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立场决定生死
正因为人一性一的黑恶一面,比之于兽一性一更不堪,所以人类社会才会有如此之多的苦难。同样的,正因为人一性一中的光明一面,已经接近了佛家的圣灵,所以人类才演绎出了绚丽无比的文明。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一念之差即成魔,一念之差即成佛。佛一性一与魔一性一并无一一交一一界,更无距离。所谓的圣贤之路,就是让你的心永远沉浸在善的境界之中,再也不受到恶的袭扰。
京城最大的黑帮头子
终于想明白了,圣贤之路不是一蹴而就的。那需要漫长时间的思考推演,不管是佛家儒家还是道家,哪家都没有区别,都只有这么一条羊肠小道。
于是一陽一明先生王守仁再回京师,重新做官。
这一次回来,他可真是来对了地方。此时的朝廷,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人类的历史也在此抹上一丝喜庆的色彩。
此时宪宗的儿子孝宗也终于死掉了,轮到了孝宗的儿子朱厚照出马,宰制一江一山。
那么这个武宗朱厚照,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要想知道武宗皇帝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事还得从大明立国之时说起。当年朱元璋尽逐元人北走,建立大明。当时南京城中就有一些下层的蒙古民众,被留下来服苦役,再后来又从北方逮回来许多蒙古族战俘,一并关入了战俘集中营。此后从洪武大帝朱元璋开始,历经成祖、仁宗、宣宗、英宗、宪宗、孝宗,眨眼工夫到了现在的武宗朱厚照,这已经是整整八代人了,那些战俘营中的蒙古难民们,也一代代艰苦繁衍下来,只是一代更比一代穷,到了这一代,北京城中的蒙古后裔,终于出了五个不世英雄,他们都是谁呢?
策珠尔、托果齐、甘珠尔、都呼、布都罕。
这几个人,是历史上的大英雄吗?怎么就从没听说过他们?
虽然你没有听说过他们,但在当时的北京城,百姓们听到他们的名字就怕,连听到他们的脚步声,都会吓得哆嗦起来。话说这五个兄弟,每日横行于北京街头,举凡小商小贩,门脸儿铺面,都得按月向他们缴纳保护费,倘若有哪家小铺敢不缴,砸,就一个字,不跟你客气!
原来是北京街头的地痞流一氓,街头市霸。
没错,这五个哥们儿组成了北京城中的具有浓厚黑社会一性一质的民间社一一团一一,每人腰揣杀猪刀一把,每天敲诈勒索,以此为生。尽管北京城中也有其他的一江一湖组合,但却狠不过他们,所以这支一江一湖势力,俨然独霸北京城。
可是忽然有一天,另一支一江一湖社一一团一一找上门来,领头儿的,是一个满脸油滑的少年,但他手下居然有几十号人马,突然围住五名蒙古兄弟,不由分说搂刀子就砍。策珠尔等五名兄弟勃然大怒,当即一抽一出杀猪刀,与对方大砍大杀起来。虽然对方人多,却奈何不得策珠尔等人,五人悍勇无比,轻而易举地将对方砍散,向那少年猛一冲了过去。
那少年不虞有此,掉头飞逃,五名一江一湖兄弟在后面穷追不舍,追入了一条巷子之中,眼看就要将那少年追上砍死。不料巷子两边突然喊声大震,就见无数官兵,少说也有几千名,从巷子两头突然抄堵过来,锋冷的槍尖紧抵在五名一江一湖人物的脖颈上,吓得这五人一动也不敢动。
嘻嘻,嘻嘻嘻,那油滑少年乐颠儿颠儿地走了过来,先一摸了摸五名一江一湖人物身上的肌肉块儿,说道:不错不错,你们真的很能打,要不要以后跟着我混?
策珠尔等五人道:跟你混没什么问题,可你到底是谁啊?
那少年嘻嘻一笑:实话告诉你们,我便是当今天子,你们以后跟了我,若是有人敢欺负你们,就报我的名字,吓死他们。
五名一江一湖好汉痛苦地扭过头:……这是真的假的啊,当今天子应该坐在金銮殿上,幸御数不清的美貌宫女,不可能跑到街头当流一氓吧?
然而这却是真的,当今天子朱厚照,虽然他不幸生在帝王之家,却有一个一浪一漫的流一氓之梦。他最渴望的就是带着一群小打手,上街砸了商贩的小摊儿,再调一戏几个民女,这种生活,才是他真正想要的。
史书上记载说,策珠尔、托果齐、甘珠尔、都呼以及布都罕这五名一江一湖好汉,以后就跟在武宗皇帝朱厚照屁一股后面儿,在北京欺行霸市,横行不法。由于他们几个表现得非常流一氓,深受武宗皇帝的欣赏,于是收了他们当干儿子,并替他们改名叫:朱采、朱静、朱满、朱恩和朱窥。
像这样的干儿子,有名有姓记载在史书上的,武宗皇帝就收了一百二十七个。朱厚照的干儿子,不光有地痞流一氓,还有边关逃兵、乐户、伶人,西域来的番僧,从深山里钻出来的老道,外加宫中的太监等等。反正这个皇帝最讨厌待在皇宫里,每天带着一帮小兄弟出宫打群架,他打败了对方,就不客气地往死里砍。但如果是对方打败他,他就按一江一湖规矩,收对方当自己的马仔,让他替自己砍人。
由武宗皇帝朱厚照所统领的流一氓一一团一一伙,成为了京城中最大的黑帮,无人敢撄其锋。
既然如此,明武宗放着好端端的皇帝不做,出宫兼任流一氓头子,那么国家大事,谁来照管呢?
国家大事,自然就一一交一一给刘瑾了。
刘瑾,何许人也?
恐怖的权力格局
话说大明英宗年间,陕西兴平县有一户人家,姓谈,这户人家生了个儿子。然而这个孩子的姓名,已经湮没于历史的长河之中,我们姑称之为小谈吧。小谈这孩子聪明伶俐,喜读诗书,按说这孩子理应走科举功名之路,可是不晓得什么原因,忽一日他挥刀切割下自己的一卵一蛋,去了大太监刘顺的门前,自愿卖身为一奴一,侍候刘公公。刘公公喜欢这个怪孩子,遂收了他为干儿子,替他起了个名字,叫刘瑾。
于是大太监刘瑾横空出世,到了宪宗年间,他被分配到教坊司工作,主要是负责替皇宫歌舞一一团一一的演员们做好服务工作,这说明他除了一精一读诗书之外,在音乐方面也有一定的造诣。除了多才多艺,他还有一个暴脾气——有一天,他出宫采购,因为价格谈不妥,与卖家发生争执,结果他三拳两脚,竟然将对方活活打死了。
出人命了,按刑律,当斩。
有关部门把斩决刘瑾的报告报了上来,却恰好被当时还当太子的孝宗遇到了,孝宗截下了这纸斩决令,找了个由头儿,开释了刘瑾。然后等孝宗做了皇帝,生下儿子武宗的时候,孝宗就让刘瑾去东宫伴读,就是陪太子武宗读书。
孝宗怎么会派个杀人犯到自己的儿子身边?他就不怕刘瑾哪天无名火发作,捏死他的亲生儿子吗?
不怕,居于权力的巅峰,孝宗对于人一性一有着与众不同的认知。他知道,人一性一这个东西,是根深蒂固的,其中起主导作用的,就是恐惧心理。朱家子孙世代承袭皇帝之位,原因是什么?是朱氏皇族智商高吗?差矣,孝宗比任何人都了解自己这一家子,朱氏皇族中,朱元璋雄才大略不假,成祖朱棣也有两把刷子,但此后的子子孙孙,其智商已经回落到了普通人的水平之下。这时候资质平庸的皇帝们之所以还能够把持皇权,只是因为一种沿袭日久的一习一惯——大家已经一习一惯看到姓朱的坐在皇帝宝座上,这时候最羡慕的是皇帝的命好,而不是他们的智商。
尤其是侍立于金銮殿之上的大臣们,这些大臣无一不是智商才学过人之辈,如李东一陽一,如李梦一陽一,如王守仁——连名传千古的唐伯虎,都被这些一精一似鬼的天才人物挤到了一江一湖上去,可知朝臣的智商是何等之高。
那么多聪明绝顶的臣子,偏偏帝王的智商是越来越低,长此以往,不堪设想啊。
所以,皇帝想以智力的优势驾驭群臣,那基本上来说是不可能的。你一个笨到家的蠢人,居然敢和一群天才人物斗智商,这不明摆着搞笑吗?
智力上斗不过群臣,倘若哪个聪明的大臣想要玩一弄你,那实在是再也容易不过的事情了。因为你笨,你蠢,被人家玩儿了你自己也不知道。只是玩儿一玩儿倒还罢了,怕就怕被玩一弄到最后,太阿倒持,反倒被智商超高的臣子夺走了你的权力,那后果就太可怕了。
有什么办法可以避免这可怕的结局呢?
有办法!
这办法就是要激起群臣心里最深的恐惧之感,让他们害怕你,不管他们有多么聪明,可恐惧会最大幅度地降低他们的智商。而且只要他们害怕你,就不敢欺骗你,更不敢玩一弄你,至于夺走你的权力这事儿,想也不敢想。
可如何才能够让群臣心怀恐惧呢?
办法太简单了,就是找一个像刘瑾这样有着明显暴力冲动的人出来,授予他特殊的权力,让他为所欲为,杀大臣宰高官,让群臣生活在死亡的一陰一影之下,人人自危,个个胆寒。这时候,大臣们就会无限渴望着皇帝的拯救,倘若你再将哪个倒霉的大臣从刘瑾这种暴力主义者手中拯救出来,那么他就会感恩戴德,五体投地地膜拜你,再也不敢兴起别的心思。
所以明宪宗的时候,设置西厂,让大太监汪直统领锦衣卫,专一杀戮群臣。而孝宗替自己儿子安排的是刘瑾。知子莫如父,自己的儿子是什么德行,孝宗比任何人更清楚,所谓望之不似人君,既然儿子贪玩,明显镇不住群臣,那就需要一个刘瑾赶场救火,充当邪恶的大魔头,让群臣从此生活在恐惧与绝望之中。唯其如此,自己儿子武宗的一江一山,才会得以稳固。
显而易见,刘瑾绝顶聪明,他知道自己被安排在武宗皇帝身边的意义是什么,所以他终究没有辜负皇家的希望,把他的角色演绎得非常一精一彩。
解决历史遗留问题
说刘瑾把他的角色演绎得非常之一精一彩,那是后来的事情——后来刘瑾进入了角色,与朝中群臣展开了互动,越演越生动,越演越一逼一真。但在一开始,他仍然只是武宗皇帝身边的一名工作人员,以领导满意作为他的最大目标和宗旨,压根儿没想到会有人来找他的麻烦。
群臣来找他的麻烦,也是吃饱了撑的。早在武宗他亲爹孝宗当政时代,朝政就形成了一个内批制度,凡事涉及权幸贵戚,涉及皇族利益,行政公文就只在宫里边儿走,皇帝批阅了转太后,太后批阅了转皇后,皇后批阅了再转回皇帝这里,然后皇帝再转回皇太后处,如此反复以至无穷,直到这纸行政公文,在无数次的批阅中被恼火的太监偷偷撕了为止。
也就是说,涉及皇亲国戚的事情,无论是刑事案子还是民事案子,抑或是法规政策,都只在皇宫里内部公文履行,内阁也好,六部也罢,都没机会参与。所以当时的大臣们很是窝心憋火,但谁也不出头说话。
为什么大家不肯出头说话呢?
