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李成化听了赵五的话,眉峰紧紧促在一起,又把足一跺道:“你还有什么好事对我说,而且这种事又何必定要对我说呢。”赵五倒有些诧异起来道:“难道我在湖南所干的种种不肖之事,师傅已经统统知道了么?”李成化冷笑了一声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象你这种的门徒,实在把我的台都坍尽了,还有什么面目来见我呢?”赵五道:“弟子在湖南所干的事,实在太嫌荒唐一点,自知是罪该万死的,听凭师傅怎样的发落就是了。不过姓余的这厮,本来是与他没有什么相干的,凭空出来搅这场子,未免太目中无人了。而且他明明知道我是拜在师傅的门下,他这出来一搅场,不仅是要扫我的脸,恐怕还有意要和师傅为难呢。所以我在当场就说了一句‘十年后再见’的话,这并不是要师傅代我出场,只求师傅把一精一深的工夫传授给我。我的天资虽是十分鲁钝,然能有上十年苦苦的练习,并有师傅从旁指导,怕不能有上一个谱子。到那时自然就复了仇,师傅的面子也就连带的争了过来了。”李成化听完了这番话,又大斥一声道:“咄,你不要花言巧语了!这完全是你自己招出来的是非,和我又有什么相干呢。至于面子不面子,那更不必说起了。我如今正在后悔,当初不该收你这个徒弟,以致惹出这场烦恼。你倒再要来哀求我,更传授你一些一精一深的工夫,这未免太不知风云气色了。”说着,气吼吼的,把赵五捧着他那一条腿的两只手抖了去,露出欲退入后进的样子。
赵五四也是很知趣的,知道师傅正在盛怒之下,不便再行苦求,便又转了口风道:“师傅既是不屑教授,弟子也就不敢再求。不过弟子已是无家可归的了,可否容弟子在这观内住下?只要能得师傅的允准,就是教弟子斫柴、挑水、煮饭、烧锅,也是一点不怨的。”李成化听了,兀自沉吟未语。半晌,方笑嘻嘻的说道:“哦,你竟愿干这些粗事么?那我这里恰恰正少这么一个人,就让你去干了罢。不过你担任了这个事情后,如果不能耐劳,又要偷起懒来,那我可不能答允你的。何去何从,你还是现在仔细地想一下罢。”赵五忙一迭连声的回答道:“我情愿在此作劳,决不敢偷一些子的懒。此后不幸如有这种事实发生,听凭师傅怎样惩办就是了。”从此赵五便在玄帝观中,打起杂役来。
这种事情看去很是平常,很是容易,但是干起来麻烦得很,几乎一天到晚,都是干着这些事,得不到一点闲工夫。赵五倒又有些后悔起来了,不觉暗自想道:这是何苦值得。可笑我不去练习武艺,倒在这里打起杂来,这又能熬练出什么本领来呢?而且十年的光陰说来虽是十分悠久,其实也是很迅速的。倘都是这般悠悠的过了去,那还能复得什么仇?不是太不合算了么?去,去,去!不要再在这里丢人了。因此把那身污秽的衣服脱了去,换上一身来时的衣装,想要离开这里走了。恰恰被一个同伴瞧见,便笑着说道:“赵师兄,你要走了么?这也好,本来我说的,象这种粗事,只配是我们这班没用的人干的。你赵师兄是很有本领的人,何苦硬要混在这里,还要受尽师傅的白眼四。”正说到这里,又有一个同伴踅了来,早听明了他们二人的这一番话,也便笑着搀言道:“赵师兄,你真的耐不住劳苦要走么?那师傅的眼光真可以,他在你起始干这件事的时候,就对我们说起道:你们瞧着罢,他现在虽说得这般的稀松平常,但不到几个月工夫,定又要熬不起苦,嚷着不干了。象这般没有恒心,不能耐劳的人,还能练什么武艺?更能说什么报仇不报仇呢?他老人家说完之后,又是一阵大笑。如今你竟真的一走,不是被他料着了么?”这一说,倒又使赵五怔住了,暗想:“不错啊。我今天倘然真的一走,不是明明显出我一点劳苦都不能耐得么?而且照他们所传达的这番话瞧来,师傅的教我来干这些事,莫非有意试试我能够耐劳不能耐劳?那我一走,不是更前功尽弃么?”于是毅然把这身干净的衣服脱了去,又换上了那身污秽的衣服,死心塌地的去一操一作,从此再也不说一个去字了。
