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外风雨侵蚀的绞刑架上,女人的骨架随风摇摆,发出“咔哒咔哒”的撞击声。
我认得这家客栈。南下途中,她和姐姐珊莎曾在茉丹修女关照下于此休息,但那时门外没有绞架。“我们别进去,”艾莉亚突然决定,“里面也许有鬼魂。”
“你知道我有多久没喝酒了?”桑铎翻身下马,“况且需要了解谁掌握着红宝石滩。你怕的话,就留下来陪马,反正我他一妈一要进去。”
“被人认出怎么办?”桑铎不再费神隐藏面容,似乎已不在乎,“他们也许会抓你。”
“让他们试试看。”他松开鞘里的长剑,推门而入。
这是最好的逃跑机会。艾莉亚可以骑胆小鬼跑掉,同时带走陌客。她咬紧嘴唇,把马牵到马厩,跟在猎狗后面进去了。
他们果然认识他。沉默说明了一切。但那不是最糟的。最糟的是,她也认识他们。不是瘦骨嶙峋的店家,不是那群女人,也不是火炉边的农夫,而是那些兵。她认识那些兵。
“找哥哥吗,桑铎?”波利佛怀中坐着一个女孩,他的手刚才伸进对方胸衣里,现在一抽一了出来。
“找酒喝。店家,来壶红酒。”克里冈将一把铜板扔在地上。
“我不想惹麻烦,爵士。”店家说。
“那就别叫我‘爵士’。”他的嘴一抽一搐了一下。“聋了吗,笨蛋?倒酒!”对方慌忙跑开,克里冈追着喊,“两杯!这女孩也渴了!”
他们只有三个,艾莉亚心想。波利佛稍稍瞥了她一下,他边上的男孩根本没在意,但第三个家伙使劲盯着她看了许久。他中等身高,中等体型,长相平凡,甚 至连年龄都很难分辨。记事本。记事本和波利佛。而那男孩以衣着和年龄论,大概是个侍从,鼻子一侧有个白色大疙瘩,额头还长了些红疹子。“哟,这不是格雷果 爵士走丢的小狗吗?”男孩装腔作势地询问记事本,“经常在草席上撒尿的不是?”
记事本警告一性一地将一只手搭在男孩胳膊上,短促地摇摇头。其中的暗示连艾莉亚都明白。
可惜侍从不明白,或许是不在乎。“爵士说,君临的战斗升一温一 时,他的小狗弟弟夹起尾巴,哀叫着逃了。”他咧嘴朝猎狗傻乎乎地假笑。
克里冈打量着男孩,一个字也没说。波利佛把女孩推开,站起身来。“这小子醉了。”他说。
士兵几乎跟猎狗一样高,但肌肉不及后者壮硕,下巴和脸颊上覆盖着铲形一胡一 子,又浓又黑,修剪整齐,脑袋却比较秃。“他喝不了多少酒,就是这样。”
“那他不该喝。”
“小狗不怕……”男孩还没说完,便被记事本漫不经心地用拇指和食指拧住耳朵,话音变成痛苦的尖一叫。
这时店家端着白蜡盘子匆忙跑回来,上面有两个石杯和一个酒壶。桑铎二话不说,捉起酒壶,对准嘴巴就灌。吞咽时,艾莉亚看到他脖子上的肌肉不住颤一动。等他将酒壶重重砸到桌上,一半的酒已没了。“现在倒酒吧。记得把铜板收起来,今天你大概只能见到这些钱。”
“我们喝完会付钱。”波利佛说。
“你们喝完,就会拷问店家,找出藏金子的地方。不是吗?”
店家突然记起厨房里有事。当地人纷纷离开,女孩们也全不见。厅内唯一的声响只剩火炉里焰苗轻微的噼啪。我也该走了,艾莉亚心想。
“要找爵士,你来迟了,”波利佛道,“他前阵子还在赫伦堡,现下被太后招回了都城。”他佩有三把武器;左一臀一挂着长剑,右面是一把匕首,外加一把较细的……作为匕首太长,说是剑又太短。“你知道,乔佛里国王死了,”他补充,“在自己婚宴上给毒死的。”
艾莉亚朝屋内移去。乔佛里死了。她几乎能看到他,卷曲的金发,不怀好意的微笑,又软又肥的嘴唇。乔佛里死了!她应该高兴,却不知怎的,仍然感到空荡荡的。乔佛里死了,但罗柏也死了,所以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英勇的铁卫弟兄们不过如此啊,”猎狗轻蔑地哼了一声,“谁干的?”