这里有个原因,大明帝国在朱元璋开创时期还马马虎虎,成祖朱棣同样以武功治理天下,则牛气得很。此后是仁宗、宣宗,仁也好宣也罢,都是拿出来响当当的字号,表明帝国的皇帝超级英明神武,帝国很有面子。但到了英宗时代,虽然这个皇帝谥号为英,但实际上却丢人现眼,英宗曾经在亲征土木堡之时,遭到蒙古瓦剌部落的绑架,堂堂皇帝被人家绑了肉票,说出去已经够丢人的了,可是英宗之后的宪宗更怪,竟然长期拒绝上朝。
明摆着,帝国出了问题,越来越走下坡路。所以群臣心里急惶,就琢磨在宪宗的儿子孝宗这一辈扳回一局,哪怕是孝宗再没有出息,那也要把孝宗人为地打造成一个绝世帝王,也好让帝国有点儿面子。
所以大明历史上,对孝宗的评价就很高,认为孝宗这个皇帝蛮不错——但实际上,这个蛮不错的评价,是群臣们彼此默契搞出来的商业包装。事实上孝宗超级的扯淡,比之于宪宗更不堪提起。单说一个公文内批,内阁六部不得与闻,就明摆着会遗患无穷,迟早会把帝国搞得一塌糊涂。
但为了维持孝宗时代和谐的假象,群臣们闭紧了嘴巴不说话,那是因为他们打算等孝宗死了之后,到了孝宗的儿子武宗这一辈,再把这个历史遗留问题纠正过来。
所以武宗甫一登基,群臣就纷纷上书,要求废除公文的内批制度,行政办公透明化,公开化。
可是事情的麻烦在于,虽然武宗登基时才刚刚十五岁,可是他肩上的担子却非常重,他不仅要供养老太后,也就是他的生母,还有一个太皇太后也需要供养,这可是他的亲一奶一奶一啊,不养成吗?
可不管是皇太后,还是太皇太后,供养起来都是非常花钱的。皇家的太后,可不像民间的老太太,给一碗凉水,打发两个干硬馍馍就OK(行)了。太后和太皇太后两家,男男一女女都少不了几百号人马,个个都要吃山珍海味,人人都要住超豪华级别的公家免费大别墅。这么麻烦的要求,全得由少年武宗皇帝来解决。
怎么个解决法呢?
把这事拿到朝廷上去,让群臣讨论?
想也别想,这事如果端出来,群臣少不了拼死劝谏,哭的有喊的有,上吊的有撞死在金銮殿上的有,是绝无希望解决的。
这种事,只能走内批。
武宗皇帝在文件上批阅:皇家没有那么多的钱来养活太后和太皇太后,咋办啊,转太后和太皇太后阅。
太后和太皇太后俩老太太,看了武宗的批阅非常恼火,批奏道:皇上,你缺心眼儿啊,不会让几个太监出宫,办几家企业……嗯,就叫皇庄好了,老百姓家的地咱们低价买来高价卖出,这不就有钱了吗?
武宗虽然是皇帝,但他是太后的儿子,太皇太后的孙子,只得依言照行。于是令太监出宫,强行夺占百姓家的土地和漂亮女人,老百姓呼天抢地去官府告状,官府急忙向朝廷报告。内阁及六部官员得知此事,无不是怒火攻心,义愤填膺,齐声吼叫道:
刘瑾不除,国无宁日!
咦,这事跟人家刘瑾有什么关系?
跟刘瑾是没关系,但是你替群臣想想,老百姓土地被占,妻女被抢,朝廷无论如何也得从宫里拖出来个活物来,还老百姓一个公道吧?可是皇帝不能拖出来,太后不能拖出来,太皇太后也不能拖出来,这些当事人都惹不起,那还能拖谁?
只能拖出来一个刘瑾凑个数字,谁让他和皇上的关系好呢?
史上最强硬的内阁
八虎不去,乱本不除!
朝臣不光是要找“无辜”的刘瑾的麻烦,还包括了谷大用、马永成、张永、魏彬、罗祥、丘聚、高凤七名内侍,为了名正言顺,朝臣还给这八个替死鬼起了个黑社会才有的称呼:八虎。
要知道,这时候的明武宗才刚刚十五岁,还不懂人情世故,全靠了他身边这八个人,替他出主意想办法。如果能够掀起一场轰轰烈烈的人民运动,将这八个人一次一性一全部打掉,那么,懵懂的明武宗就落到了群臣的手中。这些群臣无一不是智识之辈,到时候想让武宗圆他就得圆,让他扁他就得扁,岂不快哉?
儒家学者,莫不是存有一腔政治野心,希望能够得到机会,大展手脚,实行自己的治国理念。但是在皇权体制之下,这种可能一性一基本上来说就不存在,唯一的可能一性一,就是能够碰到一个不懂事的小皇帝,听任你的摆一布,这种机会可遇而不可求,现在大家终于遇到了十五岁的明武宗,当然会莫名亢一奋。
所以大家一定要找借口,编理由,甭管这借口多么离谱儿,甭管这理由多么荒唐,只要群臣一心一意,不愁清理不掉小皇帝身边的保护者,届时,孤零零的小皇帝,就落入大家手掌矣。
这些心里的念头,并没有写在史书上,但却是明明白白的事情。所以三名托孤老臣,也就是内阁三名元老,以刘健为首,李东一陽一、谢迁不停上奏章,强烈要求打倒以刘瑾为首的八虎集一一团一一。这时候户部郎中李梦一陽一发现了机会,也斜刺里杀出添乱,上奏章要求搞掉刘瑾。
但是李梦一陽一这事却做错了,任谁都有理由欺负刘瑾,唯独他不应该。
为什么呢?
因为李梦一陽一有恩于刘瑾。前面说过,刘瑾在出任教坊司领导的时候,三拳两脚打死了卖货的小摊贩,当时下了大狱。按理来说,这时候刘瑾的工资禄米,也应该停发了。但李梦一陽一当时就在户部工作,看到刘瑾的家人可怜兮兮地来领禄米,担心这户人家领不到禄米,就会活活饿死,所以就违反户部的管理规定,擅自发放了禄米给刘瑾的家人。事后,刘瑾的家人把这事告诉了刘瑾,并说:有生之年,可记住一定要回报李梦一陽一……但恩不恩,路线分,由于打掉“无辜”的刘瑾,更符合群臣的长远利益,所以李梦一陽一也不管那么多了,凑热闹跟大家一道合伙儿上奏。
《明通鉴·第四十一卷》中记载说:
疏入,上惊泣不食。
这段话的意思是说,由于诸臣所上奏章,一个个穷凶极恶杀气腾腾,把个可怜的明武宗皇帝给吓哭了,连饭都不敢吃了。
武宗小皇帝之所以被吓哭,那是因为他自幼在刘瑾的呵护下长大,对刘瑾等人的依赖感极强。说他在内心的感情上视刘瑾为父兄,也不为过。此时宫外一伙人突然上书,强烈要求打掉他所依赖的父兄,这让可怜的武宗如何不惊恐?
为避免宫外那伙怪异的白一胡一子老头儿干出什么可怕的事情,小武宗就央求司礼太监李荣、王岳去内阁,与刘健、李东一陽一、谢迁三人商议,看看可不可以不要这样恐怖,找个妥协的法子。李荣和王岳在皇宫和内阁之间,来来回回地跑了无数趟,一再转达小武宗的意思,能不能把八虎流放到南京,就不要杀他们了,都怪可怜的……
但是内阁执意不允,不杀八虎,誓不罢休。
眼见得小武宗哭个不停,于是内阁商议,宜将剩勇追皇帝,不可沽名学霸王。等明天凑齐满朝文武,大家一起上朝理论,数百名大臣一起冲小武宗吼叫,不信吓不死他。
恐怖大杀器
正德元年十月,内阁首辅并朝中群臣上奏,略曰:
臣等伏睹近岁朝政日非,号令失当。自入秋来,视朝渐晚。仰窥圣容,日渐清削。皆言太监马永成、谷大用、张永、罗祥、魏彬、丘聚、刘瑾、高凤等造作巧伪,一婬一荡上心。击球走马,放鹰逐犬,俳优杂剧,错陈于前。至导万乘与外人一一交一一易,狎昵媟亵,无复礼体。日游不足,夜以继之,劳耗一精一神,亏损志德。遂使天道失序,地气一靡一宁,雷异星变,桃李秋华,考厥占候,咸非吉征。此辈细人,惟知蛊惑君上以便己私,而不思赫赫天命。皇皇帝业,在陛下一身。今大婚虽毕,储嗣未建。万一游宴损神,起居失节,虽齑粉若辈,何补于事。高皇帝艰难百战,取有四海。列圣继承,以至陛下。先帝临崩顾命之语,陛下所闻也。奈何姑息群小,置之左右,以累圣德。窃观前古奄宦误国,为祸尤烈,汉十常侍、唐甘露之变,其明验也。今永成等罪恶既著,若纵不治,将来益无忌惮,必患在社稷。伏望陛下奋乾刚,割私一爱一,上告两宫,下谕百僚,明正典刑,以回天地之变,泄神人之愤,潜削祸乱之阶,永保灵长之业。
这篇上奏,是历史上少见的短文,此文正是户部郎中李梦一陽一执笔,户部尚书韩文最后修稿。当时韩文指导李梦一陽一说:
是不可文,文恐上弗省。不可多,多恐览弗竟。
韩文的意思是说:这篇上奏,不可以写得文绉绉,写得太华丽了,小皇帝是看不懂的。也不可写长了,文章太长,怕小皇帝没耐心看。
瞧瞧这些老家伙,这不是挺明白儿童心理学的吗?他们也知道小皇帝水平比较低,又缺乏耐一性一,明明知道武宗还是个孩子,却偏偏大帽子满天飞,非要把小武宗的玩伴们通通搞下去。这么个搞法,明摆着不妥当,肯定会引发小皇帝的对抗情绪。
再仔细看看这篇战斗檄文,通篇是东拉西扯,所谓的八虎云云,全部的罪证就是个道听途说,没有一丁点儿的事实依据。而且罗列出来的罪状,全都是孩子们的游戏,就凭这些,居然想将刘瑾等人搞掉,朝中这些老家伙,明摆着脑子进水了——他们就是欺负武宗皇帝年幼,不辨是非,以为自己人多势众,对错不管大家一起嗷嗷叫,想蛮不讲理,以多为胜。
所以武宗小皇帝才会被吓得哇哇哭,换了谁被一群花白一胡一子的怪老头儿一一团一一一一团一一围住,威胁恫吓,都得哭,不哭不行啊。
哭着哭着,武宗皇帝察觉自己的哭声越来越大,嗯,闭上嘴巴,侧耳一听,身前身后,左左右右,是一片呜呜的哭声。原来是刘瑾等八人得知朝臣要搞掉他们,吓得全都身一体绵一软,走不动路,就这样跪在地上,爬到了武宗小皇帝的身边,陪着小皇帝一起哭。
看着这些陪伴自己长大的人,武宗皇帝忍不住再次号啕:为啥呀,这是为啥呀,大家在一起开开心心,多好的事儿啊,为啥外边那些怪老头儿非要杀掉你们呢?
