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武帝的优秀继承人,他的曾孙汉宣帝曾一语道破汉朝政治的实质:“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王道,即儒家宣扬的以道德礼义教化为核心的仁政,它只是汉朝施政的一方面,而霸道,即以严刑峻法为核心的法家则为施政的另一方面。更进一步说,自汉武帝独尊儒术后,外儒内法,即以儒家作为装饰,以法家为核心才是汉朝真正的施政方针。
“外施仁义”只不过是汉武帝表面上倡导的意识形态,官方的宣传,如果真的相信了未免太过天真。法家严刑峻法,令行禁止,信赏必罚,效率高,组织、动员性强,才能满足汉武帝的多欲,也符合他的行为处事风格,因此汉武帝重用酷吏是理所当然的,张汤就是他们中的佼佼者。
张汤从小就喜欢审案,是这方面的天才。他先后被周阳侯田胜、武安侯丞相田蚡兄弟俩推荐给了汉武帝。他在处理陈皇后巫蛊案件时穷追党羽,被汉武帝赏识提拔为太中大夫,与另一位酷吏赵禹一起制定各种法律条文,力求严厉细密,对官吏尤为严苛。张汤将赵禹看作兄长,两人关系很好。赵禹为人廉洁、倨傲,不养食客,也不与公卿大臣有私人来往,暗中追查官员们的罪行,后来升任少府。以前赵禹是丞相周亚夫的下属,丞相府中的同事都称赞他清廉、公平,然而周亚夫却不重用他,认为他虽然非常能干,无人能及,但是深文周纳,行事严苛,不能重用,后来赵禹升任九卿后,行事果然如周亚夫所料。
张汤、赵禹共制订的律、令总共有359章,大辟(斩首)罪409条,案例1882件,判处死罪的参照案例多达13472件。法令文书堆满房间,法官也看不完。没人能完全掌握如此庞杂的法律,正好给了酷吏们上下其手,玩弄法律条文、制造冤假错案的机会[2]。
张汤升为廷尉,位列九卿后,与天下名士大夫来往,虽然内心里他对这些人很不以为然,但表面上还装作很仰慕。当时汉武帝喜欢儒学,因此张汤也想投其所好,审案也要附会古代的经典,还请专门研究《尚书》、《春秋》的博士充当他的下属帮助断案。张汤在上奏疑难事件时,必定预先为汉武帝分析案件的原委,得到了肯定,就将汉武帝的意见制定为法律条文,以宣扬他的圣明;奏事被批评,张汤就谢罪,然后揣摩汉武帝的意见,说他的下属们也是这个意见,但是因为自己愚笨,不加采纳才弄错了,因此常常被宽恕;如果奏事受到表扬,张汤也说这不是他的本意,而是他听取了下属意见的缘故。张汤要推荐某人,就会扬其善掩其过。如果汉武帝想要治某人的罪,张汤就会穷治;如果汉武帝想要赦免某人,他就会与下属想着法子减轻其罪行。如果审问的罪犯是豪强大户,张汤必定曲解法律条文严厉治罪;如果审问的对象是弱势底层,他就去见汉武帝为其减轻罪行。
张汤对于高官非常尊敬礼貌,经常送给他们的宾客饮食;对于故人子弟无论是当官还是贫穷的都照顾得很周到,更是不避寒暑拜访高官;所以张汤虽然审案严刑峻法且并不公平,但在官场的声誉却很好。他的下属们虽然执法严酷,却依附于那些儒学之士,因此儒学丞相公孙弘多次称赞张汤。两千多年前的人们也知道披一层儒学的皮能掩盖自己的本质,以博取好名声,如同现在大把的所谓“儒商”、“儒官”。
张汤在办理淮南、衡山、江都三位诸侯王的谋反案时,不留余地,穷追猛打,株连杀掉了好几万人。汉武帝原本不想追究卷入此案的庄助与伍被,张汤却一反自己事事逢迎的习惯,力争将这两人处死,他多次通过类似的手段清除掉同事,用来作为自己的功劳。汉武帝因此认为他秉公执法,既忠心又能干,将他提拔为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
