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吾被电话铃吵醒。时鐘的夜光针指著一点过一些。不用说,周遭是一片漆黑。一开始就知道这定是小松打来的。凌晨一点过后会打电话来的朋友,除了小松没有别人。而且这样执拗,非等到对方拿起听筒不肯罢休地继檀让铃声响的人,除了他也没有别人。小松是没有时间观念的。只要自己想到什么,就立刻打电话。完全不考虑是什么时间。不管是半夜也好、清晨也好、新婚初一夜也好、临终病榻也好,对方接到电话会下会深受打扰这种散文式的想法,似乎下会浮现在他那鸡蛋形的脑袋里。
不,应该不是对谁部这样。小松也是在组织里工作、领人家薪水的人。不可能分不清对象是谁而经常做这种没常识的事。只因对象是天吾才能这样。天吾对小松来说,或多或少就像是自己的延长线上的存在似的。像手和脚一样。这里没有自己和他人的区别。所以只要自己还没睡,就以为对方应该也还没睡。天吾如果没事的话,晚上十点就上一床,早上六点就起床。大体上过著十分规律的生活。睡得很沉。不过一旦有事被叫醒之后,就下太能再入睡。这种地方很神经质。这件事已经告诉过小松下知多少次了。半夜请别打电话来,明白拜託过了。如同恳求神明,收穫前拜託别把蝗虫送别田里来的农夫那样。“知道了,半夜不会再打电话给你。”小松说。下过这种承诺并没有充分在他的意识里生根,所以只要下一次雨就会破冲
天吾从床上起身,一面不知道碰撞到什么一面好不容易走到厨房的电话前。在那之间铃声依然毫不容情地响个不停。
“我跟深绘里谈过了。”小松说。照例没打招呼,也没开场白。没有“睡了吗?”也没有“抱歉夜深了。”真了不起。每次都不得不佩服。
天吾在黑暗中皱著眉头沉默不语。半夜里被吵起来,头脑一时还转不过来。
“喂,有没有在听?”
“我在听啊。”
“虽然是在电话上,不过总是谈过了。几乎都是我这边在说,那边在听而已,所以从一般常识来说,实在不能算是谈话。不过她毕竞是个话很少的孩子。说话方式也很不同。实际听到就会知道。不过,总之,我把我的类似计画大概说明一下。说如果借用第三者的手改写《空气蛹》,写成更完整的形式,然后试著投稿新人奖怎么样,之类的。因为是在电话上,所以我这边也只能大概说。具体的部分要见面才能谈,首先想问看看她对这种事有没有兴趣。有点绕圈子问。毕竟话题内容敏一感,如果说太直了,以我的立场而言或许会出问题。”
“然后呢?”
“没有答案。”
“没有答案?”
小松在这里很有效果地停顿一下。叼起香烟,用火柴点著。透过电话光听到这声音,眼前就歷歷浮现那光景。他不用打火机。
“深绘里说,想先跟你见面。”小松一面吐着烟说。“她既没说有兴趣也没说没兴趣。没说可以,也没说不行。总之先见到你,当面谈好像最重要。她说见了面之后,才能回答要怎么办。你不觉得责任重大吗?”
“然后呢?”
“明天傍晚有空吗?”
补习班的课早上很早开始,下午四点结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在那之后没有任何约。“有空啊。”天吾说。
“傍晚六点,到新宿的中村屋去。我会用我的名字先预约后面安静的桌子。我们公司可以报帐,你可以随便点喜欢的东西。两个人好好谈吧。”
“那么,小松先生不来吗?”
“想跟天吾两个人单独谈,是深绘里提出的条件。她说现在还没有必要见我。”
天吾沉默不语。
“就这样。”小松以明朗的声音说。“你们好好谈吧,天吾。你个子虽然高大,不过给人相当有好感。而且又是补习班的老师,所以也很习惯和早熟的女高中生讲话吧。比我更适合。只要亲切地微笑说服她,给她信赖感就行了。等你的好消息哟。”
“请等一下。可是这本来是小松先生提出的事情不是吗?连我都还没答应。就像我上次说过的那样,这是相当危险的计画,我推测事情可能并不那么容易推动。也可能成为社会问题。我自己的态度都还没决定该接受还是不接受,怎么可能去说服一个从未谋面的陌生女子呢?”