“大家认为是小恶魔。他和他老婆干的。”
“他老婆?”
“我忘了,你一直东躲西藏来着。他老婆是那个北方女。临冬城的女儿。听说她用魔法杀死国王,然后变成一头狼,还长着蝙蝠般的革臼大翅膀,从塔楼窗户飞了出去。但她把侏儒抛下,于是瑟曦打算砍他的头。”
太笨了,艾莉亚心想,珊莎只会唱歌,不会魔法,而且她绝不会嫁给小恶魔。
猎狗坐在离门最近的椅子上,灼伤那侧嘴一抽一搐了一下,“她该把他扔进野火烧个够。或者拷问他,直到月亮变黑。”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他跟他们是同路人,艾莉亚明白过来。她咬紧嘴唇,尝到血的味道。他跟他们是同路人!我真该趁睡觉时杀了他!
“这么说,格雷果攻下了赫伦堡?”桑铎问。
“用不着攻,”波利佛道,“佣兵听说我们要来,就全逃了,只剩几个人。有位厨子为我们打开一道边门,因为山羊砍了他的脚。”他咯咯窃笑。“我们留他煮饭,外加几个姑娘暖被窝,其他人全杀了。”
“全杀了?”艾莉亚脱口而出。
“哦,爵士还留着山羊打发时间。”
桑铎说,“黑鱼继续镇守奔流城?”
“守不了多久,”波利佛说,“他被包一皮围了。要么一交一 出城堡,否则老佛雷便要吊死艾德慕·徒利。其他地方的仗都打完了,只有在鸦树城,布莱伍德和布雷肯对着干。布雷肯现在是我们这边儿的。”
猎狗给艾莉亚倒了一杯酒,给自己也倒了一杯,盯着炉火喝下去。“如此说来,小小鸟飞走了,是吗?嗯,真不错,在小恶魔头上拉了泡屎,然后飞走了。”
“他们在抓她,”波利佛说,“即使花费凯岩城一半的金子也在所不惜。”
“听说是个可一爱一的小妹妹,”记事本道,“甜美得很。”他咂嘴微笑。
“而且很有礼貌,”猎狗赞同,“端庄的小女士。跟她该死的妹妹一丁点儿都不像。”
“她也给找到了,”波利佛说,“我指那个妹妹,听说要跟波顿家的杂种成亲呢。”
艾莉亚呷了口酒,不让他们看见自己的表情。她不明白波利佛的话。珊莎没有别的妹妹啊。
只听桑铎·克里冈纵声大笑。
“一妈一的,什么事这么好笑?”波利佛问。
猎狗瞟都没瞟艾莉亚一眼。“我想说的话,自然会说。盐场镇有船吗?”
