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论语》全书二十篇而言,最后的几篇等于作结论了。尤其这里第十七篇,是上论第七篇《述而》的引申,所讲大都是孔子为人处世的重点,后世用来作为借镜。古人所谓借镜,普通人是用镜子来照衣冠仪容是不是整齐,人生就是用前辈作镜子反照自己,也就是效法、警惕的意思。
这里用来借镜的重点,是人生的出处,在古书上“出处”这个名词,很多地方可看到,现在很少人用了,意思是人生的第一步,要如何起步?人生的第一步很重要,如果第一步走错了,就会永远的错下去。在历史上,在个人,这种例子很多,所以人生的出处,对于过去的知识分子,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如宋朝辛弃疾(稼轩),在宋代历史上是一个非常杰出的人物,他比岳飞迟一点,差不多与朱熹同时,山东人,很有学问。当时元朝还没有起来,北方为金人所据,他有豪侠之气,文武全才,不受一般的习俗所规范,(以现代名词来形容就是太保,不过本质上并不是现代行为不一良的太保。)十九岁的时候立志报国,和许多青年,要反抗金国,光复国土,而号召到几千人起义,然后占山打游击。他曾经认为某个人有将才,推荐给南宋,不料这人叛变了,他听到消息后,单槍匹马,闯到敌人的阵地里,把这个叛徒抓回来。从这件事看起来,他的武功胆识都不简单。后来他带了一万多人,渡江回到南宋来。可是他和岳飞的志向是一样的,天天想恢复国土,赶走金人,南宋始终没有重用他,而成为了有名的词人。凡是讲到文学,讲到宋词,没有不提到他的。
我们就看他一生的出处,年轻时是“太保”,充满了豪侠之气,文武全才。中间起来打游击,能在敌人的区域中带上万人渡江过来,向南宋上了几次恢复国土的计划,可是南宋的君臣不想北伐,没有采用他的意见。后来成了有名的文学家,也是有名的理学家。在南宋做官时,因为才气太高,受了很多打击,几次免官,人家检举告发他“贪财好色”四个字,但都是“事出有因,查无实据。”他不在乎,下台就下台。可是每次碰到地方上出了问题,兵变了或政治上出一毛一病了,又起用他,调去平乱、整顿,他去了以后,不到几个月就把这些事办好了,他的才具之大,由此可知。我们今天提到他,就是因为他始终抱定了立身出处要正大,不管表面的行为怎样,他的立身出处则始终是正大的。这一点在他晚年的诗词里,就看到很多,其中当然也有牢騷,可是站在文学的立场,看他的成就那么高,修养好,儒、释、道三家无不晓通,虽有牢騷,到底情有可原,就是这样一个怪人。我们现代如果认真研究历史,鼓励青年们效法辛弃疾这一类的人,也是有道理的。
我们讲到出处两个字,来看看他的词,其中有一阕就说:“出处从来自不齐,后车方载太公归;谁知孤竹夷齐子,正向空山赋采薇。黄菊嫩,晚香枝,一般同是采一花时,蜂儿辛苦多官府,蝴蝶花间自在飞。”这是他到南方以后,年纪大了时的作品。我们看这首词的上半阕,他说,人生的出处,第一站出来,不必要求每个人都是一样,各人可以不同。他引用周代的历史,文王找到姜太公,非常礼遇,马上把自己的尊贵座位让给姜太公坐,自己驾车,把他请回来。致周代政权八百年的稳固,王业的成功,计划都出于太公之手。可是同样的时代,有伯夷、叔齐,连皇帝都不愿当,逃隐到最后,硬是饿死在首陽山,也就是前面提到过的两句诗:“有人辞官归故里,有人漏夜赶科场。”人的志向各有不同,有人要入世,有人要出世,有人面对千万两黄金,看都不看一眼,有人见到区区几百元,眼睛都发亮,各人出处不同。
这是讲出处方面,站在纯文学的角度看,并不是一阕特别好的作品,这是文学境界牵涉到学说思想的词,所以在他的集子里是有名的作品之一,一般人学他的词也很难学。人们提起文学家,每每先提到苏东坡,他是运气好,名气太大了。在时间上说,苏东坡比他早,是他的前辈,不过有人认为辛弃疾的词,因气派不同而超过了苏东坡。而辛弃疾的一生,少年公子、太保、游击队领袖,尝过流亡部队生活,当过将领,当过地方政治首长,什么都干过,声色犬马,好的坏的他都有,所以作品中有多方面的东西,气派完全不同。
有关立身出处的问题,在宋、明以后,又盛行一个新名词(当然,在现在看来,是旧文学的名词。)叫“出山”,就是因为有了尊重隐士、处士的风气所形成。杜甫诗所谓“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便已有这种含意。讲到这里,我又想起我的老师袁先生,题灌县灵岩寺的一副对联。灵岩寺靠近都江堰的灌口,先秦时代,西蜀太守李冰父子修建了灌口——都江堰,自有了这个扬子江上游的伟大水利工程之后,一两千年来,才有成都天府之国的农田水利。所以四川人为了感戴李冰父子,在灌口修建一座二郎庙,永远留给后人馨香膜拜,威灵显赫,无尽敬重。袁老师的上联是:“溉数万顷良田,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清,好个比邻秦太守。”下联是“一揉一千七则藤葛,不说话亦堕,欲说话亦堕,拈与胡僧阿耆多”。下联是禅门公案,不去管它。上联所说“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清。”借此为颂扬秦太守李冰父子的千秋功业,实在可作为千古名臣出山从政的最好典范。
我们为什么讲辛弃疾和他的出处?因为《陽货第十七》这一篇书,大部分都是讲孔子的出处。我们如果把辛弃疾这阕词中上半阕四句话的观念,都记住了,然后研究到了《论语》第十七篇的一半,就可以用辛词这四句话,作这篇上半篇的结论。现在再来看《论语》本文。
陽货的火腿
陽货欲见孔子,孔子不见。归孔子豚。孔子时其亡也,而往拜之,遇诸涂。谓孔子曰:来,予与尔言。曰:怀其宝而迷其邦,可谓仁乎?曰:不可。好从事而亟失时,可谓知乎?曰:不可。日月逝矣,岁不我与!孔子曰:诺,吾将仕矣。
这里“豚”应该多一点写作“”,念“斫”的音,是蹄膀。但现代的国语念成“屯”音,写法就该是“豚”,为小猪,即广东人的烤一乳一猪。照道理,这里应该是“”,一个蹄膀,等于一只火腿。
陽货的相貌很像孔子,所以孔子在陈蔡之间,被人误认是陽货,把他包围起来,要杀掉他。陽货是鲁国一个大坏蛋,一个一奸一臣,可是很能干,总想拉拢孔子,有所企图,因此他想要见孔子,孔子始终不和他见面,都推掉了。后来有一天他去看孔子,没有见到,就留下一只火腿送给孔子。在古代送礼,不像现在这样随便的,阶级不同,送礼的方法和内容也不同,等于现在国际间外交礼节的赠勋,因受勋人的阶级不同,所送的勋章类别等级也不同。这次陽货送了孔子火腿,是厉害的一手——你不见我,我却要见你,你看不起我,我却看得起你,这使孔子棘手了。怎么办?从这件事我们也可以知道孔子这位圣人,并不是大家想象中那么呆板,他也有一套的。大概先让他的学生做一个情报,打听一下陽货的行踪,趁他不在家这一天去回拜,留一个名片不失礼。不料在路上又遇到了陽货,孔子再也没有办法避不见面了。陽货就对孔子说:“来,予与尔言。”我们看这个文章,古文写得很简单,但是就和白话文一样,表现出陽货那种满不在乎的神态。于是他对孔子提出第一个问题,有一个人满腹经纶,有学问、有大志,像袋子里怀了宝贝一样,可是碰到自己国家那么动乱,却不肯站出来,用他的经纶救世救国,在一边袖手旁观,你孔子是一天到晚提倡仁道的人,你看这样一个人,可以说他仁吗?孔子说,这样是不对的,不能说是仁的。孔子这下吃瘪了。陽货又提出第二个问题问孔子说,一个人有思想、有办法,才能很大,可以为国家做事,可是每每失去做事的机会,甚至机会找上门来他都不要,你孔子说说看,这个人算是有智慧吗?孔子说,这样也不对的。