小松在电话上暂时沉默。然后说:“嘿,天吾,这件事情已经确实开始动起来了。事到如今,已经不可能说要下车而叫电车停下了。我心里已经决定。你心里应该也已经决定一半以上了。我跟天吾正是生死与共、一莲托生的命啊。”
天吾摇摇头。一莲托生?要命。到底什么时候开始,事情变成这么严重了?
“不过上次小松先生不是说,可以花时间慢慢想吗?”
“已经过了五天了。那么你慢慢想之后怎么样?”
天吾词穷了。“还没有结论。”他老实说。
“那么,总之先跟这位叫做深绘里的女孩见面谈谈看也好。然后再下判断就行了。”
天吾用指尖用力压着太陽一穴一。脑袋还不太灵光。“好吧。总之先去见见这位叫深绘里的女孩。明天六点在新宿的中村屋。大概的情况也由我亲口来向她说明。不过我不保证有更进一步的事情噢。就算能说明,却实在没办法说服噢。”
“当然,这样就行了。”
“还有,她对我的事情知道多少?”
“大慨情形我说明过。年龄大约二十九或三十,单身,在代代木的补习班当数学讲师。体格高大,但人不坏。不会把年轻女孩吃掉。生活朴实,心地善良体贴。而且很喜欢你的作品。大概是这样吧。”
天吾叹一口气。想思考一点什么时,现实就忽而靠近忽而远离。
“嘿,小松先生,我可以回去睡觉了吗?快一点半了,天亮以前我希望能尽量多睡一点。明天从早上开始就有三堂课呢。”
“好啦。晚安。”小松说。“做个好梦吧。”然后就那样乾脆地挂了电话。
天吾手拿着听筒看了一会儿,才放回去。如果能睡着希望立刻就去睡。能作好梦的话也很想作。不过这样的时刻被勉强吵醒,又提到麻烦的话题,明知道不可能轻易入睡了。喝点酒再睡也是办法。不过并没有想喝酒的心情。结果就暍了一玻璃杯的水,回到床上开苦灯,开始看书。想看到困的,却到天亮前才睡着。
在补习班上完三堂课,搭电车到新宿。在纪伊国屋书店买了几本书,然后到中村屋去。在门口报了小松的名字,就被领到后面安静的桌子。深绘里还没来。天吾对服务生说,等朋友来再点。等的时候需要喝什么吗?服务生问。天吾说什么都不需要。服务生把水和菜单放不就离开。天吾把刚买的书摊开,开始读。是关于符咒的书。评论在日本让会中,符咒发挥了什么样的机能。符咒在古代社会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在弥补社会系统的不完备和矛盾上,符咒发挥了作用。真是相当愉快的时代。
六点十五分了,深绘里还没出现。天吾并不在意,继续看书。对于对方迟到也没有特别惊讶。反正这件事本来就莫名其妙。进展得莫名其妙,也没有谁能抱怨。就算她改变心意不现身,也没什么奇怪。反倒是,希望她最好不要出现。那样事情还比较简单。等了一小时左右,深绘里这女孩子还是没有来哟,只要这样向小松报告就行了。事后会怎么样,天吾才不管呢。一个人吃过东西,就那样回去最好。这样对小松也有交代。
深绘里六点二十二分出现了。她由服务生领着走到桌前,在对面的位子坐下。把小巧的双手放在桌上,外套也没脱,就一直看着天吾的脸。既没说“对不起我来晚了”,也没说“让你久等了”,连“很高兴认识你一甚至“你好”都没有。嘴唇紧紧闭成一直线,只从正面看着天吾的睑而已。好像从远处眺望没见过的风景那样。真不简单,天吾想。
深绘里个子小,整体感觉都小,容貌比照片看到的更美。她睑上最吸引入的,还是那对眼睛令人印象深刻,有深度的眼睛。被她那一对润泽漆黑的眼珠注视之下,天吾心情开始不太镇定。她几乎眨都不眨一下眼。看起来连呼吸都没有似的。头髮好像有人用尺一根一根画线那样笔直,眉一毛一的形状和髮型相当搭配。而且像许多美丽的十几岁少女那样,表情中缺乏生活气味。此外她身上还有某种不平衡的感觉。或许因为眼珠深度左右有点不同的关係。让看的人感觉有点不舒服。她在想什么,有令人难以推测的地方。在这层意义上她并不属于适合当杂志模特儿,或偶像歌手的那种美少女。但也因此,她具有挑一起对方注意,吸引人想接近的东西。
人圩把书合上放到桌子旁边,伸直背半正姿势,喝了水。确实正如小松说的。这种少女如果获得文学奖,媒体大概不会放过。一定会引起不小的一騷一动。这么做,真的不会出事吗?