“盐场镇?我咋知道?听说有些商船慢慢回了女泉城。蓝道·塔利夺取城堡后,把慕顿锁在塔楼房间。关于盐场镇,无可奉告。”
记事本倾身向前,“你不跟哥哥道别就出海?”听他问问题,艾莉亚不寒而栗,“爵士希望你跟我们回赫伦堡,桑铎,我打赌他这么想。或者君临……”
“去他的。去你的。一操一你一妈一。”
记事本耸耸肩,坐直身一体,并将一只手伸到脑后一揉一脖子。随后,一切便同时发生。桑铎摇摇晃晃地起身,波利佛拔一出长剑,而记事本手一甩,仿佛模糊的形影,某件银光闪闪的的东西穿过厅堂。假如猎狗没动,匕首会正中喉结,然而现在只擦过肋骨,钉在门边的墙上,微微颤一抖。
他笑起来,冰冷空洞的笑声仿佛来自一口深井。“我正等着你们干蠢事。”他一抽一剑而出,刚好拨一开波利佛的第一下劈砍。
当长剑的奏鸣曲开始后,艾莉亚退后一步,记事本则翻过长椅,一手持短剑,一手持匕首。
连那矮胖的棕发侍从也站起来,伸手摸剑带。她从桌上抓起酒杯,扔向他的脸。这次比在孪河城时瞄得准,杯子正中对方的白色大疙瘩,男孩重重地坐倒在地。
波利佛是个一精一打细算、有条不紊的剑客,他稳定地向桑铎施加压力,迫使对方退却,沉重的长剑在他手中显得一精一确而无情。猎狗的回击却拖泥带水,招架也是匆匆忙忙,脚步迟缓笨拙。
他醉了,艾莉亚沮丧地意识到,他喝得太多太快,又没吃东西。记事本沿墙绕向背后。她抓起第二只杯子扔过去,但他的动作比那侍从快得多,及时低头。他回瞪她的眼神里充满冰冷的咒誓。
村里藏有金子吗?她可以听到他提问。那笨侍从正抓着桌子跪起来。艾莉亚喉头满是恐惧的滋味。
恐惧比利剑更伤人。恐惧比利剑……桑铎发出一声痛苦的咕咬。灼伤的半边脸从面颊到太陽一穴一都是红色,而那截耳朵根不见了。
这似乎激怒了他。他以狂一暴的攻击把波利佛一逼一回,用山里换来的豁口旧剑猛烈击打。大一胡一 子往后退,显得手足无措。随后,记事本跃过长椅,快得像条蛇,短剑袭向猎狗后颈。
他要杀他。艾莉亚没有更多杯子,但有样更好的东西。她拔一出那一柄一从濒死弓箭手身上抄来的匕首,试图像记事本那样发一舐一。但这跟扔石头和酸果不一样,匕首摇摇摆摆地飞出,刀一柄一打中胳膊。他甚至没感觉。他专注于克里冈。
短剑刺出时,克里冈猛地向侧面一扭,争取到片刻时间。鲜血从他脸上和脖子上的伤口流淌而下。魔山的两名亲兵抓住机会反扑,波利佛攻击脑袋和肩膀,记事本则刺他的背部和小腹。
沉重的石酒壶还在桌上,艾莉亚双手刚捧起来,就被人攫住手臂。酒壶从指间滑落,摔在地上碎了。她扭身,发现自己跟那侍从脸对着脸。笨蛋,你完全把他给忘了。他的白色大疙瘩破了。
“你是小狗养的小狗吗?”他右手握剑,左手抓她胳膊,而她自己两手空空。于是她从他的刀鞘里一抽一出匕首,插一入肚子,搅动。他没穿锁甲或皮甲,因此匕首直接刺进去,就像在君临用缝衣针杀那马僮一样。侍从瞪大眼睛,放开她的手臂。艾莉亚转到门口,从墙上使劲拔一出记事本的匕首。
波利佛和记事本已将猎狗一逼一到长椅后的角落,除开原来的伤口,他大一腿上又多了一道丑陋的红色裂痕。桑铎靠在墙上,一边流血,一边大声喘气,看起来站都站不住,更不用说打架了。
“扔剑,跟我们回赫伦堡。”波利佛告诉他。
“好让格雷果结果我?”
记事本道:“也许他会把你一交一 给我。”
“想要我,就来抓啊。”桑铎推离墙壁,半蹲在椅子后,长剑横架在前。
“你以为我们不行?”波利佛说,“你醉了。”
“也许吧,”猎狗道,“但你死了。”他猛地踢向长椅,椅子狠狠砸在波利佛小腿上。大一胡一 子竟没跌倒,但猎狗弯腰躲过他一胡一 乱的劈砍,用自己的剑凶猛地反手出击。血溅到天花板和墙壁上。
剑刃卡在波利佛的脸中间,猎狗使劲一扯,半边脑袋飞了出去。
记事本向后退开。艾莉亚可以嗅到他的恐惧。跟猎狗的长剑相比,他手中的短剑顷刻间成了玩具,而且他也没穿盔甲。于是他敏捷地移动,脚下步履轻一盈,目光一刻也不曾离开桑铎·克里冈。因此背刺成了世上最容易的事。
“村里藏有金子吗?”她边喊,边将匕首一捅一进他的背。“银子和珠宝呢?”她又刺两刀。“存粮呢?贝里·唐德利恩伯爵在哪儿?”她扑到他身上,不停地刺。“他离开后去了哪儿?身边有多少人?
