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到过杭州吗?
《文化娱乐》编者按:《红楼梦》作者曹雪芹与杭州究竟有否缘分?十江十慰庐的《香菱和杭州名妹小青》与莫高的《曹雪芹和杭州》两文提出了这个问题。本刊以前也收到过类似这样的稿件。为了提高读者阅读和研究《红楼梦》的兴趣,我们请杭州大学教授、《红楼梦》学者蔡义十江十就这个问题,谈谈自己的看法。广大读者看后,可能会从中得到一些有益的启示。
曹雪芹有没有到过杭州?我是杭州出生的,逝去的岁月有一半以上在杭州度过,因此,从我主观愿望说,是希望曹雪芹到过杭州的。十江十慰庐和莫高两位同志谈这个问题的文章,我已拜读。《文化娱乐》编辑部要我也就此题写点什么,我乐于遵命。只是我要说的是与自己愿望相反的意见,我以为曹雪芹并未到过杭州。虽然,《红楼梦》与浙十江十颇有缘分。
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是到过杭州的。康熙三十一年(1692),三十五岁的曹寅从苏州兼十江十宁织造任上,南来“游越五日”,在短暂的游览期间,他曾“倚舟脱稿”,写了一本《北红拂记》曲,回家后十十交十十给伶人演唱(事见尤侗《艮斋倦稿》卷九《题北红拂记》)。那还是雪芹出生前三十年左右的事。除此以外,再也不见曹家人到杭州的记载了。
现在大家都说,曾任杭州织造的孙文成是曹家的亲戚。其实,这是尚待证实的问题。当过康熙皇帝保母的曹寅生母是姓孙。康熙四十五年(1706)孙文成初任杭州织造时,康熙曾传谕:“三处织造,视同一体,须要和气……”曹寅奏称“孙文成系臣在库上时曾经保举,实知其人”云云,据此猜测孙文成即曹寅的外家老亲是可以的,但要当成事实,毕竟还需要更确切的佐证。所以,周汝昌先生只说:“疑此孙文成或亦曹之亲戚也。”同时,除曹寅奏折中那些话外,我们还没有发现曹家祖孙三代与孙文成家有过什么私人间的十十交十十往。
曹、孙文成在雍正五年(1727)就被劾罢职,其时雪芹尚幼(据周汝昌先生算法,仅四岁;算得大些,也未成年)。而前此数年中曹、孙二织造已屡受雍正训斥,不是追查账目,就是罚赔年俸,各自都岌岌可危。就算真是亲戚,怕也没有走亲戚的心思了,更不用说带一个几岁的孩子,经几天舟行路程了(八旗贵族家教甚严,孩子不让随便出门)。移家北京之后,更没有机会到杭州了。前些时,有雪芹重到十江十南被两十江十总督尹继善罗致幕府之说,现已查明此说出于今人伪造的曹雪芹画像的题词,是不足为凭的。
赵冈先生说:“雪芹幼时一定常去杭州。”不但“一定”,而且“常去”!主要理由是杭州织造府分东西两府,与小说所写贾府格局一致,而十江十宁织造府是不分的。这是赵先生只认定织造府是贾府大观园原型的想头。其实,相似的格局还可以举出被称为“京华大观园”的北京恭王府来:“《红楼梦》中称宁国府为东府,荣国府为西府,说两府对门中隔一个夹道。敦郡王府和恭王府花园正是这样情况。两府的东西墙相对,中间隔一条巷子……”(刘蕙孙《名园忆旧》)恭王府一带,曹雪芹倒一定是常去的(当然,我的意思也并非指实它就是贾府的原型)。
《红楼梦》中写苏州的很多,连虎丘的泥人儿也写到了,写杭州的却没有。小说多处谈到品茶,提到枫露茶、六安茶、老君眉,甚至还有暹罗贡茶,惟独没有久已驰名中外的龙井茶。我想,雪芹若是游过西湖,那么在“天上人间诸景备”的大观园的水面上,说不定会添出一个小瀛洲来的。小说在讲到女色时是用过“苏杭”二字的,但那是因为越地多丽姝的缘故:第一名就是西施;后代诗文中写到的更多,如李白有《越女词》组诗赞美吴越儿女的艳色;杜甫极少写妇女,但也有“越女天下白”之句;可见这已经成为一种传统说法了,与小说中提到“若耶之溪”、“天台之路”一样,不必到过浙十江十的人才能说。