在第二个问题上,孔子又吃瘪了。由此可见陽货是个大政客,他并没有直接说孔子不对,只提出这样两个问题。在孔子作了答复以后,他就对孔子说,太陽、月亮天天不停的在运转,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人一天天在走向衰老,等年龄大了,想救世救国,一精一力都没有了,岁月不可能永远停在年轻阶段的。于是孔子说,对!我快要出来做事了。可以说孔子被陽货一逼一得没办法,好像被一逼一到死角去了。这是孔子见陽货的著名故事。
但是,孔子真正被他一逼一出来没有?这也就是孔子确定自己的一生出处。如果孔子当时点个头,可以出来和陽货同流合污,要什么可以有什么,要权力就有权力,要财富就有财富,可是孔子绝不会出来,这就是古人所谓立身出处,自己应该站什么样的立场要搞清楚。所以我借用辛稼轩的“出处从来自不齐”这名句先来点题。
其次,我们看到这个做法,自己要拿来做借镜的,我们看到许多朋友,个一性一非常倔强,人格又很清高,但是这样一性一格往往锋芒太露,不但伤害了别人,同时也伤害了自己。试看孔子,在这种地方,遇到了陽货的情形,这是孔子的态度,也是孔子待人处世的办法。
下面跟着记载孔子的话。所以我说,表面看起来,《论语》好像是一条一条,乱七八糟的记载,互不相关。如果照我们这次研究的方法看,它的内容是连贯一性一的,孔子的学生们编辑这本书,并不像会议记录或谈话记录一样,而是一种连贯一性一的编辑。下面这两句,本来好像与陽货的事情连不起来的,现在我们了解了他的方法,就看得出来,下面的话,正是陽贷这件事的注解。
《三字经》与孔子
子曰:一性一相近也,习相远也。
曾经提到过,要了解中国文化,《三字经》和《千字文》这两本书非常重要。一个美国人跟我学了一年《易经》,然后用英文写了一本关于《易经》的书,在美国各大学应用。这位美国朋友说,促进中西文化交流的工作,我们年纪都太大了,应该把下一代培养起来,于是把我最小的一个孩子带去了,当年才十二岁。不过每年暑假都回来,习一毛一笔字,读中国的四书五经。在美国已经读到高中了,最近写信回来告诉我,在美国课余读《三字经》、《千字文》,他说愈读愈同意其中的道理,并要我把“一性一相近,习相远”这两句,特别加以解释。这两句话就是来自《论语》,所以我们不要轻视了《三字经》,我们这一代,一开始就读这本书,现在的学生,对这本书是不是能够完全解释明白,还是一个问题。我始终赞成小孩子在课余要背诵这本书,到长大了拿出来,一点一滴都有用。
“一性一相近,习相远。”这两句话,表面上是解释人的心理。人的一性一质虽有相近之处,但发展方向各有不同。在教育上就看得到,现在大学联招分组的办法,问题实在很大,有的人根本不知道每一科系的真正内容,考试之前对自己的一性一向也不清楚,结果考取被分发之后,才发觉自己并不适宜这个科系。这就是糟蹋人才。现在的所谓一性一向,不是一性一相。“一性一相近,习相远。”人的一性一质相近,但是各人兴趣不同,习惯也不同。譬如说一个人的个一性一,硬是不喜欢这一套,可是硬把他拉到这一门工作上,慢慢习惯了,就与原来个一性一的兴趣越来越远。这还是表面的解释,照这样说法,用来作孔子与陽货见面的解释,等于拿孔子的话自己作声明,他们都希望孔子出来做官,后来孔子硬不出来。各人兴趣不同,习一性一也不同,没有办法与这个时代社会沟通,不受时代环境影响,自己始终超然独立地站住,这就是“一性一近”、“习远”的道理。这种修养是很难得的,这是连着上文的说明。此外我们单独研究这两句话,问题大得很。就是孔子讲到形而上道了。何谓“一性一近”“习远”?这个一性一字,在现代哲学思想上,也可以说是指人一性一。什么是人一性一?是个问题。根据中国文化,都用孔子的话,“人之初,一性一本善。”就是说人的原始,都很善良,没有坏人。关于一性一善、一性一恶的问题,我们已经提到过的。孔子在这里讲的一性一,虽然是有了生命的后天之一性一,但人一生下来,在婴儿阶段的天赋之一性一,还近于先天的本一性一,总是善的。“习相远也”,后来的习惯一来加上,越变越与天赋之一性一相远了。拿事实来看,我们每人个一性一,本来的善良的,习惯很容易学坏。这习惯对人是很重要的,环境会改变人,所以在教育思想上,对这六个字就要特别注意。“一性一相近也,习相远也。”人习惯了以后,离开本来的善良、纯洁越远,嗜好越来越大。所以对于自己的修养,不管是做什么事,乃至出将入相,富到拥有千万美金,而能保持原来朴素的人非常少。这是学问的道理,须要高度的修养。往往本一性一是相近于道,习惯越来越坏,把自己变得远于道了,这是要注意的。因此:
子曰:唯上知与下愚不移。
这就是连接上面的意思,上面是讲一性一的相近,一般人没有基本的中心思想,容易受环境影响,习惯越多,距离自己本一性一越远,下面就说只有上智——第一等智慧的人,与下愚——最笨的人,不会受环境影响。最聪明人自己有思想,有见解,有中心主张;最笨的人,影响他不了。除此以外,世界上都是像我们一样的人,最糟了,说聪明也笨,说笨也聪明,聪明又笨,这一类人最易受时代环境影响。像我的家乡,有些靠海边的穷家小户,一年到头都是在海滩拣一点最坏的蚶和红薯干,放点盐,喝稀饭。有一次,一位这样的穷人说,假使有一天发了财,餐餐都要吃某人家那样的豆腐干。他的欲一望就是那么大,再好的给他吃也受不了,这也可以说就是“唯上知与下愚不移”。有一天来了一些乡巴佬,我拿很好的外国巧克力糖请他们吃,他们走了以后,在桌椅下扫出许多巧克力糖来,原来他们吃了觉得是怪味道,丢掉了,我这才发现自己又错了,这也是“上智下愚不移”的道理。所以这中间有一个哲学:真正第一等聪明的人,是世界上最笨的人;真正笨到绝顶的人,就是第一等聪明人。这个话表面上看起来矛盾,大家仔细研究一下就会了解,所以人不须要玩一弄聪明,喜欢玩一弄聪明的人,最后还是失败的。
同时,我们也可以看出把上面这两条放在这里,作为孔子见陽货这件事的结论,是非常好的说明,等于替孔子自己解释了。一个人立身出处非常重要,绝不可以受环境影响,绝不受外来的权势、利益诱一惑而变更初衷,要始终“确乎而不可拔”才对。
子之武城,闻弦歌之一声,夫子莞尔而笑曰:割鸡焉用牛刀?子游对曰:昔者,偃也闻诸夫子曰:“君子学道则一爱一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子曰:二三子!偃之言是也,前言戏之耳!
武城是一个地名,孔子学生子游在那里做首长。一次孔子到了那里,听到弦歌之一声。这是孔子教育学生的高级方法,而子游却用这高度的文化礼乐在教育老百姓。孔子嘴巴一咧,比微笑又大一点的这么一笑说,子游真滑稽,在这样一个小地方,用这种高级教育来教育老百姓。等于杀一只鸡,动用牛刀,过于小题大作了!有人把这话告诉了子游,子游马上对孔子不客气了,立即来质询孔子说,老师,以前你不是常告诉我们,有知识的上等人要求学,学道后,能够扩充仁慈的胸襟,更能够一爱一人;低能的小人物更须要教育,更须要学道,因为低等的人学道就懂道理了,指挥起来就更方便,更怕是不懂道理。教育的目的在此,第一流头脑受了教育更好,下等人受了教育,自己好,对人也好。这个话,是你教育我的啊!我今日出来当地方首长,作之君,作之亲,作之师,我应该教育他们啊!孔子听了这话,立刻收回刚才的话,告诉身边的其他学生,你们大家听好,子游的话是对的,我刚才是开玩笑说笑话的。孔子这一下真是错了。我们不必像古人一样,把孔子塑造得那么好,孔子也是人,有时候也会说个笑话。或者不经过大脑说话的时候也是有的。由此可见他们师生之间无所不谈,老师对的就是对的,不对的就给他退回去。
这一段放在这里,是文章上一个波一浪一,也和《陽货》这一节有关系,怎么说有关系?孔子这个时候,本身用不着出来了,他培养后一代,只希望自己这一班学生能够有所作为,对社会、时代有所贡献。所以在这个地方我们可以看出来本篇编辑的用意,把子游出来为地方行政首长的事放在这里,说明了孔子用不着自己出来了,但是真的不愿出来吗?不然,这是出处的问题。下面问题就来了!