其中有多少骑士,多少弓手,多少步兵?有多少,有多少,有多少,有多少,有多少,有多少?
村里藏有金子吗?”
桑铎将她拉开时,她手上又红又黏。“够了。”他只说了这句。他自己像被宰的猪一般流血,走路拖着一条腿。
“还有一个。”艾莉亚提醒他。
侍从已将匕首从肚内拔一出,试图用双手止血。猎狗把他提起来时,他尖声呼叫,像婴儿一样哭喊。“饶命,”他一抽一泣着,“求求您。别杀我。圣母慈悲。”
“我他一妈一看上去像圣母吗?”猎狗看上去根本不像人。“这个人也死在你手上,”他告诉艾莉亚,“刺穿了肚子,他完了,但结束得很慢。”
男孩似乎没听到他的话。“我是为女孩子来的,”他呜咽着,“……完成成年礼,波利说……噢,诸神在上,求求您,带我去城堡……找学士……带我找学士,我父亲有钱……不过是为了女孩子……饶命,爵士。”
猎狗“啪”地一记耳光,令他再度尖一叫。“别叫我爵士。”他转向艾莉亚,“你的,小狼女,动手吧。”
她懂他什么意思。艾莉亚走向波利佛,在血泊之中跪了一会儿,解下剑带。匕首旁挂着一把细剑,作为匕首太长,说是剑又太短……但对她刚刚合适。
“记得心脏所在的位置吗?”猎狗问。
她点点头。侍从翻起眼珠,“饶命。”
缝衣针穿过肋骨,要了他的命。
“很好。”猎狗声音里充满痛苦。“这三个家伙在这儿鬼混,说明格雷果控制了河滩与赫伦堡,他其余的宠物随时可能过来,一妈一的,我们今天杀得够多了。”
“我们去哪里?”她问。
“盐场镇。”他一只大手搭住她肩膀,以防倒下。“弄点酒,小狼女。拿他们的钱,有多少拿多少。若盐场镇有船,我们走海路去谷地。”他的嘴朝她一抽一搐了 一下,更多鲜血从耳朵应该在的地方流下来。“也许莱莎夫人会把你嫁给他的小劳勃。我喜欢这样般配的一对。”他哈哈大笑,接着呻一吟起来。
离开时,猎狗需要艾莉亚帮忙才能坐上陌客。他脖子和大一腿各绑一条绷带,又从门边钩子上取下侍从的斗篷。斗篷是绿色,中间有支绿箭搭在一条白色斜纹上,但当猎狗将它一揉一起来擦耳朵时,它很快变红了。艾莉亚担心他随时会垮掉,结果桑铎居然勉力维持在马鞍上。
不管谁控制红宝石滩,他们都不敢冒险,所以没走国王大道,而是斜向东南,穿越杂草丛生的田地、树林和沼泽,数小时后,抵达三叉戟河。艾莉亚发现河道已恢复往日的一温一 驯,褐色的激流随大雨一起消失。它也累了,她心想。
就在河岸边,他们找到几棵柳树,从一堆风化的乱石当中长出。岩石和树木构成天然的堡垒,足以躲避河中和道上的人。“这儿好,”猎狗说,“先洗马,再搜集生火的干木头。”他下马时得抓住树枝,以免跌倒。
“生火?不是有烟吗?”
