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
【原文】
有乡人货梨于市,颇甘芳,价腾贵。有道士破巾絮衣丐于车前,乡人咄之亦不去,乡人怒,加以叱骂。道士曰:“一车数百颗,老衲止丐其一,于居士亦无大损,何怒为?”观者劝置劣者一枚令去,乡人执不肯。
肆中佣保者,见喋聒不堪,遂出钱市一枚付道士。道士拜谢,谓众曰:“出家人不解吝惜。我有佳梨,请出供客。”或曰:“既有之何不自食?”曰:“我特需此核作种。”于是掬梨啖,且尽,把核于手,解肩上镵,坎地深数寸纳之,而覆以土。向市人索汤沃灌,好事者于临路店索得沸沈,道士接浸坎上。万目攒视,见有勾萌出,渐大;俄成树,枝叶扶苏;倏而花,倏而实,硕大芳馥,累累满树。道士乃即树头摘赐观者,顷刻向荆已,乃以镵伐树,丁丁良久方断。带叶荷肩头,从容徐步而去。
初道士作法时,乡人亦杂立众中,引领注目,竟忘其业。道士既去,始顾车中,则梨已空矣,方悟适所俵散皆己物也。又细视车上一靶亡,是新凿断者。心大愤恨。急迹之,转过墙隅,则断靶弃垣下,始知所伐梨本即是物也,道士不知所在。一市粲然。
异史氏曰:“乡人愦愦,憨状可掬,其见笑于市人有以哉。每见乡中称素丰者,良朋乞米,则怫然,且计曰:‘是数日之资也。’或劝济一危难,饭一茕独,则又忿然,又计曰:‘此十人五人之食也。’甚而父子兄弟较尽锱铢及至一婬一博迷心则顷囊不吝刀锯临颈则赎命不遑诸如此类正不胜道蠢尔乡人又何足怪。”——《聊斋志异·种梨》
【译文】
有一个乡下人运了梨在街上卖,他的梨又甜又香,可是价钱卖得很贵。一个衣衫褴褛的道士向他讨梨吃,却遭叱喝和责骂。道士说:一车的梨子数百颗,我只想要乞讨一颗,对於你没有太大损害,你生气什麼?连旁观的人也劝卖梨的人挑一个坏梨给道士,可是乡下人怎也不肯。
旁边店铺里一个夥计,看见吵闹得太不像话,就掏钱买了一个梨给道士,道士谢了他,对围在那里的人说:我们出家人是不会吝啬的,这里有好梨,让我拿出来请大家吃。有人就问:你既然有了梨,为甚麼自己不拿出来吃?道士说:我必须用这个梨核来做种!於是他捧住梨大口吃光了,把梨核捏在手里,从肩头取下一把铁铲,在地上挖了一个几寸深的洞,把核子埋了下去,盖上土,向街上的人讨水来浇。好心的人在附近店里讨了一盆滚开的热汤给他,道士接过来就把它浇在埋梨核的地方。大家都注视著这道士表演把戏,过了一会,只见嫩芽长出来了,且渐渐长大起来,不久变成一棵枝叶茂密的树。忽然开了花,忽然又结了果实,梨结得又大又香,挂满了一树,道士就从树上把梨子摘下送给看热闹的人,一下子都送光了。接著道士就用铲子斫树,叮叮当当地响了半天,树才斫倒。他就连枝叶也背在肩头上,从从容容地慢步走了。
当道士施行法术的时候,卖梨的乡下人也杂在人丛里,伸著脖子出神地瞧热闹,以至忘记了自己的生意。道士走后,才回头看自己的车子。一看,上面的梨一个都没有了。这才明白刚才道士请客的,都是他的东西。再仔细一看,车子上一个车把手也不见了,而且留著刚被凿断的痕迹。他气急败坏地赶忙去追寻那个道士,转过墙角,发现那失去的断把手丢在墙下。才知道道士斫下的梨树,就是这个东西。道士不知到哪里去了。满街的人都笑得合不拢嘴。
异史氏说:乡下人那副昏乱糊涂的模样,十分痴傻,他被人讥笑,是有原因的。我每每见到一些乡中没有爵位的富有人家,当良朋至亲有所求时,就表现出十分愤怒的样子,而且计算著说:这是可用数天的物资了。有人劝富有人家救济有危难的人,或施舍饭食给孤独无依的人,他们就愤怒计算著说:这可足够十人五人的食用了。甚至父子兄弟间,极少的金钱也斤斤计较。但当他们不节制地赌一博 时,就散尽家财也不吝啬;自己大祸临头,就会用尽家财赎命。好像这类事情的例子,正是说之不荆相对而言,愚蠢的乡下人的做法,又有什么值得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