刘瑾哭着说:怪老头想害我们,理由就一个,因为我们都是皇帝身边的人,我们全都死了,皇帝以后还靠谁呢?
小武宗道:……不会这么严重吧,也许他们只是吓唬吓唬你们……
刘瑾大哭:皇帝啊,都到了这一步你怎么还不明白啊,如果你现在不管我们的话,等到明天,我们这些人通通都将被切成碎块儿喂狗,到时候皇帝你可就落入那群怪老头儿的手中了,再也没有人帮助你、保护你,到时候你可咋整啊……
小武宗腾地站了起来,脸色惨白地道:那……要怎么办,才能够不被那些怪老头儿欺负呢?
刘瑾道:除非,皇上你立即下旨,将司礼监、东厂和西厂全部掌握在手中,这是从你祖宗朱元璋开始,一代又一代传下来的暴力工具,是专门用来整治外边儿那些怪老头儿的。人人都说锦衣卫是特务组织,太血腥,太暴力,太残忍,可是皇帝你也亲眼看到了,就这情形,你不使用锦衣卫,能行吗?
小武宗站了起来:传朕旨意,钦命刘瑾掌管司礼监,马永成掌管东厂,谷大用掌管西厂!
正如刘瑾所说,早在帝国初期,朱元璋就为他的子孙准备了最凶残的暴力工具——锦衣卫。一旦小皇帝一操一起这恐怖的大杀器,就该轮到外边儿那些怪老头儿倒霉了。
物极必反
次日,内阁三元老并朝中诸臣,继续写奏章要求诛除八虎,正在走笔疾书,突然宫中传旨,宣诸大臣入宫。众人从四面八方向宫中走来,在宫门前相遇,内阁刘健对户部尚书韩文道:弟兄们,再加把劲儿,成功就在眼前了。
另一名尚书许进提醒道:我说你们诸位,可不要一逼一得太紧,小皇帝可不是吃素的,一逼一急了只怕事有反复。
刘健冷笑:反复你一娘一个头,只要我们大家齐心协力,不信小皇帝能玩出花样儿来。
正说着,就见司礼监太监李荣,拿着厚厚的奏章出来了,对大家说:诸位,肃静,肃静,咱家传达一下皇上的旨意。皇上说了,你们大家的意见,都对,都有道理,你们这么多人,没道理也有道理了。只不过呢,你们所要求诛除的那些人,都是打小侍候皇上长大的,无罪杀之,皇上于心不忍啊。希望诸位能够缓和几天,皇上肯定会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复的。
众人面面相觑,户部尚书韩文抢先冲了出来:宫中八虎,为害甚烈,如不诛除,国将不国,我等身为朝中重臣,自古冰炭不同炉,正邪不两立,今日不除八虎,誓不收兵!
旁边又冲出来一个侍郎王鏊,振臂高呼道:八虎不去,乱本不除!众臣也立即举起拳头,同声高呼:八虎不去,乱本不除,打倒八虎反动集一一团一一……
李荣两手乱摆:别吵,别吵,你们大家不要吵,都是多年的老臣子了,有理你说理嘛,喊什么口号呢,显你嗓门儿大啊?再说皇上也没说不答应你们,只是恳求你们稍稍宽限几日,可不可以啊?
侍郎王鏊冲到李荣面前:如果皇上不除八虎,你又怎么说?
李荣笑道:我李荣只是个没一卵一子的小太监,脑袋上又没有铁壳包着,哪有这胆子坏了国家大事?
众臣无可奈何,只好怏怏退出。
一击不中,这就意味着彻底失败了。
回来之后,刘健、谢迁和李东一陽一三名内阁元老,趴在办公桌上开始写辞职信。这是一个抱有三分侥幸心理的试探,但没人对试探的结果还抱有希望。
辞职书递了上去。按照朝廷的工作条例,老臣要求辞职退休,一定要驳回三次到五次,这是为了给做臣子的留点儿面子,也好显示皇帝的宽怀慈悲。但是这一次却有所不同,刘健和谢迁的辞职书信刚刚递上去,里边儿就立即递出来批准的回复。
三名内阁元老,立即被批准退休的只有两份,刘健和谢迁的,而李东一陽一的却被驳回了。
为什么呢?
前面说过了,李东一陽一在这次事件中,其政治立场实际上是非常含糊的,他一边儿在内阁写奏章弹劾刘瑾,一边儿偷偷地替刘瑾写碑铭。而且当刘健和谢迁怒气冲冲喊口号,表态誓除八虎的时候,李东一陽一就紧闭了嘴巴,坚决不吭一声。
所以李东一陽一幸免于难。
老臣刘健、谢迁黯然退场,收拾行李离开京师,李东一陽一设宴为他们送行,席间,他举着酒杯,泪水“哗哗”地从脸上淌流下来。瞧他这副怪模样儿,刘健和谢迁火冒三丈,怒骂道:老李,你装什么孙子?当时你要是腰板能够挺一直一点点,站出来说一句话,至于到了今天这地步吗?
朝臣无故寻衅闹事,上书诛除刘瑾,结果物极必反,激发了小武宗的逆反心理,最终将刘瑾推到了权力的顶峰。由是,对朝臣的大清算,正式拉开了帷幕。
一代名士成一奸一一一党一一
要被清算的,第一个就是户部尚书韩文。这厮闹得最欢,所以锦衣卫也将他视为重点目标,大批的审计人员拥入户部,开始进行审计大检查。这一检查可不得了,竟然发现国库中的银子,赫然有假的。
不太明白假银子是如何混进国库的,但责任人户部尚书韩文,立即被朝廷宣布辞退。
事情到此还没完,虽然韩文被朝廷开除了,但锦衣卫一路上如影随形,穷追不舍,还在继续搜集韩文的犯罪证据。可是韩文这家伙超级一精一明,收到朝廷的辞退书,他立即牵出来一匹跛脚老驴,骑上去,打驴出京,沿途竟然不住官家客栈,就在道路边的大树下,点一堆篝火宿营,夜风冷寒,冻得那些贴身跟踪的锦衣卫不住声地骂一娘一。
第二个遭到政治清算的,是左都御史张敷华,这厮出京后着急忙慌,飞逃如电,一口气逃到徐州,改由水道,乘一艘独木舟顺流直下,不想舟行过快,“砰”的一声撞击在河心的大石头上,独木舟被撞成了碎片,张敷华落入水中,如果不是贴身跟踪的锦衣卫把他捞上来的话,他铁定就葬身河心了。
第三个倒霉蛋,就是李梦一陽一了。
李梦一陽一虽然以前对刘瑾有恩,但在此次事件中他上蹿下跳,闹个不停,执意要将刘瑾置于死地,那刘瑾也没办法了。
打入天牢,准备干掉。
李梦一陽一入狱之后,就写了封信,求人送出牢外。信上写的是:
对山救我,唯对山能救我!
这个对山,乃当时的名士康海。康海在今天的名气,远小于王守仁、唐伯虎之类的人物。但在当时,他却是大名鼎鼎,他的名气大到什么程度呢?纵然是大太监刘瑾,在名士康海面前,也是毕恭毕敬,低声下气,连说话都不敢放大声音。
既然此人在当时有如此大名,何以在历史上却默默无闻呢?
——都是被这个李梦一陽一害的!
话说康海接到李梦一陽一的求救信,叹息一声,就来刘瑾府上拜访,当时刘瑾正在洗脚,闻知名士康海到来,鞋也顾不上穿,光着脚丫子就飞跑了出来,到了康海面前一躬到底:不知先生远来,刘瑾有失远迎,先生勿怪,勿怪。于是康海入内,替李梦一陽一说情,刘瑾二话不说,拿起笔来就写圣旨——小武宗贪玩儿,圣旨都是他来写,写完了自己盖章。圣旨下达,李梦一陽一逃得一死,头也不回地逃到老家,躲藏了起来。
李梦一陽一算是得救了,可不久之后,刘瑾的势力被扳倒,倒霉的康海却因为这件事,惨遭群臣落井下石,开除公职不说,从此在历史上被划入了一奸一一一党一一的队伍中,再也没机会翻过身来。
一代名士风范,救人于危难之际,却不幸跌入了一奸一一一党一一的泥坑中。这种事,你听起来可笑,感觉有些不可思议,但却勾勒出了人类社会的相处之难,勾勒出了人一性一的微妙与变幻。
如果你做一个坏人,杀十人而饶过一人,那么,残存的人就会对你感恩戴德,千恩万谢。因为你可以杀他而没有杀,这就等于给了他一条生命。救生之恩,不啻再造之德,感激那是必须的。
如果你做一个好人,救一个人却没有能力救十个人,那么,你救的这个人嫌你没有尽心尽力,救人没有救到底。你无法去救的十个人,却从此对你恨之入骨——你可以救他们而没有救,这是不可饶恕的恶行,不能原谅。
名士康海就是栽入了这么一个人一性一险恶的泥坑之中。他能救李梦一陽一,却无法救出所有的人。因为刘瑾与朝臣的对峙,是朱元璋设置的权力对冲,要么是刘瑾死,要么是群臣死,不存在中间地带。所以康海最多只能救一个李梦一陽一,却无法改变权力对冲的格局。
他只救了李梦一陽一却没能救出别人,余者自然就会愤怒至极,这时候大家已经不再仇恨刘瑾,因为刘瑾是个坏人,坏人杀他们是正常的。可你康海既然是个名士,是个好人,就应该把我们救出来,能救而你不伸手来救,可见你比刘瑾更坏!至少也是个伪君子。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
这句话,正是儒家学者对人类社会最具智慧的思考。悟透了这句话,虽然成不了圣贤,但已经像王守仁那样,踏上了圣贤之路。
咦,说了这么多,王守仁哪里去了?他不是回到朝廷上当官了吗?怎么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就没看到他的影子呢?
