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河南归德府城下(一八五三年六月十三日)
林凤祥、李开芳率北伐军在攻城,大炮向城里轰击,步骑兵用云梯攻城,锐不 可挡。
忽然城门洞一开,林凤祥在大旗下对李开芳说:“朱锡锟混进城里的伏兵杀出来 了。”
李开芳一摆手,身后战鼓齐鸣,太平军全线冲击上去,无数清兵倒在刀下、马 蹄下,太平军攻人城中。
2.归德府城林凤祥、李开芳并马入城。朱锡锟带人捆一绑了几十个文武清朝官员 过来,朱锡锟指着前面两个说:“这个是清妖参将范正伦,这个是前任商丘知县钱 文伟,知县宋锡庆跑了。二位丞相,怎么处置?”
林凤祥说:“斩首示众。兵勇放掉。”
朱锡锟说:“是!”一挥手,让部下将人犯推走,他说:“这一仗值得,我们 得了两万斤炸药,三十多门铁炮。”
林凤祥说:“那比斩几个参将、知县有用处。”
朱锡锟问:“我们在归德不会久住吧?”
李开芳说:“马不停蹄过黄河,向山东进发。”
林凤祥说:“你带先锋军赶到刘家口去找船。我们如果能从这里过黄河,最好, 清妖山东防务空虚,京城一带兵力有限,这是直扑北京最近的一条路。”
李开芳说:“叫吉文元暂留守归德,等待石军到达。”
3.开封城东太平岗(一八五三年六月十九日)
林凤祥的北伐军已在此扎营,二人在营前计议。李开芳说:“没想到刘家口没 有渡船。”
林凤祥说:“河南巡抚陆应事先想到我们要抢渡黄河,派人把渡船、民船全烧 了。”
李开芳说:“这陆应被打得落花流水,他现在都回不了开封了。”
吉文元走过来问:“什么时候打开封?”
林凤祥说:“打不打下开封并不是主要的,寻找渡口过河是最急切的。”
吉文元说:“近日连降大雨,火药都湿了。我去看了一下,开封城外的民房都 被清妖焚毁了,没有了村庄掩护,我们一穴一地攻城也不容易。”
林凤祥说:“好在这里的百姓和捻军踊跃加入太平军,我们北伐之师越来越壮 大。”
吉文元说:“我们得到的骡马足可以让全军变为骑兵。”
林凤祥说:“如攻不下开封,就向西走,向朱仙镇靠拢,朱锡锟在那里等我们 呢。”
李开芳说:“如果大军去朱仙镇,就只能在水口渡黄河,我们必须连续扫清障 碍,要打下中牟县、郑州和荣一陽一才行。”
林凤祥说:“就这么办。听朱锡锟说,在知巩县洛河口岸,停有清妖运煤粮的 大船二十几艘,我们一定要夺到手中,那就万无一失了。”
吉文元说:“我去安排先遣队去夺船。”
4.南昌城下(一八五三年六月二十四日)
太平军大营几十座,已把南昌围得水泄不通。水军则将千余艘战船泊于赣江上, 在滕王阁外也形成水上联营。
曾天养在水军中视察,他来到一条小艇上问一个战船的管长:“你是管长吗?”
管长说:“小的是。”
曾天养问:“你管几个人?”
管长说:“打安庆时战死一人,伤一人,还有圣兵四人,牌尾兵三人。”
曾天养摸一摸船前的炮,说:“二百斤的炮太小了。”
管长说:“江水一溅上来,最怕火药湿,炮就打不响了,我想了个法子,用铁 桶装火药,桶口用石蜡封严。”他搬出了一桶火药让曾天养看。曾天养说:“这个 法子好,可告诉唐正财,水师多找这样的桶。”
他又问几个圣兵:“你们吃得饱吗?”
一个圣兵说:“半饱。”
“那不行。”曾天养说,“要打南昌了,要吃饱饱的,回头去查一下军粮供一应, 有敢克扣军粮者,立即斩首。”
随行军官答:“我马上去查。”
5.江西抚署江西巡抚张芾正在召集大员们计议对策。他那矮小的身一子在宽大的 椅子里不安地动来动去,显得很滑稽。
办一团一练的前刑部尚书陈孚恩说:“幸亏我们事先将南昌城外民房尽行拆毁,长 一毛一想依托作为栖息和挖地道掩体的可能一性一没有了。”
湖北按察使江忠源说:“我已将兵力集中在七个城门,不过,我们的力量仍比 较单弱,应火速求援。”
张芾说:“援军正陆续到来,远水暂不能解近渴,请各位务必尽力,南昌能否 守住,全靠二位了,我是没有什么办法的。”
江忠源鄙夷地看了一眼矮小的张芾,站起身来说:“长一毛一围长沙,用一穴一地攻城 法没能奏效,可攻南京时成功了,我已想出对策,我江忠源会让长一毛一照例进不来南 昌。”
张芾拱手说:“有江廉访在,我就放心了。”
6.赖汉英帅营赖汉英对曾天养说:“估计清妖在南昌城里有一万人,援军来了 七千多,和我们的兵力不相上下。”
曾天养说:“我们采用一穴一地攻城法,有一定障碍,清妖把城外民房拆了、烧了, 我们没有了掩护,又和长沙时一样。我看攻南昌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我们的军粮不 够,应派兵去筹粮。”
赖汉英问:“你看派谁去?”
曾天养说:“让石祥祯去吧,可往丰城、瑞州、饶州、东平一带去筹粮。”
赖汉英点点头,又说:“先攻德胜门,让水师干,他们离得近。”
曾天养说:“好。文孝庙我们的大营要多加防守,让林启蓉注意。”
赖汉英说:“我知道了。”他站起身拍了拍曾天养的肩说:“请曾老将军多费 心劳神,我对打仗心中无数。”
曾天养爽朗地笑了:“难得有你这么坦诚的人。有的人一肚子狗屎,却要装成 韩信再世的样子。你放心,你坐镇就行,冲锋陷阵有我呢。”
7.德胜门外夜色漆黑,南昌城上仅亮着几盏灯,一陰一森而恐怖。
水师在向南昌城开炮。敌兵纷纷躲起来。
在炮声掩护下,士兵紧张挖一穴一道。
8.南昌城上一队清兵簇拥着张芾、候补知府林懋勋等人在城上巡查,两个戈什 哈提着灯笼在前面引路。
张芾忽见城里面城墙角有人在挑灯挖什么,他一惊,叫起来:“不好了,长一毛一 挖地道挖进来了。”
林懋勋说:“不是,抚台大人,这是城里,长一毛一怎么会从城里往外挖呢?”
戈什哈说:“那是江廉访在挖瓮道。”
惊魂甫定的张芾沿着炮台台阶下去,说:“什么叫瓮道?”
他下到城墙根,只见几个士兵正在城墙底下挖深坑,有几个坑已经挖好了,士 兵正在江忠源的指挥下,把一口大瓮缸下到深坑中去。
张芾问江忠源:“江廉访,此是何意呀?”
