狼狈为奸,一陰一谋毒狠,罪大恶极,处以斩决。
李毓昌仆役李祥、顾祥、马连升为虎作伥,残杀忠良,一律凌迟处死。其中李祥一犯尤为此案紧要渠魁,着刑部派司官一员,将其押解山东即墨,在李毓昌坟前行刑,摘取心肝致祭忠魂,以泄众愤。
嘉庆一口气写完了对全部案犯及受害者的处理意见,心头总算舒了一口气。但他感觉到,既然这个案子已经公开化了,不如再惩处几个有地位有影响的大官,以做为震慑贪一官庸臣的榜样,所以又降了一道圣旨,将一江一 苏藩司杨护、臬台一胡一 克家、两一江一 总督府同知刘永升一同革职,发往河工效力。
对该惩处的官吏都惩处完了以后,嘉庆又想起山一陽一县那位不肯与王伸汉同流合污的教谕章家磷,在贪一官污吏成群的地方,居然有这样一位出污泥而不染,敢于坚持正义的小吏,实属难能可贵,于是特别降旨,送吏部引见,以知县之职任用。
九月中旬,嘉庆的圣谕在京城公布了,百姓们为此欢呼雀跃,一些忠正的官吏也都挺起了腰板。那些贪一官污吏,受此震慑,一时也有了收敛,因而朝野上下倒出现了一时的繁荣景象。李太清以一个平头百姓居然告倒一省的所有主要官员,这在清代也是十分罕见的。因而山一陽一凶案曾经轰动一时,被列为清代屈指可数的几大要案之一,直到现在还常常有人讲起这个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