孔子与子路唱双簧
公山弗扰以费衅,召,子欲往。子路不说,曰:末之也已,何必公山氏之之也?子曰:夫召我者,而岂徒哉?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
公山弗扰是一个人,公山是姓,弗扰是名,费是地名。公山弗扰在费这个地方叛变了,独立了。这时鲁国的季家三弟兄,势力非常强,而季桓子的部下又叛变了。春秋时代的末期,发生种种叛变,社会非常混乱。公山弗扰叛变以后,使人来请孔子去帮忙,据说孔子准备去,子路大为不高兴。我们知道子路有好几次对老师不高兴,这次又大为不高兴了。他们师生之间感情有这样好,而彼此又这样了解。这次子路说:末之也已,(这个“末”字有人说古书上印错了,应该是“未”字。“之”字是至的意思。)老师你没有地方去了吗?什么地方不能去?公山弗扰这样一个叛变的人,令人看不起的人,你还要到他那里去吗?孔子说,他要来请我,我也不是主动的,假使有人肯真正用我的话,能听我的话,“吾其为东周乎!”这句话有两个解释,一是孔子说,我可以把这个时代挽回,仍然拥护东周;一是东周的文化可以重新在这个地方兴起来。实际上孔子去了没有?子路发了一顿脾气,并不是子路把他挡住,他本来是逗逗学生说想去,事实上,他绝不会去的。但子路这个人比较直爽,一听以为孔子真的要去。有好几次都是如此,像上论提到过,一次孔子说想要出国,子路就马上要跟着走了。这一次,子路也是听到了便跳脚,马上向老师提出反对意见。为什么我又说孔子不会去呢?且看下段分解:
子张问仁于孔子。孔子曰:能行五者于天下,为仁矣。请问之。曰:恭、宽、信、敏、惠。恭则不侮,宽则得众,信则人任焉,敏则有功,惠则足以使人。
这一段就是说明孔子不会去的理由,尤其对这些不以正道取得政权的人,他更不会理这一套。子张问仁,孔子这里是说仁的作用。他说五个条件都做到的,可以称作仁。子张问哪五个条件?孔子说:恭、宽、信、敏、惠。在古文这五个字很简单,拿现在来说,就是五条原则、五个目标或守则。第一个恭。对自己的内心思想、外表行为等,要严肃的管制,尤其一个领一导一人,对自己的管理,特别重要。第二个宽。对人宽大,所谓宽宏大量,能够包容部下、朋友所有的短处及小过错。第三个信。能信任人,有自信。第四个敏。就是聪明敏捷,反应快。第五个惠,更重要,恩惠,以现在说,实行社会福利制度就是恩惠的一种,但不要把福利看成是全部的惠。待人要有真感情,对年轻的视同自己的兄弟儿女,对年纪大的视同自己长辈,不是手段,要出自真心的诚恳。这是作人做事五个基本条件,假使做到了,随便在哪个领域做事,都有用处。
下面孔子说的理由,他说一个人如果能够自己对自己管理得严肃,既不欺负人家,自己也不会招来侮辱。能够宽厚待人,部下自然拥护。信人自信,则任何人都可以用。处理事情头脑清楚,反应快,就容易有功绩。最后,最重要的,人与人之间必须具有真的感情,很诚恳的感情,彼此才可以相处,共创事业。
下面讲到另外一个人,可以看到当时鲁国的政治,也反映了春秋战国时,每个国家的混乱:
佛肸(佛音弼,肸音细)召,子欲往。子路曰:昔者由也闻诸夫子曰:“亲于其身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佛肸以中牟衅,子之往也,如之何?子曰:然,有是言也。不曰坚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缁。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
佛肸是一个人名,也是一个叛变的人,同样也请孔子去,孔子准备去了,又是子路反对。他提出来说,老师,你从前教育我们的,受国家和长官的培养,结果做出许多不对的事情的人,不能来往,这种人所管辖的地方都不去的。而佛肸在中牟叛变,独立了,你现在却想去这样的地方,这又是什么道理呢?孔子说,是的,是有这个道理。但是你知不知道?一个很坚固的石头,像金刚钻一样,随便你怎么磨它,也不会碎。一块真正无瑕的玉,无论如何也染不黑的。孔子这两句话,就是告诉子路,一个人如果有真正的内涵,则任何一种环境,任何一个时代,都始终站得住。孔子又说我总不能像那个匏瓜一样,永远挂在树上,不给人吃的。这是他跟子路开玩笑了,也就是告诉子路,他只是说去,实际上是不会去的。换句话说,假定真的去,那么在任何环境中都可以站得住而有所建立,并且是有心想挽救这个时代的,不能够永远挂在树上,像匏瓜一样只给人当样品一般欣赏而已。
这几段连下来,我们就了解这一篇,主要讲人的立身出处,孔门弟子就用孔子自己本身的经历来说明这一个道理。下面就是这个道理的发挥,讲立身出处完成一个人格的不容易。
正反相依
子曰:由也,女闻六言六蔽矣乎?对曰:未也。居!吾语女: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学,其蔽也荡。好信不好学,其蔽也贼。好直不好学,其蔽也绞。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好刚不好学,其蔽也狂。
这段话并不一定是子路问孔子以后,他马上告诉子路的,而是平常教育子路的,编撰《论语》的人把这几段安排在一起,烘托出一个思想系统,使我们看得更清楚。所以在这里是孔子问子路,有没有听过六句话,就是说六个大原则,也同时有六个大一毛一病?子路说,我没有听见过。那么孔子很郑重的对子路说,你站好,我告诉你,仁虽然好,好到成为一个滥好人,没有真正学问的涵养,是非善恶之间分不清,这种好人的一毛一病就是变成一个大傻瓜。有许多人非常好,仁慈一爱一人,但儒家讲仁,佛家讲慈悲,盲目的慈悲也不对的,所谓“慈悲生祸害,方便出下流。”不能过分方便,正如对自己孩子们的教育就是这样,乃至本身修养也是如此。仁慈很重要,但是从人生经验中体会,有时帮助一个人,我们基本上出于仁慈的心理,结果很多事情,反而害了被帮助的人。这就是教育的道理,告诉我们作人做事真难。善良的人不一定能做事,好心仁慈的人,学问不够,才能不够,流弊就是愚蠢,加上愚而好自用便更坏了。所以对自己的学问修养要注意,对朋友、对部下都要观察清楚,有时候表面上看起来是对某人不仁慈,实际上是对这人有帮助。所以作人做事,越老越看越惧怕,究竟怎样做才好,有时自己都不知道,这就要智慧、要学问,这是第一点。
第二点:孔子说有许多人知识非常渊博,而不好学,(这就是我们强调过的,在讲第一篇《学而》时所说,学问并不是知识,而是个人做事作人的修养。)它的流弊是荡。知识渊博了,就非常放一荡、任一性一,譬如说“名士风一流大不拘”,就是荡。知识太渊博,看不起人,样样比人能干,才能很高,没有真正的中心修养,这种就是荡,对自己不够检束,这一类的人也不少。
第三点:“好信不好学,其蔽也贼。”这个问题来了,这个“信”到底指哪个“信”?假使指信用的信,对人言而有信,这还不好?假如好信不好学就是贼——鬼头鬼脑,这怎样解释呢?对人对事,处处守信,怎么会鬼头鬼脑?这里的“信”,至少在《论语》里有两层意义:自信和信人。过分的自信,有时候发生一毛一病,因为过分自信,就会喜欢去用手段,觉得自己有办法,这个“办法”的结果,害了自己,这就是“其蔽也贼”。
第四点“好直不好学,其蔽也绞。”像绳子绞起来一样,太紧了会绷断的。一个人太直了,直到没有涵养,一点不能保留,就是不好学,没有修养,它的流弊要绷断,要偾事。脾气急躁的人会偾事,个一性一疏懒散漫的人会误事,严格说来误事还比偾事好一点,偾事是一下子就把事弄砸了。所以个一性一直的人,自己就要反省到另一面,如果不在另一面修养上下功夫,就很容易偾事。
第五点“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脾气大,动辄打人,干了再说,杀了再说,这是好勇,没有真正修养,就容易出乱子。
第六点“好刚不好学,其蔽也狂。”就是直话直说,胸襟开阔,同第四点好像差不多,直爽的人说真话,心肠直,所谓一根肠子。刚的人一动脸就红了,刚正就不阿,好刚的人不转弯的,绝不转变主见。个一性一很刚的人,若不好学,他的一毛一病就成狂妄自大,满不在乎。
这六点要特别注意,每个人可以把《论语》这一节原文写在笔记本上,或写在案头,随时用来反省自己,作为一面镜子。这六点也就是人的个一性一分类,有这样六种个一性一的人。这六种个一性一都不是坏事,但没有真正内涵的修养,就都会变成坏事,每个人的个一性一长处不同,或仁、或知、或信、或直、或勇、或刚,但不管哪种个一性一,孔子告诉我们,主要的自己要有内涵,有真正的修养,学问的道理就在这个地方。最难的就是认识自己,然后征服自己,把自己变过来。但要注意并不是完全变过来,否则就没有个一性一,没有“我”了,每个人要有超然独立的“我”。每个人都有他的长处和短处,一个人的长处也是他的短处,短处也是长处,长处与短处是一个东西,用之不当就是短处,用之中和就是长处,这是要特别注意的。教导部下和子弟也是这样的,一性一向一定要认清楚,一个天生内向的人,不能要求他做豪放的事,一个生一性一豪放的人,不能要求他规规矩矩坐在办公室。要知道他的长处,还要告诉他,帮助他去发挥。孔子这段话,特别提出来告诉子路,实在对机而教。六言六蔽,相对的则有十二种一性一向典型,其实我们每个人本身知、仁、勇、信、直、刚的因素都具备了,不过还要从这些地方,用心涵养,这就是学问之道。
说到修养,下面孔子又提到诗了:
重论诗教
子曰: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
孔子在这个地方点出,讲学问修养必须要读诗,也就是我们经常提到,中国上古的文化,不像西方的文化把宗教放在那么重要的地位,中国上古文化注重于诗的文学境界,它有宗教的情感,也具有哲学的情一操一,上古的诗,就包括了现在所讲的整个文艺在内,所以孔子告诉学生们,修养方面,多注重一下文学的修养。我们翻开历史,中国古代的文臣武将,每人文学境界都有基本修养,从正史上看,关羽就是研究《春秋》学的专家;岳飞等人,学问都是非常好的,都有他们文学的境界。退休的朋友们走这个路线是不错的,不然就去研究宗教,最怕是退休闲居的人,自己内心没有一点中心修养,除了工作以外就没有人生,很可怜,所以学一种艺术也可以,自己要有自己一精一神方面的天地,这是很重要的。
所以孔子说,你们年轻人,何不学诗?