江忠源举着灯笼照着大缸说:“这是在下想出来的主意,专门破查长一毛一地道的, 我起名叫瓮听法,每一口大缸里坐一个士兵,当城外有掘土声时,瓮中特别响亮, 即可从有响声的地方挖下去,或用铁球击打,或用滚开的稀桐油灌下去,十拿九稳。” 他回手指了指身后的几口大锅,果然正熬着桐油,直冒泡。
张芾半信半疑,忽然不远处有一瓮中的清兵站了起来高叫:“底下有声,挖过 来了!”
张芾、江忠源等人立刻拥过去。江忠源示意清兵爬上来,他亲自下去。蹲坐在 缸中细听了听,果然底下有空声空气的动静。江忠源上来冷士兵:“把缸提上来。”
士兵上去提起大缸,这回,刨土声已清晰可闻,他派几个人用大镐用力刨了几 下,“咚”一声,果真塌了一个大洞,刨土声立刻消失了。江忠源示意士兵抬来了 滚一烫的桐油锅,猛然向洞一口浇下去,只听洞底下“啊呀”一阵惨叫,接着静寂下来。
接着,江忠源指挥士兵穿梭一样担水,向地道里灌水。
张芾佩服地说:“江公乃神人也。”
9.德胜门外太平军隧道入口几个水师圣兵浑身是桐油,已被灼伤,又全身湿一透 了,十分狼狈地爬了出来,地道里水汩一汩流一出。
唐正财见了,气得大叫:“开炮,打他个龟孙子!”
船上的铁炮向城上射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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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昌城墙上张芾和江忠源、林懋勋等人在城垣上走着,张芾说:“江公此 法,顶得住一万雄兵啊。”
江忠源道:“吃一堑长一智,长一毛一不好对付啊。”
忽然一发重炮弹在他们面前开花,提灯笼的戈什哈被炸飞起来又血肉模糊地倒 下去,血溅满了张芾的二品补服,张芾吓得坐了下去,他看见身上的血,神经质地 大叫:“来人啊,我受伤了!”接着就翻了白眼。
林懋勋的腿被炸断,鲜血直流,也哎呀呀地乱叫。
江忠源扶起张芾,这看看,那按按,并无伤处,他说:“张中丞,你没有伤, 这是溅上的血。”
可张芾已经神经错乱了,他目光呆滞,口中淌出涎水,不断地重复一句话: “哎呀,皇上别杀臣,臣不是不忠啊,皇上……”
江忠源不屑地摇摇头,对几个戈什哈说:“把他背回去吧,这是一位吓疯了的 大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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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江罗大纲兵营(一八五三年七月十八日)
陈宗扬带李世贤、谭绍光等人来到中军帐向罗大纲报告,陈宗扬说:“向荣从 邓绍良的镇江大营一抽一出两千人去援赣,南昌快被赖汉英攻下来了。”
李世贤说:“邓绍良大营兵力削弱,正是进攻良机。”
罗大纲说:“陈宗扬,你要固守住北固山营寨,切断清妖后路,迫使邓绍良分 兵,别把兵全投到大本营来。李世贤,你和谭绍光两人带一小鄙队伍出城诱敌。我 亲自带一精一兵从城垣暗门潜出,直扑江南大营。你们分头去准备,明天动手。”
几将都说:“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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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绍良大营李世贤、谭绍光的诱兵起了作用,清兵在邓绍良率领下直追下 去。
镇江城的城垣暗门打开,罗大纲率骑兵一拥而出,火箭、火罐接二连三向清营 抛去。敌营顿时起火,一处、两处,很快连成了一片。
邓绍良发觉上当,放弃追击赶回来时,见大营已焚毁,士兵溃散,他只得带了 少数亲兵落荒而走,逃向丹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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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王府杨秀清、韦昌辉正在议事。
杨秀清道:“林凤祥、李开芳的北伐军前一时期进展迅速,在渡黄河时,船少 人多,有一千多人没过去,清妖的黑龙江马队截过来,这一部,恐怕要陷入敌人重 围。”
“是哪一部分?”韦昌辉问。
杨秀清说:“是春官丞相吉文元部。”
韦昌辉说:“林凤祥在朱仙镇时,曾派两个信使回来,一个叫清妖抓住,另一 个下落不明。昨天第二批信使回来,才知道,原来林凤祥、李开芳已进入怀庆,怀 庆是黄河以北重镇,有沁河、丹河经这里人黄河,林凤祥想攻下来,可是怀庆知府 余炳焘很一奸一诈,他把狱中囚犯都放出来了,其中有一个挖过煤,这家伙每天早上到 城外去看草地,只要草叶上没有露水,就判明底下有地道,一目了然,林凤祥他们 挖的地道都叫他破坏了,攻城失利。他们觉得势孤力单,清妖为了保卫京城,调来 很多蒙古骑兵、黑龙江马队,最厉害的僧格林沁骑师也上去了,林凤祥的意思是叫 我们派援军去。”
杨秀清说:“现在看来,林凤祥、李开芳是孤军深陷险地了。可现在江南江北 大营在加紧围攻无京,这边有向荣、邓绍良,北面有琦善、陈金绶、雷以诚攻扬州, 西征军攻南昌久攻不下,实在一抽一不出兵力北上啊。”
韦昌辉说:“无论如何得派一支援兵北上。林凤祥、李开芳得手,会让清廷震 荡,对瓦解清妖营垒人心极为重要,倘林凤祥他们溃败了,对我们的士气有影响。”
杨秀清说:“我相信林凤祥、李开芳能独撑危局。从广西打出来,一路上他们 都是挂先锋印的,攻无不克,不然我也不能派他们二人率师北伐。”
韦昌辉说:“正因为他们二人久经战阵,沉着勇敢,不是万不得已,不会接连 派信使回天京来求救兵。”
这句话打动了杨秀清,他思忖了一下,说:“你先给林凤样写封信去,叫他审 时度势行一事,不一定非围攻一个城市不可,怀庆攻不下来就撤走,反正打下来也无 力防守。告诉他们,我尽快调一支援兵北上去支援他们。”
韦昌辉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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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江清兵兵营(一八五三年七月三十日)
赖汉英正亲率将士向九江大营进攻,炮火猛烈。
九江镇总兵马济美领兵出迎,双方打得十分激烈,马济美渐渐不支,率队后撤。 他同时令一个部将:“再去请江廉访出兵救援。”
部将得令而去。
马济美渐渐被包围,这时一骑马杀出重围来到马济美马前,这是他的儿子参将 马炳文,刚去求援回来,他向父亲报告说:“江忠源老贼,见死不救,他正过生日, 大摆宴席呢,不但不出兵,还责怪父亲你违军令,只宜坚守,不应出击。”
气愤已极的马济美大吼一声,向敌阵冲去,儿子紧跟在后。
李秀成从赖汉英马后杀出,直奔马济美,只几个回合便把马济美砍于马下,前 来营救父亲的马炳文一急,长矛刺空,用力过猛栽于马下,又一个太平军小将跃马 上来,正是范汝增,手起刀落,砍掉了马炳文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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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王洪秀全寝宫洪秀全刚刚出浴,脸上还有水珠,他手秉烛台来到屏风前, 又挂起了写满人名的挂图。他的手茫然地在人名中间画来画去。最后手指停在杨秀 清那里。杨辅清、杨宜清、杨云娇、陈承溶、林凤祥、李开芳……一些人的线头都 集中在杨秀清名下。
洪秀全沉思着,心事重重的样子。他偶然想起了前些天东王府二尚书侯谦芳夹 在奏折里的纸条,就走到书案前,从《太平礼制》这本书中找出了这张纸条,已经 皱巴巴的了。
他侧头向后看看,那里水声很大,透过玻璃门,可以看到一个朦胧的人影,那 是程岭南在洗浴。洪秀全起初想把纸条再夹回书本,却又觉不妥,在灯火上引着了, 直到看见纸条烧成了片片纸灰,才松开手。
这时浑身缠绕着一片雾气的程岭南从浴一室里出来了,她一眼看到了屏风上的挂 图,她说:“陛下又看你的挂图了?臣妾幼读诗书,却从来不知道有这种驾驭天下 的妙法。”
洪秀全坐在绣墩上,看着半一裸一的程岭南说:“你明天又要过东王府去?”