服务生走过来,在她面前放下水杯和菜单。这样,深绘里还是没动。手没碰菜单,只是看着天吾的脸。天吾没办法只好说:“你好。”坐在她前面,感觉自己的体格更高大了。
深绘里也没回答招呼,继续凝视着天吾的睑。“我知道你。”深绘里终于小声这样说。
“知道我?”天吾说。
“你在教SHU XUE。”【渡边注:此处村上原文用的スウガク,片假名的数学,赖明珠翻译的时候用的ㄕㄨˋ ㄒㄩㄝˊ,是注音文的“数学”,不过这玩意儿实在不认识&helli;&helli;所以接下来我连载的时候尽量查出来,用拼音代替。】
天吾点点头。“没错。”
“我听过两次。”
“我的课?”
“对。”
她说话的方式有几个特征。去除修饰的句子,慢一性一*的缺乏轻重音,词藻有限(至少给对方有限的印象)。就像小松说的那样,确实有点怪。
“也就是说,你是我们补习班的学生?”天吾问。
深绘里摇摇头。“只是去旁听。”
“没有学生证应该不能进教室。”
深绘里只轻微耸一下肩。好像在说,大人了还说这种傻话似的。
“上课怎么样?”天吾问。又再问了没意义的问题。
深绘里视线没有转开地喝一口水。没有回答。既然来两次,第一次的印象大概没那么差吧,天吾推测。如果没有引起兴趣,应该一次就不再来了。
“你是高中三年级吧?”天吾问。
“算是。”
“准备考大学?”
她摇摇头。
那是表示“不想谈考试的话题”呢,还是表示“不想考”呢?天吾无法判断。他想起小松在电话上说过的,可能是个话非常少的孩子。
眼务生走过来,听他们点餐。深绘里还穿着外套。她点了沙拉和麵包一皮一皮。“这样就好。”她说,把菜单还给眼务生。然后忽然想到似地补充道:“白葡萄酒。”
年轻的服务生好像要问她年龄似的,被深绘里凝视之下脸渐渐红了起来,就那样把话吞回去。不简单,天吾重新感觉到。天吾点了意大利海鲜宽扁麵。然后配合对方,也点了一杯白葡萄酒。
“当LAO SHI又在写XIAO SHUO。”深绘里说。好像是在对天吾发问的样子。不带问号的问法,好像是她语法的特徵之一。
“现在是。”天吾说。
“两种都看不出。”
“也许是。”天吾说。想微笑但不太顺利。“我有教师资格,也在补习班教书,但算不上正式的老师,虽然在写小说,但也没有印出来,所以也还算不上小说家。”
“什么都不是。”
天吾点点头。“没错。现在,我什么都不是。”
“喜欢SHU XUE”
天吾在她的发言末尾加上问号后,才重新回答她的问题。“喜欢。从以前就喜欢,现在也还喜欢。”
“什么地方。”
“你是说喜欢数学的什么地方吗?”天吾补充她的话。这个嘛,面对数字的时候心情会非常安定噢。好像东西都各自归位到该在的位置。”
“JI FEN的课很有趣。”
“你是说在我补习班讲的课?”
深绘里点头。
“你也喜欢数学?”
深绘里短短地摇头。不喜欢数学
“可是觉得积分的课很有趣?”天吾问。
深绘里又再微微耸肩。“好像很重要似地讲着JI FEN的事”
“是吗?天吾说。这种事情第一次有人提起。”
“好像在说重要的人的事情。”少女说。
“在讲数列的课时,可能可以更热情。”天吾说。“在高中的数学课里,我个人还满喜欢数列的。”
“喜欢SHU XUE。”深绘里又没带问号地问。
“那对我来说就像巴哈的平均律一样的东西。不会腻。经常有新发现。”
“我知道PING JUN LV。”
“你喜欢巴哈?”