香菱形象是否根据钱塘女子冯小青故事改写,这可以研究(但曹雪芹明言书中几个女子都是自己“半世亲睹亲闻的”)。如果是的,只是受明人作品影响的问题,也非到杭实地调查所得。附带说说,《红楼梦》后四十回续书写黛玉倒真与《小青传》有瓜葛:小青有焚稿事,黛玉亦有;小青《焚馀草》诗云:“新妆欲与画图争,知在昭十陽十第几名;瘦影自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这后两句被《红楼梦》续作者摭拾,作为黛玉病中照镜,顾影自怜的感叹语(第八十九回)。小说情节与杭州拉得上关系的还有开卷写绛珠草生于“三生石畔”。这是用唐李源与圆观(其后身是一个唱着“三生石上旧十精十魂”山歌的牧童)在杭州天竺寺外相见的故事。此外,还有元春点一出《长生殿》戏《乞巧》,以及宝琴咏《马嵬怀古》诗等,因为《长生殿》的作者洪是杭州人。小说之外,雪芹传世残句:“白傅诗灵应喜甚,定教蛮素鬼排场。”倒不是读了清人《西湖佳话》才那样写的。唐代孟《本事诗》早记有其事:“白尚书姬人樊素善歌,十妓十人小蛮善舞。尝为诗曰:‘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十腰。’”后来苏东坡仰慕白居易为人,也写诗说:“我甚似乐天,但无素与蛮。”这又被宋代的《诗话总龟》、《苕溪渔隐丛话》、《诗人玉屑》等书所引述,因而蛮、素之名便广为人们所知。总之,我以为这些都不是雪芹到过杭州的迹象。
曹雪芹逝世后,《红楼梦》与浙十江十的关系倒密切起来了。首先是戚蓼生收藏并序《石头记》,戚蓼生序本后来十经有正书局石印,成了八十回脂评《石头记》最早的流通本,称“戚本”、“戚序本”或“有正本”。鲁迅论著中引《红》文字均据此本;俞平伯校《红楼梦》也以此为底本,影响甚大。这位戚蓼生是乾隆三十四年(1769,雪芹死后五六年)进士,他与当代红学界老前辈俞平伯先生是同乡,都是浙十江十德清人。其次是舒元炜在乾隆五十四年己酉(1789)序抄本《红楼梦》,他说:所得八十回书对全书来说,“业已有二于三分”;又说“核全函于斯部,数尚缺夫秦关”(借唐十人诗句“秦塞重关一百二”,说全函为一百二十回,现其数尚缺)。舒说全书是一百二十回,比程伟元、高鹗初次整理付刻一百二十回本的时间还早两三年,这很有研究价值。舒元炜是杭州人。此外,清代文人陈其泰(号桐花凤阁主人)手批评本《红楼梦》现藏杭州,陈与当代红学家吴世昌先生是同乡,都是浙十江十海宁人。又浙十江十图书馆藏有清代徐传经等人加评的《新评绣像红楼梦全传》,这是一部五色绚烂的集评圈点本。徐传经亦浙十江十德清人。七十年代,已故王焕镳师曾告知杭州朱师辙(为清廷编《清史稿》的朱骏声的后裔)老先生家藏有曹雪芹《食谱》原稿。可惜当我获悉这一消息时,朱老和他的夫人已以九十余岁高龄双双谢世。他家的藏书经“文革”浩劫,散乱已甚。我几次托人查访,也查访不到此书的下落。电视连续剧《红楼梦》走向了两个极端
义十江十按:1987年9月,十十团十十结报社举行了电视连续剧《红楼梦》的座谈会,我与会听取了在京红学家们和剧组同志的讨论。会后,给了报社一份书面发言,在9月26日《十十团十十结报》上刊出,即此文。因为受报纸版面字数的限制,未能对《红》剧的得失成败作出全面的评价,只是就《红》剧与原著的关系问题,提了一点意见。因此,不能据此以为我对《红》剧的编、导、演、摄等方面的工作都没有肯定。这是要请读者和剧组的同志们谅解的。
把古曲名著改编成其他的文艺形式,都会碰到一个问题:如何才能保持原著的十精十神。《红》剧在编、导、演各方面留下的遗憾确实不少,但我以为都与对这一问题的认识与实践有很大关系。
编剧者最初的意图,我深信是竭尽最大努力去体现曹雪芹原著的十精十神。但结果却走向两个相反的极端。对前八十回曹氏原著部分,持消极保守态度,尽量原封不动,只删不改(秦可卿情节例外,但也有昭明作者原意的动机),而对后四十回续作部分,则弃置不顾,另外广泛地去收罗红学界的所谓“探佚成果”,重新编写结局的故事情节,以求恢复原著本意。实践证明,这两者不同程度上都有悖于编剧者的初衷,不能很好地保持曹雪芹原著的十精十神。
改编,为的是使原作内容适合另一种表现形式(如舞台、银幕等等)。形式变了,要想内容保持原样不变是不可能的,问题是怎么变。越剧《红楼梦》把原作的众多人物和广阔画面简化成基本上是宝、黛、钗三角恋十爱十婚姻故事,这是否不足取呢?不,因为只有如此简化了、集中了,才能使越剧这一舞台形式的表现特点充分地得到发挥。倘若要改编成芭蕾舞,那么,人物情节就非得更简化不可。有所失,才能有所得。影视艺术有很多有利条件,但不是万能的,它有自己的表现特点和局限,不能替代语言艺术——小说。《红》剧的编者想走一条现成的路,把小说尽量照原样搬上荧屏,以至那些今天十习十惯上已不如此说的人物对话,也原封不动地保留。这实在是两败俱伤。同样一句对话,写在小说中是很十精十彩的,一到演员口中说出来,便显得别扭、难懂、不协调了。由于没有发挥电视艺术的特长,连续剧很像是活动的有声连环画。