“可不是。”程岭南说,“那边捎来信,说天父明天临凡,要让我接旨。”
洪秀全弦外有音地说:“天父怎么频频对你下诏旨呢?又都是小事。”
程岭南说:“可不是!上次天父告谕臣妾,说臣妾是天父特地派下来服侍天王 的,让臣妾不准有半点疏漏,每餐饭都让我亲口尝过之后才能让天王下筷,惟恐别 人投毒。”
洪秀全言不由衷地说:“天父想得太周到了。”程岭南再也不会想到洪秀全已 对她起了疑心。
程岭南正要换衣服,却感到不适,连着呕了几口清水。
洪秀全注视着她,问:“你这几天总是作呕,你是不是有喜了?”
程岭南撒娇地说:“天王真是细心人!连女人的事也都留心,陛下不说,臣妾 还想多瞒几天呢。”
洪秀全说:“这么说,你真的为朕怀上龙种了?”他的表情却并无喜悦可言。
程岭南扑到洪秀全怀里娇滴滴地说:“看陛下好像不乐,也不在意,反正陛下 早已立了幼天王子,早知陛下不高兴,我这又何必呢!”
洪秀全在她脸上捏了一下,说:“王子越多越好,朕岂有不高兴之理?”说完, 天王洪秀全若有所思地望着天花板,好一阵,突然说:“要他们弄点菜来,你我小 酌几杯,庆贺你怀了王子。”
这一说,程岭南才高兴了,跳起来喊:“来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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仪美寝宫仪美病了,而且病得不轻,面容憔悴,赖王一娘一和几个姐妹、侍女 守在一旁,喂她药,她躲着不吃。
赖王一娘一道:“有病不吃药怎么行呢?”
门外苏三一娘一说:“王妹来看公主了。”话音刚落,她陪着洪宣娇步人卧房。
人们都起身相迎。洪宣娇向赖氏点头后,走到一床一前,说:“哎哟,才几日不见, 仪美怎么瘦成这个样子了?怎么不请御医来看病?”
赖王一娘一说:“开了方子抓了药也没用,这孩子犟,不肯吃。”
挣扎着半躺半坐起来的仪美说:“我这病是没药可治的。”
一听这话,洪宣桥与苏三一娘一相互看了看。她端起药碗,对赖王一娘一说:“你们先 忙你们的吧,我和苏三一娘一陪仪美多坐一会儿。”
赖王一娘一说:“这最好了,你的话最管用,我的话她根本听不进去,女大不由一娘一 了。”她带着一群宫女退出去了。
洪宣娇问:“你感到怎么样?”
仪美说:“老做噩梦,睡不好,吃不香,夜里盗汗,心虚气短。”
苏三一娘一说:“可能是时令不好,染了风寒。”她是故意不往心病上引。
洪宣娇说:“先吃药,不吃药怎能治好病呢?”她其实也知道吃药无济于事。
仪美仍不肯吃,她说:“这药不治我的病。”
苏三一娘一笑道:“这可奇了。你又不是医生郎中,你怎么知道这药对不对症?”
“我知道的。”仪美的眼光黯淡,像是蒙着一层云雾。
洪宣娇说:“对了,有一个英国的传教士在天京,他是洋医生,请他来看看, 怎么样?”
苏三一娘一说:“行。前天北王的儿子肚子疼,卢威廉给了两个小白片的玩艺儿, 吃下去就不疼了。”
仪美说:“快别给我请洋大夫,满身满脸是一毛一,怪吓人的。”
洪宣娇说:“又不跟你亲嘴,满脸是一毛一有什么关系?”
苏三一娘一哈哈地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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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林苑从仪美寝宫出来,苏三一娘一说:“我看,仪美的病挺重,人都快脱相 了。你看是什么病?”
“痨病?”洪宣娇说。
“什么痨病。”苏三一娘一道,“我看是心病。”
“我也有些疑心。”洪宣娇说,“若真是心病,那肯定是从陈玉成身上引起的 了。”
苏三一娘一道:“这丫头,成全别人,毁了自己。也真怪,她只见了陈玉成一面, 怎么就想得死去活来了呢?”
洪宣娇说:“这要问你自己,你不也是这样吗?”
“我哪像你!”苏三一娘一反唇相讥,“说正经的,你去请请那个洋大夫,怎么样? 今天卢威廉到官里来了。”
洪宣娇说:“我去找我哥,今天他召见那个洋人,你陪着,不如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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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王寝宫用膳厅宫女们摆好了杯等,站在后面。
洪秀全说:“都去吧,我们自己来。完了也不用收拾了。”
几个宫女应声退下,关上了房门。
天棚上一架木制的机关风扇缓缓地摇着,发出呼噜噜的响声。
程岭南拿起一双象牙筷子,逐个菜盆里点试一下,说:“这种印度象牙筷子验 毒最管用的,不管是砒霜还是红矾,一沾上就发黑。”
洪秀全说:“你对毒一药挺在行啊!”
程岭南说:“我爹当湖广总督时,怕有人下毒害他,就让我天天用这法子试, 他谁也信不过。”
洪秀全笑道:“朕也是谁也信不过。”
程岭南说:“连臣妾也信不过?”
洪秀全道:“你例外。”
程岭南一样一样地品尝着菜,她说:“陛下,最忠于你的就是我了,若有人投 毒,我替陛下死。”
洪秀全接二连三地喝了几杯酒,却不吃菜。程岭南说:“陛下平日酒量不大, 今日用得太多,别吃醉了。”
“不妨事的。”洪秀全又一连干了几杯,他说,“朕今个高兴。”
程岭南也陪着喝了一杯,她发现洪秀全很快就醉了,坐在那里打晃,抓酒杯也 抓不准了。
“别再喝了,万岁用酒用多了。”程岭南去夺他的酒杯,洪秀全不松手,一边 喝一边说:“朕醉不了,一点没醉。”可说话的声音已经变了。
程岭南说:“万岁,天朝里谁对陛下最忠,陛下知道吗?”