诗“可以兴”,兴就是排遣情感,人的情感有时候很痛苦,人生有许多烦恼,对父母、妻、儿、朋友都无法说的,如果自己有文学或艺术境界,再不然就写写一毛一笔字,乱画一阵,也把怨气画去了,绘画也好,诗词更好,所以诗可以兴。这个兴是兴致,就是一切感情的发挥。
“可以观”,在诗的当中可以得到很多道理,得到很多启发。对自己的诗,也可以看出自己思想的路线与情绪。看一个人的作品,大致上就可以断定作者的个一性一。说写字吧,过去就名为“心画”,同样的一毛一笔,一万人写同样的字帖,可是一万人写出来的都不同。所以中国人看一毛一笔字,可以知道写字者的个一性一,寿命的长短,前途的祸福,现在发现钢笔字、铅笔字一样可以看出人的个一性一。“观”就是这个道理,从作品中可以了解人。
“可以群”,也可以合群,自己调整心境,朋友之间、社会之间,可以敬业乐群而不孤立,所谓以文会友。
“可以怨”,这很明显的,有了文学的修养,可以发牢騷了,有时心里的苦闷没有办法发出来,压制在里面,慢慢变成病。脾气大的人、情绪不好的人,心里很多痛苦压制下去,往往得肝病、一精一神病,所以须要修养,可是修养并不是压制,是自己疏导,不能疏导也不行,人的牢騷往哪里发?会作诗就可以发牢騷了。有文学艺术修养,在文学艺术境界上可以把牢騷发泄掉。
“迩之事父”,近一点可以孝顺父母。怎样孝顺?有艺术修养,侍奉父母,则有乐观态度。
“远之事君”,远大一点可以对国家社会有贡献。
最后一句话,因为喜欢在文学方面多研究,喜欢诗词,就“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知识渊博了,等于学了现在的“博物”这一科,什么都知道了。我们要知道,孔子的时代,工具书是绝对没有的,就靠一些诗才知道。工具书从唐宋以后才有编辑;《辞源》、《辞海》是民国时代,根据《渊鉴类涵》、《佩文韵府》这些类书编的,而这类书都是后世才有。例如晋代左思作《三都赋》,花了十年的时间,并非是文章难作,而是当时没有类书。所谓虫鱼鸟兽、人物等等,资料难以收集,何况远在春秋时代。孔子当时所以特别提倡学诗,也是为了获得各种各样知识。这是孔子教学生们一定要学诗的道理。
面壁而立的悲叹
子谓伯鱼曰:女为周南召南矣乎?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与!
《周南》、《召南》是诗经中《国风》的两篇诗。孔子告诉他的儿子伯鱼说,你有没有研究过这两篇诗?为什么要研究?就是上面说的一些大道理,诗有这样多好处。他说一个人知识不渊博,文学修养不到最高的境界,等于正面对着墙壁而立,墙外面什么也看不见,背后有什么更看不见,就是文盲、白痴了。
说到这里,可以介绍很多东西的,就讲文学境界中诗的牢騷,随便举个例子:宋代一爱一国诗人陆放翁的诗,就有很多牢騷,对国家世事很多忧虑,一爱一国热情无法发挥,在他的诗集文集里,可以看到很多;岳飞的有限遗著中也有很多牢騷;再说文天祥的诗词中,也看到很多牢騷。不论古今中外,每个时代,人生的痛苦,尤其想有所贡献于国家社会的人,所遭遇的痛苦,比普通人更大更多,多半见之于诗词之中。前面提到的辛稼轩,他有一阕有名的词,仅举半阕,就看出他有多少的痛苦与牢騷:“追往事,叹今吾,春风不染白髭须,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邻种树书。”这是下半阕。上半阕是描写他的生平,年轻时壮志凌云的气魄;这里则回想过去,感叹自己,现在老了,头发白了,胡须白了,再没有青春的气息,能把自己的白发恢复年轻,回不去了。现在干什么呢?当时南宋不敢起用他,自己住在乡下,他写给南宋的报告,论政治、谈战略,好几篇大文章,如今没有用了,只好拿到隔壁邻居的老农家里,去换种瓜种菜的书。这里面岂不有牢騷?而且牢騷很大,可是他绝不掩盖自己心里的牢騷。他非常平淡,要我贡献就尽量贡献,不需要贡献则不贡献,是牢騷也非常平淡。因为他艺术文学的修养太高,把人生看得很平淡。像这些情感,他的诗词里太多了。看了以后就懂了人生,也懂了历史。古今中外一样,看通了人生,了解了人生,就会更加平淡、更愿贡献给社会。像辛弃疾的一生,所遭遇的打击太大了,照我们现在人的修养,可以造反了。这样一腔一爱一国的热忱,他带到南宋来的部队,却被解散了,他都受得了,而能淡然处之,虽然怨气填膺,但不像普通人一样动辄乱来,就因为他的目的只在贡献。现在我们举他这个例子,就是说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的道理。
礼乐的基本一精一神
下面就是结束上面的:
子曰: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
孔子动辄教人学礼乐,这个礼并不是普通的礼貌,所以我们强调说它就是文化的一精一神、文化的哲学。孔子这里说,礼,并不只是送火腿,这是情礼的一点表达而已,主要在文化的一精一神,乐也并不只是唱歌跳舞,是把人的一精一神,升华到永远乐观的境界。
这几段连起来,就归到人生出处。第一步站出来要慎重考虑,并不是说有机会就抓。既不随便站出来,则自己立身,作人总要作的,事业可以不做,官可以不做,人总要作的。所以刚才说要知道六言六蔽,要学诗,以及如何才是礼乐,都是教人晓得立身,如何站得住,知道自己如何作人,这些基本修养要做到的。
摆虚架子
子曰:色厉而内荏,譬诸小人,其犹穿窬之盗也与!
这句话在文字上很容易懂。是说有许多人,在外表的态度上非常威风,非常狠,而内心则非常空虚。孔子对这类人下了一个结论,说他们相当于低级的小人,譬如一个小偷一样,在被人抓到时,嘴上非常强硬,而实际上内心非常害怕。孔子这句话所指的是当时——春秋战国时代,许多大人先生们,往往犯了这种变一态心理。我们知道,一个人内心没有真正的涵养,就会变成“色厉内荏”,外表蛮不在乎,而内心非常空虚。有时我们反省自己,何尝不会如此?坦白的说,有时生活困难,过着“穷不到一月,富不到三天”的日子,表面上充阔气,内心里很痛苦,也是“色厉内荏”的一种。其实大可不必这样做,一个人好就是好,穷就是穷,痛苦就是痛苦,从历史的法则上看,当领一导一人,更不可这样。
像唐明皇这个人,少年了不起,中年了不起,晚年差一点,也是感觉到手下没有人才。举两件唐代的历史,就可以了解。唐明皇早年用了名宰相张九龄和韩休,都是他所相当敬畏的人,所以他的初期功业很了不起。对于唐明皇与杨贵妃这一段,后人写历史把责任都推到女人身上,好像唐明皇一宠一爱一了杨贵妃,才一切都完了,这个话并不公平。有些一精一明的皇帝,一宠一爱一女人的也很多,并不致于像唐明皇一样,所以问题还是在皇帝本人。唐明皇在他宗族的排行,是老三,所以浑名也叫李三郎。他有时候作了一点错事,马上问旁边的人,韩休会不会知道。往往他的担心还没有完,韩休的谏议意见书就到了。旁边的人说,你用了韩休以后瘦多了。唐明皇说,没关系,瘦了我,肥了天下就好。后来他一宠一爱一了杨贵妃姊妹,又喜欢打球、唱戏,也可以说是心理空虚,找刺激。
但这事是在唐明皇中年以后,所以晁无咎有诗“阊阖千门万户开,三郎沉醉打毯回,九龄已老韩休死,无复明朝谏疏来。”这是替唐明皇讲出了无限的痛苦。在安禄山叛乱以前的这一段时期,他的政一府中人才少了,肯说话的人没有了,张九龄、韩休都过去了,没有敢对他提反对意见的人。唐明皇遭安禄山之乱,逃难到了四川的边境,相当于后世清代慈禧逃难一样,很狼狈、很可怜,他骑在马上感叹人才的缺乏,便说:现在要想找像李林甫这样的人才都找不到了。而历史上公认李林甫是唐明皇所用宰相中很坏的一个,说他是一奸一臣。这是唐明皇感叹连李林甫这种能耐、这种才具的人才都找不到。旁边另一谏议大夫附和说:的确人才难得。唐明皇说:可惜的是李林甫器量太小,容不了好人,度量不宽,也不能提拔人才。这位谏议大夫很惊讶的说:陛下,您都知道了啊!这时唐明皇说:当然我知道,而且早就知道了。谏议大夫说:既然知道,可为什么还用他呢?唐明皇说:我不用他又用谁?比他更能干的又是谁呢?这就是当了主管以后,为了人才难得,有时会感到很痛苦,明知道“色厉内荏”,但是当没有人的时候,比较起来,还是好的。
古老文化社会的通病
下面跟着这一原则,讲许多人事道理。
子曰:乡原,德之贼也!