王守仁在劫难逃
武宗临朝,刘瑾乱政,这时候朝野名气最大的,是康海;官职最高的,是刘健、谢迁、李东一陽一;上蹿下跳闹得最欢实的,是李梦一陽一。这时候的王守仁要名气没名气,要官职没官职,根本轮不到他出来说话。
但是,政治清算的风潮愈演愈烈,越来越多的官员不由自主地被卷入其中。内阁被太监集一一团一一扳倒,于是南京给事中戴铣、御史薄彦徽等纷纷上奏,不支持放逐内阁老臣子的做法。刘瑾见疏大怒,拿了去给小武宗看,小武宗看了后也是怒不可遏,看起来不给外边儿那些怪老头儿一点儿厉害尝尝,他们是不知道好歹的。
传旨,拿南京给事中戴铣、蒋钦等二十四名大臣,押入京城,拿大棍子狠狠地打,打到他们老实为止。
戴铣被拿到京城,被一阵乱棍活活打死了。那个蒋钦却是命大得很,打得鲜血淋一漓,硬是不死。竟敢不死?不死就开除公职,削职为民,一一交一一由群众监督劳动改造。可不承想,三天后蒋钦苏醒过来,马上趴在地上写奏章,曰:陛下,你就听小民一句话吧,快点儿杀了刘瑾,杀完了刘瑾再来杀我,我死也甘心……武宗看到这奏章,鼻头差点儿气歪,这是什么怪人啊,再接着打。
于是半死不活的蒋钦,又挨了三十杖,昏死过去。三天后,蒋钦忽地一下子睁开了眼睛,趴在地上继续写奏章,曰:陛下,老民与刘瑾那厮,誓不两立,若不杀我,就请杀刘瑾,既然不肯杀刘瑾,那为什么还不杀我?……武宗见奏,派人拿大棍子来,再给他狠狠的三十杖,不信他还能活过来。
这一次,人民的好御史蒋钦,终于闭上了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像戴铣、蒋钦这般,宁可被活活打死,也要和小武宗对着干,这被称为士大夫的骨气。此二人虽然身死,但在士林之中,人人皆赞不绝口,更有许多人自告奋勇地替他们写传,一直躲在后面不吭声儿的王守仁,这时候也不能不出来说句话了。
于是王守仁咬住笔头,冥思苦想良久,终于琢磨出来一套说辞,曰:戴铣蒋钦,他们的职务是御史,工作职责就是见什么不顺眼就上疏批评,本是言官,以言为职。如果他们说得对,朝廷理应采纳;如果他们说得不对,那也应该包容。所以,提请朝廷不要打死他们,让他们回去继续尽职吧……
臣闻,君仁则臣直。今铣等以言为责,其言如善,自宜嘉纳;即其未善,亦宜包容,以开忠谠之路。今赫然下令,远事拘囚。在陛下不过少事惩创,非有意怒绝之也。下民无知,妄生疑惧,臣窃惜之。自是而后,虽有上关宗社安危之事,亦将缄口不言矣。伏乞追回前旨,俾铣等仍旧供职,明圣德无我之公,作臣子敢言之气。
看看王守仁这个奏章,应该说已经非常老到了,丝毫不提刘瑾,也不提李东一陽一李梦一陽一,一爱一陰一不一陰一爱一陽一不一陽一,他只是就事说事,只是说朝廷不应该以言之罪加于言官,这个理,到任何时候也站得住。
但是站得住也没用,这时候的武宗和刘瑾,正在气头上,他们俩认准了外边儿的朝官是存心找麻烦,正要用杖刑打得这些人服服帖帖,再也不敢多嘴多舌。可是王守仁突然跳了出来,刘瑾和武宗大喜,立即传旨,命王守仁马上赶到午门,接受朝廷工作安排。
什么工作呢?
剥了裤子,露出屁一股,屁一股撅向天,脑袋瓜子贴地,接受三十杖的暴打。
午门之前,众目睽睽之下,王守仁被人扒了裤子打屁一股,这下他可出大名喽……等等,他在四明山的老鼠洞里隐居的时候,不是说已经进入到了未卜先知的境界了吗?既然他明知道回到朝廷里来,会被剥了裤子打屁一股,还回来干什么?
所以我们在前面分析过,所谓未卜先知之说,纯是王守仁瞎掰,又或是他的门人弟子瞎掰。瞎掰的目的是神化他的功业形象,但是他们却忘记了,所谓的圣人,只不过是蹚过了晦涩的人一性一之暗河,抵达了智慧彼岸的普通人。而这时候的王守仁,还在智慧之河中哗啦啦蹚着水,水流湍急,两边的河岸消失在茫茫的水雾之中,所谓智慧,在水一方。逆流而上的王守仁,没掺和到弹劾刘瑾的乱局中,就说明他的智慧已经有了很大的进益,但这个进益,离圣人的境界,还差得远,远到了他无法逃过屁一股被打得稀烂的程度。
屁一股被打烂之前,王守仁的职务是兵部主事。屁一股被打烂之后,他已经被降为贵州龙场驿丞。从中央部门的司局级干部,直降到边远地区的乡镇企业里做一名勤杂工,这个降职的幅度,可真不算小。
京城正邪大决战
明武宗恨王守仁跟他死抬杠,行刑的时候,由宫中派出亲信太监监杖,打得不狠可不行。结果王守仁被打得昏过去又醒过来,醒过来又被打昏过去,如此几番,等三十刑杖打完,他只剩下出的气儿,没有进的气儿了。
然后,他就拖着血肉模糊的屁一股,艰难上路了。临行之前,礼部侍郎站在家门口,用目光替他送行。这位礼部侍郎,就是王守仁的亲爹王华——现在明白王守仁为什么明知屁一股会被打烂,还硬着头皮上书了吧?
如果王守仁不出这个头,那么就得他父亲王华出面,朝中群臣,无数只眼睛都盯着他们王家呢。值此正邪大决战的关键之际,你们王家人,怎么也得出来一个表态吧?
现在王守仁出头了,王华就可以理直气壮地不吭声儿了。怎么着,老子已经把亲生儿子的屁一股贡献给了这场正邪大决战,还不够吗?
所以《靖乱录》记载说:
龙山公(王华)时为礼部侍郎,在京,喜曰:吾子得为忠臣,垂名青史,吾愿足矣!
当爹的心愿是足了,儿子王守仁可就要受苦了。拖着血淋淋的屁一股,奔行在流放的人生之路,走啊走,走啊走,一直走到夏天,终于走到了杭州。到了地方,就见三亲六故纷纷赶来问候。这其中,有他的妹夫兼弟子徐一爱一。
徐一爱一这个人,出生在一个超级离奇的家庭中,不久前他得知王守仁的妹妹还没嫁人,正在择婿,就跑来一毛一遂自荐。可搞笑的是,徐一爱一的叔叔听说了这事,也跑了来加入到竞争者的行列之中,和侄子争抢美一女。当时王守仁的父亲把这奇怪的叔侄俩研究了好久,得出结论来说:徐一爱一这孩子还马马虎虎吧,不过他的叔叔……跟侄子抢美一女,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有点儿太新潮了。于是徐一爱一的叔叔出局,徐一爱一抱得美人归。
徐一爱一是最崇拜王守仁的,在他的眼里,王守仁简直是一部读不腻的传奇。你看这王守仁,一会儿上九华山找老道,一会儿去虎跑寺骂和尚,一会儿在四明山老鼠洞里筑巢,一会儿又跑到京城挨刑杖,好端端的屁一股说打烂就打烂……传奇,传奇,真是太传奇了。
除了徐一爱一,还有冀元享、蔡宗、朱节、蒋信、刘观时等弟子,都带了厚重的礼物,前来探望王守仁。王守仁大喜,就住在了胜果寺,每天亲切地会见各地来访的群众,问农时问天气问收成,还有各种规模的茶话会,让王守仁留恋不已,舍不得走了。
眨眼工夫,王守仁就在杭州居住了两个多月。
按理来说,他既然被贬为贵州龙场驿丞,就应该马不停蹄前去上任,哪怕上任之后,点了卯,表示我已经到任了,然后再偷跑到别处一个人休闲避暑,这样才说得过去。但王守仁居然敢在杭州一住就是两个多月,这多少有点儿出人意料。
明摆着,他是不想去上任。
再想一想,虽然他挨了刑杖,被贬出京,可是他亲爹王华,仍然稳坐在礼部侍郎的官位上。想来这些日子,王华少不了四处活动,替儿子求情。王氏父子在这件事情上一定有着默契,所以,王守仁是有意留在杭州,等待着小武宗回心转意,撤销将他贬至贵州龙场的裁决。
等啊等,等啊等,果然有了消息:
坏消息!
有一天午后,王守仁正穿着小褂儿,搬了只脚凳,独自坐在长廊之下纳凉。他的弟子门人全都不在身边,这时候忽然来了两个彪形大汉,头戴矮帽,腰悬利刃,突然走了进来,一张嘴,就是满口的北京腔儿:你就是王守仁吧?
霎时间王守仁呆住了。
锦衣卫!
他们终于来了。
杀人之夜
锦衣卫突至,王守仁大惊,急看左右,却发现一个人影儿都没有。明摆着,这两个锦衣卫已经在近处窥伺良久了,就等着这个没人的时候进来。无奈何,王守仁只好硬起头皮,道:没错,我就是王守仁。
两名锦衣卫上前架起王守仁:是你就好,跟我们走吧。
王守仁拼力挣扎:去哪里?我不要去,不要去……
锦衣卫道:王先生,你最好别乱扑腾,我们哥俩手重,万一弄伤了你,吃苦的可是你。
王守仁不敢动了,却还想拖延时间:你们……到底想带我去哪里啊?
锦衣卫道:别问了,到地方你自然就知道了。
王守仁被两名锦衣卫架起胳膊,脚不沾地,疾行如风。这时候的王守仁,大脑一片空白,圣贤之路啊,你咋就这么遥远呢?我艰苦卓绝,上下求索,却是始终摸不到这个门槛儿。可死亡之门却是近在眼前,甭管什么人,伸手往前一摸,就能摸一到死亡的门槛儿……什么世道!
绝望之中,忽听背后响起了脚步声,接着是“呼哧呼哧”的出气声。王守仁扭头一看,看到后面追上来两个人,看他们的容貌,似曾相识。可是这两人的名字,却似乎没什么印象。
王守仁正在纳闷儿困惑,就听那两人自己说道:王先生,你不认识我们的,我叫沈玉,他叫殷计,我们两人的家就在胜果寺附近,常听说先生是当世的大圣人,我们俩都是粗人,没文化,没见识,自惭形秽啊,不敢让先生看到我们,平时只敢扒在门缝儿里偷偷看先生。刚才看到锦衣卫绑了先生走,估计他们多半是要杀掉先生,所以我们跑来看看,看他们在什么地方杀。
原来是专程来看热闹的。王守仁还没说话,两名锦衣卫已经厉叱道:大胆刁民,此人乃朝廷的钦犯,你们竟然敢和这种人亲近?
不想沈玉、殷计两人却极有见识,只是笑道:自古一罪不二罚,王先生是不是钦犯,我们不知道。但此番王先生已经谪官了,就不应该再加以别的惩罚了。二位先生,我们说得在理不在理?
在理个屁!锦衣卫憋气窝火,架起王守仁加快脚步。可是沈玉和殷计两人也加快脚步,紧跟在王守仁身后。锦衣卫快,沈玉殷计就快,锦衣卫慢,沈玉殷计就慢,虽然两名锦衣卫都有武艺在身,可是他们还拖着一个大活人,所以始终无法甩开沈玉殷计,只能让两人亦步亦趋,始终跟随着。
堪堪走到天黑,两名锦衣卫将王守仁架到一江一边,将王守仁重重地推进一座小空屋子里,两名锦衣卫转身,拔一出刀来,以刀尖儿对着沈玉、殷计二人:你们两人,听好了,我实话告诉你们,我们此番来到这里,是有密旨取王守仁之一性一命。你们若是还念及家里的爹一妈一妻儿,就趁早滚开,以免拖累满门。
沈玉殷计二人却把脑袋一摇:不好意思,我俩是两个光棍儿,没有家小,不怕拖累的。
锦衣卫急了:难道你们敢跟当今的圣上对抗吗?
