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早上的通勤时间“天亭”就闲下来了,不过这只是表示暂时没有客人上门。实际上,店后面正在要开始准备午餐。有几家公司跟店里签约,必须在十二点之前把便当送到。没客人上门时,靖子也得去厨房帮忙。
“天亭”包一皮括靖子在内共有四名员工。掌厨的是身为老板的米泽,和他的妻子小代子。打工的金子负责外送便当,店内的贩卖的工作几乎全一交一 给靖子一个人。
做这份工作前,靖子在锦系町的酒廊上班,米泽是常去喝酒的客人之一。直到店里雇用的妈妈桑小代子离职前夕,靖子才知道小代子原来是他的妻子,是当事人亲口说的。
“酒家的妈妈桑居然变成了便当店老板一娘一。人那,还真是说不准。”客人们这么议论着。不过据小代子表示,开便利店是他们夫妻多年的梦想,她就是为了实现梦想才去酒家上班云云。
“天亭”开张后,靖子也不时去探望,店里似乎经营得很顺利。就在开店整整一年后,夫妻俩向她提议,问她能不能去店里帮忙。因为光靠夫妻俩打点一切,无论就体力和客观环境上来说都太过勉强。
“靖子你自己,也不可能永远干陪酒那一行吧?美里也大了,对于母亲陪酒,也差不多会开始自卑了。”
当然这也许只是我鸡婆啦—–小代子又补上这么一句。
美里是靖子的独生女。没有父亲,她和丈夫早在五年前就离婚了。用不着小代子说,靖子也想过这样不是长久之计。美里的事当然不用说,考虑到自己的年龄,酒廊还肯雇用她多久也是个问题。
结果她只考虑了一天就做出结论。酒廊也没挽留她,只跟她说了一声太好了。她这才发现原来周遭也在暗自担心人老珠黄的酒女该何去何从。
去年春天,趁着美里升上国中,她们搬到现在这栋公寓,因为之前的住处距离“天亭”太远了。和过去不同,现在一大早就得开始工作。她总是六点起床 ,六点半骑着脚踏车离开公寓,那是辆绿色的脚踏车。
“那个高中老师,今天早上也来了吗?”休息时小代子问起。
“来啦,他不是每天都来吗?”
靖子这么一回答,小代子和老公对看一眼露出意有所指的笑容。
“干嘛,装神弄鬼的。”
“没有啦,其实也没有什么奇怪的意思。只不过,我们昨天还在说,那个老师,搞不好在暗恋你。”
“啊——?”
“对呀,昨天你不是休假吗?结果那个老师也没来耶。他天天都来,只有你不在的时候不来,你不觉得奇怪吗?”
“那一定只是巧合啦。”
“偏偏啊,好像不是巧合喔……对吧?”小代子寻求老公的声援。
米泽笑着点头。
“听她说,好像一直是这样。每逢靖子休假时,那个老师就没来买便当。她说之前就这样怀疑了,直到今天才确定。”
“可是我除了店里公休日之外,休假的时间都很分散,也没有固有在星期几。”
“所以才更可疑呀,那个老师就住在你隔壁吧?我想他可能是看到你有没有出门,才确定你有没有休假。”
“啊——?可是我出门时从来没有遇到过他。”
“大概是从哪里看着你吧,比方说窗口。”
“我想应该从窗口看不见。”
“我看无所谓吧。如果他真的对你有意思,迟早会有所表示。总之站在我们的立场,靖子等于是帮我们拉到固定客人,高兴都来不及。不愧是在锦系町打滚过的人。”最后米泽这么做出结论。
靖子露出苦笑,将杯里剩下的茶一饮而尽。她回想起那个被当成话题讨论的高中老师。
她记得他姓石神。搬来那晚她去打过招呼,就是在那时听说他是个高中老师。他体型矮壮,脸也很圆、很大,可是眼睛却细得像条缝。头发短而稀薄,因此看 起来将近五十岁,不过实际上可能比较年轻。似乎不太在意穿着打扮,总是穿着同样的衣服。这个冬天,他多半都是穿着咖啡色毛衣。外面罩上大衣,就是他来买便 当时的服装。不过他似乎勤于洗衣,小小的陽台常常晒着衣物。目前好像是单身,但是靖子猜他八成没有结过婚。
纵使听说那个老师对自己有意思,她也毫无所感。因为对靖子来说,这件事情就像公寓墙上的裂痕,即便知道它的存在,也没有特别意识过,而且打从一开始就认定没必要去注意。
遇见对方时当然会打招呼,两人也曾就公寓的管理问题讨论过,但靖子对他几乎一无所知。直到最后,才知道他就是数学老师。因为看到他门口有一堆旧的数学参考书,用绳子绑好放着。
但愿他别来约我就好,靖子想,不过她随即独自苦笑。因为她想到那个看起来就正经八百的人如果真的提出邀约,不晓得会用什么表情开口。
店里一如往常在近午时分再次开始忙碌,正午过后到达巅峰。过了午后一点才告一段落,这也是一如往常的模一式。
就在靖子替收银机换收据纸时,玻璃门开了,有人走过来。她边出声招呼“欢迎光临”边朝客人看去。霎时,如遭冻结。她瞪大了眼,再也发不出声音。
“你气色不错嘛。”男人对她一笑,但那双眼睛却晦暗污浊。
“是你……你怎么会来这里”
“你也犯不着这么惊讶吧,只要我想,要查出前妻的下落还不是什么难事。”男人将双手插一进深蓝色外套的口袋,环视店内,仿佛在物色什么。
“事到如今你还找我干嘛?”靖子尖声说,不过声音压得很低。她不想让待在后面的米泽夫妻发现。
“你别这样横眉竖眼嘛。我们好久不见了,就算用装的也该装出个笑脸。是吧?”男人依旧挂着讨厌的笑容。
“没事的话就出去。”
“当然是有事才会来。我有要紧事跟你谈,你能不能一抽一个空?”