我们中国人经常骂人乡原,什么是乡原?乡就是乡一党一,在古代是普通社会的通称。这个原字,也与愿字通用。原人就是老好人,看起来样样好,像中药里的甘草,每个方子都用得着他,可是对于一件事情,问他有什么意见时,他都说,蛮有道理;又碰到另一方的反对意见,也说不错。反正不着边际,模棱两可,两面讨好。现在的说法是所谓“汤圆作风”或“太极拳作风”,而他本身没有一毛一病,没有缺点,也很规矩,可是真正要他在是非善恶之间下一个定论时,他却没有定论,表面上又很有道德的样子。这一类人儒家最反对,名之为乡原,就是乡一党一中的原人。孔子说这一类人是“德之贼也”,表面上看起来很有道德,但他这种道德是害人的,不明是非,好歹之间不作定论,看起来他很有修养,不得罪人,可是却害了别人。总要有一个中心思想,明是非,如此才是真正的道德。
子曰:道听而涂说,德之弃也!
这是知识问题,凡事都要深入,不可道听涂(途)说。有时处理业务,对于一个人、一件事,千万不可道听涂说,拿新闻采访工作来说,在路上听到的消息要留心,但千万不可随便下定论,更不可据以发表传播,一定要先把资料找齐,弄清楚事实的真相,否则道听涂说,在德业上是要不得的。有一次我和一位哈佛大学学生谈起,说他们这个国家真危险。我对他说,你们那些国会议员,那些政策,即使有一百个我们中国的诸葛亮一样的政治家,也没有办法。你们那个样子的民一主,随便哪一个国会议员都可以任意提意见,你们那些秀才们既不出门,又不懂天下事,台湾在地球上哪个位置都不知道,要想靠这样的人来决定东方的政策,怎么搞得好?这些人的知识就是道听涂说,绝对不曾深入。道听涂说这句话,就是告诫我们,不管读书做学问,或者道德修养、作人处世,都要深入求证,不能胡乱相信传闻。
患得患失
子曰:鄙夫!可与事君也与哉?其未得之也,患得之;既得之,患失之;苟患失之,无所不至矣!
用这个“鄙夫”的名词好像孔子在开口骂人,等于后世骂人“匹夫”一样。这“匹”的意思,就是一个。其实这并不一定是骂人,意思只是说“一个人”或“这个人”,再白话一点就是“这个家伙”的意思。而这里所记载的“鄙夫”之“鄙”,就是“鄙俗”的意思,“鄙夫”就是没有学识的、很糟糕的这种人。如我们给人写信,稍稍带一点古文笔调写,谦虚一点,自称鄙人,但后来又有人改写作“敝人”,实际上该写作“鄙人”,而且这两个字,还要写小一点,放在旁边,以表示谦虚,自己是鄙夫。这里孔子称人为鄙夫,等于是在骂人。因为当时各诸侯之国的政坛人物,他所看不惯的太多了,他认为这些人都是鄙夫,他说这班人怎么可以主持国家大事呢?他说这些人连最基本的修养都没有,当他在功名权力拿不到的时候,就“患得之”,怕得不到而打主意、想办法,爬上这一个位置。等到爬上了这个位置,权力抓在手里了,又“患失之”,怕失去了已经得到的权力。一个大臣,没有谋国的思想,没有忠贞的情一操一,只为个人的利益而计较,深怕自己的权力地位失去,于是不考虑一切,什么手段都用得出来,打击同事、打击好人、嫉妒贤才等等都来了。孔子在这里就是说明私欲太大,没有真正伟大的思想、伟大的人格和伟大的目标,只为个人利害而计较的人,就是鄙夫。后世“患得患失”的成语,就是根据这里来的。
这几条都是连起来的,说明了一个人修养与人品,以及出来做事、为人处世的原则。下面就转了,讨论到人物了。
今古人物论
子曰:古者民有三疾,今也或是之亡也。古之狂也肆,今之狂也荡。古之矜也廉,今之矜也忿戾。古之愚也直,今之愚也诈而已矣。
他说上古时候的人,有三点一毛一病,是社会的病态,也是人类的病态。但到了现在,“或是之亡也”——“或”为“或者”的意思,“是”为“这个”的意思。这就是说如今看来也许这三项一毛一病,都变得更坏、更糟糕了。用一幅画来作比喻,古人的画画得这么好,但其中还有三个缺点;不过现在的艺术家,比起古人那些缺点来更差了,还够不上古人认为是缺点的那个水准,也就是说古人认为是缺点的,比现在认为优点的还要好得多了。下面孔子就讲了这三个缺点:古代的人狂,这个狂在古代并不一定是坏事,不是现代观念的狂,现代对神经病、一精一神病叫做狂,那就糟了。古代的狂就是不在乎的味道,但是有一个限度的。孔子说,古代的狂不过放肆一点,不大受规范;现在的人糟糕了,狂的人则荡,像乱滚的水一样,兴波作一浪一。古代的矜,比较自满自傲,但有一个好处,因为自己要骄傲,自己把自己看得很重,于是比较廉洁自守,人格站得很稳;现在骄傲自矜的人,对任何人任何事都看不惯,而有一种忿怒暴戾之气。古代比较笨的老实人,还是很直爽的;现在更糟了,已经没有直爽的老实人,而社会上那些笨人都是假装的笨人,只是一种狡诈的伎俩而已。
这是孔子当时的感叹,事实上我们知道,这三点等于是观察人的六个大原则。我们读到这种地方,要特别注意,这是对于一个人的看法。很多人都讲究看相,这就是“相法”,不过这个“相法”不是看五官和掌纹,而是看神态,看他的作人做事,就看出来了。当领导别人,或与人交往的时候,部下同事狂一点没关系,有时还蛮欣赏其狂,就怕不够狂,有本事不妨狂一点。如果是狂而荡,就问题严重了,狂到不守信诺,乃至把公家的钞票用光了,对什么事情都乱来,就要不得。有才的人多半狂,一爱一才就要懂得欣赏其狂,不要希望别人和自己一样,自己不喜欢的,不必要求别人也这样做,但是要提防他,不可失诸荡,这个狂就是人才。
自我傲慢,有个一性一就是矜。自矜值得欣赏,一个人没有个一性一、不傲慢,就是没有味道。每个人都有他独立的个一性一,但有适当限度。假使傲慢而变成愤戾之气,到处怨恨,没有一个人、一件事使他满意,即使他单独自处,也会跟自己过不去的,那就过于愤戾,这很不好。愚、老实没有关系,可不要故玩老实,伪装老实,所谓“貌似忠厚,心存一奸一诈。”那就大成问题了。这狂、矜、愚三条,有相对的六点,外在是观察别人,内在是反观自己修养的准则,都要注意的。
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
这句话在上论中已经提到过的,现在又重复地放在这里。看起来好像是重复,实际上是一个小结论。说凡是玩嘴巴的,比上面那几种情形,更有问题,简直不可谈了。为什么如此呢?我们再把下面接下来看,就知道了。
子曰:恶紫之夺朱也,恶郑声之乱雅乐也,恶利口之覆邦家者。
这与上面的狂、矜、愚三条有关,这三点是对的,并没有错,但是太过分了,反而不对。孔子就说,为什么自己的修养以及对待人要注意这三件事呢?他说因为“恶紫之夺朱也”。朱是红色,为正色,紫是红得过分了,最怕是紫色侵夺了朱色。他又用音乐来比方,在当时郑国的音乐最下流、最奢一靡一,所以孔子最反对郑声把正统的音乐搞坏了。第三,利口覆邦家,嘴巴非常会讲,可是没有真正的思想内容,乃至亡国覆家。历史上有很多这样的人,要千万注意,尤其自己要注意,有才的人往往在嘴巴上不让人,不但是害自己乃至送命、连累家人,甚至覆国,古今中外历史上,这种利口覆邦家的例子非常多。这段文字看起来容易懂,刚才我说这三点与上面狂、矜、愚三点是连贯的,如荡之于狂,紫之于朱等等,都是一种似是而非的情形。一个人的学问、道德、修养,最怕是成为似是而非。讲到恶紫夺朱,我们想到历史上一件事。大家都知道,满清入关兴了许多文字狱,尤其在康熙、雍正的时代,当时大家都还有反清思想,而一些地方官吏,为了迎一合清帝的意思,致使文人冤枉死的太多太多了。有的为了几句诗,就大兴文字狱,当时的刑法,不但是当事人处死刑,还要灭九族。
其中就有一个与“夺朱”有关的案例,有人曾作了一首咏紫牡丹的诗,其中有两句是“夺朱非正色,异种也称王。”这位作者实际上是不是有意,无法知道,不过从文字上看,的确具有民族思想,明朝的皇帝姓朱,所以说“夺朱非正色”,“异种也称王”自然暗指清朝非汉人。这两句诗被地方官吏报上去,于是大兴文字狱。这两句诗还可以说“罪”证确凿,后来有些文字狱就很可怜了,所认定的“罪”证非常勉强,像有一个文人,在他的一本书中夹了一张字条,有“清风不识字,何以乱翻书?”两句话,被人发现报上去,说他藐视满清没有文化,也大兴文字狱。
这是今日看到“恶紫之夺朱也”这句话,而想起了清代的文字狱,都是做得太过分了。
法尔如是