匈奴浑邪王等部投降汉朝后,又大举发兵征伐匈奴,正逢山东地区水旱灾害,灾民流离失所,全部需要政府接济,文景以来的国库积蓄为之一空,甚至连跟随卫青、霍去病北伐的士兵薪水都发不出[3]。于是张汤又秉呈汉武帝意旨,主持国家的经济工作,改变了汉文帝制定的经济自由主义、藏富于民的方针,而是采用了“国进民退”的新经济政策,铸造白金及五铢钱,以获取铸币税,又将天下的盐业、铁矿冶炼业收归国有,由国家垄断其生产与买卖,扩大征税范围、提高税率,打击富裕阶级与中产阶级。
元狩四年(公元前117年)任命齐国的大盐商东郭咸阳、南阳的铁商孔仅为大农丞(大农的属官),主管盐、铁生产、经营事务,而洛阳商人出身的侍中桑弘羊因精于计算也参与筹划,三人对于经营、敛财都非常精通。盐铁专营的方案就此确定,认为山、海的资源都是属于皇帝的,因此盐、铁要由政府专营,如果有人违反私人经营,不仅要没收他们的生产器具,还要砍掉他们的左脚。于是又任命了很多商人充当官吏便于垄断盐铁生产、经营。但是由于垄断,缺乏市场竞争,政府所属的治铁工厂制造的产品质量低劣,却价格高昂,还要强迫民众购买。
同年,汉武帝命令少府铸造白金币,所谓的白金就是白银,但还掺杂了锡,以龙、马、龟为纹样,号称“白金三品”,规定其价值分别为三千钱、五百钱、三百钱,完全是一种赤裸裸的盘剥行为;同时又铸造发行了三铢钱[4],但仅过了几个月,主管部门认为三铢钱太过轻薄,容易被盗铸,于是又命令各郡国铸造五铢钱;虽然法律规定“盗铸诸金钱罪皆死”,但仍然是“吏民之盗铸白金者不可胜数”[5]。自从铸造白金、五铢钱后的几年内,因犯盗铸犯法者太多,无法全部诛杀,吏民盗铸金钱应该判处死罪,并被赦免的就达数十万人。汉武帝又派遣博士褚大、徐偃等巡视各郡国,举报盗铸钱币谋利的豪强富商以及太守、诸侯国相。为了确保新经济政策的顺利推行,汉武帝重用御史大夫张汤,又提拔减宣、杜周、义纵、尹齐、王温舒等一帮酷吏为御史中丞(御史大夫的主要助手)、九卿,派遣直指(特派员)巡视各地。
为了尽量敛聚钱财,汉武帝与张汤想出了一个创意,用皇家园林中饲养的白鹿皮制成皮币,价值40万钱,并规定王、侯、宗室朝见时,必须交纳皮币。这实际上是纸币发行的开端,但这种皮币却因面值太高,无法流通,只是盘剥诸侯的一种手段。大农(主管国家财政的九卿)颜异为人清廉、正直,他对发行皮币有异议,认为以前王侯朝贺时只需要交纳价值数千钱的仓璧,而现在却要交纳价值四十万钱的皮币,这很不合理。汉武帝听了不高兴,一向与颜异有矛盾的张汤抓住机会,以腹诽的罪名处死了颜异,此后腹诽罪竟然成了法律条文,许多公卿大臣因恐惧,只好对张汤阿谀奉承。
汉初即规定要交纳财产税,即具有一万钱(折合金一斤)以上的人家全部征收高额的财产税,号称“訾(赀)算”,每一万钱征收一算即120钱,税率为1.2%。汉武帝于元光六年(公元前129年)开始增收车船税,后一度废除,又于元狩四年(公元前119年)恢复。由于车船税打击了商品贸易,引起物价上涨。汉朝原来有征对商人的现金税“算缗”,一缗为一千钱,即规定每一千钱财产抽税一算20钱,税率为2%,因为财政紧张,元狩四年汉武帝决定提高税率,将商人囤积的所有货物折成钱抽税,税率高达6%。为了切实执行,还规定如果报税不全、不实,本人被罚戍边一年,财 全部没收;揭发者得到全部财产的一半作为奖励;有商人户籍的人如果冒用农民户籍占田地,财产全部没收。
