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舜第三次被父母所逐,幞被出门,但这是次比较又从容了。他辞了父母,就来秦老家中商量。秦老父子都劝他:“还不如在外面一人独自营生的好。”舜答应道:“是。但是到何处去呢?”秦老道:“仲华,老夫替你想过,如今耕作之期已过,不如做些手艺,亦可以谋生。老夫有一个朋友,在东面寿丘地方制造各种什器。我写一封信,介绍你到那边,暂且帮他一帮忙,且待明春再作计较,你看如何?”舜道:“老伯栽培,小侄就去。”当下舜就在秦老家中住宿一宵,与秦老父子谈到空青失效之事,不胜叹息。秦老父子虽则亦满腹疑心,但是因为是舜的母亲和兄弟,不好怎样乱说,亦只得随同叹息而已。
次日,秦老修了一封书,交给舜,舜受了,拜辞而去。过了两日,到了曲阜。这地方是从前少吴氏做过都城的,所以市肆喧闹,人烟稠密,与别处不同。舜游了一转,径出东门,来到寿丘。那秦老的朋友家一访就着,递了介绍书,那秦老朋友知道舜是个孝子,非常欢迎,热诚相待。自此以后,舜就在寿丘地方作什器了。那寿丘虽则是个乡村,但是风景很幽雅,离曲阜又不远,真个是闹中取静的地方。更兼黄帝轩辕氏生长于此,古迹不少,游人遂多。
一日,正届仲春,什器工作要停止了,舜趁此闲暇,到各处游玩。刚到黄帝降生宅边,只见有两个人从内走出,仔细一看,原来一个是伯一陽一,还有一个生得面圆耳大,气概不凡。舜忙与伯一陽一招呼。伯一陽一看见了舜,非常诧异,便问道:“仲华,你刚才去年到家,何以又跑到此地来?现在老伯的目疾经空青治过之后,已全愈了吗?”舜听了,戚着眉头,连连摇首,不作一声。伯一陽一见了,知道又有难言之隐,便不再问,当下将舜介绍与那同行的人道:“这位就是我所说的虞仲华兄,现在住在姚墟,亦可叫他姚仲华。”说完,又将那人介绍与舜道:“这位是续牙兄。”二人行了相见礼之后,续牙对于舜极道仰慕之意。舜竭力谦抑。伯一陽一道:“我们到里面坐坐再谈吧。”说着,三人就同走进去。
只见里面有两进三开间的房屋,外进正中供着黄帝和嫘祖的神像,里进正中,供着黄帝之父母少典氏和附宝的神像,两旁陈列许多俎豆、乐器等等,尚觉一精一雅。舜等三人就拣了一处座位坐下。舜先问伯一陽一道:“你何时到此?”伯一陽一道:“我与你别后,想到毫邑去游历。后来路上遇到这位续牙兄,谈得投契,我们就结为朋友,才知道是当今圣天子的胞弟,如此贵而不骄,且甘心隐逸,我尤其佩服极了。他要来此拜谒他令高祖考遗迹,所以我就同了他来。”舜听了,再看看续牙,衣服朴素,绝无一点贵介之气,如不说明,无论何人,决不知道他是贵胄,不觉暗暗钦敬。于是就和续牙闲谈起来,愈谈愈密,相见恨晚。当下两人也订交结为朋友。斜一陽一将下,分散各归。
到了次日,舜早起出门,正要去访伯一陽一和续牙,只见道路纷纷,连呼怪事、怪事。舜拣了两个相识的人,问他们是什么事情。那人道:“后面几十里远一座剡山上,出了一种怪物,其状如彘,黄身而赤尾,它的面孔和人一样,它的声音又和婴儿一样。昨日有多人去砍柴,听见婴儿声,以为是人家的私生子弃在那里,正要想去搜寻抱养,哪知蓦地里跑出这个兽来,见人就咬,竟给它吃了一个去,岂不是怪事吗?”