子曰:予欲无言,子贡曰: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孔子有一天感叹地说:“我想永远不说话了。”这句话看来好像很平常,年轻朋友们看了这句话,不会有什么感触,年纪大的人就会有所感触了,尤其到了某种社会环境的时候,真是不想讲话了,因为无话可说。所以孔子到了晚年,也有这个感叹。那么子贡就说,老师你都不肯说话,不教我们,我们将来就不懂,也没有办法阐述你的思想了。孔子就说,人何以一定须要讲话?真正的学问,并不一定是读死书的,观察天地就知道,上天曾经说过话吗?天从来没有说过话,可是春夏秋冬四时,运行分列得如此清楚,这样有规律;万物在天地之中,也照常生长。天地何曾说过什么话!这是文字的解释。
但在这里有个问题要讨论了:在这个地方就讲到中国儒家、道家思想,都是一个体系的。孔子这里提到天道,老子也非常注重天道,老子教我们“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这是老子思想。现在老、庄思想,在外国无论欧洲、美洲都流行起来,身为中国人,对于老、庄思想的中英文有关书籍,须要阅读,万一有机会到外国去,也许碰到一个外国人谈起这些来,而自己身为中国人反而不知道,这是很难为情的。据我所知道,外交官中没有读过老、庄,因而在外面丢人的,已有很多。不但老、庄,外国人研究中国佛学、禅学的就有很多。这两天又来了两个学生,是比利时人,原在中国读过书,在比利时成立了东方文化中心,教了很多学生,现在碰到很多困难,一些高深的问题解决不了,回来准备补充,由政大一位老教授介绍来找我,研究一些中国文化方面的东西。所以老、庄方面,现在全世界的译本有好几十种,王“老子”、孙“老子”,各人的见解,各不相同。我们都知道老子他曾经说过“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人在效法地,地效法天,如何去效法?天效法道,道又是什么?没有定义。道又效法自然,于是有人说,老子的思想,道以外有一个东西“自然”,而认为中国道家的思想,就说宇宙万有是“自然”的。
问题就来了。什么是自然呢?因此在外国有一派,说老子是唯物的。他们列举《老子》里的东西,作这样的说法,有一位外国的学者听了这种说法来问我。我告诉他,不但是老子,我们中国几个大圣人,都从来不谈唯物主义的,但是物质却被包括在其中了。这位外国学者就引用“道法自然”这句话来质疑,我问他是哪一本书上看来的?他说是从中国人所翻译的一个外文本子看到的,我告诉他是翻译上的错误。(我的原则,有人来讨论问题,如果说是某某人如何说,我则不表示意见,因为这已经牵涉到人,如果说书本上如此说,或有人有此说法,我才作答,因为这不牵涉到人,只是就事论事。)先说“自然”一词:我们对于“自然科学”这个名词的来源,这个问题我们特别要认识清楚。当年开始接受西方文化的时候,对于“哲学”、“自然科学”、“化学”、“物理”这些名词,我们是参考日本的翻译而再译的,因为西方的文化传到东方来,大多是由日本人先翻译,我们是第二手参考日本翻译过来的,所以哲学等等名词,在日文中早已经译定了。可是日本文字,在明治维新前后,仍旧是中国文化,所以日本还是根据中国文化的意义,来翻译西方的东西,而翻得并不一定对。如经济一词在古文中并不是现在的狭义经济,而是“经世济民”的意思,不是工商经济,也不是经济时间这类来自日文的意义。所以从日文翻过来“自然科学”的“自然”,就是把物理的宇宙,定了一个名称为“自然”,这样第二手翻译过来的名词,大家习惯以后,一提到“自然”,印象中就是“物理世界”,就是唯物的自然。其次,两千多年前,印度有一种哲学思想,叫作自然哲学,那个“自然”,与现在的自然世界又是两回事了,这且不去管他。我们要知道,一如“经济”一词的借自子书学说。自然科学的“自然”,只是借用了一下老子“道法自然”这个地方的“自然”而已。可是现在的年轻人读《老子》,大多数并不知道这些文化上演变的真相,从小只知道“自然科学”,自然科学的“自然”都是讲物理的,所以一看到《老子》中的“道法自然”,认为《老子》中的“自然”就是物理世界,于是认为老子思想是唯物的,这实在大错而特错。
我们读哪一个时代的书,就要知道当时的时代背景,在老子那个时代,是没有“自然科学”的,所以《老子》中的“自然”是另有意义的。这位外国学者就问,我所讲的“自然”又是什么?我说你查完了《老子》,都照他的原文,不要加上我们自己的注解去找答案。照《老子》的本文“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最后四字本身是一个注解,就是说道效法谁呢?谁也不效法,它自己“本身当然如此”,就是道,“本身当然如此”,这就是自其然也。这一点要特别注意的。
现在学术界、思想界乱得不得了,十年、十五年以后,将是一个大问题,年轻的人真正要努力,将来的责任很大,而且自己做好了,将来的前途也很大,十年以后,中国的文化将要大大吃香。譬如《庄子》,庄子自己说他所说的话是寓言,可是现在人们一提到庄子都说是靠不住的,因为庄子说的是寓言。这观念又错了。为什么错了?大家认为庄子说的话都是空话,这是因为大家读过《伊索寓言》,这是西方神话,神话都是乱想编出来的,像科学小说一样凭幻想写的。那么我们就要注意,这只是当时我们把西方的神话翻译过来,借用了《庄子》中“寓言”这个名称,可是到了现在的教育,因为作小孩子就看《伊索寓言》,老师也告诉学生,这些神话是寓言,于是“寓言”一词的观念就变了,在现代人的印象中,凡是虚构的、乱扯的都是寓言,最后反过来,对于庄子所说的中国文化思想,也认为是虚构乱扯的寓言。现在回过头来问,庄子所说的寓言又是什么寓言?我们要了解,“寓”者“寄寓”也,譬如籍贯,我的祖籍浙江,现在寄寓在台湾,客寄说是寓,所以庄子说他讲的话是“寓言”,意思是说“我所讲的话,是打丫头骂小一姐的话。”这就是寓言。有时人类的言语,没有办法直接表达自己的思想,我们仔细研究,在与人谈话时,直接讲,对方反而不懂,改为讲一段笑话,说一个故事,不等到说完,对方哈哈大笑,他就懂了。这是人与人之间沟通思想意见最好的办法。所以印度的因明(逻辑)有用“喻”这个办法,我们遇到很难表达的意思时,最好的办法是用笑话,用故事。所以庄子讲话的方法,往往用寓言。这是要特别注意的。我们将来弘扬自己的文化,再也不要搞错了,现在已经错得很厉害,我们要慢慢纠正它。
现在回转来讲老子的道法自然,就是说天道是自然的,自己本身当然如此。我们不要把老子的“自然”视为现代科学上的那个名词。老子教我们学天道,翻开《老子》来看,他讲了很多天道,他说到人的最高道德修养,就是效法天地,天地生长了万物给人,他没有居功,没有自私的报功,也不想占有,而且天地是平等的,好的坏的,无毒有毒,他都生长,无分别;只有生生不息,没有要求还报。人类吃了他生长的好东西,还给他的是大便,他也不生气,照样永远生长,所以人的胸襟、道德、器度能够效法天地,是最重要的。而且教我们在事业方面做到“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也。”一件事情成功了,交给了后代,就撒手不管,这是天之道也。这也就是后世中国文化“天人合一”思想的滥觞。孔子现在提到的,也就是这个一精一神——天道。他说,上天有什么话说呢?自然的。人的学问也好,道德也好,一切修养,先要了解自己当然是如此,我又何须多说!这是中国文化的本位文化,不管儒家、道家,都是一样的。
手挥五弦目送归鸿
孺悲欲见孔子,孔子辞以疾。将命者出户,取瑟而歌,使之闻之。
这一段古人的注解很明显。孺悲是一个人,准备来看孔子,孔子说了一次假话,叫人就说他今天生病了,所以没有出来见客。孔子学生中有执事的人送客,在将出门的时候,孔子在里面拿起瑟来弹,并且还唱歌,故意使孺悲听见。这一段古人的注解,多半和朱熹先生的一样,认为这个人可能有哪一点为孔子看不惯,得罪了孔子,所以孔子不愿意见他,但是又明白地表示讨厌他,看不起他,所以等他出门的时候,故意唱起歌来,使他听见,知道孔子并没有生病。我的观念又与古人不同了,我认为孔子并没有这个意思,但要解释起来很费时间了。问题在孔子为什么要奏乐唱歌给他听呢?假如像古人解释那样为了使他知道自己没有生病,孔子在里面说句话,或叫一个学生的名字都可以,何必奏乐唱歌呢?这问题来了。关键就在“天何言哉!”真正的学问,并不一定须要讨论,甚至是不可以言喻的。这个道理研究起来真够麻烦的。我的见解是如此,对与不对,并不坚持自己的意见。