洪秀全说:“当然是东王。”他这是故意说给她听的。
程岭南说:“可有人说东王专权,有些大事都不奏请陛下。”她在替杨秀清试 探。
“这是离间。”洪秀全说,“他的权,是朕给的,朕让他专权的,没有人专权, 都说了算,政令多出,那才要出乱子呢。”
程岭南信不实,又问:“东王知道陛下的心吗?”
洪秀全说:“我们同是天父的儿子,岂有不知之理?别看东王叫人怕,他的心 是好的,天朝没有他支着,不定会什么样子,朕也没有这么自在了。”
程岭南又问:“这么说,陛下并不愿理朝政了?”
洪秀全说:“朕有你们陪着,及时享乐足矣,叫东王他们管去吧。”
程岭南进一步启发说:“这可不行,你太放手了,万一东工变了心,来个后宫 篡位,陛下怎么办?不可不防啊,放手也要有一个限度。”
洪秀全大大咧咧地说:“他跳不出如来佛的手心去。我在东王府里安插有人, 他一举一动我都知道。”
程岭南大吃一惊,问:“这太对了。是哪一个呀?”程岭南立功心切,问得直 白。
“这不能说。”洪秀全故意卖关子。
程岭南说:“陛下还信不着臣妾吗?有谁还能比我与陛下更亲密呢?”
“你千万不能泄露与人。”洪秀全神秘地压低声音说,“丞相曾水源,朕从武 昌出来时,就把他安插在那里了。”
程岭南说:“太好了,这才万无一失。”好像要咀嚼一番洪秀全泄露出来的机 密,程岭南思忖了好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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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神殿洪秀全坐在金殿上,司琴和苏三一娘一引着卢威廉款步走来。这卢威廉 金发碧眼,鹰钩鼻子上架着一副金丝镜,穿一身黑色的传教士长袍,胸前挂着一个 很大的绿莹石十字架,红一润的脸上总是挂着微笑。陪他一起来的还有一个洋人,叫 吟喇,居然穿着太平天国服装,看上去有些滑稽。吟喇倒确实是太平军。
吟喇一进入大殿,立刻匍匐在地,用不很纯正的汉语三呼万岁。卢威廉仍站着, 莫名其妙地耸耸肩。
司琴说:“那卢威廉,你为什么不跪?”
卢威廉也能一操一汉语,比吟喇又差了一个成色了。见问,卢威廉说:“洪,不是 我的皇上,我的皇上在伦敦。洪,只是我的朋友。”
听他这一说,苏三一娘一在一旁直想乐。
司琴道:“你还是跪下吧,吟喇也是洋人,他为什么学我天朝礼仪?”
吟喇说:“我和他不一样,我已经是太平军了。红胡子蓝眼睛的太平军。”
洪秀全这时发话了:“你们英国人不懂规矩,入乡随俗,你也该在朕面前三呼 万岁的,何况,你们信的是上帝,朕和太平天国的臣民也信上帝,我们是一个上帝。”
卢威廉又耸了耸肩,表示不赞同,他说:“我们的上帝恐怕不是一个,你们的 上帝不吃面包,可能吃馒头。”
这一次连洪秀全也忍不住乐了。他想出一个妙法:“你不好跪,朕与你同跪, 我们一起跪拜上帝,如何?”卢威廉表示同意:“这样可以。”他与洪秀全并肩跪 拜后起来,洪秀全挥挥手,对司琴说:“行了,赏他一个坐吧。”
卢威廉远远地坐下,说:“怎么是赏一个坐?应该是请我坐。你的弟弟洪仁轩 先生就没有你这么大的架子。”
洪秀全吃惊地问:“你认识我的族弟洪仁轩?他在哪里?”
卢威廉说:“我是在香港认识他的,他很有天才,英语也说得很好,我不知他 现在在哪里。”他说话时,几乎都是倾着上半身大声喊着说的,大厅里嗡嗡的回音 此起彼伏。卢威廉说:“我应该离天王你坐得近些,我们好像是在伦敦歌剧院里, 你在台上,我在包厢里。”
吟喇说:“这里的规矩是这个样子,别人是不能和天王坐到一起的。”
“近些总可以吧?”卢威廉不等天王允许,就自己搬了那个圆形绣墩走了过去, 放在丹壁下,近是近了,说话反而要扬起脖子了。
司琴想上来制止他,洪秀全宽容地笑笑,说:“让他随便好了。”
卢威廉说:“我看过你们的各项诏书,书上说你曾经上过天,见过上帝,这是 真的吗?”
洪秀全说:“是呀。上帝是一个金须老者,说话很和气。”
“他说的是英国话还是中国话?”卢威廉不客气地问,“我想他应该说英语的。”
“不,”洪秀全说,“我们中国的诗经、书经里都提到过上帝,我们的上帝是 说中国话的。”
卢威廉妥协地说:“那么我们是亲戚。”
洪秀全也说:“你算我们的西洋本家。”
卢威廉说:“上帝、耶稣和圣灵本来是三位一体的,可天王你的诏旨里不是这 么说的。”
洪秀全说:“不是一体。耶稣低于天父,他是天兄,而朕是耶稣的弟弟,是天 父天兄让朕当太平天国天王的。”
“这我不能同意。”卢威廉说,“《新约》、《旧约》,都没有提到过耶稣有 你这么一个弟弟。”
洪秀全说:“尽信书不如无书,这是孟子说的,他别的话都是妖论,这句话对。 你们的《新约》、《旧约》也不能尽信。天父、天见、天王是最神圣者,天父执掌 天上、凡间,天兄管理天堂,朕管理凡人世界,你怎么能说基督教三位一体是正确 的呢?”
卢威廉哭笑不得,耸耸肩。
洪秀全又说:“你不要到中国来传你的基督教。在《圣经》里,《约翰启示录 》中,约翰亲眼见到羊羔站在天父面前,这羊羔是谁?他就是天兄。”
卢威廉无法再严肃下去,哈哈大笑。
洪秀全有些生气,但旋即又耐心地开导这个异教徒:“朕是去过天堂的,你为 什么不信?因为你没有去过,你不知道天堂是什么样子,天兄、天父是什么样子。”
卢威廉说:“看来,我只能继续传我的教了,我们无法统一。”
洪秀全说:“如果你愿意,朕可以封你官,你可以在我们这里住下去,我们继 续讨论。”
“封我什么官呢?”卢威廉感兴趣地问。
“丞相,如何?”洪秀全的慷慨令吟喇大为吃惊。
卢威廉却问:“这是个什么官?九等文官吗?”
吟喇告诉他:“这是个很大的官,相当于英国的首相呢。”
卢威廉惊愕之余,说:“太大了。”
洪秀全说:“这是洋务丞相。天国的通事、外交都由你来管,让那些外国人不 能随意欺侮中国人,不准向中国卖鸦片!”
