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梨子一送到邓法官的口边,邓法官张口便咬,这七人都睁开笑眼望着。不料邓法官一口连妇人的手都咬着了。吓得妇人慌忙缩手,拖起两箩梨子转身就跑,两脚比飞还快。七人不知是什么缘故,都惊得怔住了。邓法官苦着脸,跺脚说道:“上了妖一精一的大当了!我活着不能报这仇恨,便是死了也不饶她,我有事去,不能在此奉陪诸位了。”姓许的连忙问道:“毕竟是怎么一回事?我们是当面看见的,何妨说给我们知道呢?”邓法官将走,忽停了脚说道:“不是不能说给你们听。不过我上了妖一精一的当,去死已不远了,还有许多未了的事,须趁此时回去做了。刚才这个贩梨子的妇人,就是害了张一的妖一精一,也就是这株古梨树的木妖。我一时大意了,不曾识破她,及至那梨子一着口,觉得有针射进了我的舌头,才悟出她的来历。打算一口咬破她的指头,谁知敌不过她通灵乖觉,不待见血就缩回去跑了。若被我咬见了血,她也没有活命。于今她有针射迸了我的舌一尖,早则三天,迟则七天,必然身死。只是我虽身死,这道路旁边的大害,我必替地方人除去。你们看着便了!”姓许的道:“这树经昨日钉了那口铁钉,今日不是已有大半枯黄了,快要完全死去的吗?”邓法官摇头道:“这也是妖一精一的狡计,并非真的枯黄,故意黄了些枝叶,使我不疑心的,我去了!”当即拔步急急的回家。
到家便把王大门神,赵如海两个徒弟叫到跟前,说道:“我当日在茅山学法的时候,祖师就判定了我是应当木解的,于今我木解的时期已经到了,因我平日用钱钉钉死的木妖很多,今日应得仍受木妖的报。劫数注定了是如此,任凭有多大的力量也无可挽回。我本人身后的事倒很容易,用不着我此时吩咐准备。就只有我的法术,你两人所得的有限,我带到土里去也没用处。须完全传授给你们。不过法术不能同时尽数传给两个徒弟,只能看谁与我有缘,便传授给谁。未得真传的,可再从这个得了真传的学习。有缘无缘怎生看法呢?历来都是一般的试法:我闭了双眼,盘膝坐在一床一上,将帐门放下。不问有几个徒弟,从大到小,一个个挨次拿槍在帐外对我刺杀。与我无缘的,无论如何槍法高妙,也刺我不着,有缘的毫不费事就刺着了,这就名叫教了徒弟打师傅。
每人可以刺数十槍,直到刺到自信刺不着才罢。”王大门神问道:“随便如何刺杀都行吗?”邓法官点头道:“这是自然。只看你要加何刺才刺得着,便可以如何刺,就是悄悄的转到我背后刺来也使得。照次序应该大徒弟先刺,你是我的大徒弟,由醴陵相从我到这里,朝夕不曾离过左右,我很喜欢你,很想得法术完全传给你。但不知你与我的缘法如何?不能不这么试试。”
王大门神心想:“论槍法,我是远不及赵如海。只是师傅既闭眼坐着不动,又可以从背后刺去,又可以刺到数十槍,岂有刺不着的道理?幸亏我是大徒弟,首先轮我动手,这是师傅存心要将法术传给我,所以用这种法子来试。若是赵如海是大徒弟,我做了二徒弟的便无望了。”心里越想越高兴,取了一杆长槍在手。看赵如海蹙着眉,苦着脸,甚是着急的样子。王大门神料知他是因得不了真传着急,也不去理会他。
等邓法官盘膝在一床一上坐好了,吩咐放下帐门来。遂抡槍在手,仔细觑定了方向,邓法官已开口喊道:“尽寇刺过来,刺中了是你的造化!”王大门神恐怕邓法官躲闪,将槍尖靠近帐门,离邓法官的身一体不过尺来远近。邓法官话刚说了,就挺槍直刺进去,自以为这一槍是没有刺不中的!