那么这段书什么意思呢?我们引用别家的故事,来解释这个问题。我们中国文学中有“闻木樨香否?”这故事。木樨是桂花的一种。这是宋代文学家黄山谷的故事,他是学禅的,他老师就是宋代有名的晦堂禅师。因为禅宗大师们的教育方法,是不立文字不用言语的,黄山谷跟他多年,似乎并无所得。有一天就问老师有没有什么巧妙的方法,露一点消息,露一点缝给他钻一钻,让他钻进去。晦堂就问他念过《论语》没有?这句话现在问年轻人不算稀奇,在当时来问黄山谷这样的人是很不客气的,很难堪的,因为古人考功名的本钱就是四书五经,都能背诵的,晦堂还问他念过没有,这给黄山谷的刺激是很大的。黄山谷答道:“当然念过!”晦堂说,你念过《论语》,其中有:“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孔子说的话你懂吗?晦堂大师引用了这句话,就等于说我随时随地都在教你,你自己不懂,有什么办法?黄山谷还是茫然不懂。
后来有一天,黄山谷站在老师的旁边,晦堂这位老和尚看他在身侧,摆一摆袖子,就径自往山门外走去。这时正是秋天,一路上桂花盛开,晦堂像是赏花去了,黄山谷也莫名其妙,只好在后面跟着走,晦堂故作不知的样子,走了一阵以后,回过头来问黄山谷:“闻木樨香否?”黄山谷答道:“闻。”这时晦堂就瞪着眼睛告诉他:“二三子,吾无隐乎尔。”据说黄山谷因此恍然有所悟而入了道。就是后来理学家说的,悟到了那个心一性一的本源。这是有名的一段禅话。事实上黄山谷的修养、诗名都很高,他与苏东坡他们几个人都蛮可怜的,遭遇王安石的种种打击,后来被贬谪到贵州的一个乡下,相当现在的区公所小干事。在古代被贬谪的大官,还要被人押解去报到,等于半个犯人,起居不自一由,生活是很苦的。他在被解送的路上,才和王陽明的龙场悟道一样,真懂了晦堂老师的话,因此对于所遭受政治上的打击、环境上的打击、生活上的痛苦,都能处之泰然,还在那里对地方做了很多有益的事情。
现在我们拿这个故事来说明孺悲见孔子,而孔子不见,故意取瑟而歌,就等于是一种不言之教。这是这段书真正的意思所在。
一爱一的回报——孝
宰我问:三年之丧,期已久矣!君子三年不为礼,礼必坏,三年不为乐,乐必崩,旧谷既没,新谷既升,钻燧改火,期可已矣。子曰:食夫稻,衣夫锦,于女安乎?曰:安。女安!则为之!夫君子之居丧,食旨不甘,闻乐不乐,居处不安,故不为也。今女安,则为之!宰我出。子曰:予之不仁也!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一之怀。夫三年之丧,天下之通丧也。予也,有三年之一爱一于其父母乎?
这提到我们中国的古礼,这个制度,现在改变得很厉害了,历史时代到底挽不回的,我们不要去管现代的情形了。孔子当时,是比较保守的,极力主张维持孝道,父母死生之间的大事,应该依照古礼。宰予,就是白天睡觉的那个学生。现在他提出一个大问题。中国古代,父母死了是三年之丧,要守孝三年,我们在几十年前,至少在搬迁来台以前,在大一陆上时,许多朋友还是守这个规矩,手臂上都还戴一块白布或黑布。现在是没有了,三年变三天了。在守丧时期称制中,在名片上面,名字旁边都要加印一个较小的“制”字,表示在守丧。在古代更严重,研究我国古代政治制度,所谓圣朝以孝治天下,做官的人,不管文官武官,也不管官做多大,碰到父母一之丧,如果不马上请假还乡,那是不对的,监察御史马上提出弹劾,可以处分到永不录用的程度,是很严重的。不过有一点例外,以武将来说,他正在前方作战,假使父母死了,仍然要向朝廷请假还乡,皇帝可以下诏书,着他移孝作忠,予以慰留,这才可以不还乡。在戏剧里可以看到,有的戏里武将穿半边白袍的,就表示他是戴孝上阵,那都是皇帝特殊的慰留,国家非要这个人不可;有些是他还乡守孝以后,丧服未满,皇帝下命特别起用,名为“起复”。而起复有两种情形,一种是退休以后再起用,一种是还乡守制的人起用。古代这种政治制度,实在也有它的好处。一个人从政久了以后,离开民间太久了,对民间的情形都不知道,回乡以后,杜门思过,也不准宴客,对地方官吏都不得接触,可以深入到民间。这是中国古礼,这种社会风气、政治制度的改变,还只是近几十年来的事。
古代连皇帝也要守丧三年。譬如说丧期中是不准结婚的,年轻皇帝登位前若要结婚,除非由皇太后下命令才可以。在唐代、宋代、明代、清代都有,老皇帝一死,新皇帝没有就位以前,丧事没有发布,先办婚事,第二天再发丧,否则就违犯礼制。这种古礼连皇帝都要遵守,这是中国文化的一精一神。
宰予现在就提出来问,我们的社会制度,父母死了要守丧三年,从上古行到现在,很古老了,现在宰予说三年什么都不能动,结果什么都坏了,像稻谷一样,旧的割掉了,新的又长起来了,钻燧改火,时令也改变了,岁月换了,我看守丧一年就够了。孔子说,父母死了,你认为过了一年就可以去听歌跳舞了,你觉得心里安吗?宰予说,安呀!孔子说,你心安,你就照你的办法去做吧!并没有人勉强你,你就是过了三天就跳舞也可以,只要你心安。丧礼并不靠规定的,要每个人发乎内心的,古代文化是根据内心来,不是法律规定的。一个君子,父母死了居丧,内心思念的悲愁,吃饭都没有味道,听到音乐也不快乐,睡觉都睡不好,所以三年之中,没有礼乐。我现在问你一年能不能心安,你说能心安,那你去做好了,不必要提倡改为一年,别人不愿改,是别人的事。孔子等于给宰予碰了一个橡皮钉子,他出去了。
于是孔子告诉其他同学,宰予这个人一点良心都没有。下面孔子说的,就是中国文化三年之丧的道理了。他说,小孩子三岁才能离开父母的怀抱。尤其古时是没有牛一奶一的时代,要三年才能单独走路,离开父母怀抱,后来二十年的养育且不去管,这三年最要紧,就算是朋友吧!这两个老朋友,这样照顾了你三年,后来他们死了,这三年的感情,你怎么去还?所以三年之丧,就是对于父母怀抱了我们三年,把我们抚养长大了的一点点还报。这是天下人类都一样的,而宰予反对,主张改为一年,像这样,宰予没有三年怀念父母的心情,一如父母怀抱抚养我们三年的心情。如改为一年,可以说天下没有一个孝子,天下任何一个父母,在自己孩子三岁以内的时候,那种慈一爱一、辛劳,照顾是无微不至的。所以中国文化,定父母一之丧为三年,就是还报这个慈一爱一,这仅是最起码的回报,事实上父母的慈一爱一,并不止此,在孩子三岁以后长大了,还一直要照顾到二十多岁,所以这就看到金圣叹这个调皮的文人所说的话,有最高的道理。
现在我们拿金圣叹的意思,说说他写给儿子的信:我和你是朋友,最初你也没有指定要我作你的父亲,我也没有指定要你作我的儿子,大家是撞来的;因为是撞来的,所以彼此之间,没有交情可谈。但是话得说回来,这个老头子(指他自己)和这个老太太(指他的妻子),从替你揩大便小一便开始,照顾了你二十年。这二十年,你去社会上找找看,还有没有比这两个老朋友更好的朋友?我们现在不要求你孝不孝,这些都是空话,只要求你把这两个老朋友照顾你二十年的感情,也同样照顾这两个老朋友二十年,就够了。这是金圣叹的游戏文章,也说明了孝道的真正哲学,所以中国讲孝,就是一爱一的回报。因此孔子说,现在的人,当父母死了而真有三年怀念父母的心情,像父母当时对自己三岁以内这样一爱一护的有没有?连这个三年怀念都没有,哪里还谈得上孝字。到了最近几十年,“孝子”的意思,是倒过来解释为孝顺儿子。这一大段是讲孝顺的,下面我们就讲到《孝经》了。
曾子根据孔子所述的中国文化,著了《孝经》,为十三经之一。在《孝经》中孝敬父母还是小孝,大孝者为大孝于天下,看天下的老百姓都如自己的父母一样,这是中国政治哲学的大原则。为政的人,把老百姓视如自己父母一样孝,改一个名字就是忠。所以从事政治的人,要有孝天下人之心。以这个道德的基础,出来从事政治,这是中国政治哲学的基本重点,也即《孝经》的基本重点。
麻将的学术思想
说到这里,就讲到人品了。
子曰: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不有博奕者乎?为之犹贤乎已!