刚说到此,凑巧伯一陽一和续牙亦走来,听到这段异闻,伯一陽一道:“圣天子在上,百灵效顺,这种怪物反跑出来害人,真有点不可解。”续牙道:“据我看来,不是如此。去年家兄仲容从泰山北面归来,说起在那里豺山之下水中发现一种怪鱼,又发现一种怪兽,其状如夸父而彘一毛一,其音如呼,很以为奇。后来又在泰山南面空桑之山发现一种怪兽,其状如牛而虎文,其音如吟,作一种軨軨之一声,当时均觉得所未见。后来考查古书,才知道都是有名的妖物。那豺山下的鱼,名叫‘堪孖之鱼’;那怪兽名叫什么,我忘记了。空桑山中的兽,名叫‘軨軨’,就拿它的鸣声来做名字。但是它们都主凶兆,那古书上说,现则天下大水。’现在天下正患大水,可见这种妖物都是应运而生,与圣天子的德政是无关系的。”伯一陽一道:“那么这个剡山怪兽,又叫什么呢?”续牙道:“仿佛叫作合窳,要吃人,亦要吃虫蛇,不知道是不是?我可记不真了。大概亦是主天下大水的吧。”
舜听了,慨然长叹道:“照这样说来,我们搬到东方,东方亦非乐土呢,如何?如何?”续牙道:“仲华,你此刻到何处去?”舜道:“拟来奉访二位。”伯一陽一道:“此地离仲华处近,就到仲华处去谈吧。”当下三人同到什器肆中,谈了许久。
舜道:“此间工作都在冬季农隙之时,一到春间,都要务农,所以工作也停止了。我亦想归家省亲,再图别业,我们再见吧。”伯一陽一道:“不虚因事亲不能出门,你见到,代我问候。你有了定处,亦可以告诉他。我们可以探听,来访你。”舜答应了,二人作别而去。
舜又停了一日,得了些肆主的酬劳,收拾一切,转身归去。
路过曲阜,购一些甘旨之类,急匆匆返家。哪知到得家中,后母远远望见,口中就叽咕道:“该死的,又来淘气了!”舜上前请安,后母也不理,向内就走。舜刚要跟进去,只听见瞽叟在里面大嚷道:“你来做什么?我不要你这个逆子来!我不要你来!”舜走进房一中,叩首在地,高叫:“父母息怒,儿以后总改过了!”瞽叟不答应,一叠连声叫:“快滚出去!我不要你来!”舜伏地哀恳,瞽叟大怒,以手拍几,大声叱道:“你还不快滚吗?”敤首那时已近十岁,在旁边看不过,便说道:“父亲何妨就留二哥在家呢!”那后母厉声骂道:“什么二哥不二哥!案亲在这里生气,要你来多嘴,连你都赶出去!”敤首不敢再说。舜不得已,痛哭拜辞而出。刚到门口,遇见象归来,舜叫道:“三弟,我有点物件要献与父母,刚才父母亲生气,匆促未曾取出,请吾弟代为转献吧。”说着,就从行李中将所购的甘旨等取出,递给了象。象接了,一声不语,拿回去攘为已有,分了些与瞽叟,诈说是他去购来的。象这个人,真可谓不仁之至了。
且说舜将甘旨等交给了象之后,信步来到秦老家中。秦老刚病了,不虚邀同到一床一前问候。秦老道:“仲华,你回来了,家中去转过吗?”舜听了,禁不住流下泪来,便将刚才情形一一说了。秦老叹口气道:“怪不得,你令尊正在生你的气呢。
前日有一个北村里的人,来和你令尊说,称赞得你太好了,说你是个大孝子,而且德行材艺无一项不是上上,所以愿替你做媒。那女府上是做上大夫的,门第既好,新人亦才貌双全。这个媒人自以为一番好意,哪知令尊听了这番话,非常生气,说道:‘他是孝子,难道我是个不慈之父吗?这种欺骗说谎的逆于,可以算孝子吗?现在他已经待我们父母如此,如果再讨一个富贵的老婆来,那么他们两个不知道要轻贱我们到怎样了!