“这我要考虑考虑。”卢威廉说,“你们的官,我可能不会当。我看到你们占 领的地方,老百姓都在头上包了红巾,兴高采烈地跟你们走,也看到你们把官仓打 开,把粮分给人民白吃。还有,你们不准男人和女人在一起住……我觉得我到了一 个十分美好又十分古怪的国度里来了。我不知道,天王见到的金色胡子天父是不是 这样同你说的?”
洪秀全渐渐失去了劝他皈依拜上帝教的兴趣和耐心了,他忽然说:“你去告诉 那些驾着铁甲炮船的英国人、美国人,不准他们随便闯到长江来窥视天朝。”
“我不明白,天王你指的是什么。”卢威廉摊开了双手。
洪秀全说:“吟喇一爱一卿,你来告诉他。”
吟喇说:“前几天英国公使文翰带着两艘英国军舰打着中立旗号闯人了镇江江 面,太平天国命令他们离开,他们竟敢开炮,天王为此很恼火,也命令炮台士兵向 英国军舰开炮,他们才退出了长江口。”
卢威廉做出了一个一爱一莫能助的手势,他说:“我只是代上帝传言的教士,我管 不着大英帝国的事情。不过,我可以向天王进一言,若是他们再敢来,你们就用大 炮打沉它。”
天王一听,极为高兴,他说:“你是朋友,你是洋人里惟一公道的。”
“这是自然的嘛。”卢威廉扶了扶快从鼻梁上滑一下来的眼镜,说,“若是你们 太平天国的军舰随便开到泰晤士河里去,英国人会答应吗?”
“好极了。”天王说,“你不要走,今天朕宴请你。”
“我非常高兴。”卢威廉双手交叉捂在胸前,说,“不过有个请求,能不能只 上三道菜,最多四道,我害怕。”
“吃饭怕什么?”洪秀全问。
吟喇说:“前几天在镇江时,罗大纲丞相请卢威廉先生吃了一顿饭,上了二十 六道菜,桌子上堆成了小山,他说他被吓坏了。”
洪秀全说:“也不能薄待你呀。中国是礼仪之邦,你懂吗?听吟喇说,你们洋 人很小气,来了客人,给吃些芹菜、胡萝卜,浇上点酱,这也算一道菜,这和我们 喂兔子差不多。”
满屋的人一大笑,连门外的牌刀手全都捂着嘴笑起来。
洪秀全站了起来,说:“送客。”
卢威廉也站了起来。
苏三一娘一走到洪秀全面前,低声说:“请卢先生去给仪美公主看看病行吗?听说 他手到病除,很灵的。”
洪秀全说:“你不提,朕倒忘了。卢先生留步。”
卢威廉站住,问:“又是让我跪下吗?”
洪秀全笑了:“不是。小女有病,想请先生去给诊治一下,方便吗?”
卢威廉问:“现在吗?”
“不,宴会之后。”洪秀全又吩咐苏三一娘一,“诊金要丰厚些。”
卢威廉说:“乐意效力。不过我不能喝醉,醉了就看不成病了。”
20
东王府一间密室门外杨秀清与程岭南、杨云娇一同走进去,立刻关上了房 门,侯谦芳和宫女们被挡在外面。侯谦芳遣散了宫女们,自己贴着房门听听,只听 得见私语声,很小,听不清。
21
密室内三人一走进屋子,杨云娇立刻从另一个暗门出去了,根本没有停留。 杨秀清没打哆嗦,天父没来附体,倒是一婬一欲之心附了体,不顾一切地将程岭南抱在 怀中。
程岭南说:“你既这么一爱一臣妾,何必把我送给他?”
杨秀清说:“他是君,我是臣啊,不得已的事。”
程岭南说:“你这里我再不能来了,他起了疑心。”
杨秀清问:“他训斥你了吗?”
“那倒没有。”程岭南说,“他问话的眼神不对,我害怕。”
“没事。”杨秀清拥着程岭南说,“过几天我让天父说话她就服服帖帖的了。”
程岭南说:“他未见得真的相信天父附在你身上,只是不得不认账而已。”
“他说了吗?”杨秀清有几分紧张。
程岭南摇摇头,说:“他那张图上,画在你名下的人名,圈圈最多,他总是站 在那儿琢磨,眼睛一陰一沉沉的。”
杨秀清自信地说:“羽翼已成,他不能对我怎么样。何况,他应该感激我,南 征北讨,都是我东王在替他打江山,他坐享其成,还有什么不知足?”
程岭南冷笑道:“你太小看他了,你在他身边安钉子,他也早就在你身旁安钉 子了。”
“谁?”杨秀清问。
“曾水源。”程岭南说。
“不会吧?”杨秀清松开了程岭南,感到事态严重,他说,“我对他很好啊, 封他为丞相就是我的意思,他知道。”
程岭南说:“可天王说,曾水源救过他的命。”
“这倒是,”杨秀清眼睛里闪过一丝一陰一影,他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少顷,杨秀清又显得泰然了,又笑着来搂程岭南,把她往一床一上拥。
程岭南说:“你还有这个心思?”
“天塌不下来。”杨秀清说,“是天王亲口告诉你的吗?”
程岭南被他放倒在一床一上,她说:“是他亲口说的。”
杨秀清动手去解程岭南的衣带,说:“不管怎样,我与天王是患难与共的弟兄, 我忍着点、让着点就是了。”
他如此大度,又不能不令程岭南感到诧异。
22
天王府仪美公主寝宫外在洪宣娇、苏三一娘一陪同下,卢威廉夹了个黑色的皮 包向仪美的寝宫走来。
司琴跑在前面,去给公主报信。
23
仪美卧房一些宫女们在仪美一床一前摆了一长溜玻璃屏风,是磨砂的,半透明。
司琴进来说:“快,洋大夫来了。”
仪美说:“我不见洋大夫。”
司琴说:“这是天王旨意呀。再说,管他洋大夫、土大夫,能治好病就行呗。”
这时卢威廉已经进来,嗅了嗅鼻子,问:“什么香味?怎么和你们的佛堂一样 味道?”
苏三一娘一说:“是安息香,人闻了容易入睡。”
卢威廉看了一眼插在香炉里冒烟的残香,说:“这是烟,人吸人肺中,不会好 受的。”
司琴说:“这烟吸到鼻子里,怎么会进到心肝肺里?”
卢威廉说:“都是通着的。”
司琴拿了一张椅子放在屏风外面,请卢威廉坐。
卢威廉屁一股沾了一下椅子又起来了:“怎么不让我看看病人?”
洪宣娇说:“你给号脉就行了,公主是不能随便见的。”
卢威廉耸耸肩,说:“不见病人,怎么看病?”
司琴把一根细绒绳绑在仪美的手腕上,另一端递给卢威廉。卢威廉问:“这是 什么意思?”