新征税方法出台后,商人当然不愿意老老实实交税,而是隐匿财产,元狩六年(公元前117年)汉武帝又任命杨可负责“告缗”,即发动天下人告发逃税,可得其一半财产,中等商人以上者大都被告,大多由杜周负责审理,基本上被从重治罪。汉武帝又分别派遣御史、廷尉、正监前往各郡国搜罗缗钱,获得财物以亿计,奴婢以千万数;田,大县数百顷,小县百余顷,并没收了很多住宅。于是中等商人以上者大多破产,于是民间有钱就尽情消费,不敢再积蓄家业,而政府通过垄断盐、铁的生产、贸易,以及收取高额的财产税变得富足。
张汤制定的一系列经济政策中心目的是为了打击各地豪强、地主、富人,他通过玩弄法律条文来达到目的,因此深受汉武帝宠信,他每次朝见奏事,讨论国家财政问题,经常是到偏傍晚,以至汉武帝都忘记了吃饭。当时丞相只是备位充数,天下大事都取决于张汤。百姓不能安定生活,天下骚动;政府做的事还未产生利益,就被奸吏们侵占,于是又用严刑峻法惩罚奸吏,因此从公卿以下到普通百姓的所有阶层都痛恨张汤。但张汤却非常受宠,他生了病,汉武帝还亲自去探视,因此包括汲黯在内的任何人向汉武帝揭发张汤奸诈都没用。
但由于张汤得罪人实在太多,并威胁了丞相庄青翟的地位,因此他的三位长史共同设计陷害了他,汉武帝派他的好友赵禹审问他。赵禹责怪他说:“你自己审案杀了多少人?现在你的罪状都有根有据,皇帝也很重视你的案子,你还辩解什么呢?”张汤一听上书谢罪:“我没有尺寸功,从刀笔吏发家,被陛下宠幸位列三公,不应该开脱自己的罪行。然而陷害我的是丞相的三位长史”,随即自杀。死后发现张汤家中只有汉武帝赏赐的五百金财产;他的母亲认为儿子是被诬陷而死,不能厚葬,只用一辆牛车载着没有外棺的棺木安葬。汉武帝听说此事后感叹:“非此母不能生此子。”随后杀了诬告张汤的三位长史,丞相庄青翟也因而自杀。
张汤是酷吏的典型,也是平民精英的代表,他没有背景,没有势力,一切权力全部来源于皇帝;他为人清廉,聪明机智,精明强干,从普通一个刀笔吏被汉武帝破格提拔为御史大夫,位列三公,实际的权力已经超过了丞相;他只忠于汉武帝个人,一切秉承汉武帝的意志而行事,法律条文只不过是表面的修饰,可以任意修改、曲解、制定。对于汉武帝个人来说,张汤非常忠诚,尽心尽力,恪尽职守,可以高效地完成一切指派的艰巨任务,不怕得罪任何人,可以克服一切阻力,是汉武帝施行个人独裁统治的最得力、最贴心的工具,这也正是汉武帝重用酷吏的本意。除了皇帝的意志,酷吏不应该有个人的原则,是非曲直,黑白美丑,甚至没有个人的利益,而是一切为了皇帝,将自己的一切献给了皇帝的事业。所以被张汤当成兄长的赵禹在审问他时也同样铁面无私,不为他开脱,且不论他的罪行是否属实,这才是一名合格的酷吏,一名优秀的皇帝战士。
独裁者最喜欢用这样的人,不,这样的工具。皇帝则将些脏活、累活推给酷吏去做,当他们失去利用价值后,皇帝再将他们扔出去牺牲,还能邀买所谓的民心,民众还会一片叫好“圣上英明”!这样的人皇帝怎么会不喜欢?当然,并非所有酷吏都像张汤那样不讲个人物质利益,只当一名优秀的皇帝战士,甘于当皇帝的工具。杜周、王舒温等人在严刑峻法打击别人的同时也不忘捞钱,他们都变成了巨富,不过他们的家产会被查抄没收,最终也是沦为皇帝敛财的工具。
另一位著名酷吏杜周一语道破天机,当有人说他不遵守法律条文,而专以皇帝的意志审案时,他却回答:“法律条文又是来源于哪里?它们就是来自于皇帝的意志嘛。”汉文帝本人对司法很尊重,到了汉武帝时期司法已经成为皇帝本人意志的工具。在专制社会,缺乏有效制约,司法独立完全是一种奢谈,完全取决于统治者本人的意愿。汉文帝克制欲望,自我约束力强,司法相对就独立些;汉武帝欲望强烈,个人膨胀,司法就沦为他个人意志的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