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我说,“言归正传,声音好像没精神,嗯?”
她叹了口气:“嗯,或许。”她说,“和妈妈在一起……无论如何都受妈妈情绪的影响。因为她是个强人,在这个意义上。有影响力,肯定。她那人,压根儿不考虑周围人会怎么样,心目中惟有自己,而这种人是强有力的。明白吗?所以我才被她拖着走,不知不觉之间。她若是蓝色,我也是蓝色的。她有精神时我也在她的触发下恢复生机。”
传来用打火机点烟的声响。
“偶尔出来和我玩玩会好一些吧?”我问。
“有可能。”
“明天去接?”
“嗯,好的。”雪说,“和你这么一交一 谈几句,好像有点精神了。”
“那好!”我说。
“那好!”雪开始鹦鹉学舌。
“算了!”
“算了!”
“明天见。”说罢,没等她模仿我便挂断电话。
雨的确无一精一打采。她坐在沙发上,姿势优美地架着腿,空漠而呆滞的目光落在膝头摊开的摄影杂志上,浑如一幅印象派绘画。窗口开着,但由于无风,窗帘和杂志纸页均静止不动。我走进时,她略略扬起脸,递出一缕虚弱无力的微笑,淡淡的,如空气的一颤。继而将纤细的手指抬起约5厘米,指示我坐在对面椅子上。帮忙的女佣端来咖啡。
“东西已经送到狄克家去了。”我说。
“见到她太太了?”
“没有,一交一 给来门口的人了。”
雨点点头:“谢谢,谢谢了。”
“不用谢,一件小事。”
她闭目合眼,双手在脸前合一拢。然后睁开眼睛环视室内。室内只有我和她。我端起咖啡啜了一口。
雨也并非总是一身粗布衫加皱皱巴巴短布裤装束。今天她穿的是一件高雅的镶边白衬衣,下面是浅绿色西服裙。头发齐整整地拢起,甚至涂着口红,甚是端庄秀美。以往一发而不可遏止的旺盛生命力不翼而飞,代之以楚楚可怜的妩媚,而如氤氲的蒸汽将其笼罩其中。这种蒸汽看上去飘忽不定,仿佛即将散去,但这终究属于视觉印象,实际上一直依稀存在。她的美与雪的美种类全然不同,不妨说是两个极端。雨的美由于岁月与经验的磨大砺,透露出炉火纯青的成熟风韵。可以说,美就是她自己,就是她存在的证明。她深谙驾驭之术,使这种美卓有成效地为己所用。与此相比,雪的美在多数情况下则漫山遍野地挥洒,甚至自己都为之困惑。我时常想,目睹漂亮妩媚的中年女一性一风采,实是人生一大快事。
“为什么呢?”雨开口了。那口气,仿佛把什么东西孤零零地放飞于空中,而又久久盯视不动。
我默默等待下文。
“为什么会如此一蹶不振呢?”
“怕是因为一个人死去了吧。这也不难怪,人死毕竟是个大事件。”我说。
“是啊。”她有气无力。
“不过——”
雨看着我的脸,摇头道:“你想必不至于麻木不仁,该明白我要表达的意思吧?”
“你是说本来不该这样?”
“是啊,嗯,是的。”
“他不是很了不起的人,没有多大才能,然而为人真诚,尽职尽责。他为你抛弃了花费很多岁月才挣到手的宝贵东西,并且死了。死后你才觉察到他的可贵之处。”我很想这样说,但没有出口。有些话是不能说出口的。
“为什么呢?”她一边说一边盯视空间某个飘浮物,“为什么和我在一起的男人都变得不行了呢?为什么一个个落得奇特下场呢?为什么我什么也剩不下呢?我到底什么地方不好呢?”
这甚至算不得疑问。我望着她衬衣领口上的花边,看上去仿佛高雅动物身上那玲珑剔透的内脏的皱襞。烟灰缸里,她的“沙龙”静静地升起狼烟般的青烟。烟升得很高,然后分散开来,融入默默的尘埃。
雪换完衣服进来,对我说走吧。我站起身,对雨说这就出去。
雨充耳不闻。于是雪大声嚷道:“一妈一,我们走了!”雨扬起脸,点点头,又一抽一出支烟点燃。
“出去兜一圈,不回来吃晚饭。”雪说。
我们把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的雨扔在身后,出门而去。那房子里似乎还留有狄克的气息,我身上也有。我清楚地记得他的笑脸,记得我问是否用脚切面包一皮时他脸上浮起的俨然十分好笑的笑容。
真是个怪人!死后反倒更让人感觉出他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