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8月17日,这是一个令我终身难忘的日子—我做妈妈了。
从母亲的怀抱里接过还在襁褓里熟睡的儿子时,我浑身都软了。襁褓里熟睡的儿子模样十分清俊。也许是一种灵性的感应,在我含着激动的泪水,注视着他甜润的脸庞的时候,儿子冲着我微微一笑,那样子生动可爱极了!孩子天真无邪的一笑,把我的思绪牵回了我出世时那个不平凡的岁月。
1967年8月13日凌晨,当启明星把孤独而明亮的光辉,照射到沈一陽一市202部队医院的窗棂时,我在这家医院的地下室里出世了。当时正处于“文革”动乱时期,两派武斗,时有槍战发生。母亲说,她生我的时候心情特别紧张,因为街上正发生激烈的槍战,正常的产房不能接生,接生的医生只能在“当权派”的监视下,把母亲和其他几位产妇转入医院地下室。
母亲上产床 的时候慌乱得连鞋子都没有脱,她不知道,在这样一个动乱的年代,孩子来到人世间会是什么感受?就这样,在昏暗的地下室里,我聆听着室外清脆的槍声,呱呱落地,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上。
“是个男孩呢!”妇产医生抱着我弱小的身躯,对我母亲说。母亲欣慰地舒了一口气,看了我一眼说:“模样长得像他爸,柔弱的身体像我。”母亲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这笑容是世界上最一温一 柔、最美丽的。我凭着母亲向我讲述当时这段离奇的经协历,产生了这样幸福、美好的联想。
完成接生任务的医生立刻被带走了。第二天,母亲抱着我离开了医院,住进部队招待所。招待所没有人,空荡荡的,隔壁是一个装粮食的大仓库。夜晚,母亲害怕武斗时槍弹打进来误伤我们母子俩,就把床 脚垫高了半米,抱着我睡到了床 底下。那一晚,我和母亲睡在床 下,听着窗外呼啸的槍声,熬过了担惊受怕的一夜 。
刚来到人世的我对父亲的印象是模糊的。我出生的第一天,他只来看了我一眼,就匆匆离去了。父亲第二次看我的时候,是来告诉母亲,说城里到处都在武斗,太危险,让母亲带我到乡下去生活一段时间。就这样,母亲抱着我,来到清源县一个普通的村庄。
我虽然出生在中国,可论身世却是地道的朝鲜人。父亲金永哲,是朝鲜平安北道咸辛人;母亲韩至善,出生在韩国山一个商人家庭,是家里最小的娇女。1950年,朝鲜战争爆发,母亲的父母被炸弹夺去了生命,惟一的哥哥又失散了,母亲只好跟着大姨逃难来到中国吉林省磐石县一个朝鲜族家庭生活。大姨比母亲大八岁,成了母亲当时惟 一可以依靠的亲人。
1956年,不甘寂寞的大姨与一个朝鲜人偷偷好上了。在一个皎洁的月夜里,大姨瞒着我的母亲,悄悄与相好的人私奔到朝鲜,丢下母亲一人在中国。大姨的自私,至今在母亲心里都是个一陰一影。失去了惟一的亲人,母亲成了可怜的孤女。为了生存,母亲便到别人家当保姆。母亲当时年龄只有16岁,又是出身商人家庭的娇女,自然难以承受看孩子的烦琐工作,一年多时间就辗转了七八家。母亲说,那一段颠沛流离的日子,是令她终身难忘的。
生活的磨炼,使母亲渐渐成熟起来。后来,母亲流落到辽宁省清源县。一个偶然的机会,母亲认识了清源县的县长。县长是朝鲜族人,看到母亲很可怜,又非常聪明伶俐,加上和自己是同乡,就把母亲收养为义女。
在县长照应下,母亲进入学校念书。母亲从小会日文,学习 很用功,成绩在班里一直保持良好,18岁还加入了中国共产一党一 。22岁那年,母亲经人介绍认识了我的父亲。母亲当时很自卑,认为自己是个孤女,在选择对象时,只要家庭好,人本分,就可以了。父亲当时是一名军人,人长得也英俊,于是母亲就同意了。婚礼办得非常简单,只举行了一个简短的仪式,母亲和父亲就走到了一起。可是父亲的家里一直看不上我的母亲,认为母亲长相一般,配不上他们家的儿子,觉得父亲找了母亲这样的女人做妻子是吃亏了,对母亲总是“另眼相看”。
可是,母亲认定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传统思想,从没有因为父亲家人的歧视而抱怨过,反而对父亲的家人特别好。但无论母亲怎样贤惠,始终没有改变父亲家里的人对她的歧视。1964年,我姐姐出生了,取名金香兰。因当时我的大伯家没有孩子,父亲就决定把姐姐送给大伯家来养。但送去了半年以后,大伯家没有一精一力来抚养我姐姐,而且母亲又特别想我姐姐,就把姐姐从大伯家接回了清源县。
当时父亲在北京当兵,每年只能回来探亲两次,更多的时间,父亲和母亲仍然过着两地分居的生活。1966年,父亲从北京调到了沈一陽一市,在沈一陽一军区作战部工作。因为母亲还没有到随军的年限,所以,母亲还是带着姐姐在农村生活。1967年,我来到了这个陌生的世界。
我的童年始终是在母亲的家园里度过的。父亲在我的心目中,始终是一个模糊的影子。这也许是父亲不常回家,与我们相处时间少的缘故。
母亲生我姐姐的时候,奶水充足,所以姐姐的身体一直很好,人长得胖乎乎的。我出生的时候,情况就是两样了。由于“文革”时的紧张气氛,母亲的奶水被“吓回去了”。母亲说我是用白糖水加面糊糊喂养大的,所以,我小时候牙特别不好。
随着“文革”武斗的不断升级,曾经帮助过母亲的清源县县长被打成了反革命。母亲是他的义女,加之又是韩国人,也被当做里通外国的嫌疑分子给揪了出来。当然,母亲是一个勤劳且人缘非常好的人,揪斗母亲的时候,周围的群众都想不通,都说,这样一个善良本分的小姑娘,怎么会是特务呢?因此,造反派揪斗母亲时,一些明理的群众反而帮母亲的忙,与揪斗母亲的造反派抗争。有时候他们让我母亲偷着跑出来,回家照看两个孩子。当时我姐姐只有三岁,我两岁。母亲回到家,看见的往往是满炕的屎尿,姐姐在炕上睡着了,我爬在门口的地上睡着了,而且我的耳朵和脸上都是屎。母亲看到眼前的情景,什么都来不及多想,只是尽快劈柴、生火,烧了一大锅热水,把我们从里到外清洗干净。母亲在那个时候,基本上每天的睡眠只有两三个小时,白天要上班,晚上还要挨批斗,但母亲从无怨言,始终把我和姐姐拾掇得干净利落。
母亲是一个坚强的人,她坚毅的性格,影响了我的一生。
父亲就不一样了。他是个军人,每次回家,很少主动帮助母亲做事。在我的记忆中,父亲从来没有抱过我一次,似乎一旦抱了孩子,就损伤了他军人的尊严。父亲在部队很红,并且有一个红得发烫的绰号—“金马列”。以致后来我们家搬到沈一陽一城,每次全家人一起逛街,父亲总是一个人背着手在前面独自行走,而母亲却牵着我和姐姐在后面走,与他保持一定距离。往后的日子,父亲就更少回家了。因为当时母亲有海外关系,被打成特务。父亲是军人,自然要与母亲划清阶级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