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读者问:“袭人自己已经和宝玉苟且了,她还要担心这个,担心那个,黛玉一个千金小姐,又有自己的住处,如何有机会做不轨之事。她担心什么?请高人指教。”
红友提问,甚是尖锐,己不正,何以正人。袭人偷试云雨情在先,又担心宝玉黛玉有“不才之事”,这岂不是自犯自禁、自相矛盾?如果真是偷情犯禁,破坏宝黛爱情,读者怀疑袭人是个有心机且虚伪的人,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假设读者对袭人的怀疑是正确的,那为什么曹公称之“贤袭人”,脂砚谓之“爱人以德”?有读者说,这是作者背面敷粉,明赞暗贬,就像风月宝鉴的两面,正面是幻,背面是真。
这样解释,或有道理,但书中历历所言袭人的诸多好处,却又怎么解释?关于袭人的“贤德”,笔者己在《花解语时语解花》中详述,此处只探析文章开头处读者的疑问。
七十四回,贾琏向鸳鸯借东西当银子,不知何故,事情泄密。凤姐儿道:“知道这事还是小事,怕的是小人趁便又造非言,生出别的事来。当紧那边正和鸳鸯结下仇了,如今听得他私自借给琏二爷东西,那起小人眼馋肚饱,连没缝儿的鸡蛋还要下蛆呢,如今有了这个因由,恐怕又造出些没天理的话来也定不得。在你琏二爷还无妨,只是鸳鸯正经女儿,带累了他受屈,岂不是咱们的过失。”
公侯府邸,人口众多,是非也多,居心叵测者有之,没缝儿的鸡蛋还要下蛆的人也不少。鸳鸯一身清白,但三人成虎,众口铄金,总是有人会制造流言蜚语。袭人“爱人以德”,又深知“君子防未然”的道理,她斗胆进言王夫人:黛钗己长,男女有别,起坐不便,易遭误解,易生诽谤,建议宝玉搬出园子,让宝玉和钗黛保持一定距离。袭人所虑,和王熙凤所担心的一样,都是要防人口舌。
和鸳鸯不同,袭人确实有把柄在别人手里。三十一回,宝玉心情不好,向晴雯撒气,被晴雯呛了一通。袭人赶来解劝,晴雯添了酸意,冷笑几声,道:“我倒不知道你们是谁,别教我替你们害臊了!便是你们鬼鬼祟祟干的那事儿,也瞒不过我去,那里就称起‘我们’来了。”晴雯的话被黛玉听到,黛玉笑道:“好嫂子,你告诉我,必定是你两个拌了嘴了。告诉妹妹,替你们和劝和劝。”
晴雯敲打,袭人尴尬无语,黛玉打趣,袭人有苦难言,道:“林姑娘,你不知道我的心事,除非一口气不来死了,倒也罢了。”不听袭人规劝,宝玉遭受笞挞,袭人感叹道:“你但凡听我一句话,也不得到这步地位。”此时的袭人,深知“身正名清”的重要,深知恶语中伤的可畏,她所箴言宝玉的一切,都是为宝玉好,洁身自好,顾影自惜,防人口实,避人以柄,自珍自爱,自洁自律。
宝玉袭人初试云雨情,脂批:“一段小儿女之态”,事实如此,怎么评价,读者自己解读。问题是,袭人做了这样的事,被晴雯知道了,而且被晴雯敲打,被黛玉调笑,这让袭人非常尴尬,尴尬之余,袭人更能体味到“清誉”的重要,更知道去珍惜维护“清誉”,所以,她一直在规劝宝玉,劝宝玉没有效果,她又横下心来,斗胆条陈,向王夫人提出建议。
宝玉受宠,没有心机,更不知防范,住在大观园,丫鬟婆子,是非不少,姨娘贾环,嫉妒算计,贾母和王夫人都不在身边,能事事为宝玉考虑的,也就袭人一人。袭人苦劝,宝玉答应,过后又忘,所以袭人说:我的心事,“唯有灯知道。”袭人的尴尬事情,王夫人不知,倘若王夫人知道,结果可想而知。也许是侥幸,也许是曹公笔下超生,总之,袭人没在这件事上出事。
袭人的事不可谓不严重,金钏因一句话被撵,羞愤投井,可卿二尤,名污誉毁,被迫自杀。可卿二尤不能悔过自新,关键原因,是他们丑名在外,难以挽回。袭人犯了这样的事,而且被人拿住把柄,自然会痛定思痛,汲取教训。读者怀疑袭人告密,谗害晴雯,书中没有文本依据,这种怀疑只是怀疑,没有实据。袭人所做的,乃是爱人以德,规劝宝玉注意言行分寸。
可卿乱常,本不可恕,但托梦凤姐,除弊献策,脂砚观之不忍,命芹溪删去“淫丧天香楼”一节。生前涉淫犯禁,死后梦语耕读,行事言语,同出一人。秉笔直书,不避贤愚,曹公笔下的人物就是这样,好坏优缺,集于一身。袭人“偷试云雨,谏言宝玉”,可卿“涉淫乱常,梦语耕读”,“精华糟粕”共聚一身,读者不应一而概之,扬其精华,去其糟粕,是是非非,方是正解。
犯了错误不可怕,可怕的是没能从错误中汲取教训。可卿袭人,都被别人抓住口实,一个被迫自杀,一个忍受敲打,这是她们的无奈,也是她们的不足;但是,她们能够“梦语耕读”、“箴言劝谏”,这是她们的可贵。她们的“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故而,曹公要“为闺阁昭传,不忍使其泯灭也。”
画梁春尽落香尘,三尺鲛绡脱此身。几度花开明月夜,蜂蝶浪采渐销魂。闲言安逸德识浅,梦语耕读思虑深。亲历一番情欲苦,人生始辨幻与真。诗中故事,出自可卿,但“亲历一番情欲苦,人生始辨幻与真”的道理,却具有普遍的意义。袭人也算是亲历一番情欲苦,所以,她能看的更远,想的更多。
鉴于以上,袭人自犯自禁,看似矛盾,其实合理。历经一番情欲苦,更识人生幻与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