深绘里点头。“LAO SHI经常在听。”
“老师?”天吾说。“是你学校的老师?”
深绘里没回答。脸上露出要谈这个还太早的表情看着天吾。
然后她好像想起来似地脱一下外套。像昆虫蜕皮时那样扭一动身一体把那褪一下,也不折叠就放在邻座的椅子上。外套下穿的是浅绿色*圆领薄一毛一衣,白色*牛仔裤。没有佩戴饰品。也没有化妆。虽然如此她还是很亮眼。身材虽然苗条,但胸部以比例来说却大得有点引人注目。形状也非常美。天吾不得不小心眼光别转向那边。虽然一面这样想,但视线还是难免投向胸部。就像眼光下由自主地转向大漩涡的中心一样。
白葡萄酒杯送来了。深绘里喝了一门。像落入沉思般望着玻璃杯,然后把杯子放在桌上。天吾只意思一下喝一口。接下来必须谈重要事情了。
深绘里伸手摸一下笔直的黑头髮,用手指梳过几缕髮丝之间。姿势优美。手指漂亮。看起来纤细的手指好像一根一根都拥有各自的意志和方针似的。甚至令人感觉到其中含有某种符咒一性一*的东西。
“喜欢数学的什么地方吗?”天吾为了把注意力从她的手指和胸部栘开,再一次出声问自己。
“所谓数学这东西就像流水一样。”天吾说。“虽然也有很多有点难的理论,不过基本道理却非常简单。就像水从高处往低处以最短距离流不一样,数字的流向也只有一个。凝神注视的话,自然可以看出那水道来。你只要一直注意看就行了。什么都不必做。只要集中注意力盯着看,对方就会明明白白地全部显示出来。在这广大的世界,只有数学对我这样亲切。”
深绘里对这个想了一想。
“为什么写XIAO SHUO。”她以缺乏重音的声音问。
天吾把她的这个问题转换成比较长的句子。“如果数学这么轻鬆的话,就没有必要辛苦地去写小说吧。一直只教数学不好吗?你想说的是这个意思吗?”
深绘里点头。
“这个嘛。实际的人生和数学不同。在那里事情不一定会以最短距离流动。数学对我来说,该怎么说才好呢?未免太过于自然了。那对我来说,就像美丽的风景一样。只是存在那里的东西。甚至不必跟什么调换。所以在数学里面时,有时觉得自己好像逐渐变透明了似的。有时会觉得很可伯。”
深绘里目不转睛地,笔直看着天吾的眼睛。就像把脸贴在玻璃窗上探视着空屋里面那样。
天吾说:“写小说时,我用预言把我周围的风景,转换成对我比较自然的样子。也就是重新改造。藉由这样做,来确认我这个人确实是存在这个世界的。这是和在数学的世界时相当不同的工作。”
“确认CUN ZAI这件事。”深绘里说。
“不过我还没做得很好。”天吾说。
看起来深绘里虽然并没有认同天吾的说明,但已经不再多说。只把葡萄酒送到嘴边。然后就像用吸管吸似的不出声地小口吸着。
“我觉得,结果你也在做一样的事。你把眼睛见到的风景,转换成你的语言重新改造。然后确认着自己这个人的存在位置。”天吾说。
深绘里停下拿着葡萄酒杯的手,想了一下。但还是没有说出意见。
“而且把那过程以形式留下来。以作品的形式。”天吾说。“如果那作品唤一起许多人的同意和共鸣的话,那就成为拥有客观价值的文学作品。”
深绘里断然摇头。“我对形式没有XING QU。”
“对形式没有兴趣。”天吾重複道。
“形式没有YI YI。”
“那你为什么写下那个故事,投稿给新人奖?”
深绘里把葡萄酒杯放在桌上。“我没有做。”
天吾为了镇定情绪,拿起玻璃杯喝一口水。
深绘里点头。“我没有寄。”
“你是说,你没有投稿给新人奖?”
“那么到底是谁,把你写的东西,当成投稿新人奖的稿子寄去出版让呢?”