苏三一娘一忍住笑,说:“号脉呀,通过这红绳儿号脉,我们的大夫都这样。女人 手别人不能随便摸的,何况是天长金公主。”
卢威廉把红绒绳一丢,说:“我没有你们中国大夫高明。这根绳子能传达脉息? 那小一姐的心脏跳动,一定像打雷一样响了。”
人们都忍住笑。
卢威廉说:“不让我看看小一姐,我走。你们中国医生看病,讲望闻问切,这望, 不是看吗?看脸色,才知病情啊。”
洪宣娇听他说得在理,就下令:“撤掉屏风,让他看。”
宫女们将屏风折叠起来,卢威廉看见了纱帐后面的仪美,他说:“公主真美丽 呀,怪不得不让别人看。”
宫女们全都背过身去掩口而笑。
卢威廉自己拿了椅子;坐到了一床一头,吓得仪美向一床一里缩去。
“你脸色不大好。”卢威廉说,“请公主闭一下眼睛,可以吗?”
仪美不肯按他说的办。
洪宣娇道:“你就闭一下嘛,这有什么。”
仪美闭上眼,看得出紧张而用力。
“不要用力,轻轻地闭上。”卢威廉说。
仪美松一弛下来,眼皮震颤得厉害。
“好了,”他又说,“能伸出舌头来看看吗?”
“这成什么样子!”仪美死活不肯。
卢威廉拿起吊在一床一钧上的一个内画鼻烟壶把一玩,他说:“看舌头是看舌苔,看 有没有病,这有什么?”
洪宣娇自己先示范地伸了伸舌头,说:“仪美,这样伸一下,不就完了?”
仪美无奈,只好伸了一下舌头,舌苔很厚。卢威廉说:“病得不轻啊。”他把 手撩一开帐子搭在一床一边说:“现在请公主把手伸出来吧。”
仪美望着他那多一毛一的大手,吓得缩回了手。
苏三一娘一说:“这怕不行。男一女授受不亲,怎么能随便摸呢?”
卢威廉说:“在我们的白金汉宫,我给公主、王妃都看过病,我摸她们的脉, 还趴在胸部听心音,这是看病啊!中国人真难理解。”
洪宣娇说:“还听心跳?什么意思?”
卢威廉说:“心是血液循环的中心,许多病都反映在心这里。”
“心不是想事的吗?”司琴说。
“不对,”卢威廉哈哈大笑,“心不是想事的。”他拍拍自己的头:“大脑, 才是想事情的,发号施令的。你们能看看人一体解剖就好了,就是,把人一体打开,看 一看肺在哪里,心在哪里,生小孩的子一宫在哪里……”
女人们全“嗷”一下叫起来,堵起耳朵不敢听了。
洪宣娇劝仪美说:“洋大夫就是这么个看病法,就让他号号脉吧。”
在仪美犹豫着的时候,卢威廉又托起了那个内画鼻烟壶,说:“中国人了不起, 我知道这叫内画,怎么把笔伸进小瓶里画成的呢?”
洪宣娇说:“中国好东西有的是。一个米粒上刻满《太平诏书》,好几千字, 你见过吗?”
“不可思议。”卢威廉说。
洪宣娇见他对那个内画界烟壶一爱一不释手,就说:“你好好看病,若是把公主的 病治好了,就把这个鼻烟壶送给你。”
“太好了,谢谢。”卢威廉毫不客气地摘下鼻烟壶揣了起来。
“哎——”洪宣娇一叫了起来,“你这人,我没说现在就给你呀,你得治好病才 行。”
卢威廉笑着说:“公主的病我保证能治好就是了。”他从长袍衣襟里摸出一块 大揭盖的打簧表,金灿灿的,托在手上,说:“我不好意思白拿公主的东西,这块 打簧表送给公主吧。”
洪宣娇接过表在耳边听听,那表走着,宫女们也都围过来看新鲜。
洪宣娇把表放在仪美枕边,说:“合适。这块表可值银子了。在花县的时候, 那个姓牛的县太爷,拿了八百两银子跟洋人传教士换了一块表。”
仪美根本无动于衷。
洪宣娇坐到一床一头,从被子里拖出仪美的纤细的胳膊,将腕上的玉镯卸下来,让 腕子搭在自己腿上,然后对卢威廉说:“我做主了,你快点号脉吧。”
卢威廉从皮包里拿出一小瓶无色的药水,倒在棉球上,在自己手上一搓一了一搓一,伸 出右手的三个手指,轻轻放在仪美的手腕上,扭过头去,过了一会,他收回了手。
“不要紧吧?”苏三一娘一问。
“到外间去说吧。”洪宣娇说。
“就在这里说。”卢威廉说,“公主的病,是很小的病,又是很大的病。”
洪宣娇说:“这叫什么话?倒是大呀还是小?怎么又大又小?”
卢威廉说:“病在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然后问公主:“做噩梦,对 不对?失眠,对不对?厌食,对不对?心里有解不开的疙瘩,对不对?”
一个贴身宫女代答:“对,太对了。”
“你要想开些,”卢威廉说,“我们把这种病叫忧郁一性一神经官能症。”
“一大串,什么乱七八糟的!”洪宣娇当然听不懂,“你别多说了,你说怎么 治吧。”
“要用镇静剂。”卢威廉又打开了黑皮包,拿出针管、针头和注射剂。
“要打针?怎么打?”洪宣娇问。
“皮下一注射。”卢威廉说。
“皮下?肉皮下吗?”洪宣娇问。
卢威廉用手拍了拍自己的屁一股,说:“就是在屁一股上打针。”
宫女们又“嗷”一声叫起来,仪美早用被蒙住了头。
洪宣娇上来往外推他:“你快出去吧,亏你想得出,居然要公主露出屁一股来;”
卢威廉不情愿地往外走,说:“屁一股有什么大惊小敝的呢?人人都有一个屁一股 呀!”他这么一说,众人简直是哄堂大笑了。苏三一娘一小声说:“这个洋人傻乎乎的, 挺有意思。”
洪宣娇说:“傻?粘上一毛一比猴还一精一。”
周围的宫女们又都笑起来。
卢威廉来到外间起居室,从一个小瓶里抖出十几片白药片,说:“不打针吃这 个吧,每次两片,一天三次,饭后白水送服。”
洪宣娇向司琴示意,司琴用银盘子托着五锭大元宝过来,洪宣娇说:“一点小 意思,请笑纳。”
“啊,不,”卢威廉说,“我和天王是朋友,不能收诊金的,有一个鼻烟壶就 够了。”
苏三一娘一说:“他这个人,可是出家人不贪财。”
洪宣娇说:“他是传教士,就像中国的走方和尚、行脚僧什么的,也算出家人 嘛。”
24
北王府北王府坐落在中正街,虽是旧宅第,也是经过扩建的,府门上绘着 彩龙,墙上绘着天国战事图,这座王府最显眼的是门前有一座极高的守望楼,日夜 有人把守、值班,北王大旗迎风飘扬。
韦昌辉的弟弟韦俊罢从前方归来,带着仆从骑马而来,在府门前下马后,也有 门吏引导他步入北王府。
转过龙凤影壁墙后,看见韦玉一娟迎面过来,他叫了声:“玉一娟!”