到了这里,我们看了可高兴了,孔子主张可以一搓一搓一麻将、下棋。他说,有些人吃饱了饭,一天到晚不肯用心思。这情形大家也许见得少,在我的一些朋友中,我看得多了,有几个人,我经常笑他“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生下来父母留给他许多的钱,吃饱了以后,不晓得怎么玩好,有时看到他很苦,苦到不知道有什么好吃的,一切东西都吃厌了,一天到晚不知如何度过才好。真有这种人。孔子说这种人真难。这个话分两头解释,刚才是照文字讲“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之痛苦。另一方面说,一个人如果要真正修养到“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可真难,这就讲到修道了。现在有许多人讲修道,就是身外任何事物都影响不了他,坐在那里,什么都不管,庄子称他为“坐驰”,坐在那里脑子里思想不停,好像开运动会,如真做到脑子里完全宁静下来,是很难。但在这里,不能作这样解释,因为下面孔子还有话,他说一个人“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不肯动脑筋,就真难对付,没有办法教育他了。为什么孔子有这个感叹?因为在当时的社会、政治制度下,许多富家公子少爷,都是这个情形。所以孔子说,倒不如学学下棋,还能动动脑筋,总比较好一点,最怕是不用脑筋。这个话我们现在看来,也许没有什么感觉,如果从事教育的话,就会感慨了。据我所了解的,现在的教育,学生们已经到了“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程度。大家如果不信,不妨研究一下看,现在我认为最严重的问题是文化思想没落了。虽然目前教育那么普及,一般人却只晓得应付考试,背死书,真的文化思想,乃至到大学里都没有,而且一年比一年差,差到无法再差了。这正如我们前面曾经讲过顾亭林的话,不妨重新再提,好加注意。当明末清初,顾亭林把明末的士大夫,分作南北两种批评,指明末所以亡国是因为:一、南方的士大夫们“群居终日,言不及义”。一般人打打牌,喝喝酒,聚在一起,所谓“国家事,管他一娘一,没有事情打麻将。”所谈论的话,没有谈到国家思想、民族文化,至于义理之学的影子更没有,说些空话而已。二、北方的士大夫们则“饱食终日,无所用心。”所以他认为这样太危险了,国家岂有不亡的?这是当年历史上的士气,所以一个国家的文化思想有如此重要。
下面插了一段很妙:
子路曰:君子尚勇乎?子曰:君子义以为上。君子有勇而无义为乱,小人有勇而无义为盗。
子路问孔子,你都说些文的,难道一个人只须要读书,只为学问的吗?来不来武的?讲不讲勇呢?孔子说,我并不反对勇。不错,武功也要好,但是君子之勇,以义理为上,如果君子没有义理文化的修养,徒然有勇,就容易作乱,使社会混乱。如小人有勇,而没有义理文化作基础,就容易作坏事,匪盗这一类行为,都做得出来了。
因此便引出了子贡的话:
子贡曰:君子亦有恶乎?子曰:有恶。恶称人之恶者,恶居下流而讪上者,恶勇而无礼者,恶果敢而窒者。曰:赐也亦有恶乎?恶徼以为知者,恶不孙以为勇者,恶讦以为直者。
子贡有一天问,一个君子仁人的修养,也有讨厌人家的一面吗?孔子说,当然有。那么讨厌一些什么事?孔子举了个例子,最讨厌说别人坏话的人。讨厌自己在下面对于上面都不满意,加以讪谤的人。讨厌好勇斗狠而又没有文化基础修养的人。许多学了拳的人,见面都要比划几下,是最讨厌的。奇怪得很,学武的人总是一性一情粗一暴,乃至学太极拳的人,动辄喜欢跟人“推手”比一下,这是值得研究的,为什么一种运动,往往会把人的气质变为好勇斗狠?不过据经验所知,初学武的时候的确想打,除非学到很高的时候,才看不出来了,不想动手,也不敢动手,因为一动手就伤人。所以好勇而无礼的人很危险,令人讨厌。至于“果敢而窒”,也值得注意。有些人很有决断,很容易下决心,尤其为政当领导者更要知道,很果敢、有勇气,下了决心就干了,而把门关起来,任何第二个意见都不听的,这是很严重的问题。
子贡听了以后,说他也讨厌几件事,就是徼以为知者,有些人把自己的偏见,认为是最高的智慧,这种人真是无可救药。还有可恶的是没有礼貌,粗一暴而自以为有勇的,还有口头上尖酸刻薄攻击人家,而表面上装起来是说直话的,都是可厌恶的。他们师生两人一唱一和,等于唱双簧一样,举出来的这几点,我们每个人都要反省,体会自己,也可据此以观人,如果有了这种一毛一病,要努力改过来。
男人与女人
子曰: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
有几句话,先要向女一性一们道歉。我以前讲《论语》就讲过的。有一次一个妇女一团一体要我去讲中国文化,就有一位提出这两句话来问我。我说我不敢说,我说了你们要上来打我的。她们说不打。我说你们不打,我就赞成孔子的话,这是没有办法来替妇女们辩护的。孔子说女子与小人最难办了,对她太一爱一护了、太好了,她就恃一宠一而骄,搞得你啼笑皆非,动辄得咎。对她不好,她又恨死你,至死方休。这的确是事实,是无可否认的天下难事。但问题是,世界上的男人,够得上资格免刑于“小人”罪名的,实在也少之又少。孔子这一句话,虽然表面上骂尽了天下的女人,但是又有几个男人不在被骂之列呢?我们男士,在得意之余,不妨扪心自问一番。
当然,我们还要明白孔子说这句话的时代背景,在上古时代,以男权为中心的社会结构,女一性一大多数没有受过教育,对外界事物的陌生,知识的暗蔽,不是现代人——尤其是我们今天社会所能想象的。讲到这里,我又想起以前小孩子时期的笑话,那个时候,也正是正式“小人”的时期。我们那时候读书,碰到写别字、写误字的时候,往往有人开我们的玩笑说,这是孔夫子的夫人教的。事隔几十年,到了今天,孔师母,事实上,也应该和一般女一性一教育家一样,真正出来当老师了。因此相反的,站在女一性一的立场来说,也许会讲:“唯男子与小人为难办也。近之则玩一弄,疏之则恨。”试想,这也未尝不是理由。
几年前,有一位同学介绍一位提倡女权运动的同学来看我,我对此举并不反对,不过,觉得我们今天的社会,似乎女权已经高了一点。倘使真能做到取男一性一为中心的社会而代之以女权为主的社会结构,我也很赞成。因为男人们也有男人的苦经,男人们担任社会中心的主角已经几千年了,应该退休让位,完全由女一性一来管事,当兵打仗,都归她们,男一性一应该回到家里去专管内务,做饭、烧菜、洗衣、打牌。只可惜缺了一样,男一性一不能生孩子,这一点反不过来,未免遗憾。
话说回来,以前的人们,常站在男一性一中心的立场来看女人,都有类似从“难养”的角度来看,因此见之于文字言论的也很多。宋代陶谷写了一本《清异录》的书,其中的女行门中,便录有莱州长史于义方著的《黑心符》一篇,专责女一性一的文章。他首先提的是历史上名女人,如吕后、武则天等等,都是拣坏的方面来说。但我觉得,如果仔细读完了《黑心符》全文,你便会哈哈大笑,作为原告的男人,说了半天,无非都是男人没有出息干的事,几乎与被告女一性一完全无关。我记得佛经上有一个故事,一个国王与王后反目,同来见佛,佛先站在国王的立场,说了女一性一许多坏处。国王听了很高兴。最后佛又说,可是人们只知道女一性一的不对,其实,男一性一的坏处也很多,于是佛又接连数说许多男一性一的不是之处。非常好笑。这正如吕纯陽的一首诗说:“独立高一峰望八都,黑云散后月还孤。茫茫宇宙人无数,几个男儿是丈夫?”女人!男人!谁对?谁不对?我想,也同宇宙的其他事物一样,永远下不了定论的。对吗?
子曰:年四十而见恶焉,其终也已。
这是这一篇的结论。本篇正好由小人之首的陽货开始,到此作一结论。孔子说,人到了中年,经验也够了,年轻时错误没有关系,到了中年自己应该反省到了,不需要再教育,自己也能改正好了。但结果还有许多一毛一病,很多的坏事改不过来,这就不要说了,这已经定型,改不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