深绘里轻轻耸一下肩。然后沉默了十五秒。才说:“是谁都无所谓。”
“是谁都无所谓。”天吾重複说。然后从撇着的嘴慢慢吐出一口气。真要命,事情并没有那么顺利。正如预料的那样。
到目前为止,天吾和补习班的女学生私下交往过几次。话虽这么说,那是她们已经离开补习班,上了大学之俊的事情。她们主动联络他,说想见面,见面之后或谈话,或一起去什么地方。她们到底被天吾的什么地方吸引,天吾自己并不知道。不过不管怎么说他是单身的,对方也已经不是他的学生了。要和他约会也没有理由拒绝。
约会之后,也有两次进一步发展成肉一体关係。不过跟她们的交往,都不会长久持续,不知不觉间就会自然中断。和刚上大学的活泼女孩子在一起,天吾不太能镇定。不太自在。就像陪一精一力旺盛的小猫玩一样,刚开始虽然觉得新鲜而有趣,不久就会渐渐累。而对方女孩子也会发现,这位数学老师站在讲台上热心教数学时,和下了台时,简直判若两人的事实,似乎有点失望。那种心情天吾也可以理解。
能让他感到安心的对象,是比他大的女人。只要一想到什么事情都不必自己带头时,就觉得肩膀的重担卸下来了。而且很多比他大的女人都对他有好感。所以从大约一年前他和一个大他十岁的有夫之妇有关係以来,就完全不再跟年轻女孩子约会了。每星期一次,在自己的公寓和那个年纪大的女朋友约会,几乎解除了他对女一性一*身一体的慾望(或必要一性一*)。其他时间就一个人窝在房间写写小说,读读书,听听音乐,有时到附近的室内游泳池游泳。除了在补习班和同事稍微交谈之外,几乎跟谁都没讲话。而且对这样的生活并不觉得有什么不满。不,这对他不如说是更接近理想的生活。
不过眼前面对这位名叫深绘里的十七岁少女时,天吾自然感受到类似激烈的心的震撼。那和第一次看到她的照片时所感到的虽然是同样的感觉,但面对真一人实体时,那震撼变得更强烈。并不是像恋一爱一的情绪、一性一*的慾望,这类的感觉。而是像有什么从细小的空隙钻进来,正要填满他心中的空白。那样的感觉。那不是深绘里所製造出来的空白。而是天吾心中本来就有的空白。她在那里投一注了特殊的光,因而重新照亮出来。
“你对写小说没有兴趣,作品也没有投到新人奖。”天吾像在确认似地说。
深绘里眼光没有从天吾移开地点头。然后像在抵抗初冬寒风那样微微缩一下脖子。
“也不想当小说家。”天吾惊讶地发现自己也在省略问号地发问。这种语法一定是有传染力。
“不想。”深绘里说。
这时候食物送来了。深绘里的是用大钵子盛的沙拉,和捲麵包一皮一皮。天吾的是意大利海鲜宽扁麵。深绘里以好像在检查报纸的大标题时那样的眼光,用叉子把生菜叶子翻来翻去。
“不过总之,有人把你写的《空气蛹》寄去出版社角逐新人奖。然后我担任来稿的初审,注意到那作品。”
“KONG QI YONG。”深绘里说。然后眯细了眼睛。
“《空气蛹》是你所写的小说名字啊。”天吾说。
深绘里什么也没说,只是继续眯细眼睛。
“不是你取的名字吗?”天吾不安起来问道。
深绘里轻轻摇头。
天吾的头脑还有点混乱,不过关于名字问题决定暂且不再追究。必须再往前进才行。
“这没关係。总之是不错的名字。有气氛,能吸引人。会让人想到这到底是什么。不管是谁取的,我对名字没有不满。我虽然不太清楚蛹和茧的区别,不过这不是大问题。我想说的是,读了那作品我的心被强烈吸引的这件事。所以我把稿子拿去小松先生那里。他也喜欢上《空气蛹》。不过如果认真想拿新人奖的话,文章必须再下一些功夫,这是他的意见。因为跟故事的强比起来,文章相对稍微弱一点。而且他想,文章的改写,不是由你,而是由我来做。我对这件事,还没下定决心。也还没答覆他要不要做。因为我不太知道,这样做对不对。”
天吾在这里把话打住,看看深绘里的反应。没有反应。
“我现在想知道的是,我代替你改写《空气蛹》这件事,你怎么想?因为不管我怎么下决心,如果没有你的同意和协助,是成不了事情的。”
深绘里用手指拿起一个小番茄来吃。天吾用叉子叉起一个淡菜来吃。
“你可以做。”深绘里简单地说。然后又拿起一个番茄。“可以随你高兴地改写。”
“你要不要再花一点时间好好考虑。因为这是相当重要的事。”天吾说。
深绘里摇摇头。没有这必要。
“假定我修改你的作品,”天吾说明,“我会注意不要改变故事,只补强文章。可能会改变很大。不过作者当然还是你。这作品终究是叫做深绘里的十七岁女孩所写的小说。这是不能动摇的事实。如果这作品能获得新人奖是你得奖。你一个人得奖。如果印成书,作者是你一个人。我们会组成一个工作小组。你和我,和那位叫小松先生的编辑,我们三个人。不过表面上只出现你一个人的名字。另外两个人退到后面不出声音。就像戏剧中搬动道具的人那样。我说的你明白吗?”