玉一娟笑吟吟地说:“四哥,你还是头一回回家来吧?”
“可不是,”韦俊说,“我在马背上的时间比在一床一上的时间还多。”
韦玉一娟说:“大哥听说你回来,要好好给你接接风呢。”
“接什么风,说饯行还差不多。”韦俊说,“东王令我马上去西征,要攻武昌 呢,和翼王一起走。”
韦玉一娟说:“走吧,我先领你去见父亲、母亲、叔叔、婶子他们。”
“老人家都好吗?”韦俊问。
“都好,”韦玉一娟说,“就是不放心你,一妈一老是梦见你从马上掉下来。”
韦俊道:“常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从马上掉下来,也是随时可能的。怎么, 大哥不在吗?”
“在东王那里。”韦玉一娟说,“在商讨破江南大营的事吧。”
25
东王府议事厅杨秀清与石达开、韦昌辉、陈承溶、曾水源等人议事,侯谦 芳在下面设一桌,在记录。
杨秀清说:“开科在即,这是为天国拣选人才,咱们和清妖开科不一样,曾水 源,县试、省试不是都完了吗?”
曾水源道:“只剩京试了。”
杨秀清问:“选在哪个日子为好?”
曾水源说:“我以为选在天王寿诞之日开京试为好,可称天试。”
杨秀清没称赞也没反对,曾水源接着说下去:“京试分元甲、二甲和三甲,元 甲取三名,状元、榜眼、探花,封职相当于指挥,二甲暂无定额,为翰林,封职同 将军,三甲也无定额,为进士,封职同总制。”
杨秀清问:“都考什么?”
曾水源道:“以诗文两项为主,文用八股式,诗沿袭试帖式。”
“不能全用清妖那一套。”杨秀清说。
陈承熔补充说:“试题全是从咱们的们日遗诏圣书》、《天命诏旨书》上选的, 不用四书五经。”
“这好。”杨秀清问,“京试由谁命题?”
韦昌辉说:“东王命题吧。”
曾水源说:“已经定过的了,京试、省试由天王命题。”
杨秀清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石达开问:“有多少人应试?别弄得冷冷清清。这是第一科呀。”
“不会,”陈承瑢说,“太平天国废除了门第、出身限制,也不分应试者籍贯, 取材从宽,应试者空前踊跃。”
曾水源说:“湖北应试者达千人,安徽省试,应试者有二十七个县举子,其中 举人七百八十五人之多。不过有的读书人不敢来,也有不少是拉考拉来的。”
杨秀清突然问:“听说天京省试出了个出类拔革的女举人,叫什么?”
曾水源说:“叫傅善祥,文章写得特别一精一彩,天王都赞不绝口。”
杨秀清说:“卷子拿来我看看。别以为我就不懂。”
他这么一说,曾水源坐不住了,忙说:“回头就送来请东王一阅。原来我想, 因省试、京试命题都是天王的旨意,请天王批阅佼佼者之试卷,顺理成章,天王于 科考上是有见地的。”
“有见地不是也屡试不第吗?”杨秀清此言一出,举座皆惊,杨秀清也意识到 过分了,马上改用玩笑口吻说,“天王如不落第,岂能有今日天国大业?清妖那狗 屁科考,不值一提,与天朝不能相提并论。”
韦昌辉忙附和道:“很是,很是。”
杨秀清说了句:“准备京试开考吧,我不一定要亲阅元甲前三名的卷子。可我 要面试他们。”
曾水源忙说:“是。”
杨秀清放下科考的话题,对石达开说:“达开先不要到南昌去了,还是到安庆 去看看。”
石达开道:“有一个胡以晃坐镇安庆还不够吗?”
杨秀清说:“你去,要着力经营皖北,分兵攻取皖南,以巩固天京门户。听胡 以晃说,安庆一带,抗命者多,收不上粮来。现在《天朝田亩制度》暂时行不通, 租税还要照收。”
石达开说:“那我就去安庆。”
杨秀清说:“昌辉,你管天京城防,不能有疏漏,我听说,有些清妖在城破前 没走,常在城中散布谣言惑众。如果出现内外勾结的事,可是事关重大,要拿你是 问。”
韦昌辉说:“我一日夜悬心,不敢怠慢。近来,江南大营时时发动攻势,我已严 密布防,已集中一精一锐之师守东南城垛,城上布满吠犬,壕沟内插满了竹签,系上了 铜铃,各守望台日夜有人监视,天京万无一失。”
“好,”杨秀清说,“我已令罗大纲在镇江时时作出佯攻的姿态,牵制向荣老 贼,使他不敢窥视天京,等南昌战事平定,赖汉英回守天京,就不忧了。”
26
北王府内书房棚高富小,书架占去很多地方,内书房显得光线很暗,又很 狭小。门紧闭着,韦昌辉与韦俊在吃饭,桌上摆了些冷荤菜肴。
“真的有哥哥说的那么严重吗?”韦俊问,显然韦昌辉已将内讧端倪和盘托给 了胞弟。
韦昌辉说:“你看吧,用不了多久,天王、东王有一场火并。”
韦俊说:“东王太跋扈了,大权在手,得饶人处且饶人嘛,不要因为天王不问 政务而欺人太甚。”
韦昌辉说:“天王心中是有数的,也不是不问政务,他是后发制人。”
韦俊道:“天王为何惧他?一句话,削了他的权不就天下太平了吗?”
“不那么容易。”韦昌辉说,“一是杨秀清羽翼已丰,东王府无形中成了另一 个皇权所在地,剪除他不是轻而易举的事,何况他的嫡系在外领重兵,弄不好会出 乱子,这可能是天王迟迟没下手的第一个原因。”
韦俊问:“还有什么?”
韦昌辉道:“还有天父附体托降呀!东王动不动来个天父附体,让天王跪在脚 下听他训斥,你说天王心里是什么滋味?”
“什么天父附体,”韦俊说,“我看是假的。谁不知道降童术那一套玩艺儿, 都是蒙骗愚氓之辈的,东王大概还是从他妹妹那学来的呢。天王怎么看不破呢?”
韦昌辉意味深长地说:“天王是何等睿智之主,会看不透这个小把戏?”
韦俊说:“既看透了,揭穿了有何难?”
韦昌辉说:“你我不信,有人信哪!天国上一上一下一下都相信天父是能下凡显灵的, 法不责众。又何况天王当初容忍了,认可了,起事时也借了天父附身的力,现在突 然不信,弄不好会使教众连天父有无也信不实了。”
韦俊道:“这不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吗?”