“谁想找我们,跟踪血迹就够。去洗马拣木头吧。唔,先把酒袋给我。”
等一切备妥,桑铎将自己的头盔支在火焰上,将酒袋里的酒灌了一半进去,然后倒在一块覆盖苔藓的岩石上,仿佛再也不想起来。后来他又叫艾莉亚洗净侍从的斗篷,割成长条,把这些也放进头盔。“若有多的酒,我宁愿醉死。或许该让你回那该死的客栈,再弄两三袋来。”
“不。”艾莉亚说。他不会的,对吗?若真让我去,我就离开他,骑马跑得远远的。
桑铎看到她脸上的恐惧,哈哈大笑,“开个玩笑,小狼女,开个该死的玩笑。给我找根棍子,这么长,不要太大。还有,把泥巴清干净。我讨厌泥巴的味道。”
他不喜欢她最先拿来的两根棍子,等找到合适的,火焰已熏黑了狗头盔的尖嘴,直到眼眶,里面的红酒疯狂沸腾。“从我的铺盖卷里取杯子,装满半杯,”他 告诉她,“小心,若是把那该死的东西洒了,我就真的让你回去弄些来。端好,倒在我的伤口上,行吗?”艾莉亚点点头。“那还等什么?”他大吼一声。
头一次灌杯子,她指关节擦到钢铁,烫起水泡。艾莉亚不得不咬紧嘴唇,以免喊出声。猎狗要木棍也是同样目的,他将它紧一咬在齿间。她先处理他大一腿上的伤 口,然后是脖子后较浅的割伤。沸酒往腿上泼去,桑铎右手成拳,捶打地面。轮到脖子时,他咬得如此之紧,居然把木棍咬断了,她只好去找了根新的。她可以看到 他眼里的恐惧。“转头。”她在他耳朵应该在的地方将红酒沿鲜红一裸一露的血肉浇下,缕缕棕色的血和红色的酒流过下巴。这次尽管有棍子,他还是喊了出来,并因疼 痛而昏厥。
于是艾莉亚独自完成剩下的工作。她从头盔底部捞出用那侍从的斗篷割的布条,用于包一皮扎伤口。处理耳朵时,不得不把他半个脑袋都包一皮住,方能止血。暮色降 临三叉戟河。她放马吃草,然后系好它们准备过夜。两块石头中间有个地方,她尽可能舒服地躺下。火堆烧了一会儿,终于熄灭。艾莉亚透过头顶的树枝注视着月 亮。
“魔山格雷果爵士,”她低声说,“一邓一 森,‘甜嘴’拉夫,伊林爵士,马林爵士,瑟曦太后。”
把波利佛和记事本排除在外感觉很怪。还有乔佛里。他死了她很高兴,但希望能当场看着他死,或许亲手杀他。波利佛说珊莎和小恶魔杀了他。这是真的吗?毕竟小恶魔是兰尼斯特家的人,而珊莎……真希望自己也能变成一头狼,长出翅膀,然后飞走。
如果珊莎不见了,那除了她再没别的史塔克家人。琼恩远在千里之外的长城,但他姓雪诺,猎狗想把她卖给各种阿姨叔伯,他们也不是史塔克家的。他们不是狼。
桑铎呻一吟起来,她翻身看他。我把他的名字排除在外了,她意识到,为什么呢?她回忆米凯,却想不起对方的样子,毕竟,彼此结一交一 太短。他只跟我练剑而 已。“猎狗,”她轻声说,“valarmorghulis.”也许到早晨他就死了……结果当苍白的曙光透过树丛,叫醒她的仍是他的靴尖。她再度梦到自己是 狼,追逐一匹没人骑的马跑上山岗,身后跟着族群里的兄弟姐妹,就在杀戮时刻,他的脚将她唤醒。
猎狗仍很虚弱,每个动作都缓慢笨拙。他陷进马鞍,浑身流汗,耳朵上的绷带开始渗血,费尽全力才没从陌客背上摔下。若魔山的人前宋追赶,她怀疑他甚至举不起剑,好在身后空荡荡的,唯有一只乌鸦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唯一的声响则来自于河水。
没到中午,桑铎·克里冈就开始晕眩,他叫停前进时,白昼还剩好几个钟头。“休息。”他只说了这句。这回下马时,他真的摔了下来,而且没起身,只是虚 弱地爬到一棵树下,斜靠着树干。“七层地狱,”他咒骂,“七层地狱。”发现艾莉亚瞪着他,他说:“拿杯酒来,否则我剥了你的皮,小妹妹。”
她只给了水。他喝下一点,抱怨有泥土的味道,便吵吵闹闹地昏睡过去。她过去一摸,发现他皮肤滚一烫。于是艾莉亚嗅嗅绷带,学着鲁一温一 学士从前处理她割伤或擦伤的样子。他脸上血流得最多,但大一腿上的伤口味道不对劲。