如是的又过了三个月。一天晚上,他因为日间一操一作甚劳,所以睡得十分的熟。谁知正在他酣睡的当儿,忽有两件东西不知从什么地方飞了来,恰恰插在他所睡的地板上,铮铮然发出一种锐利的声音,立时使他惊醒过来。急忙一揉一揉一睡眼一瞧时,不觉又大吃一惊。原来两一柄一亮晶晶的短剑,很平真的分插在他头颈所置的地方的两旁,其间相去不可以寸呢,不禁暗自沉思道:这是一种什么玩意呢?如果这两一柄一短剑飞了来,是怀有恶意的,那决不会故意弄这狡狯的伎俩,使人与剑相距仅以分寸的,早在睡梦中送了一性一命了。如此说来,这两一柄一剑定是人家很善意的赠给他的,不过不愿教他知道是谁何人所赠罢了。他正想到这里,突然的有一个新奇的思想,射入他的脑中道:
嘿,这莫不是我师傅弄的狡狯么?他的飞剑素来是为大家所称道,可称一时独步的。如今他把这对短剑慨然赐绐我,大概是示意于我,教我从他学习飞剑罢?当下不敢怠慢,即战战兢兢的,把这双短剑从地板上拔了起来。然后对着天空,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算是向他师傅表示感谢的意思。随又将那短剑很珍秘的戴起来了。可是到了第二天,李成化对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更不挺一起短剑的事。赵五自然也不敢凭空提起,只是心中因此却又有些忐忑不安。暗想:这对短剑既不是师傅赐给我的,那究竟是从什么地方飞了来,又是什么人闹的玩意儿呢?而且把这短剑绐我,究竟还是善意呢?还是恶意呢?我真有些莫名其妙了。他苦苦的思索了半天,依旧得不到一个较为满意的答案,也只索罢了。
谁知这天晚上,他又遇见了一件奇事,但是这个闷葫芦,却因此被他打破了。原来当他正在酣睡的当儿,忽又飕飕的起了一种象风声的声响,立时把旭惊醒过来。他在这唾魔尚未完全驱走的中间,不觉模模糊糊的,暗自思忖道:莫非又有什么飞剑飞来么?如果真是如此,那倒着实有些奇怪了!等到睁开眼来,才知并不是这么一回事。只见外面庭中,罩满一庭明月,而在这明月之下,却有一个人在舞动一双短剑,两点寒光,不住的在那飕飕的风声中透出,直向大树的权丫上射去。那些杈丫摇摇欲动,几乎象要被它斫了下来呢。再向那人仔细一瞧时,高高的躯干,长长的脸儿,不是他的师傅李成化,又是什么人?于是他在惊骇之馀,同时又恍然大悟了:这可对了。这一定是师傅要把飞剑授我,却又碍着许多同门,不便这们彰明较著的教授,所以先把短剑赠给我,随又将剑舞给我看,好教我暗中跟他学习呢。当下便连大气也不敢出,偷偷伸出了头,向他的师傅凝神望着。谁知他师傅这时又变了方法了,只见把剑放在前面,跟着运上一股气,向那剑上吹去,便把那对短剑先后吸一入口中,随又吐了出来。这样的一吐一吸,练得十分纯一熟。赵五看了,知道这是练飞剑的入手方法,便牢牢把来记着,心中却是十分得意,知道剑术一旦学成,大仇就指日可复了。不一会,李成化已把一回剑练完,仍不和他搭谈,管自悄悄就寝。赵五也就走起身来,取出双剑,照着他所记得的解数,跟着在庭中练上一回。起初很是困难,练了好久工夫,方始略得门径。
从此,李成化每逢月明之夕,便在庭中练剑,暗中以一精一妙的剑术传授赵五。赵五总是跟着悉心练习,居然进步得很速。久而久之,竟练得能把这短剑缩成一二寸了。可是从此之后,就不大再有进步。他虽是日日勤加练习,这短剑依旧总是这般长,不能再缩短一分一毫。赵五心中不兔有些烦闷,暗想:如果再照这样下去,天天不能得到一点进步,这剑术又何日能成咧。既而又自己向自己宽解道:这飞剑在各种武艺中,本是最难学的一件东西,尽有费了一辈子的工夫,没有把它练得成的。如今我练剑还不到十年,已有上这一点成绩,也颇足自傲的了,还要起什么奢望呢。而且我这飞剑,虽还没有学成,但余八叔那厮恐怕已不是我的敌手。我要取他的首级,真易如探囊取物咧。当下反觉十分得意。