沈玉殷计二人却笑道:你们千万不要误会,我们跟来,其实也是为了你们两个好。你们想想吧,王守仁先生,当世的圣人也,你们俩居然要拿刀杀他,这岂不是太不像话了吗?再者说了,你杀了王先生,一一尸一一体怎么处理?一一尸一一体必然会丢弃在一江一口,地方官就得赶来破案,破不了案就得连累地方,说不定会把王先生之死,栽到我们头上。所以我们建议你们两个,在如何处死王先生的问题上,还需要认真研究,仔细思考,务必找到一个十全十美的法子,不知二位以为然否?
两个锦衣卫被沈玉和殷计绕糊涂了:你们这么个说法……也有道理,咦,要不这样如何,拿根绳子给王守仁,让他自己上吊。他自己吊死,属于自一杀案件,自一杀案件就不用到处找凶手了,自然也就连累不到当地,你们说如何?
沈玉殷计二人摇头:不妥,不妥,此举大大不妥。
锦衣卫气急败坏:这有何不妥?
沈玉殷计二人道:夫王守仁者,圣人也,圣人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可你们竟然想让这样一个圣人自一杀……这要是说出去,多难听啊。
锦衣卫怒不可遏,破口大骂起来:老子知道你们两个东拉西扯,无非是想让我们放过王守仁。可是实话告诉你们,我们是负有皇命在身的,此来就是取王守仁一性一命的。若王守仁不死,死的必然是我们二人。你们敢阻拦我们执行公务,那就拿命来吧!
不由分说,挥刀向沈玉殷计二人砍将过去。
积极向上的绝命诗
沈玉和殷计两人见锦衣卫怒了,毫不犹豫地掉头就跑,跑到安全地带,回过头继续说道:别发火,两位别发火,你们是奉了天子之命,要杀王先生,我们哪有胆子敢阻拦?要不这样好了,干脆等到半夜的时候,你们就让王先生自己投一江一自尽,这样王先生落得一个全一一尸一一,不枉他圣人之名,当地官府又不会受到连累,你们两个也可以回去一一交一一差,你们说这主意好不好?
两个锦衣卫听得还真动了心,就低声商量道:有这俩家伙死缠活搅,只怕事情还真不好办,万一这两人一大声嚷嚷,让皇上知道了,我俩可就全完了。横竖这王守仁已经落到了咱们手里,只要拖到半夜,无论如何也要动手就是了。
于是两名锦衣卫回过身来,说:这个主意好,那就依你们俩了。
沈玉趁机要求道:古来没有饿死鬼之说,饿死之鬼,会永生永世纠缠着你。既然王先生横竖过不了今夜,要不你们两个分一个人出来,跟我去买点儿酒肉,让王先生临死前吃个饱,也免得他死后缠上你们。
两名锦衣卫打了个寒战,正要说话,王守仁已经趴在门边上,冲着沈玉和殷计哀求道:两位好兄弟,我肯定是活不过今夜了,麻烦二位,等我死后告诉我的家人一声,让家人替一我收一一尸一一……
沈玉却摇头道:王先生,你这可难为我们了。要替你报信,得有你的亲笔书信啊,没有你的亲笔书信,我们跟人家说,人家也不信啊。
王守仁道:我身上随时带有素纸,就是没有带笔出来……
沈玉道:有纸就好办,笔我可以找酒家借一支来。
商量妥当之后,两名锦衣卫拨出一个人来,跟沈玉去买酒买肉,同时监视沈玉,严防他给别人通风报信。而殷计则和另一名锦衣卫守在屋门外,防止这名锦衣卫突然发凶,一刀砍了王守仁。两伙人就这样相互紧盯着。不长时间,沈玉和同去的锦衣卫买酒回来,也借来了一支笔。然后沈玉用椰瓢盛了一瓢酒,递给王守仁,说:王先生,你就要上路了,我敬你一瓢。话未说完,已经是泣不成声。
王守仁看乐了:沈先生,要上路的是我,我还没哭,你怎么哭成了这样,哈哈哈……将那瓢酒一饮而尽。
殷计也上前敬了一瓢:先生喝了我这一瓢,路上也好不甚寒冷。
王守仁喝掉。两名锦衣卫犹豫了一下,也拿椰瓢过来:王守仁,我们两人也是奉皇命行一事,请你莫怪,也喝了我们这一瓢吧。
王守仁摇头:不好意思,我酒一精一过敏,真的喝不了太多的酒……要不咱们这么着,你们哥四个先喝着,我抓紧时间写绝命书,也好让你们回去禀报?
两名锦衣卫大喜,有绝命书就好办了。
屋外四人蹲在地上,凑成一一一团一一喝酒吃肉,王守仁一个人在屋子里拿起笔,蘸上墨,不由得悲上心来:圣贤之路啊,怎么越走越窄呢,几天前还琢磨着再上九华山找个老道逗乐子,今天怎么就写起绝命书来了呢?人生啊,真是太他一娘一的无常了……悲情难抑,王守仁挥毫写下了绝命诗一首:
学道无成岁月虚,天乎至此欲何如?
生曾许国惭无补,死不忘亲恨有余。
自信孤忠悬日月,岂论遗骨葬一江一鱼。
百年臣子悲何极,日夜潮声泣子胥。
诗成。这首诗的意思是说:人生无常真他一娘一,求仙纯属扯瞎谎。做官全都是扯淡,至死不忘是亲一娘一。其实我是大忠臣,只是扑通掉进一江一。好比春秋伍子胥,死得有点儿太荒唐……诗写得蛮好,就是风格有点儿太消沉了,缺少了一种积极上进、振奋人心的一精一神气概。
那就再来一首积极向上的:
敢将世道一身担,显被生刑万死甘。
满腹文章宁有用,百年臣子独无惭。
涓流裨海今真见,片雪填沟旧齿谈。
昔代衣冠谁上品,状元门第好奇男。
这第二首,果然是充满了大无畏的扯淡一精一神,大意如下:天下数我最牛皮,打烂屁一股不稀奇。文章虽然不如你,万古流芳你莫急。以前被你瞧不起,以后大名震寰宇。要想知道我是谁,状元儿子最调皮……大意就是这个意思吧。
写完了两首风格迥异的绝命诗,王守仁悲从心来,泪如雨下:我不要死啊,我要做圣贤,如果我做了圣贤,是不是就不会死了呢……不太可能吧?只听说千年王八万年龟,没听说圣贤也有这本事的……算了,横竖做了圣贤也是要死的,现在就死,又有什么区别?
他奋笔疾书,写了篇超长的绝命书。由于这封绝命书过长,基本上没有哪本研究资料愿意引用。受不了,会把人读得疯掉的……写完之后,王守仁又留了个心眼儿,在纸后面用篆书写下了十个字:
一陽一明已入水,沈玉、殷计报。
这十个篆书,以锦衣卫的学识是万万看不懂的,所以营救王守仁一性一命的这两个人,就这样在历史上留下了姓名。
神秘的丝巾
俗话说得好,钱越赌情越薄,酒越喝情越厚。在这世界上,你再也找不到比酒更能拉近人与人距离的东西了。沈玉和殷计是来救王守仁的,开始时和两个锦衣卫还是相互提防,紧张戒备,谁知道喝着喝着,四个人竟然亲一亲一热一热搂一抱在一起,彼此称兄道弟起来。
兄弟是兄弟,工作是工作,这两桩事还是分得清的。虽然两名锦衣卫醉态可掬,但是他们还是摇晃着身一子,挥舞着钢刀:王守仁,到半夜了,你快……快点儿自己投一江一,我们也好回北京写结案报告。
王守仁赔笑道:两位好兄弟,咱们能不能再商量商量?要不这个一江一……咱们今夜就别投了,水太凉……
锦衣卫叱道:少来!王守仁,你有没有搞错,皇上让你投一江一,是安排你的工作,你对工作是什么态度?这种态度,能搞好工作吗?哼,亏你还是个读书人。
王守仁无奈,只好向两名锦衣卫鞠了一躬:无论如何,谢过二位的全一一尸一一之德,就是怕一江一里的水冷寒,会着凉拉肚子的……
锦衣卫:别废话了,快点儿走吧,早点儿投一江一我们也好早一一交一一差。
王守仁迈着艰涩的步子,往一江一边走去,此时夜半,云月朦胧,怒一江一涛声充斥了整个天地,王守仁的心里,却比一江一水更要冰冷。走到了一江一边的滩涂之上,王守仁停下来,回望喝得醉醺醺的沈玉和殷计,哭道:两位兄弟,求你们醒一醒,一定要把消息告诉我们家,一定要啊。
沈玉和殷计举起空空的椰瓢:再……再来一瓢。
王守仁真是没辙了,踏着泥沙,一步一步地走到一江一边,就听“扑通”一声。两名锦衣卫赶紧一揉一揉一眼睛,已见一江一边空无人影。锦衣卫急忙奔到一江一边,只见一江一边扔弃着王守仁的一双鞋,还有一块丝巾。
值此,两名锦衣卫长松一口气:王守仁已经投一江一了,我们的工作,也顺利完成了。这双鞋和这块丝巾,我们要带回京师去,作为这次结案的重要物证。
这时候沈玉和殷计东倒西歪地走了过来,道:差矣,你们俩傻瓜蛋差矣。物证有两样,鞋子和丝巾,你们只需要带回去一样就可以了。留一样放在一江一边,让来来往往的人都能够看到,都知道王先生掉一江一里了,消息传到京都,这也算是你们的工作成绩啊。
有道理,看不出来你们两个还很有头脑啊。锦衣卫点头道:那我们就带丝巾回去吧,把鞋子留在这里。
沈玉和殷计道:为什么不把丝巾留下,把鞋子拿走呢?
锦衣卫笑道:你们俩缺心眼儿,我们可不缺。鞋子又脏又臭,丢在一江一边也不会有人捡。可是这丝巾太漂亮了……你说这么漂亮的丝巾,是哪个女生送给王守仁的呢?甭管谁送的,反正这丝巾留在这里,肯定会让人偷走,再当礼物送人。
沈玉和殷计听得点头不迭:有道理,真是太有道理了,那你们拿着丝巾回去吧,再见……
依依不舍地与沈玉殷计挥手告别,两名锦衣卫迈着醉步,踏上了回京之程。
回过头来再说王守仁离开的胜果寺,王家是派了仆人照料他的,当时仆人恰好不在,回来后发现王守仁失踪,仆人吓坏了,连夜提着灯笼到处寻找,却始终找不到。这时候恰好王守仁的弟弟王守文,正在杭州准备应试,仆人赶去报告。王守文闻讯大怒,立即找了官府,声称铁定是胜果寺的僧人贪图哥哥王守仁的钱财,将王守仁谋害了。地方官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得罪王家,人家的爹可是京城重臣啊,就立即吩咐衙役出动,先将胜果寺的僧人拘起来,大板子先打个半死再说,直打得胜果寺僧人惨号连天,受不了疼痛,就乱招一气。
然后,衙役押着胜果寺的倒霉僧人,四处去寻找王守仁,恰好遇到沈玉和殷计回来,还带着王守仁的绝命诗和绝命书,一一交一一给了王守文。王守文仔细一看,认得是哥哥的笔迹,当即放声大哭。
不长时间,又有人在一江一边捡到了王守仁的鞋子,拿来报官,地方官急请王守文看鞋。王守文低头仔细一看,大叫一声,此乃吾兄之履也。然后一头栽倒,昏死过去。救醒后,王守文哭着写家书,告诉家人这个不幸的消息,于是,王家所有人接信后又是一片号啕大哭之一声。
消息很快传到了京城,王守仁的父亲王华得报,立即吩咐道:我活要见到人,死要见到一一尸一一,无论花多少银子,也要将我儿子的一一尸一一体捞上来!