她不知盐场镇有多远,也不知能否独自找到它。我无须杀他,只需骑马离开,任其自生自灭。他多半会死于高烧,躺在这棵树下,再也起不来。不,也许我该 亲自动手。客栈里那个侍从,只不过抓我的手臂,便被我杀了,而猎狗毕竟害过米凯。米凯,还有许多人。我打赌他杀过上百个米凯。若非为赎金,他或许连我也 杀。
她拔一出闪闪发光的缝衣针,波利佛将它磨得很利。艾莉亚不假思索地以水舞者的姿态旋向一侧,枯叶在脚下吱嘎作响。迅如蛇,她心想,柔如丝。
他眼睛猛然睁开。“记得心脏所在的位置吗?”他用沙哑的声音低声问。
她顿时杵在原地,不动如石。“我……我只是……”
“别撒谎,”他吼道,“我最恨骗子,更恨胆小的骗子。来吧,动手吧。”见艾莉亚没反应,他续道,“我杀了你的屠夫小弟。我骑马将他劈成两截,之后哈 哈大笑。”他发出古怪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她才意识到他在一抽一泣。“还有小小鸟,你漂亮的姐姐,我穿着白袍,站在那儿,看他们揍她。我一逼一她给我唱那首该死的 歌,不是她自愿的。我还想上她。我应该这么做。我应该狠狠上她,再把她的心掏出来,将身一体留给那该死的侏儒。”疼痛扭曲了他的脸。“你想让我乞求吗,母 狼?动手吧!给我慈悲……为你的小米克报仇……”
“米凯。”艾莉亚远远离开,“你不配获得慈悲。”
猎狗用炽一热的眼睛看着她给胆小鬼上鞍,没有试图阻止。但当她骑马出发时,他说:“真正的狼会终结受伤的动物。”
也许真正的狼会找到你,艾莉亚心想,也许它们会在太陽下山之后嗅过来。然后他就知道狼是怎么对付狗的了。“你不该拿斧子砸我,”她说,“你该救我母亲。”她调转马头,扬长而去,再也没有回头。
六天之后,一个明亮的早晨,她发现三叉戟河开始变宽,空气里盐的味道首度重于树的味道。她紧一贴河边,穿越原野和农场,刚过正午,一座市镇出现在眼 前。盐场镇,她期望地想。一座城堡统治着镇子,但它狭小得跟普通庄园差不多,外庭与幕墙围绕着高大的方形堡楼。码头周围多数店铺、客栈和酒馆都曾遭受洗劫 或焚烧,其中一些似乎还有人住。港口东面是螃蟹湾,海水在太陽下闪烁着蓝绿光芒。
这里有船。
三艘,艾莉亚心想,一共三艘。头两艘不过是河上桨船,吃水很浅,用于往来三叉戟河。
第三艘比较大,乃是海洋商船,有两层桨位、一个镀金船头和三根高高的桅杆,上面的紫帆卷起来,船身也漆成紫色。艾莉亚骑着胆小鬼来到码头,以便看得真切。在这里,陌客不像在小村庄那样令人感到陌生和奇怪,似乎没人在乎她是谁,为什么来这儿。
我需要钱。意识到这点,她咬紧嘴唇。他们在波利佛身上找到一枚银鹿和十来个铜板,疙瘩脸侍从有八枚银币,而记事本的钱袋里才几个铜板。猎狗让她撕一裂 他的靴子,割开他浸满鲜血的衣服,结果在每个鞋尖各发现一枚银鹿,外衣衬里中则缝有三枚金龙。可这些统统都被桑铎收了。不公平。我们一起杀人,应该平分。 如果给他慈悲……可惜以前没这么做,现在又不能回去,也不能乞求帮助。乞求帮助的话,便什么也得不到。她得卖掉胆小鬼,收取尽可自巨多的钱。
她从码头上一个男孩口中得知,马厩被烧了,但它的女主人仍在圣堂后面做生意。艾莉亚很容易就找到了她;对方是壮硕的大个子女人,身上有股浓重的马 味。她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胆小鬼,询问艾莉亚它的来历之后,对她的回答咧嘴而笑。“它是匹良马,很明显,我不怀疑它属于某位骑士,亲一爱一的,”她说,“但那骑 士不会是你死去的哥哥。我跟住城堡的人打一交一 道好多年了,知道老爷们长什么样。这匹马血统尊贵,你却并非如此。”她用一根手指戳戳艾莉亚的胸膛。“拣到的? 偷来的?怎样都好。你这么邋遏的小东西不可能骑上一匹好马。”
艾莉亚咬紧嘴唇,“就是说你不愿买它?”
