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的清晨,太后照例又在某一座大殿上集合了伊的群臣,举行着早朝的仪式;群臣参拜过后,那掌理军机重任的庆亲王便首先越班奏道:“关于查办广东抚台臣某某一案,昨天一奴一才那儿已有很详尽的奏报接到了!裤东全省百姓所上的公禀里头,控他的十四条款,经查明是完全真实的,太后前此差出去查办此案的各人,都有奏报来证明他的罪状。一奴一才不敢隐瞒,理应将本案全卷送呈御览,恭候圣意裁夺。”
过真是一个很严重而惊人的报告!我虽然是站在太后御座后的一幅帘幕的背后,不能瞧见伊的正面,但我却曾很清楚地瞧见伊的背部突然的一耸,由此便要揣知伊老人家听了这报告以后,必然也已感到相当的刺激;而我自己却对此尤为注意,历为这个被控诉的广东抚台某某,乃是我父亲的老朋友。人家控诉他的罪状,我虽然未曾仔细看过,但也很知道几条;想来这个人在广东那过所做的事情,必然太专制了些,并且太忽略了他所受命抚牧的合省百姓的疾苦和公意了,以致百姓们无不衔之刺骨,大家便私下组织起来,先后到京内来告御状,连这最后的一次在内,已有十四五次这多了。他们控告他的罪状是很详细的,我至今还约略记得几条。
第一条侵吞公款;
第二条强劫广州商富,勒索金钱;第三条公然在市面上上酒楼食肆宴饮,有玷官方;第四条以暴力逼选本省良家民女,充作妾媵;第五条某次出城巡行时,因一老年乞丐不知避让,突过卤簿,致为该抚军纵容丁,持鞭痛殴,立毙途中;第六条私自捏藏各方贡呈太后之礼品。
当然,他们控告他的尽有比这些更严重的,但我多记不得了;然而大体也和这六条有同样的性质,看了这六条也就不难明白那位抚台老爷所犯的是怎样的种种罪状了!上面六条中第一,第二两条无非是控告他的善于搜括民脂民膏,以图自利,当然算不得怎样特别;那第三条可就不能让作者来下一番解释了!因为在如今的人看来,无论当什么主席,院长,部长,谁都可以公然在市的洒楼食肆中宴饮,算不得什么有玷官方;可是在前清时代,情状就不同了。大凡品级比较高些的大官,习惯上都是不能随便上外面的酒茶馆里去喝洒吃饭的,逛窑子是不用说更不能的了!其时的人都把酒菜馆看做是专给平常的百姓所涉足的下流地方,而做大官的人对于这些小节,尤其是容易惹人注意;就是开酒菜馆的人们,假使有一位官府常到他们那里去吃喝,无论他作成了他们多少的生意,他们总是首先要议论他,指摘他的人。这是什么缘故呢?说破了只有一句话。
就是因为这种事情不常有的缘故。尤其因为那些统率一方的大官,在实际上他们就是朝廷的代表,不该随随便便的在酒菜馆中乱闯,惹人轻视,非但失了他们的尊严,而且还将影响朝廷的威信,所以这一条罪状,显然也是很重大的一条!