深绘里用叉子把芹菜送进嘴里。轻轻点头。“明白。”
“《空气蛹》这个故事终究是你自己的东西。从你身上出来的东西。我不能把那占为已有。我只不过是在技术层面上当你的帮手而已。而且我帮你的事情,你必须始终保密才行。换句话说,我们是在同谋欺骗全世界。这怎么想都不是简单的事。一直在心里保有一个秘密是——”
“你说这样,那么就这样。”深绘里说。
天吾把淡菜的壳拨到盘子角落,叉起宽扁麵后,又改变主意停了下来。深绘里拿起小黄瓜,像要品尝从未看过的东西那样,小心地咬一口。
天吾手还拿着叉子说:“我再问你一次,你对于我改写你所写的故事没有异议吗?”
“随你高兴。”深绘里吃完小黄瓜后说。
“怎么改写,你都没关係吗?”
“没关係。”
“你怎么能这样想呢?你对我一无所知啊。”
深绘里什么也没说,轻轻耸一下肩。
两个人接下来暂时什么也没说地吃着。深绘里专心吃着沙拉。偶尔在麵包一皮一皮上抹一奶一油吃,拿起葡萄酒杯来喝。天吾机械式地把宽扁麵往嘴里送,寻思着各种可能一性一*。
他放下叉子说:“刚开始小松先生提出这个建议时,我想开什么玩笑,岂有此理?这种事情不可能。我想尽量拒绝。不过回到家仔细想想这个建议之后,想试试看的心情逐渐增强。姑且不管道义上是否正确,我对你所创造出来的《空气蛹》这个故事,开始很想试着加上我的新形式。该怎么说才好呢?那是好像非常自然的、自发式的慾望似的东西。”
不,与其说慾望,不如说更接近渴望,天吾在脑子里这样补上。正如小松预言的那样。那渴望渐渐变得难以压抑了。
深绘里什么也没说,只以中立的差丽眼睛,从深处望着天吾。看来她似乎在努力想理解天吾口中所说的话。
“你想改写。”深绘里问。
天吾从正面看她的眼睛。“想。”
深绘里漆黑的瞳孔映出什么似地微微闪一下。至少在天吾看来是这样。
天吾用双手,在空中做出一个支持虚构的箱子那样的姿势。虽然是没有特别意义的动作,不过那种虚构的东西,在传达感情上正需要这样的媒介。
“我不大会说,不过我在重读几次《空气蛹》之间,开始觉得我也看得见你所看到的东西了。尤其是Little Peole小小人出现的地方。你的想像力确实很特别。那该怎么说呢?是拥有原创一性一*而具有传染一性一*的。”
深绘里把茶匙安静地放在碟子上,拿起餐巾擦擦嘴角。
“真的有Littl Peole。”她以安静的声音说。
“真的有?”