对小说结局的改编,选择了一条最难走的路。首先,曹氏佚稿的情节究竟如何,红学界远远没有弄清。探佚的文章是不少,但有的走得很远,有的自相矛盾,多数还只是带有很大主观成分的猜想。要把这些所谓“成果”,串成完整的合理的情节,还差得远哩,又如何能体现原作的十精十神?有的情节,明知非佚稿所有,也是根本不可能有的,却拿来填补空白,这就不够严肃了。如史湘云沦为烟花女,乘船在桥下经过,闻得桥上悲苦之十声颇熟悉,又见灯笼系贾府旧物,遂邂逅宝玉一段,本是我最初从姜亮夫先生处听来的,姜先生说他早年读到过一种《红楼梦》续书有此情节,我请他女儿昆武笔录所述,发表出来。尽管这一续书现在已见不到了,但它确系后人所续无疑,是不应采用的。因为湘云会去当十妓十女,是很难想象的。小说中除有“白首双星(老来成了牛郎织女)”之语外,也并没有她会入烟花窑之类的伏线和暗示。总之,基本情节不可信。再则,退一步说,即使现在已弄清了佚稿情节的大致轮廓,但要创造活生生的形象,仍是另一码事,何况我们已不熟悉二百年前《红楼梦》中所写的那种生活和社会环境了。试想,如果我们看了介绍《战争与和平》一书的情节梗概,难道就能据此写成一部同样的小说?就是写出来,也必定是另一部与托尔斯泰毫不相干的书。要说现在的《红》剧的结局,是曹雪芹的原意,其谁信之。
《红楼梦》中的方子能不能吃?
有人问:《红楼梦》中的方子能不能吃?如果我回答,灵得很,某某的病一吃就好了,这也许会给人以一种满足感,曹雪芹真了不起,原来还是一位高明的儒医!可是要我据实回答,我只能说曹雪芹写的前八十回中的方子多数不能吃,而后人续补的后四十回中的方子倒能吃。
曹雪芹是十精十通医理的。但他只以其博学来写小说而非写医药手册,只考虑刻画人物、描写情节的需要,并不为给人作治病参考的,所以不能呆看,随便搬用。何况他谈笑风生,极富幽默感。这一点恰恰是后四十回续书所不能的。
我说不能吃,因为有的方子根本治不了病,比如用“秋梨一个、二钱冰糖、一钱陈皮,水三碗,梨熟为度”的“疗妒汤”,疗效如何郎中自己就已说了:“一剂不效,吃十剂;今日不效,明日再吃;今年不效,吃到明年。横竖这三味药都是润肺开胃、不伤人的,甜丝丝的,又止咳嗽又好吃,吃过一百岁,人横竖要死的,死了还妒什么!那时就见效了。”有的方子几乎办不到,如所谓能解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的“冷香丸”(其实“热毒”“冷香”都在说人的品格),要用白牡丹、白荷花、白芙蓉、白梅等四季花十蕊,加雨水日的雨、白露日的露、霜降日的霜、小雪日的雪拌和,分量皆是十二。说十二两当然可以,说十二钱而不说一两二钱,说十二分而不说一钱二分,都是为凑十二之数,以应十二月或十二钗。玄而又玄,神秘莫测。有的方子的组成无可挑剔,效果却让人猜不透,如太医为秦可卿开的药方,众人都佩服得很,而患者却令人“疑心”地死了。十胡十庸医给外感风寒的晴雯处方,书中未详列,只写宝玉看时,上面有紫苏、桔梗、防风、荆芥等药,后面又有枳实、麻黄,便说:“该死,该死!他拿着女孩儿们也像我们一样治如何使得!凭她有什么内滞,这枳实、麻黄如何禁得起!”直至王太医将麻黄、枳实换了当归、陈皮、白芍等药又减了分量才罢。所言全是内行话。还有贾瑞因妄动风月之情得病,书中说他“诸如肉桂、附子、鳖甲、麦冬、玉竹等药,吃了有几十斤下去,也不见个动静”,就像老中医讲笑话,说得何等风趣!诸如此类,都只诙谐谈笑,从不炫耀自己的医药知识,却又字字句句不悖医理。这才是真正伟大的艺术家。
续书的作者不懂得这一点,每写一张方子,必一本正经地去抄医书。所以只要你症状与书中所写相同,倒是不妨去照着服用的。可话得说回来,我国历来名家医案又何止数百,尽可供医者、患者参阅,又何必到小说中寻找方子来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