转瞬之间,已是十年到来。赵五那里肯忘记了复仇这件事,便皇皇然前去向他师傅辞行,说要践取前盲,前往湖南找寻他那仇人了。李成化起初很诚意的劝阻他,后来见他意志很是坚决,只索罢了,却向他说道:“这十年来,我真的十分的委屈了你了。今日你既然要前往报仇,我得略尽地主之谊,大大的替你饯一下子行。”当下即召集了一班门徒,替赵五开了一个饯行大会。
这班同门,在这十年中,见赵五受尽了师傅的白眼,只是做些下役所应做的工作,早把他当作一个不足齿的人。如今想见师傅改变了索来的态度,竟替他设了这们一个盛会,不免十分诧异,都要前来瞧瞧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只见李成化指着赵五,当着大众笑说道:“他的工夫,在这十年中总算已大有进步了。但是你们可知道,他能有今日的进步,究竟得力在那两个字?”他们只知道赵五在这十年中,尽旧着牛马般的苦工,那里知道他已得有绝大的进步,所以听了很是诧异,跟着再听师傅问到他的得力究在那两个字,更是瞠目不知所对了。李成化便又笑着说道:“他的得力,就在忍耐两个字。你们须要知道:一个人要得到一精一深的工夫,决不是粗心暴气所能做得到的。而他此次再到这里来习艺,目的尤在复仇,更非有下坚忍工夫不可。然他素来是目空一切的,坚忍二字,与他好似风马牛之不相及。在他再来这观中的时候,虽因骤然受了一个大蹉跌,又志切复仇,意气已比从前敛抑了好多,但这不过一时的现象,决计不能持久的。倘然不到几时,再把从前那种心高气傲的脾气复了过来,那不但练不得一精一深的工夫,又那里复得了仇呢?所以我在他来观的时候,便十分的折辱他,几乎不把他当人看待,后来又把种种劳役给他干。他居然能拿逆来顺受的态度忍受着,一点没有怨色,我才知他是可教的了。因暗中把飞剑传授了他,这才得到有今日的这点进步呢。”
众门徒听了,方知师傅已把飞剑传授给他了,不免一半儿露着艳羡之色,一半儿又怀着妒忌之心。
老一奸一巨滑的李成化,早已瞧了出来,便又说道:“你们不要妒忌他。我是一点没有私心的,只要谁能有上坚忍的工夫,我便把平生的绝艺传授了给谁,并不限于他一人呢。”说到这里,忽又长叹起来。众门徒忙向他问道:“师傅说得好好的,为何又长叹起来?莫非以为我们这班人,一个都不能有上赵师兄这样的坚忍之心,一个也得不到师傅的真传么?”李成化把头摇上一摇道:
“不是的。我的所以长叹,叹他虽有上坚忍之心,却因复仇之心,比习艺之心重了一点。究竟不能坚忍到底,竟抛弃了他学习得尚未大成的飞剑,前去干他的复仇事业了。这一抛荒下来,无论他的仇是报得成,或是报不成,在学艺上一定受上了一个绝大的停顿,不能再有进步了。这不是很可叹息的一桩事情么?”
这活一说,赵五忙向他谢道:“这个要请师傅原谅我的。十年后再见的这句话,我既在受了挫败之后,当场向余八叔那厮说过,万万是不可自食其言的。倘使自食其盲,不但坍尽了我自己的台,恐连师傅的面子上也不大好看呢。所以我此次无论有上怎样的牺牲,都是不暇顾及的了。
不过我还要向师傅请问一声:象我现在所有的这点工夫,不知也足与那余八叔较量一下么?”李成化沉吟道:“这很难说。象你这十年来的苦苦练习,不但是我所授你的剑术,就是各种工夫,也由你天天自己练习着,都是十分进步了。那余八叔当然不是你的敌手。但在这十年之中,又安知余八叔不也在练习着,不也在飞速的进步呢?”这话一说,赵五不禁露着爽然若失的神气。李成化忙又说道:“这个你倒不必听了气沮的。你能自己报得此仇,果然最好。就是不能报仇,万一竟又失败了,还有我们这班人在这里,一定也要替你设法报仇呢。”赵五听了,忙立起身来,向李成化下拜道:“有了师傅这一句话,好似得了一重保障,弟子更可放心去报仇了。”当下无话。
魁了几日,赵五便拜别了师傅和同门,向湖南进发,晓行夜宿,不止一日。
有一天,正要到一个地方去打尖,忽见市上一块空地上,围成了一个人圈子,并有喧闹之一声,从这人圈子中发了出来。赵五知道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了,忙三脚两步走向前去,挤入了人群中。