“你开什么玩笑。我正在上班,这你看了也知道吧?”靖子这么回答后立刻后悔了。因为对方一定会解释成:只要不在上班时间就可以跟他谈。
男人一舔一舔一嘴唇。“你几点下班?”
“我根本不想跟你谈。拜托你快出去,永远不要再来”
“你真无情”
“那当然。”
靖子望向门口,真希望这时来个客人,可惜看不出有谁会进来。
“既然你对我这么无情那也没办法。那,我只好去那边试试喽。”男人一搓一着后颈。
“什么那边?”她有不好的预感。
“既然老婆不肯听我说,那我当然只好去见女儿。她的国中就在附近吧?”男人说出靖子最害怕听到的话。
“不行,你不能去找那孩子。”
“那你就自己想办法解决,反正我找谁都无所谓。”
靖子叹了一口气,总之她现在只想把这个男人赶走。
“我六点下班。”
“从清早做到傍晚六点啊,老板也太压榨人了吧。”
“不关你的事”
“那,我六点再过来就行了吧?”
“别来这里。前面的马路往右一直走,有个很大的十字路口,边上有间家庭速食餐厅,你六点半去那里。”
“知道了,你一定要来喔。如果你不来——”
“我会去的,所以。拜托你快走。”
“知道了,真无情。”男人又环顾店内一次才离开。临走时,还用力甩上玻璃门。
靖子手撑着额头,她的头开始隐隐作痛,甚至想吐。绝望感在她的心头弥漫。
她在八年前和富坚慎二结婚。当时,靖子在赤坂当酒女,他是来捧场的客人之一。
负责销一售进口车的富坚出手阔绰,不但送她昂贵礼物,还带她上高级餐厅。所以当他开口求婚时,她觉得自己简直就像电一影 “麻雀变凤凰”中的朱丽叶罗伯茨。靖子的第一段婚姻失败了,对于一边工作一边抚养女儿的生活正感到疲惫。
刚结婚时很幸福。富坚的收入很稳定,所以靖子不用在陪酒。他也很疼爱美里,美里似乎也努力把他当父亲看待。
但悲剧骤然降临。富坚长年挪用公款东窗事发,遭到公司开除。而公司之所以没控告他,是因为那些上司害怕上面追究管理责任,遂巧妙地掩饰事态。说穿了很简单,富坚在赤坂挥霍的,全是他贪一污来的钱。
从此,富坚就一性一情大变,不、或许该说露出本一性一,不是游手好闲饱食终日,就是出去赌一博 。要是抱怨他两句,他还会动粗打人。酒也越喝越多,总是醉得颠三倒四,目露凶光。
因此靖子不得不再次上班,但她赚来的钱,都被富坚抢走了。她学会把钱藏起来后,他甚至在发薪日抢先一步去她店里,擅自领走她的薪水。
美里变得很怕这个继父,不肯在家跟他独处,甚至宁愿跑去靖子上班的酒廊待着。
靖子向富坚提出离婚,但他充耳不闻。如果她契而不舍的再三要求,他就会再次动粗。她在苦恼多日后,找了一个客人介绍的律师商量。在那位律师的奔走下,富坚终于勉强在离婚协议书上盖了章。看来他似乎也明白,如果打起官司自己不仅毫无胜算,恐怕还得付出一笔赡养费。
但问题并未就此解决。离婚后富坚仍不时出现在靖子母女面前。每次的说辞都一样:他保证今后会洗心革面努力工作,拜托靖子跟他复合。靖子如果躲着他,他就接近美里,还曾在学校外面守候。
看到他不惜下跪的模样,明知是演戏,不免心生同情。也许是因为好歹做过夫妻,多少还留有一点情分,靖子忍不住给了他一点钱。这是最大的错误,食髓知味的富坚,从此出现得更频繁。虽然每次都卑躬屈膝,但脸皮似乎也越来越厚。
靖子换了酒廊,也搬了家,尽管觉得美里很可怜还是替她办了转学。自从她到锦系町的酒廊上班后,富坚就此消声匿迹。后来他们又再次搬家,在“天亭”工作了快一年。她以为再也不会跟那个瘟神牵扯不清了。
她不能给米泽夫妻添麻烦,也不能让美里发觉。无论如何都得靠自己的力量让那个男人不再出现——靖子凝视着墙上的时钟下定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