谁知槍尖是着在柔软的帐门上,不用力还好,一用力便登时滑一到旁边去了。
身一体向前一栽,倒险些儿把自己栽倒了,不由得怔了一怔,暗自想道:原来是我自己没有当心,槍尖在帐门外面,隔了这们一层不能着力的东西,用力刺过去如何能不滑开呢?好了,师傅没限定我刺多少下,一下不中没要紧。随即一抽一回槍看了看抢尖,觉得很是锋利,其所以刺不进帐,是因帐门垂下来,下面不似两头及后方有竹簟压着,活活动动的,槍尖不容易透穿进去。若从两头刺进去,只须槍尖刺迸了帐子,师傅明明坐在中间,那怕刺不着。遂挺槍跳过一床一头,对准邓法官的所在,又猛力刺将去,以为一床一头的帐子是一刺一个窟窿的。只要槍尖刺进了帐子,就伸进槍去一阵乱搅,一床一上只有这们大的地方,坐着不动的邓法官断没有不碰着抢尖的道理。
谁知王大门神是一个不会武艺的人,平日一次也不曾使用过长槍。初次将长槍握在手中,自觉用尽全身的气力,槍尖上竟是一点力也没有。浏陽人家悬挂的一床一帐,多是用极粗的夏布做的。
粗夏布比一切的布都牢实,那里刺得穿呢?只刺得槍尖向上一滑,奈用力过猛,槍尖直刺在天花板上,震得许多灰尘掉下来。王大门神一抬头,两眼都被灰尘迷了,一时再也睁不开来。只得腾出一双手来一揉一眼,想不到那灰尘越陷在眼里不得出来,眼泪倒是如丧考妣的流个不住,并且痛得非常。满心想放下槍来,去外面用清水洗一洗眼睛再来刺杀师傅,又恐怕自己走开了,按次序须轮到赵如海来刺。赵如海的槍法高妙,一被赵如海刺着,自己便落了空,大徒弟弄得须向二徒弟学习法术,不但面子上难为情,心里也有些不甘愿,不过两眼痛到这步,不去用清水洗净、如何能盼得开呢?只得叫了一声师傅,说道:“我还只刺了两下,就把两眼弄得不看见了。想去拿冷水洗一洗再来刺,行么?”
邓法官在一床一上闭着眼睛,问道。“好好的两只眼睛,怎么无缘无故会不看见呢?历来师傅临死传徒弟的法术,刺师傅是照例不能停留等待的,我若破了这个例,你们将来传徒弟都麻烦。刺得着师傅的便是有缘。自问不能再刺,就得让给以下的人。若各人都刺个不歇手,眼痛了可以洗一回再来刺,那么,疲乏了也可以休息一回再来刺,谁刺不着,便谁不肯放手,不是永无了期吗?
你能不停留的刺下去便罢,不然就且让给赵如海刺了再说,如果赵如海也刺不着,你两人就可以平分了我的法术,谁也不能得到完全的真传。”
王大门神听了,一手仍握着槍不肯放,打算忍耐着两眼的痛苦,非刺着师傅不放手。无如两眼经手一一揉一擦,竟肿起来比胡桃还大,用力也睁不开来。连邓法官坐的地位,都认不准确了,情急得只管跺脚。邓法官催促道:“能刺就快刺过来!”王大门神口里答应,叵耐不凑巧的两眼,正在这要紧的关头,痛的比刀割更厉害。心里也知道睁开眼尚且刺不着,闭了眼如何刺得着?被催促得只好长叹了一声道。“我没有这缘法,赵如海你来罢。”说毕,将长槍向地下一掼,双手捧着眼哭起来了。
赵如海也叫着师傅,说道:“我自愿不得师傅的真传,请师傅传给大师兄罢。”邓法官道:
“没有这种办法。要授真传,照例应是这们试试缘法。你是会使槍的,使槍刺过来罢!”赵如海道:“我就有这缘法,也不愿意是这们得真传。”邓法官诧异道:“这是什么道理?从来学法的人,都是如此,你何以不愿意?”赵如海道:“我相从师傅学法,年数虽不及大师兄久,然也有两三年了。平日蒙师傅传授我的法术,恩义深重,我丝毫不能报答师傅,心里已是不安。今日师傅被妖一精一害了,我做徒弟的的又不能替师傅报仇雪恨,怎忍心再拿槍向师傅刺杀?象大师兄这们刺不着倒还罢了,若万一我一槍刺到了师傅身上,我岂不成了一个万世的罪人?”