至于第四,现在的情形又和以前不同了!如今是无论官吏或平民,都可能很随便的娶姨太太;(译者按:在新刑法规定后的情形又不同了,凡娶妾的都得入狱。)在从前,虽说做官人比如今格外的勇于娶妾,但有个限制,如果所娶的全是打一奴一婢中挑选出来的,或是打小户人家以及娼寮中收买来的,那就不论你娶多少,谁也无从指摘,所禁的只是强迫良家妇女为妾。当太后在逐一检阅庆亲王所携来的全案的文卷时,我便在背后默默的回想:记得当太后指定了几位大员,遄赴广东去查办这件控案的时候,我父亲的精神上是怎样的痛苦;因为他老人家恰巧敢被派为查办大员之一,更不幸的是他和这位被控的抚台老爷素极友善,可算得一位密友。当然,我父亲对于他所被控的种种罪状是毫无关系的,既未和他通同作一弊 ,也不曾为他故意掩饰;但他知道了他的好友给人家以如许重大的罪状来控诉之后,心上自不免十分难过。幸而事情还不曾尴尬到极点,我父亲虽不能公然抗拒太后的懿旨,躲在家内,不去查办,却犹喜太后并不曾指派他为领袖的查办员,只教他当一名普通的陪员,这样事情就好办多了!不料到广东去走了一遭回来,竟越发的使他感到烦恼了;因为事实已很清楚地查明了,据他在家里私下告诉我们说,所有控告那抚台的条款已完全证明是不假的了,甚至还有许多未曾列入罪状内的劣迹,也一起发现了。
所以我父亲真是非常的为他愁虑。
“这是哪里说起!我委实有些不能相信,我委实有些不能相信。”父亲老是这样的感叹着,说过了再说,说过了再说,不知道说了几十遍。
便是太后也一般觉得这是非常难信之事。伊匆匆地把那些文卷看完之后,便象闲谈一般的和庆亲王评论起来;其时我正侧着耳朵倾听着,居然就一字不漏的听明白了。
“我们无论如何也不能明白,”伊说道:“象XX样的一个人,出身既然非常的高贵,而且赖着他祖宗的庇荫,所交往的无一不是王公贵戚,地位是不能再高的了;再加朝廷又如此的信赖他,把全省的军民一交一 在他一人手内,不料他竟会做出这么许多丑事来?这真是很难信的!我不相信象他那样的一个人,如其有了一副清爽的头脑,又把良心放在中间,再会干出何种不名誉的环事来;显然是他的头脑太糊涂,良心又不放在中间,才会有此结果!太后所说的良心放在中间,用近代人的语气解释起来,就是第一要忠诚,第二要正直,第三要值得信托,第四就要对待无论哪一个都有一种慈祥和仁爱的态度。
接着,太后就特别提出他纵容家丁,鞭打乞丐致死的一条罪状来讨论。
“既已做了一省的抚台,“太后说道:“他的官阶已是很高很高的了,无论谁都自会尊敬着他,决不需要他自己再装出什么威势来。尤其是他已做了朝廷的一方代表,处处更应为朝廷着想。他如其看到了这两点,他就一事实上会很宽厚地对付他的百姓了!假使当那老丐在他的仪仗之前冲过时,最适当的方法就是教他的家丁用鞭子去抽击那老丐,也不止住他的仪仗,那末这老丐又必致为马队所踏死,也非上策。这样很小的小事,他也不知临机应变,怎样能出去当什么大员呢?“第六条私自捏藏各方贡品的罪名,可说是最大的一条。实际上,举发的人却不是广东的百姓,而是该省的府道官员。因为在专制时代,有一个习惯,不论在哪一个地方,发现了什么价值极巨,质料极美的希罕的东西之后;——或者某一方怎样纯净明洁的翡翠,玉石,或者只是一对生得特别美丽些的锦鸡。
——当地的官府,就会费尽心力的去搜求得来,用为孝敬皇上或皇太后的贡品。可是他们的官级太小,绝对不能直接的贡进大内来,因此所有的贡品,都得由各省的督抚大人代为传递。
比较辽远的省份,如两广云贵等处,多半要待各方所献的贡品聚集成数之后,才趸批的一次起运入京,以免零零啐啐的递送;所以尽有许多珍贵的东西,要先在督抚大人那里搁上十天半月的,可是这些东西既已指定是贡给朝廷的了,督抚大人当然也不能去移动或窃取,就是故意让它们多搁几时,也是于法不合的。而那一位广东抚台老爷却胆敢用了种种的狡计,不顾皇法,自主自藏匿了许多名贵的贡品;事发之后,那些曾以贡品进上的官员已开出了一条很长很长的清单上来,藉以证明给他所侵占的贡品的数目。太后派去查办的人,对此也已证实了。所以归结成一句话,那广东抚台的罪状已是完全成立了。