那女人咯咯笑道:“就是说我出价多少,你得拿多少,亲一爱一的。否则我们去城堡见官,也许你一分钱也得不到,甚至因偷马的缘故被绞死。”
附近五六个盐场镇居民在忙碌,因此艾莉亚知道不能动手杀人。相反,她不得不咬紧嘴唇,任由对方欺负。她得到一枚银币,当索要马鞍、笼头和毯子的费用时,女人朝她大笑。
她绝不敢欺负猎狗,她一边想,一边沿长长的路走回码头。跟骑马时相比,距离似乎增加了好几里。
紫色划桨商船仍在那儿。如果在被人欺负时船已起航,那就真无法忍受了。她来到船边,一桶蜜酒正被推着滚上跳板。她试图跟上去,甲板上一名水手朝她大喊,用的是听不懂的语言。
“我要见船长。”艾莉亚告诉他,结果对方喊得更响。喧哗声引起了一个灰发人的注意。他是个矮胖子,穿一件紫羊毛布外套,会讲通用语。“我是船长,”他说,“想干什么?快点讲,孩子,我们赶潮水。”
“我想去北方,去长城。瞧,我可以付钱。”她把钱袋一交一 给他,“守夜人在海边有个城堡。”
“东海望。”船长将那枚银币倒在掌心,皱起眉头,“只有这些?”
这不够,艾莉亚心里明白。她可以从他脸上看出来。“我不住舱房什么的,”她说,“睡在下面货舱就好,或者……”
“把她当船一妓一带上,”一名路过的桨手说,他肩扛一捆羊毛布,“她可以跟我睡。”
“小心你的舌头。”船长呵斥。
“我可以干活,”艾莉亚说,“擦洗甲板什么的——我在城堡里擦过楼梯。或者我可以划……”
“不,”他说,“你力气不够。”他将银币还给她。“即使你行,也没用,孩子。我们不去北方,那里只有冰雪、战争和海盗。来时绕行蟹爪半岛,看到十几艘里斯海盗船正往北去,可不希望再碰到他们。我们从这儿返航回家,我建议你也回家。”
我没有家,艾莉亚心想,没有族群,连马都没有了。
当船长转身离开时,她问:“这是什么船,大人?”
他顿了顿,朝她厌倦地微笑,“这是三桅船‘泰坦之女’号,来自自一由 贸易城邦布拉佛斯。”
“等等,”艾莉亚突然说,“我有别的。”她将它塞在内一衣 里,以保安全,因此得从很深的地方掏出来。看她急切的模样,桨手们哄然大笑,船长则显然很不耐烦。“多一枚银币也没区别,孩子。”他最后说。
“那不是银币,是铁。”她掏出贾昆给他的铁片,放在船长手中,上面的人像已磨得没了形体。它也许毫无价值,但……
船长将它翻个面,惊讶地看着,又将视线转向她。“这……怎么会……?”
贾昆说还要讲那句话。于是艾莉亚将手臂抱在胸前。“valar morghulis,她大声念出来,仿佛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Valar dohaeris。”船长回应,两根手指触一摸眉毛。“你会有一间舱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