只见空地上设着一个小摊,上面挂着一块招牌,乃是“赛半仙神相”五个大字。五七个梢长大汉,一律都是短衣密钮,并把帽子歪在脑袋的一边,穷凶极恶的,围在那相摊的四周,大着喉咙,向那摊上的相士发话。有几个更是其势汹汹的,似乎就要动手了。那相士却是一个老者,约有五十多岁的年纪。受了这班人的騷扰与威一逼一,虽是露着觳觫的样子,但是神态却还镇定。只听内中有一个大汉,又向那相士恶狠狠的说道:“好一个不懂江朔规矩的老东西。你既要在这里设得相摊,也不打听打听,在这当地还有上我这们一个立地太岁。怎么一点孝敬也不有,一声招呼也不打,就敢擅自设下这个相摊呢?”相士道:“这个我一概不知。我是一个苦老头子,只仗卖相糊口,那里还有什么馀钱可以孝敬人家呢?”这话一说,那个汉子早巳牛吼的一声叫起来道:“咄,好一个利口的老儿。竟敢自以为是,不向你太爷服罪么?好,兄弟们!快与我把这摊打了。”一声令下,他的一班小弟兄立刻揎袖攘臂,就要打了起来。
这一来,赵五可有些看不入眼了。忙一分众人,走了过去道:“诸位大汉,你们也忒小题大做了。他只是一个苦老头子,就是有得罪了你们的地方,大家也有话好说,何必这般的认真呢?”
这干大汉素来是在这市上横行惯的,那里容得人家和他们细细评理。而且又见赵五只是一个孤身过客,状貌也并不怎么惊人出众,更不把他放在心上。所以听了他这番话后,那为首的只很轻薄的向他睨上一眼,跟着便冷笑上一声道:“好一个有脸子的,也不自己向镜子中照上一照,便要出来替一人家捧腰了,哼!象这样的张三也出来替一人家捧腰,李四也出来替一人家捧腰,我们在这地方,还能有饭可吃么?”这儿句话不打紧,却也把赵五激恼起来了,正要发作的当儿,不料偏有一个不识趣的大汉,已送了一拳过来。这拳刚刚送到他的面前,立刻被他抓在手中,好似抓着一只鸡,便用劲的向地上一摔,直摔得那人狂喊起来。跟着又有两个人上去,也被赵五打倒在地上。
那为首的至是方知不是路数,倒也识趣得很,便皇皇然领了那班弟兄退了出去。到了数步之外,方又回身向赵五说道:“你不要这般猖彺。你如果真是好汉的,与我立在这里不要走,让我稟明兄长后,再来和你算帐罢。”说完,领了一班人匆匆而去。闲人也就一哄而散。
那相士方才过来,向赵五称谢道:“今天不是恩公仗义出来相助,小老儿这条一性一命,恐怕就要送在他们的手中了。”赵五道:“好说,好说!这班人十分可恶,我在旁边见了,实在有些看不入眼,方出来打上这个抱不平的,又何必向我称谢呢。不过相士,你不是挂着‘神相赛半仙’的招牌么?既然称得赛半仙,当能未卜先知,怎么自己目下就有这场灾殃,反而不能知道呢?”
说着哈哈笑了起来。赛半仙也干笑道:“这就叫做明于谋人而昧于谋己了。大概我们一班相士,都有上这们一个一毛一病罢?只有一桩,恩公须要恕我直言,因为照尊相看来,在这一月之中,恐怕就有—场大祸临身。我是受过大恩的,不得不向恩公说上声呢。”赵五听了这话,心上不免—动,忙问道:“究竟是怎样的一场大祸呢?也有避免的方法么?”赛半仙道:“这里不是说话之所,加之刚才出了这们一个岔子,小老儿在这里已做不得生意了。让我收拾好了这摊子,同到小寓中去一谈罢。”赵五点头无语。
当下即等着赛半仙把摊子收拾好,一同来到赛半仙所住的客寓中,坐定以后,又把房门关上了。赛半仙突然对着赵五正色说道:“恩公不是要去报仇么?而且这仇结下,不是已有十年之久么?但是照恩公的印堂上,带着这样的暗滞之色,不但报不得此仇,恐连一性一命都有些不保呢。”
赵五暗想:我的要去报仇,并没有招牌挂出,他怎会知道?而且还知道是十年的深仇,真不愧为神相了。那他所说的一性一命不保一句话,恐怕倒有几分可信咧。心下不免有些吃惊,因又向他问出—番话来。欲知他所问的是怎么一番话?且待第一百二十四回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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