邓法官道:“你的话虽不赖,但是茅山教传徒弟规矩是这们的。你要知道,我即能做你师傅,决不至怕你刺杀,巴不得你能刺中才好。”赵如海道:“我的槍法不比大师兄。大师兄是个不懂武艺的,他手上毫无力气,所以槍尖刺不透帐子。我从小就练武艺,槍法更是靠得住。师傅坐在一床一上不动,除了用法术使我刺不着便罢,若不用法术,有缘法的仍是刺得着。我宁死也不忍挺抢对准师傅刺去,真传得不着有什么要紧。”邓法官听了,猛然跳下一床一来,一面点头,一面笑道:
“这才是我的徒弟,够得上得我真传的。”说时,回头望着王大门神道:“你只管哭些什么,你自己不想得我的真传,怨不得赵如海,更怨不得我,你心里也不思量思量?我坐在一床一上不动,你一槍若把我刺死了,试问你向谁去得真传的法术?快给我滚出去罢。我收你做了这们多年的徒弟,也传了你不少的法术。我于今死在临头了,你还忍心挺槍刺我以求法术,你自己凭良心说,尚有半点师徒的情分么?我的法术如何肯传给目无师长的徒弟!”王大门神没有言语争辩,两眼还是痛不可耐,只得恨恨的捧着痛眼走了。
邓法官将真传教给了赵如海,便对他自己老婆说道:“我今夜必死,我的仇恨,虽身死还是不能不报。不过你得好好的帮助我,我的陰魂才能去报仇雪恨。我这里有七只铁蒺藜,你预备一炉炭火在我一床一前,将七只铁蒺藜搁在炭火里烧红。只等我咽了气,就拿烧红了的铁蒺藜,一只一只的塞一进我的喉管。我有了这七只铁蒺藜,便好去报仇雪恨了。”他老婆道:“烧红了的铁蒺藜塞迸喉管,不是你自己受了痛苦吗?你虽是咽了气不知也痛苦,然我如何忍心下这种毒手。你改用别的方法去报仇罢,是这们仇还不曾报得,自身就得先受痛苦,我不愿意。”邓法官着急道。
“这是那里来的话,连你都不知道我的本领吗?那妖一精一已有五百多年的道行,这仇很不是容易报复的。除了用这厉害的法子,没有第二个法子。我此时不曾咽气,这身一体还是我的。只一口气不来,我就有法术能使我的一尸一体立刻变成那妖一精一的替身。
你塞铁蒺藜,不是塞一进我的喉管,是塞一进那妖一精一的喉管。你若不遵我的吩咐行一事,我死后不但不认你是我的老婆,并且要在你身上泄我的怨气。
他老婆既明白了塞铁蒺藜的作用,也就应允遵办了。邓法官又叫赵如海过来,吩咐道:“我死后你须在社坛附近守候,看那梨树的枝叶完全枯落了,方可回家来装殓我的一尸一体,含饭的时候,务必仔细看我的舌头,有针露尾,便得拔一出,免我来生受苦!”赵如海自然遵嘱办理。
这夜,邓法官果然咽气了。他老婆早已烧红了铁蒺藜等候,刚咽气就用铁筷夹了铁蒺藜塞一进喉管去。已塞过了六只了,第七只才夹在手中,稍不留意,铁筷子一滑,铁蒺藜便掉在地下。不知道地下在何时滴了一滴水,铁蒺藜的一角正落在这点水上。烧得内外通红的铁蒺藜,因着了一点儿水,那一角就登时黑了。他老婆以为只黑了半粒米大小的一角,是没有妨碍的,重新夹起来塞一进去。静候赵如海从社坛回来装殓。
谁知等一日不见赵如海回来,等两日也不见赵如海回来。八月间天气还热,他老婆惟恐在一床一上停放的日子多了,一尸一体难免不臭。因邓法官曾吩咐,又不敢不待赵如海回来就装殓。
直等到第七日夜间,他老婆睡着做梦,见邓法官来了,满面的怒容说道:“你这东西也太不小心了!铁蒺藜掉在地下,被水浸黑了一角,你难道也不看见吗?就因为黑了那一角,害得我用口吹了七昼夜,方将黑角吹红。于今我的仇已报了,我的徒弟立刻就回,你安排装殓罢。”老婆从梦中惊醒,即听得外面有人敲门。起来开门看时,果是赵如海回来了,对邓法官的老婆说,在社坛守候那株梨树,枝叶并不见枯黄,白天也没有什么动静,一到夜间,就听得梨树底下,仿佛有人吹火的声音。此时那梨树的枝叶,不但完全枯落了,连根干都象被火烧焦了的一样,数里以外都嗅得出柴烟气味。我见师傅的仇已经报了才回来。随即到邓法官一尸一体跟前,撬开嘴唇看时,只见上下牙齿将舌一尖咬住,已露出两分长的针尾。用两指拈住针尾向外一拖,随手拔一出一口二寸多长的钢针来。再看喉管里的铁蒺黎,已不见了。