花重金,出赏格,聘水一性一好的渔人,沿一江一捕捞。那些日子,一江一上都是贪图王家重金,纷纷撑船捕捞的渔人。还真捞出来不少怪东西,唯独无人捞到王守仁的一一尸一一体。
难道说,王守仁的一一尸一一体飞了不成?
这时候王守仁的弟子兼妹夫,最调皮的徐一爱一突然放声大笑,曰:我大舅哥铁定是没死,你们不知道他那人,一肚子的花花肠子。你们还不知道吧?我大舅哥在京城有一个秘密情一人,曾送他一块红粉丝巾,此时你们只发现了他的鞋,却没发现那块丝巾,所以我断定,大舅哥必然还活着!
当然,徐一爱一不可能说得这么直白,他的原话是:
天生一陽一明倡千古之绝学,岂如是而已耶!
千里大逃亡
王守仁,果如妹夫徐一爱一所判断,他压根儿就没有投一江一。
人这个东西,若非自己一逼一自己,那是决计不愿意投身赴水的。更何况王守仁还满脑子琢磨着做圣贤,圣贤未成,岂能如此作罢?只是被锦衣卫所迫,万不得已,才一步步走向一江一边,一边走还一边回头,指望着能够出现奇迹……奇迹还真的出现了,他回了几次头,突然发现锦衣卫的人影儿有点儿模糊。
是了,这都大半夜的时辰了,光线晦暗不清,那锦衣卫又喝了太多的酒,肯定是看不清楚自己这边的动静,如果附近能找到一个洞……可这节骨眼上,哪来的时间再去找洞?王守仁一边动作飞快地脱一下鞋子,取下丝巾,顺手放在一江一边的滩涂上,又拿起块石头,用力往水面上一砸。
咕咚!
求求老天爷保佑,让他们听到这个声音,不起疑心。这边王守仁蹲伏下来,尽量缩小目标,沿着滩涂泥地拼了命地掏洞,耳听得锦衣卫走上前来,要看个清楚,王守仁忙不迭地往个泥坑里一趴,也不顾屁一股和两只光脚板还暴露在外边,乞求老天吧,都这时候了,老天不会看着硬是不管吧?
锦衣卫走到一江一边,实际上跟趴伏一在泥坑中的王守仁距离极近。这时候倘若光线不是太暗,就能够一眼看到王守仁那顾头不顾腚的狼狈模样。可是这时辰毕竟是大半夜了,月亮又被云影遮住,再加上沈玉和殷计这两个醉猫,一个劲儿地跟锦衣卫东拉西扯,竟然奇迹般地让王守仁逃了过去。
听着四人走远了,王守仁不敢爬起来,害怕再遇到那两名锦衣卫,就弓着身一子,沿着一江一边的滩涂,向下游方向用力地爬行奔走。可怜他那双从未吃过苦的白一嫩脚,也不知被石子和蚌壳划出了多少伤口。
一口气爬奔了大半夜,王守仁更加心慌,耳边总听到有人在后面疾追上来,凝神细听,却只是一江一涛激荡,风声回旋,原来不过是自己吓唬自己。忽然间他眼前一亮,就见远方有一星孤零零的灯火。看到灯火,王守仁立即不由自主地奔了过去,到了近前,不敢靠近,趴伏一在黑暗中窥视着。
观察了好长时间,发现那艘船是一江一上的一户渔家。霎时间王守仁心中燃起了希望,只要搭上这条船,逃过一江一去,就再也不会碰到那两个锦衣卫了。
正要登船呼救,王守仁忽然醒过神来了。不成,这半夜三更的,自己又是光着脚板,满身淤泥,一旦从黑暗中钻出来,船家多半会大呼救命。最大的可能,是他被船家打个半死,再押去报官。万一见到地方官,自己该怎么说?难道还能说皇帝派了锦衣卫来取他一性一命,可他非要和皇上较劲儿,竟然不肯死?
一旦有人发现自己还活着,那就惨了,更多的锦衣卫肯定是络绎不绝而来,等到了下一次,哪还有活命的运气?
把这层关节想明白之后,王守仁就死了心,自己在船只附近的地方,于滩涂上掏了个洞,钻进去躲避风寒。半夜里迷迷糊糊睡着了,又几次被冻醒。绝望之下,忽然想到圣贤之路,天,这条圣贤之路也太难走了,难怪自打孔子以后,大家都不肯做这个圣贤,圣贤真不是人做的。
就这样在瑟瑟颤一抖之中,终于熬到了天亮。听到船家起来,往一江一边里倒污水的声音,王守仁急忙从泥洞里钻出来,一瘸一拐地向船边走去:老人家,老人家救救我,我是……行路的客商,不幸遭遇到了劫匪,抢走了我的行李,我趁贼人不备,逃了出来,结果……一边儿说,一边儿紧张地盯着船家的脸色,准备稍有不对,就掉头狂奔。
那船家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他诧异地打量着王守仁,半晌才道:瞧你模样,像是个读书人。
然也然也!王守仁大喜,这船家好眼力,既然能够看出来他是个读书人,当然也就知道不是匪类,也就不会再扭他去报官。于是他急忙爬到船上:老人家,你行行好,能不能渡我过一江一?
船家没吭声,转身从舱里拿出来一双草鞋,丢在王守仁的面前:把脚洗洗穿上吧,看你这模样,就没吃过这种苦。
一边说,船家一边撑船离开岸边,徐徐地将船荡向一江一中。
七日后,王守仁逃至一江一西广信府。
瞎掰的专业境界
到了广信府后,王守仁上了岸,把自己身上稍微值点儿钱的东西,全部卖掉,拿了这点儿钱,换了一条船,开往船山县,船行到半夜,王守仁的心里突然紧张起来,感觉到追杀的人就要赶到。他急急下船,又换了一条快船,这真是一条快船,疾行一日一一夜,等船靠到岸上,王守仁问这里是什么地方,回答说是福建省的北界。
眨眼工夫,就从杭州逃到了福建,这速度,连王守仁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认为是有神相助——亦疑非人力所及。
但王守仁一上岸,就遇到一队警惕的巡逻官兵,上前拦住了他:站住,你是干什么的?
王守仁:我……这个这个,我是个商人,嘿嘿,嘿嘿嘿,做买卖的商人……
巡逻兵厉喝一声:住嘴,你以为我们没见过商人长什么模样吗?你到底是干什么的,老实说出来。否则的话,把你送去官府,到时候拿海捕文书一对,甭管你干下了多少案子,到了这里就算是到头了,你明白吗?
王守仁叹息了一声,心说,看来,不使出我的拿手绝活,是不行的了!
他的拿手绝活,是什么呢?
你往下看,就知道了。
就见王守仁轻咳了一声,道:好眼力,好眼力,你们不愧是好眼力啊,一眼就看穿了我的来历。哈哈哈,没错,我便是兵部主事王守仁也,在京城大名鼎鼎,无人不知啊,只因为一点儿小事儿惹到了当今天子,因而被天子拖出午门之外,按倒在地,剥了裤子暴打我的屁一股。把我的屁一股打烂之后,朝廷又将我贬官为贵州龙场驿丞。你们替一我王守仁想想,从一个兵部主事贬到贵州龙场驿丞,这是多么丢面子的事情啊,更何况我王守仁才名满天下,岂能落到这个地步?然而我毕竟是获罪于朝廷,罪无可赦。所以我当时越想越觉得自己对不起圣恩,对不起朝廷,我我我我羞愧之下,“扑通”一声,投入钱塘一江一中自一杀了。
巡逻兵听得目瞪口呆:噢,你自一杀了……那站在我们面前的这个东西是什么?是人还是鬼?
王守仁不疾不徐地道:莫急莫急,你们听我说下去啊。却说一头扎入钱塘一江一后,只觉得冷水浸透了全身,那个不舒服啊,由不得拼命挣扎起来,正挣扎着,忽然之间好似一阵一温一暖的香风飘过,寒意顿时散去,我发现自己的身一体竟然轻飘飘地浮于水中,也不觉得憋气,居然能够呼吸自如。正当我诧异莫名的时候,前面突然来了一物,我定睛一看,吓得我差点儿大叫起来。你猜前面来的怪物是什么?那是一个人,却长了颗鱼头,但身上却穿着华丽的衣衫,还提着一盏灯笼。就在我目瞪口呆之时,那鱼头怪人已经飘到我的面前,口出人言,曰:王主事休要害怕,某乃巡一江一使者是也。只因我家龙王与你有三生之约,所以特意让我前来迎请。就请王主事移步,到龙宫中一叙……
说王守仁瞎掰,并不是后人杜撰,而是王守仁自己承认的。他瞎掰的全部故事内容,不妨放在这里供大家参考:
巡海兵船见先生状貌不似商贾,疑而拘之。
先生曰:我乃兵部主事王守仁也。因得罪朝廷,受廷杖,贬为贵州龙场驿驿丞。自念罪重,欲自引决,投身于钱塘一江一中,遇一异物,鱼头人身,自称巡一江一使者,言奉龙王之命前来相迎。我随至龙宫,龙王降阶迎接,言我异日前程尚远,命不当死,以酒食相待。即遣前使者送我出一江一,仓卒之中,附一舟至此,送我登岸,舟亦不见矣。不知此处离钱塘有多少程途,我自一江一中至此,才一日夜耳。
这段话乃王守仁自叙,《靖乱录》中有载。可知王守仁之瞎掰,可谓功力深厚,手法老到,技巧已经臻于化境。如这般奇谈,说出来是不会有人相信的,但王守仁最是善于瞎掰类似的故事,讲到最后还满脸天真地询问巡逻兵:……龙王请我吃饱喝足,送我出得龙宫。我随便找了条船,昨夜刚刚离开的钱塘一江一,不知这里是什么地方啊,离杭州远不远啊,应该不远吧?毕竟我才刚刚行船不及一日一一夜……
巡逻兵相信这个故事,正透着王守仁对人心世情的洞察。须知,古代人相信冥冥中自有一种神秘的超自然力量,主导并影响着这个世界。所以王守仁专门对巡逻兵讲这种故事,巡逻兵不敢不信,万一是真的,只怕海龙王随时找上门来,那后果可就太可怕了……于是巡逻兵急忙拿来酒肉,搬来小桌椅,请王守仁坐下开吃,那边早有人飞跑去向官府报告。这么大的事情,一定要报告给领导才行。
然而王守仁这时候却是最害怕见官,见了官,他还活着的消息就等于泄露了出去——实际上已经泄露了,他跟巡逻兵瞎掰了如此之久,岂有一个不一泄露之理?但泄露给小兵没关系,倘若见了官,只怕是再也逃不掉了,肯定是被押回朝廷去……于是王守仁吃着吃着,趁巡逻兵不备,说了声:我去趟洗手间先……搁下酒肉,慢慢地走入黑暗之中,突然发足狂奔起来。
食人无数的怪物
有分教:圣贤之路太难行,满口瞎掰难为情。未卜先知屁一股烂,低头咬牙往前冲。
害怕巡逻兵再追上来,王守仁向着远离村庄灯火的方向,不顾一切地发足狂奔,一口气狂奔出三十余里,堪堪逃到一座古寺之前,这才一屁一股坐倒在地,咻咻地喘一息起来。
和尚庙,到地方了。
大明时代,举凡逃难之人,最终的归宿都是和尚庙。这是因为出家人是不问来历的,即便遇到有人纠缠追问,你也可以这样回答道:老衲自幼出家,时日长久,早已忘却父母姓名,阿弥陀佛……和尚这么个回答法,彰显佛法一精一深。但如果是普通老百姓,你硬说忘了自己爹一妈一是哪个,只怕不会有好果子吃。
投入佛祖的怀抱,从此不问世事。王守仁喘一息方定,整理了一下衣襟,迈步走到寺门前,重重地敲门。
敲了好半晌,才听到里边有个粗一鲁的声音吼道:敲什么敲,还让不让佛爷睡觉了?再敲捏碎了你的骨头!