罪状既已成立,少不得要就要议到怎样处罚他了,这位抚台老爷在过去,确然是太后很一宠一 信的一位大臣,如今突然的给人家证实了他的罪恶,当然是使太后非常痛心疾首的,大家都猜不到伊将怎样的去处罚这个叛臣;依理说,此备的处罚定然是很严厉的,但我却知道太后可不是一个一味严厉的人,伊有时也很仁慈,这可以把十几天以前所发生的黄河水灾一事来做例证。黄河,谁都知道是一条极不平安的河流,每年总得给它酿成几处很重大的水灾;这一年,照例又闹出来了,沿岸一带的百姓,自然又得商讨着饥荒和疫病了。淹死的人,总在几千以上,还有几万人是全部都成了无家可归的哀鸿。本来朝廷方面对于这种每年必须发生的灾荒,原也有引起预备的,可是这一年的灾情特别的重,原来预备下的一些赈款和粮食,绝对不够分配,顿教那些办赈的官员弄得手忙脚乱,不知所措起来,没法只得从实申报上来。依着朝廷往日的规矩,无论什么事情总不免有许多的耽搁,先必发一交一 军机处阅过,再由军机处转发给该管的衙门去核议,核议了多时,再办奏稿,请旨定夺;这样往还递送,常有耽搁到一月两月的事情。那日太后接到了灾情重大,赈款不敷的奏报这后,却一反历来陋一习一 ,竟毅然决然的样自提起笔来,批了几句,立刻一交一 给户部去,要他们火速筹拨几十万两库银,专充求济黄灾的用处。伊还恐他们不能了解伊的苦心,未必会十分尽力,因又另外传谕出去说:“只要真是为着求灾而用的,我们连一个钱都不应该省;如其库上没有充分的现银,一时无从核拨的话,我自己的私产也极愿舍施出来。我们务心要把这件事做到一个比较圆满的结果1这种富于仁爱心的作为,虽说是在我们中国的历史上已数见不鲜,而历代的君主中,更不乏这样爱民如子的人物;可是不论伊老人家此举还是自创的主见,还是有心要效法古人,总可算了很够人钦佩的。
我因为曾经知道有过这么一件事情,所以很相信伊也是一位富于仁爱性的老太太,伊一事实上会眷念着那个叛臣过去的功绩,以及他的家庭,决不能很干跪地决定他所应受的处罚。
论到处罚,最严重不过的自然是杀头或绞决了!其次就是由朝廷下一张诏书给他,教他自己服药自尽,或自刎,自缢。
依着现在这一个广东巡抚的罪状而论,杀头和绞决当然是太凶了;比较相称的,就要算赐令自裁了。可是太后心上还觉不忍,那么就随便让他过去了吗?不,不,太后虽富于仁爱心,却也不肯故意偏护他,失却公正的意义;于是下面的一条上谕,便在第二天上经军机处发表了。不消几日,全中国都知道了这件事情。“奉上谕:广东巡抚XX贪赃枉法,声名狼藉,前派户部尚书XX,刑法右侍郎XX等前往查办,据覆奏勘查属实,应即革职,发往黑龙一江一 永不叙用;其家产并着一江一 苏省(因为那犯宁的巡抚的老家是在苏州)巡抚XX饬由地方官查封藉没。钦此。“这个处罚看起来似乎还是很轻的,而且这种种都是在三十多年以前所发生的,但它的影响所及,却一直到现在还不曾消灭,因为那抚台老爷自从奉了上谕,充军往黑龙一江一 去之后,不久便在那边死了,他的家属虽说还是很平安地留在他的家乡,可是他的财产已全部给太后抄没了,所余的至多只能维持一家人的日用,再加所用的人都知道他们是罪人的家属,不免很轻视他们,不特无从再得富贵,简直到处还要丢脸。记得两三年之前,其时距离满清的覆亡已有二十多年了,我正在上海,有一天,无意中走进一家绸缎公司去选了几段衣料,当场因为不便自己携回去,便写下了我的姓名和住址,要他们打发人给我送来。晚上,他们果然派了一个位置很低的伙计把东西送来了,这人却很古怪,待我收了东西还不就退出去,红着脸向我问道:“夫人以前是不是在宫里头住魁吗?”
这一问当然是使我很诧异的,但我实在也无须隐瞒,便立即点头应承。接着他就继续的告诉我,说他自己当初也是一个做官的人家的子弟,并且和我家是世一交一 ,可是二十多年来无日不处于很艰窘的境地中,加以人人都在旁边讪笑着,使他们不能再有出头的日子,以致他自己才因无可如何而流落为绸缎店的小伙计。
我听他说了姓氏,便恍然大悟,原来他就是当初给太后充军往黑龙一江一 去的那个作恶的巡抚的小儿子,想不到事情已经隔了二十多年,而太后所给予伊那叛臣的公正的处罚,却兀是不曾失效,依旧象昨天才发生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