后来地方人见那梨树已经枯死,锯倒下来,发见树心中有七只铁蒺藜,才知道邓法官死后,一尸一体确是变了那梨树的替身。浏陽人因此都知道邓法官被妖一精一害死,及死后报仇的故事。
孙癞子探询了一个实在,益发佩服雪山和尚的道法高深,来往得十分密切。只是过不了几年,雪山和尚便死了。孙癞子因县城里嚣杂,不便修行,独自在浏陽县境内金鸡岭山上,盖造了一所茅屋,终年住在屋内潜修苦练,轻易不下岭来,也不和世俗的人来往。在岭上经过了若干年。这日,他心中偶然一动,忽想起已有好多年不曾去浏陽县城里玩耍了。即乘兴下山,走到县城里来。
菊走迸城,就听得街上的人纷纷传说:赵如海今日遇着对头了!看他还有什么能为可以逃跑?孙癞子不觉暗自诧异道:“赵如海这个名字,我耳里听得很熟,不就是邓法官的徒弟吗?我记得他是因不忍拿槍刺邓法官,所以得了邓法官的真传。这浏陽县里,雪山和尚既死,我又隐居在金鸡岭修道,赵如海硬软工夫都不在人下,有谁是他的对手呢?凑巧我今日下山去何不顺便打听打听,看是怎么一回事?”
正待找人探问,忽见前面来了一个身材魁伟的和尚,身穿黄色僧袍,上面一裸一着头光滑滑的,下面赤脚套着草鞋,右手提起一支黑色很粗一壮的禅杖,却不在地下支撑。杖头悬挂一个本色的葫芦,一精一神满足的挺胸而走。街上及两旁店家的人,都很注意似的望着这个和尚。
孙癞子一看,也就觉得这和尚非等闲之辈,不因不由的定睛看着。思量这和尚的年纪,就皮色须眉看去,至少也有五十多岁了。一精一神步履,便是少壮的汉子,也多赶他不上。怎的浏陽县有这们一个莽和尚,我是本地人倒不曾见过?正如此思量着,和尚已昂然走过来了。孙癞子就走近看和尚的头顶,并没有受戒的艾火瘢。脸肉横生,浓眉火眼,全不是出家人的慈悲模祥。神气之间,似乎知道街上的人都注目望着他,他自觉要显得分外一精一神的样子。孙癞子又暗自猜疑道:
“我看他原不象个出家人模样,果然是一个不曾受戒的野和尚。多半是个大强盗,因犯了大案,削发出家希图避罪的。我既是隐居修道的人,管他是强盗,是好人,横竖不干我事!我还是去找人探问赵如海的消息罢。”
不过孙癞子心里虽这们想不作理会,两眼不知怎的不舍得撇了这和尚不看,跟着掉转脸一看和尚的背影,登时禁不住吃了一惊。原来孙癞子是个修道已有火候的人,一看这和尚的后脑,便看出是个剑仙。方才所猜疑的完全错了,也不说什么,随即转身跟着这和尚行走。
和尚出城后,脚步益发快了,若在平常人,无论如何飞跑也追直不上。幸亏孙癞子也是修道有神通的人,又是有心要窥一探这和尚的行踪,自然不肯落后。转眼之间便追了数十里,只见这和尚直走进一座树林深密的山中。孙癞子停步看那树林中,隐约有一所很大的寺院,和尚头也不回的走迸那寺院中去了。孙癞子不觉独自叹息道:“何处没有人物。我以为雪山师死后、浏陽便没有与谈道的人了。谁知只离城数十里,就有同道的人居住。目空一切的邓法官,怪不得处处遇着对头。我既追踪到这里来了,何妨进寺去拜访这和尚一番。”主意已定,即上山走进寺院去,不知要拜访的这和尚是谁?赵如海的事究是如何情形?且待第九十八回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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