老实一句话,我活在世间一日,决不许他讨老婆。他是孝子,最好他瞒着我们父母自己去讨去。’那媒人听了这番气话,弄得来大下不去,只得废然而返。这才是两日前的事。你刚刚回来,令尊气犹未平,所以如此。你还是再到外面去寻点事业吧。”舜道:“是,是。小侄想到泰山北面去,寻几亩地种种,老伯以为何如?”秦老道:“亦好。”这日,舜又住在秦老家中,与不虚谈心。秦老的病是老病,一时恐不得好。舜受恩深切,颇为忧虑,但亦无可设法。
次日,辞了秦老父子,就向泰山而来。过了数日,望见泰山,舜心想道:“我虽不能登其巅,何妨到半山中望望,以扩眼界。”决定了主意,便取道上山。哪知看看甚近,越过一重,又是一重,那泰山最高一峰,仍在前面,可望而不可即。舜不觉叹道:“‘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高,’这句话是不错的。”觉得脚力有点疲乏,想找一处地方息息,转过茂林,忽闻弦歌之一声。舜不觉凝神细听,觉这声音仿佛在崖的那一面,于是转过崖来,果然见一座草屋,屋中弦歌不绝。舜到门外一看,只见里面一个苍老者,坐而鼓琴,口中又唱着歌。看见了舜之后,随即止住弦歌,缓缓起身出来,问道:“足下何人?来此何事?”舜连忙放下行李,进而施礼,自道姓名并说游山足倦,请求休息。
那老者听了,就请舜坐下。舜见四壁陈设一精一雅,且多书册,料想是个隐士,便叩求姓名。那老者道:“贱姓纪,名后。”
舜道:“适才听见弦歌之一声,惭愧不是知音,窃愿有所请问,未知可否?”纪后道:“辱承下问,倘有所知,无不尽言。”
舜道:“某闻琴者,禁也。究竟怎样能够禁止人的邪思荡意呢?”纪后道:“大凡鼓琴的时候,心思的邪正,意志的趋向,都流露于不知不觉之间,善于听琴的人,都能听得出。从前有一个人善于鼓琴,有一个人善于听琴。鼓琴的人忽而想到泰山,那听琴的人就称赞道:‘善哉,巍巍乎如高山!’鼓琴的人忽而想到流水,那听琴的人又称赞道:‘善哉,洋洋乎若流水!
’又有一个大圣人在室内鼓琴,他的两个弟子在门外侧耳而听。曲完之后,一个弟子叹一口气,说道:‘夫子这回的琴声,有一种贪得之志趣、邪僻的行为,何以如此之不仁呢?’另一个弟子就拿了他的话进去告诉那大圣人。大圣人亦叹了一口气,说道:‘他这个人,可以算得天下之贤人,亦可以算得知音之人了。刚才我在这里鼓琴的时候,忽然看见一只老鼠走了出来,随见一只猫在屋上。猫见了老鼠,轻轻的缘着梁柱走下来,定着它的眼睛,曲着它的背脊,要想捉这只老鼠。我当时心思注在这猫鼠身上,所以声音露出贪得邪僻的样了。他的说我,正是应该的。’照这两段故事看起来,鼓琴的时候,心思不能不归之于正,否则必被知音的人所窃笑鄙视,这就是禁字的道理。”舜道:“能够知音,这个人一定是不凡了。”纪后道:“亦不见得。从前有一个文人,要想诱一惑一个新寡的美一女,无可设法,于是手制了一曲《凤求凰》的琴调,弹起来使她听见,借此去挑引。果然那美一女听了,夜里就来私奔。照琴里说来,这个美一女听了琴声,就知道弹琴的人的心思,可算是知音了。然而甘心私奔,人格在哪里?所以知音的人,可以算一个艺术家,不凡之人尚说不到。”
舜听了这番议论,非常佩服,就请求道:“某不揣鄙陋,要求先生教我琴法,可以吗?”纪后道:“学术乃天下之公器。
足下既要学,有什么不可呢?”说罢,就起身到壁间,取出一册递给舜。舜展开一看,原来是弹琴之法,上面绘着许多琴图,有正面,有反面,各处部位的名称都有注释,后面再加以详注。
有些用指之法,写着许多符号,舜却看不懂,经纪后一一说明,方才解悟。纪后又取出制就的曲调来,叫舜弹弹。舜本是个聪明绝顶之人,一弹就合,不过生疏一点。当下舜就拜纪后为师。
纪后觉着舜是不凡之才,亦乐于教诲,就留舜在家住宿。两人谈谈琴理之外,渐渐说到声音之道与政治相通的道理,尤其投契。
过了几日,舜要去了,纪后取出一本乐谱和一面小琴来赠行。舜再拜受赐,却又问道:“老师弹的那张琴,仿佛有七尺多长,这张琴不足四尺,敢问琴制的长短,是否不一律吗?”