“谁说不是。”韦昌辉默默地吃饭。
韦俊问:“哥哥你怎么样?千万不要卷人两王之争啊。”
韦昌辉说:“我岂有那么傻!不过,东王欺人太甚,他实际并不信任我,我是 他的眼中钉,石达开比我圆滑。他若篡权,我是他最大障碍。”
“那你处境不妙啊。”韦俊说。
“我事事、处处都很小心。”韦昌辉说,“让东王感到我事事恭顺、谦卑,毫 无野心,恐怕这也不行,只有除掉我和石达开,天王才没有了左右手,可任其宰割 了。我以为,迟早会出事。”
“那不如先下手。”韦俊说。
“不可。”韦昌辉说,“他还只是飞扬跋扈,尚未露反迹,我想天王是心里有 数的,我只暗中看天王眼色行一事就是了。我看,天王是欲擒故纵,让他杨秀清张狂, 使世人皆知,这一手很高明。”
韦俊惊奇地望着哥哥。
韦昌辉说:“你领兵在外,是我惟一的后援,今后我没有手书给你,千万不要 贸然回京,切记。”
韦俊放下筷子,突然悲凉地说:“干得热火朝天时,怎么就要秋风扫落叶了呢? 这人都是怎么了?”
27
天京东巷翼王府这翼王府也是后改建的,从前是明末清初一等侯加封太子 少傅张勇之府第,园中有水池几亩,绿柳盈堤,广阔修廊,大门一样绘龙一虎纹,也 有高高的守望楼。
石达开从东王府回来,骑马一直进到二门。
石益一陽一小燕子般飞出来,替父亲牵马坠镫,石达开笑盈盈地问:“今天没去学 馆上学?”
“刚放学。”石益一陽一说,“今天来了个洋先生,鼻子那么高,满身是一毛一,好吓 人。”接着石益一陽一说了一句英语:“哈哇优!”
“哈哇优?这是什么意思?”石达开问。
“英语呀,这是你好的意思。”石益一陽一接着又用英语说了一句“认识你很高兴”。
石达开乐了:“好啊,我的翼长金会说洋话了。你好好学,将来天国和洋人打 交道的时候多了,咱自己有人会洋话,省得洋人通译骗咱们。”
石达开把马交给了汪海洋,拉着石益一陽一的手沿着青石板路走过七孔桥,石府一 家老小、仆人都出来打招呼,问安。
石达开并不怎么认真与家人周旋,兴趣全在女儿身上,他问:“你那个洋先生, 是不是叫卢威廉?”
“是,”石益一陽一说,“他可好玩了,下了课还和我们一起踢毽子呢,他给我一 块叫契司的东西,臭哄哄的,臭脚丫子味,可他说他们每顿饭都吃这个。”
石达开笑起来,说:“卢威廉在街头尝过咱们的炸臭豆腐,他说,和茅厕的味 儿差不多呢,习惯不同嘛。”
石益一陽一咯咯地乐起来。
石达开说:“他是个有学问的人。我认识他,你好好跟他学吧。”
他们向客厅走去。
28
客厅一进客厅,石益一陽一立刻给父亲拧来一个手巾把,又马上沏了一杯茶, 说:“是香片,刚贡进来的。”转过身又去替石达开脱靴子,找来便靴替他换上。
石达开的王一娘一站在门口笑吟吟地说:“翼王有益一陽一一个女儿足够了,连仆人也 都可以省了。”
石达开一爱一抚地看着石益一陽一,说:“可不是,这是缘分,上帝送给我一个懂事的 女儿。”
这工夫,石益一陽一已经端来了一盘橘子,剥了皮给石达开吃。石达开正端着茶杯, 说:“我岂不是忙不过来了吗?”
石益一陽一咯咯地乐。
夫人问:“马上开饭吗?”
石达开说:“我不饿,你们先吃,我明天启程去安庆,你把行装帮我打点一下。”
夫人笑道:“益一陽一几天前就替你打点好了。”
石达开满意地笑了,等夫人出去,他问:“洋先生今天给你们开了什么课呀?”
“别提了,”石益一陽一说,“陈丞相说要禀报东王,把他赶走呢。洋先生说,我 们脚下踩着的地不是平的,是个大圆球,天也上不去,是空气。”
“哦,”石达开大乐,“他这个传教士很新派呀!如果我们踩着的是个球,这 球可太大了,从南京跑到北京,快马也要跑半月呀!”
石益一陽一说:“我下课时问他了,既然是个球,为什么河里的水洒不出去呢?为 什么这转着的球不能让我们大头冲下呢?”
“问得好。”石达开说,“他怎么说?”
石益一陽一说:“洋先生说了一大堆,听不懂,什么地球引力呀,我觉得有意思。 他还告诉我,除了我们的方块字,还有天文学、神学、数学、物理学,他说,英国 有剑桥大学、牛津大学,到那去念过书,才真正有学问。”
石达开说:“是吧?你动心了吧?”
石益一陽一说:“过几年,我想上英国的剑桥大学,学好多好多的学问,回来为天 国服务。你肯出钱送我去吗?”
石达开惊讶地看了她好一会,把她揽到怀中,说:“我女儿真是胸有大志呀, 连这么大的中国也嫌小了。好,你好好努力,三年后,你过了十五岁,我就真的送 你去外国念洋书。”
石益一陽一有些信不实:“你不骗我吧?那要好多好多银子呢。”
“要多少?”石达开问。
“洋先生说,恐怕一年要一百两。”石益一陽一说。
石达开哈哈笑了:“我以为多少银子呢,才一百两,不多。不一过,八字还没 一撇,你不能说出去呀,天朝可没有让人出国读洋书的先例呀。”
说着他站起来,说:“替一我收拾的箱子在哪,我看看有没有丢下什么。”
石益一陽一就牵着他的手进了书房。
29
石达开书房石达开见墙角放着四口包钢角的樟木箱子,—一打开,脸上露 出满意的微笑,开到第三只箱子时,发现里面有一个纸卷,打开,原来是左宗棠赠 他的字画。
石达开问:“你怎么知道带这个?”
石益一陽一说:“我见父亲每次都带着的。”
石达开吁了口气,说:“现在带不带它,已经没意义了。”可还是扔在了箱子 里扣上了盖。
第四只箱子一打开,石达开笑了,全是女人衣裳。石达开问:“怎么都是女人 的东西,装错了吧?”
“没错,是我的。”石益一陽一说。
石达开好生奇怪:“你的东西打箱子干什么?”
石益一陽一说:“我跟父亲去呀。”
“不行,”石达开说,“真是让我把你一宠一坏了。我去打仗,哪有工夫管你!”
石益一陽一噘一起嘴抗议道:“我用你管了吗?都是我管你呀!你不让我去,我就哭, 哭七天七夜。”说着立刻掉下眼泪来。
石达开摇摇头,叹口气说:“可真拿你没办法。好了好了,别掉金豆,我带你 去还不行!书本带了没有?”
石益一陽一把箱子表层的衣服拿开,里面全是书。
石达开没话可说。
石益一陽一说:“王一娘一也让我去,她说,只有我在你跟前你才没脾气,只有我能管 住你。”
“不得了,”石达开说,“原来你是王一娘一派来的监军啊。你有那么厉害?看着 吧,今后我什么都不听你的。”
石益一陽一示威地说:“那,走着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