这里边的和尚好凶!王守仁吐了吐舌头,用一温一和的口吻说道:烦请大师开一下门,路过之人,借宿一下。
里边的声音吼叫道:本寺不收容外人,有本事去山神庙里睡去!
山神庙?王守仁转目一看,果然发现距离这座寺庙不远,还有一座破败的山神庙。这正是:王圣贤风雪山神庙,鱼头怪再别钱塘一江一。既然那座正儿八经的寺庙不收留路过行客,看起来,今夜只能暂时在山神庙中休息一下了。
王守仁转身向山神庙走去,到得门前,就感受到一股冷飕飕的一陰一寒之气,分明是座废庙,已经好久没有住人了。而且这寒气还有点儿不对头,王守仁再拿鼻子嗅了嗅,嗅到了一股子臭味。
是什么味道呢?莫非这庙里边儿有野兽?
王守仁提心吊胆退开几步,捡起块石头,向庙里丢一了进去。
“砰”的一声响,除了石头滚落的声音,庙中别无声息。
王守仁又丢一了几块石头进去,仍然不见有什么动静。他这才小心翼翼地走进去,先在庙里四处检查一番,果然发现地面略显色重,依他在刑部断案的专业经验判断,这应该是鲜血浸入地面所造成的。
这座庙,果然有问题!
这下子王守仁心里害怕起来,到底是什么东西,专门在这座山神庙里害人呢?是野兽?是大蟒蛇?还是那座寺庙里的和尚干的?
不管里面有什么东西,保住自己的一性一命才是头一桩事。于是王守仁仰头看了看山神庙的屋脊,又绕着山神庙转了一圈儿,终于找到了个略显低矮的地方,搬来几块儿石头,吃力地爬了上去。
说老实话,山神庙的屋脊之上,绝对不如里边儿更舒服,至少那凛冽的山风,呼啸而来,就吹得王守仁浑身颤一抖。可再颤一抖,也比丢一了老命强。他就这样双臂环抱着身一体,蜷缩在屋顶等待着,等待着,等待着那食人无数的怪物出来。终于等到了下半夜,就听风声大起,能够明显嗅到强风挟来的腐臭气息。
这味道让王守仁猛然醒悟,惊叫一声:我道是什么怪物,原来是老虎!
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史书上记载说,这座山神庙,年久失修,人烟绝灭,结果就被山里的老虎相中了,选择这里当做自己的窝。近在咫尺的寺僧知道这一切,就故意立下寺规,禁止过往客人入住自己的寺院,迫使行客睡到老虎窝里去,等到了深夜,老虎欢跳而来,将山神庙中的行客吧唧吧唧吃掉,打几个饱嗝儿,扬长而去。
而等天明之后呢,寺僧再拎着铁棍出来,到山神庙里,把被老虎吃掉的客人的行李包裹,金银细一软通通收归己有。实际上这是寺僧与老虎双方合作分赃,老虎负责吃人肉,而寺僧负责替老虎清扫残痕,避免新来的客人发现痕迹,以便让新来的客人不虞有此,也住进虎一穴一中,从而将寺僧与老虎的合作顺利进行下去。
人与老虎之间能够达成如此默契的合作,这表明了老虎是有人一性一的,同时也表明了人是有兽一性一的。
而王守仁,他显然是知道人之所以成为人,正是因为兽一性一未脱。
正因为人一性一的黑恶一面,比之于兽一性一更不堪,所以人类社会才会有如此之多的苦难。同样的,正因为人一性一中的光明一面,已经接近了佛家的圣灵,所以人类才演绎出了绚丽无比的文明。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一念之差即成魔,一念之差即成佛。佛一性一与魔一性一并无一一交一一界,更无距离。所谓的圣贤之路,就是让你的心,永远沉浸在善的境界之中,再也不受到恶的袭扰。
每个人都可以鹦鹉学舌地说:我心即佛,佛在我心——但你心中的魔一性一未除,兽一性一未除,那么你最终得到的,就是禽一兽不如的糟糕境地。
确信这一一夜的经历,对于王守仁的圣贤之路起着决定一性一的作用。正如古希腊的苏格拉底提出“美德即知识”一样,王守仁最终也提出了他的“致良知”学说。二者殊途同归,相互印证,都是为了去除人心中的魔一性一、兽一性一、邪一性一以及其他种种污杂之物,永远停留在善与圣洁之中。
但是在当时,王守仁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恐惧与寒冷,必然降低他大脑的运行效率。这时候他的大脑思维,只是在一个平面上滑行,无法进行理一性一的逻辑思考。
所以,他在讲述这段事情的时候,又犯了一爱一编瞎话的老一毛一病。非但没有说出他躲到屋脊上的事情,反而尽情演绎,导致漏洞百出:
先生既不得入寺,乃就宿野庙之中。饥疲已甚,于神案下熟寝。夜半,群虎绕庙环行,大吼,无敢入者。
这叙述中,王守仁真诚地说:我真的没有爬到屋脊上,我爬那么高干什么?我就睡在了庙里的香案下,因为过度疲劳,睡得死沉死沉,根本不知道寺庙外来了一大群老虎啊,在野庙外张牙舞爪,吼叫个不停……
哪怕你是圣贤,一旦犯了编瞎话的一毛一病,就会顾头不顾腚,露出破绽来。王守仁硬说他天命攸归,老虎竟然不敢入内——那怎么在京城之时,午门之前,几个太监就可以扒了他的裤子,拿刑杖照他的屁一股噼啪噼啪暴打呢?
天生王一陽一明,镇得住老虎,却镇不住太监,这圣人未免太差劲儿了。
此外,古有一山不容二虎之说,王守仁却说野庙外来了一大群老虎,拜托,老虎这种动物食量超大,一只老虎就需要方圆两公里的食草动物来喂养,所以老虎才从不成群,一旦成了群,那得需要多少食物?自然界的生物链局限了老虎的数量,这是王守仁所没有想到的。
说到底,王守仁错就错在只格过竹子,没有格过老虎——但他马上就会格的,这事我们有证据。
老虎害怕什么
那一一夜,想来老虎没少做努力,想要扑到屋脊上,逮住王守仁饱餐一顿。但最终,老虎发现这个努力是徒劳无功的,临天明之前,只好悲愤地吼叫着,扭头回到深山里去了。
还是逮只野兔吃吧。当时老虎肯定是这么想:人这玩意儿肉酸得硌牙,还爬那么老高,真以为谁稀罕你呀!
老虎愤然离开,王守仁也不敢下来,他只是紧张地盯着寺庙方向,直到看到寺庙的门一开,他这才立即跳下来,飞钻到山神庙里,哧溜一声,滑一入到香案之下,眼睛刚刚闭上,就累得呼一呼睡了过去。
寺僧敢出来,就说明这一带已经安全了。紧张恐惧的心情一去,浮上来的就是噬骨的疲劳。所以王守仁这一觉,虽然时间短,睡眠质量却是极佳,寺僧拿铁杖一捅一了他好几下,他也不知晓,仍然是大睡如故。直到寺僧不耐烦了,用铁杖敲了敲他的胫骨,这地方有麻筋,疼得王守仁“哇呜”一声,睁开了眼睛。
寺僧大惊:你你你……怎么是个活人?
王守仁这时候脑子已经恢复了清醒,遂笑道:是个活人有什么不妥?难不成你还希望我是个死人,到时候你吃官司吗?
寺僧却万难置信:可是昨夜……你没有听到老虎进来吗?
老虎?王守仁笑道:对对对,你一说这事儿我想起来了,昨天夜里庙外边来了好多的老虎,好家伙,成群结队,浩浩荡荡,把这座破庙围得水泄不通啊。当时我吓坏了,这么多的老虎光临,我岂有活命之理?肯定是要葬身虎腹了……
那你怎么还活着?寺僧直眉瞪眼地问道。
王守仁搔了搔头皮,诧异地道:你说这事儿,我也是觉得特别奇怪。昨天夜里,那成群的老虎聚集在门外,又吼又叫,又蹦又跳,可是却一只也不敢进来,好像这山神庙中,有什么东西让它们害怕一样。会是什么东西呢,嗯,你说它们到底害怕什么东西呢?
一边儿说,王守仁一边儿扭一动身一体,摆出一副认真寻找的样子,那满脸的困惑,似乎他找不到让老虎害怕的东西,就绝不肯罢休。寺僧却越看他越是害怕,不由得后退了两步,说道:你这个客人,真是怪,怪透了。以前的客人,都被老虎吃掉了,可是轮到你,老虎却不敢进来……你不会是天上的星宿下凡吧?