纪后道:“琴制有三种:我那种长七尺二寸的,是伏蒙氏所作之琴;这种长三尺六寸六分,是神农氏所作之琴,象三百六十六日,一年之数也;还有一种长四尺五寸,是后人所改作之琴,取法乎四时与五行。只此三种,以外没有了。”舜道:“弟子听说,神农氏继伏羲氏而王天下,上观象于天,下取法于地,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削桐为琴,绳丝为弦,以通神明之德,合天地之和。照这样说来,琴当然是神农氏创造的,伏蒙氏的时候,何以已有琴呢?”纪后道:“大凡一项物件,第一个发明的人,往往不及第二个改良之人来得有名。因为第一个开始创造,总未能十分完美,必待第二个人改良之后,方才格外合用。所以世界传说,总以为琴是神农氏所造。其实伏羲氏的时候有一个臣子,名叫婴堙,进贡了一种美的梓木,伏羲氏见了甚一爱一,就叫他的下相柏皇创造四张琴。一张名叫丹维,一张名叫祖一床一,一张名叫委文,一张名叫衡华。所以琴这项东西,伏羲氏的时候确已有了。譬如近来通行的围棋,大家都说是圣天子教子所造的,其实当今圣天子是从黟山上黄帝的遗迹看来。可见黄帝那时已有围棋了。”舜听了,连连点首称是,就别了纪后,向泰山北麓下山。
舜刚刚走到山麓,只见一个人。负着耒耜,赤着脚,戴着笠帽,行歌而来。看见了舜,目不转睛的看。舜看那人,觉得不是庸俗之流,亦定住眼睛看他,四目相射,渐行渐近,舜不禁拱手问道:“足下尊姓大名?”那人亦还礼道:“鄙人向无姓名,只在此地耕种为业,因为舍间所住的是山洞,以石为户,所以大家都叫鄙人为‘石户之农’,这就算姓名了。”舜听了,益发觉得这人与众不同,正要拿话再问,那石户之农已转问道:“老兄尊姓大名?”舜告诉了,石户之农笑道:“原来就是姚仲华,闻名久矣。不嫌简慢,请到石户中坐坐如何?”舜有心要结识这个人,就说道:“正好,正好。”
当下二人一路走,一路问答。舜道:“足下何以知道某的姓名?”石户之农笑道:“鄙人是在北山下耕田,向不问世事的。前年有一个敝友来访,谈起你老兄才德盖世,心中非常仰慕,不期今日得遇。”舜忙问道:“贵友是什么人?”石户农道:“这人也与某差不多,无姓无名的。’他是个北方人,数十年来遨游天下,随遏而安,饮食居处衣服等,只要可以充饥、托足、蔽体,绝不选择,所以大家叫他‘北人无择’。可是他的真姓名,连某也不知道呢。”舜道:“此人现在何处?”石户之农道:“他萍踪一浪一迹,绝无一定,或三年一来此地,或五年一来此地,不能预料。”舜想:“这人决定也是一个有道之隐士了,但是他何以知道我?”
正在悬揣,忽听石户农说道:“这里就是寒舍,请进坐坐。”舜一看,果然是个石洞,洞之双扇以石为之,洞中黝暗,仿佛有人在里面料理餐具,舜就止了步。石户农先钻进洞去,与那里面的人不知道说了几句什么话,随即携了两条破席出洞来,铺在地上,与舜相对而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