深绘里停了一下。然后说:
“就像你和我一样。”
“像我和你一样。”天吾重複说。
“只要想见,你也看得见。”
深绘里简洁的语法中,有不可思议的说服力。从她口中说出的一字一句,感觉就像台尺寸的楔子那样准确地嵌入。然而天吾还无法判断,这个叫做深绘里的女孩到底有多正常。这位少女,有某种脱离常轨的地方,有不平常的地方。那或许是天赋的资质。现在在他眼前的可能是实实在在的才能。也有可能只是伪装的假象而已。头脑好的十几岁少女有时会本能地演戏。有时会装出表面一性一*的怪异来。口中说出相当暗示一性一*的证言来迷惑对方。这种例子他碰过几次。有时很难分辨是真的还是演技。天吾决定把话题转回现实。或比较接近现实的地方。
“只要你可以,我明天就想开始着手改写《空气蛹》。”
“如果你希望的话。”
“我希望。”天吾简洁地回答。
“我想带你见一个人。”深绘里说。
“我愿意去见那个人。”天吾说。
深绘里点头。
“什么样的人?”天吾问。
问题被忽视。“和那个人谈一谈。”少女说。
“如果有需要,可以去见。”天吾说。
“星期天早上有空。”她发出没有问号的疑问。
“有空。”天吾回答。好像打一手旗信号谈话似的,天吾想。
用完餐,天吾和深绘里就道别了。天吾往餐厅的粉一红色*公共电话投入好几枚十圆硬币,打电话到小松的公司。小忪还在公司,但过了很久才来接。在那之间天吾把听筒抵着耳朵等候。
“怎么样?谈得顺利吗?”来接电话的小松首先这样问。
“关于由我来改写《空气蛹》的事,深绘里基本上同意了。我想大概是这样。”
“那真不得了。”小松说。声音变得很高兴。“太美了。说真的,我还有点担心。怎么说呢?我还想天吾的个一性一*可能不太适合这种交涉的事情。”
“我并没有交涉。”天吾说。“也不必说服。我只是大概说明一下,接下来好像就由她一个人自己决定似的。”
“怎么样都没关係。只要结果出来了就没得抱怨。这样计画就能推动了。”
“只是在那之前我必须先去见一个人。”
“一个人?”
“不知道是谁。总之希望我去见那个人物,跟他谈一谈。”
小松沉默几秒钟。“那么什么时候去见那个对方?”
“这个星期日,她要带我去见那个人。”
“关于祕密,有一个重要的原则,”小松以认真的声音说:“那就是知道祕密的人越少越好。现在全世界只有三个人知道这个计画。你和我和深绘里。可能的话我希望这数目尽量不要增加。知道吧?”
“理论上。”天吾说。
然后小松的声音又再转为温柔。“不过不管怎么样,深绘里已经同意由你动手改写稿子。再怎么说这都是最重要的。其他的事总有办法。”
天吾把听筒换到左手拿。然后用右手食指慢慢压着太陽一穴一。
“嘿,小松先生,我总有一点不安。不是有什么明白的根据说的,不过总觉得自己现在,正要被捲进一件不寻常的事情似的。正面对深绘里这个女孩子时,并没有特别觉得,但和她分开剩下一个入之后,这种感觉渐渐开始转强。不知道该说是预感,还是虫子的告知,但总之其中有什么奇怪的东西。不平常的东西。不是头脑,而是身一体这样感觉。”
“见过深绘里,然后有这种感觉吗?”
“或许。我想深绘里可能是真的。当然这只是我的直觉。”
“你是说拥有真正的才能吗?”
“算不算才能还不知道。因为才刚见面。”天吾说。“只是她可能实际看见了我们所没看见的东西,可能拥有什么特殊的东西。这一点让我想不通。”
“你是说头脑很奇怪吗?”
“她是有怪异的地方,不过我想脑筋并不奇怪。说话还通情达理。”天吾说。稍微顿一下。“只是我有一点想不通。”
“不管怎么样,她对你这个人有兴趣。”小松说。
天吾寻找着贴切的话语,但怎么也找不到。“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他回答。
“她眼你见面,然后至少认为你拥有改写《空气蛹》的资格。也就是中意你的意思。真是好结果喔,天吾。以后的事我也不知道。当然有风险。不过风险是人生的调味香料。现在马上就着手改写《空气蛹》吧。没有时间了。改写好的稿子必须尽量早一点放回堆积如山的投稿里才行。要跟原始的稿子对调噢。十天可以写好吗?”
天吾叹一口气。“好赶哪。”
“不必是最后的定稿。下一个阶段还可以再稍微修改。总之只要能先写出个样子就行了。”
天吾在脑子里构想着作业梗概。“那么有十天的话,或许可以想办法。虽然还是不简单。”
“就去做吧。”小松以明朗的声音说。“以她的眼睛看世界。由你当媒介,把深绘里的世界和现实的世界结合起来。你办得到。天吾。我————”
这时十圆硬币用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