我?天上的星宿?王守仁先是满脸诧异,旋即正色道:开玩笑,你这个秃驴,我可告诉你,这种话是不能乱说的,乱说是要负法律责任的。不仅要负法律责任,而且要负政治责任……
王守仁越是不承认,寺僧就越是认为他不是凡夫俗子,当即躬身:若客人不嫌弃的话,就请客人到小寺用餐吧。
王守仁假装犹豫:要去吗?就不用了吧,你们寺庙向来不招待外人的……
寺僧连连赔罪:寺中是有这样的规矩,但那都是对别的客人而言。像您这样的不凡之辈,能够到小寺观光,正所谓蓬荜生辉,小僧脸上也有光啊。
好说歹说,寺僧将不情不愿的王守仁请到了寺庙里。进了寺庙,王守仁在寺僧的带领下行走侧殿,正要往里走,这时候侧殿突然走出来一个人,说道:
王守仁,你终于来了。我等你等了二十年了。
王守仁诧异地扭头一看,失惊之下,差点儿没有跌坐地上。
要知道那人是谁,有分教:一江一湖诡谲骗中骗,圣贤之路难上难。美德智慧致良知,全凭瞎扯渡难关。二十年前的一桩旧骗局,到得这寺院却弄假成真,这离奇的世事,让王守仁的思维突飞猛进,向着圣贤的境界急速前进。
人与兽的亲密一合作
王守仁在寺庙中遇到的,是一个道士。
从这座和尚庙里钻出来老道,一点儿也不稀奇。实际上我们很清楚,这是一家经营特殊业务的黑庙。寺僧与山里的老虎签有合作协议,这边寺僧敲钟烧香,把远处的人骗来,然后再以寺庙不留外客的借口,将客人骗入老虎的巢一穴一之中,虎食人,僧拿钱。互利双赢,两全其美。这样一座黑寺庙,出现什么事也不奇怪。不要说从里边钻出来一个道士,就是钻出来个外星人,王守仁也能够接受。
但是他却实在无法接受眼前这个老道。
说起这个老道来,他实是打开王守仁圣贤之门的神秘钥匙。在这个道士身上,潜藏着被王守仁的门下弟子销毁的所有资料,这些资料的表现形式,将揭开王守仁人生一爱一情的全部秘密,并为我们展示所谓圣贤之路的曲折与坎坷。
此老道,便是二十年前,王守仁与小表妹新婚之夜,他无意中溜达到旌一陽一铁柱宫时遇到的那个怪老道。
新婚之夜,王守仁不去抱美丽的小表妹,却和一个老道坐了一一夜,于是让我们发现了王守仁对小表妹的极度厌恶情绪。而且我们曾怀疑,这个老道实际上是王守仁的爷爷、白衣秀士王伦,因担心王守仁过于聪明,失足踏上追求物质刺激的错误道路而聘请来的大忽悠。而此时我们发现,原来这老道只是个兼差,真正的职业是食人饿虎的生意伙伴——不光是这个老道,连寺庙里的僧人都是假的,都是一江一湖黑社会的剽悍人物。
但王守仁也不是什么善茬,软弱无能之辈岂敢问津于圣贤之路?再者说,书香门第的王家,原本也是这黑社会道长的大客户,而且王守仁又逃脱了虎口,分明是有资格与他们分庭抗礼。
现在,潜伏一在这座寺庙中的黑道兄弟们,寄希望于和王守仁达成共识,展开进一步的合作。
这个合作,很快就达成了。
王守仁证实说,当他见到这个奇异的老道之后,老道立即向他展示了一首事先写好的诗。诗曰:
二十年前已识君,今来消息我先闻。
君将一性一命轻毫发,谁把纲常重一分?
寰海已知夸令德,皇天终不丧斯文。
英雄自古多磨折,好拂青萍建大勋。
这首诗的意思是说:我是一个活神仙,从来不会把人骗。未卜先知闹得欢,约好再见二十年。王守仁来我推荐,绝对是个大圣贤。兜里有钱快给他,反正你是穷光蛋……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
为了强化老道这封推荐信的真实一性一,王守仁也留诗于武夷山,与老道共同炒作这件事情。王守仁的诗是:
险夷原不滞胸中,何异浮云过太空!
夜静海涛三万里,月明飞锡下天风。
王守仁这首诗的意思是说:我的本事真的大,屁一股挨打也不怕。仰天大笑出门去,成圣成贤乐哈哈……无非是表白自己,打死也不要做凡夫俗子而已。
虚像背后的真实
我们可以确信的是,武夷山上遇故人,尤其是发现了老道和寺僧联手的经营模一式,这件事对于王守仁的刺激,空前强烈。这种刺激霎时间激活了他的大脑细胞,让他猛然悟到了太多的圣贤道理。
具体是什么道理,这事王守仁拒绝一一交一一代。但有一点,老道寺僧养虎为患,和大明天子养太监杀戮群臣,都是一个道理。这其中所折射一出来的正是人心的迷茫与人一性一的晦涩。皇城明明养着杀人的锦衣卫,可读书人还疯了一样往朝廷跑。山里明明是猛虎出没,可香客们还喜欢跑到这座黑寺里来——人生的所谓追求,又有几桩不是飞蛾扑火?
在深山黑寺里,和衣冠衮衮的朝廷之上,演绎着同样的故事。这种行为选择上的类同,是因为隐伏的规律在起作用。
这规律就是道,就是这个世界上的本原与真相。
王守仁吃了这么多的苦,遭了如此多的罪,编了不计其数的瞎话,目的就是要接近并发现这个真相。
他从竹子中没有找到这个真相,他从深山中的遗世传奇中没有找到这个真相,他从朝廷上的刑杖殴击之下,也没有发现这个真相。但是,山中那只老虎与这座黑寺,却给了王守仁一种异常的感觉——道就在咫尺之间,就在眼前,就在……可是却仍然无法一精一确捕捉到。
于是王守仁就和黑道长商量:兄弟,你看看我怎么样?我可不可以,嗯,更名改姓,跟你们合作呢?嗯,让我也逮几个大活人,喂老虎吧……原话是:
我今与逆瑾为难,幸脱余生,将隐姓潜名,为避世之计,不知何处可以相容?望乞指教。
老道却笑道:不成不成,不是我们兄弟不让你入伙,只是你这个人啊,心肠太花花了,文人都有个一毛一病,一爱一写东西,一爱一把自己干的事张扬开来,生怕别人不知道。一旦你把这事张扬开,我们是不怕的,最多不过是宰了你,再换个地方开一家分店,再经营新的业务。但搞到最后弄出来这么个结局,又何必呢,你说是不是?
王守仁点头:……你说的也有道理,对了,我的父亲还在朝中担任礼部侍郎,如果我的事情传出去,肯定会连累他的。那什么,我干脆就去贵州的龙场当驿丞去得了……我的意思是说,兄弟,你看咱们既然已经展开了良好合作,咱们的诗都写好了,涂得寺庙里到处都是。你看你……嗯,能不能追加一点儿投资呢?
那道长行骗日久,早已是鬼灵一精一,听了王守仁追加投资的建议,遂笑曰:
“吾知汝行资困矣。”乃于囊中出银一锭为赠。
道长这么容易就接受了王守仁的建议,追加投资,那是因为他的钱来得太容易。只需要用力重击几下寺钟,骗几个香客来到,晚上老虎来吃个饱,营业利润就会刷刷刷上升。
拿了这块银子,王守仁就算是地地道道的黑道人士了。可是话又说回来,黑道也好,白道也罢,一江一湖也好,朝廷也罢,这些都只是一个虚像,并非真实的世界本身。王守仁要的是窥破天机,发现隐匿于这无数虚像之后的真实世界,这是求道之路,圣贤之路,也是智慧的探寻之路。
要如何做,才能够窥视到于纷繁虚像之后所隐匿的真实世界本原呢?
唯一的途径是格物。
格物!
王守仁想起了最早把格物原理教给他的那个人。
离开黑寺中的生意伙伴们,王守仁出武夷山,走铅山,直奔上饶。他要再见到那个人,再听一听那个人的话,或许这一次,他能够于只言片语之中,体会出更多的东西。
食人族的故乡
王守仁抵达上饶,拜访那位独起占星夜不眠的娄谅。有关两人的会面,史书上是这样记载的:
先生得此盘缠,乃从间道游武夷山,出铅山,过上饶,复晤娄一斋。
一斋大惊曰:先闻汝溺于一江一,后又传有神人相救。正未知虚实。今日得相遇,乃是斯文有幸!
先生曰:某幸而不死,将往谪所。但恨未及一见老父之面,恐彼忧疑成病,以此介介耳。
娄公曰:逆瑾迁怒于尊大人,已改官南京宗伯矣。此去归途便道可一见也。
先生大喜。娄公留先生一宿,助以路费数金。
看看这段记载,娄谅称刘瑾为逆瑾,这明摆着是后来的杜撰。中国人不傻,谁有胆子骂正在台上英明神武的领导?连老百姓都不会这么干,更何况娄谅这种智识之辈了。
实际上,王守仁此来上饶,拜谒娄谅,肯定是和娄谅一一交一一流格物理论的心得体会。但等一一交一一流起来的时候,王守仁就会惊讶地发现:智慧固然会在终点上相逢,但在未臻于化境之前,人与人之间思想的差距,比之于宇宙空间更要广阔。智慧略高一点儿的人,能够听明白低层次的人在说些什么,但如果你想让智慧层次低的人,去理解深层次的智慧,那却是绝无可能的。
智慧与智慧之间的距离,犹如食人生番和环保主义者之间的区别,这种区别只可意会而无法言传——食人生番无法知道他们彼此之间还有区别,而环保主义者却无法讲出这种区别。
所以古人说:道不同,不相为谋——听你都听不懂,还谋个屁啊谋!
这个意思是说,王守仁,他花样百出,奇招不断,辛勤地狂奔在智慧的小径上,虽然他还没有抵达圣贤的境界,还没有把握这个世界最终的本原。但这时候的他,在智慧上的进益已经实现了突破,早已将他的导师娄谅老先生甩到了八千万米开外。
这时候王守仁再想和娄谅谈格物,谈圣算,就形同于鸡同鸭讲。可怜的娄老夫子,根本就听不懂他掰扯的是什么。
在智慧的羊肠小道上,跋涉者所感受到的最强烈的情绪,就是寂寞。
所以王守仁说:吾一性一自足矣!
为什么他的一性一就自足,别人的一性一就不足呢?
原因在于,智慧是私有的,是不可拷贝不可复制的。譬如同一个座位上的两个同学,甲同学成绩再好,也跟乙同学没关系。智者无论如何努力思考,于不思考的人来说,都不具丝毫的意义。孔子是圣人,但门下三千弟子,除了七十二个贤人之外,余者通通是废物点心。原因就在于智慧只有私我的思考,才能够获得。别人思考的智慧,是别人的,讲给你听也全都是白讲,你必须要在自己的大脑中艰难地跋涉,走过无数个歧途,经历无数的险难,最终激活你大脑中沉睡的思维细胞,才能让智慧在你的大脑中生成。
智慧的进益,就是这样一点一滴、无声无息、不知不觉的,你会发现自己已经孤独了,你的智慧,已经远远地将别人甩在后面。
失落的王守仁离开上饶,起程赴南京,去见他那被赶出北京城的父亲。父亲王华见宝贝儿子竟然活着回来,直如枯木逢春,不胜之喜,少不得要抱着王守仁号啕大哭一场,这是自然之事。
哭罢,王守仁再次起程,前往流放之地贵州龙场。
龙场又是个什么地方?
史书上记载说:
龙场地在贵州之西北,宣慰司所属。万山丛棘中,蛇虺成堆,魍魉昼见,瘴疠蛊毒,苦不可言。夷人语言,又皆舌难辩,居无宫室,惟累土为窟,寝息其中而已。夷俗尊事盅神,有中土人至,往往杀之以祀神,谓之祈福。先生初至。夷人欲谋杀先生……
天啊,这里竟然是比石器时代更要落后的地方,这地方“蛇虺成堆,魍魉昼见”。连魍魉都跑出来了,可知龙场这个地方,其文明发展正处于混沌未分、一陰一陽一晦涩、鬼怪出没、人妖混居的时代。
这个时代,实在是有点儿太落后了。
而且,这里果然有食人族。
闻知王守仁要来,食人族亢一奋莫名,立即架起石锅,堆柴引火,拎起石斧,磨刀霍霍。打算逮到肥肥白白的王守仁,大家饱餐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