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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知识库 · 短篇科幻小说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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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萝兰》作者:尼尔·盖曼

段跣 译

(此文为“2003年雨果奖最佳中篇小说”)

童话其实最真实不过:不是因为它告诉我们恶魔是存在的,而是因为它告诉我们恶魔是可以战胜的。

——G·K·切斯特顿

第一章

搬进宅子没多久,卡萝兰就发现了那扇门。

这是一幢很老很老的宅子。屋顶有个阁楼,地底下有个地窖,还有个长满杂草灌木的园子,园子里有几株很老很老的大树。

这幢宅子不是卡萝兰一家人的,因为它太大了。卡萝兰一家只拥有宅子的—部分。这幢老屋里还住着其他人家。

斯平克小姐和福斯波尔小姐住在一楼的一个套间里,就在卡萝兰家楼下。她们俩都是胖乎乎的老太婆,在套间里养了一大群岁数很大的高地小猎犬,起的都是哈米什、安德鲁、约克之类的男人名字。很久很久以前,斯平克小姐和福斯波尔小姐还当过演员哩。头一次见面,斯平克小姐就告诉卡萝兰了。

“告诉你,卡罗琳,”斯平克小姐把卡萝兰的名字叫错了①。“我们年轻的时候,我和福斯波尔小姐都是很有名的演员。登台表演,宝贝儿。哟,别给哈米什吃水果蛋糕,不然晚上非闹肚子不可。”

“我叫卡萝兰,不是卡罗琳。卡萝兰。”卡萝兰说。

卡萝兰楼上的阁楼套间里住的是一个长着一把大子的疯老头儿。他告诉卡萝兰说,他在训练一个老鼠马戏,可又不肯让别人看。

【①卡萝兰和卡罗琳字形接近,但卡罗琳这个名字更常见。】

“总有一天,小卡罗琳,等它们准备好了,到那时,全世界都会看到这个奇迹:我的老鼠马戏。嗯,你刚才是在问我为什么这会儿不能看,对不对?”

“不,”卡萝兰小声说,“我刚才说,请您别管我叫卡罗琳了。我叫卡萝兰。”

“为什么这会儿不能看?”住在楼上的老头儿说,“因为老鼠们还没准备好,没排练好。还有,它们不肯演奏我替它们写的曲子。我替它们写的曲子是这样的:‘嘣嚓嚓,嘣嚓嚓’,可小白鼠只肯演‘滴哒哒,滴哒哒’。就是这么回事儿。我打算换一种酪试试。”

卡萝兰不相信真有一个老鼠马戏,她觉得老头儿在瞎编。

搬到这儿来的第二天,卡萝兰出发探险。她探索了园子。

这是一个很大的园子,园子后面部分是个破旧的网球场。这幢宅子里谁也不打网球,所以球场周围的围栏上面全是坑坑洞洞,球网也差不多全朽了;园子里有一个很老的玫瑰花圃,里面长满乱蓬蓬、脏兮兮的玫瑰丛;还有一座假山,全是石头;还有一个蘑菇圈,一圈软塌塌的小蘑菇,要是不小心踩上它们,那种气味别提有多难闻了。还有一口井。卡萝兰一家人搬进来头一天,斯平克小姐和福斯波尔小姐就反复告诫卡萝兰,说那口井是多么多么危险,千万离它远点儿。所以卡萝兰特意要去调查调查,这样才能好好避开它。直到第三天,卡萝兰才发现了那口井。在网球场后的一片蒿草丛里,被一簇树档着。一圈儿砖砌的井栏,都快被草丛遮没了。井口盖着几块木板,免得有谁掉下去。其中一块木板上本来有个节疤,节疤脱落以后成了一个小窟窿。卡萝兰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往窟窿里扔石子儿、橡子。扔进去一颗,等着,心里数着数,半天才能听见落进水里的噗通一声。动物方面,卡萝兰也作了一番探索。她发现了一只刺猬,一卷蛇蜕(不是真正的蛇),一块模样像癞蛤蟆的石头,一只模样像石头的癞蛤蟆。还有一只态度非常傲慢的黑猫,蹲在墙头上、树桩上,眼睛盯着卡萝兰,可只要她走过去想跟它玩,它就会哧溜一下,溜得远远的。

搬进宅子的头两星期都是这么过的:探索园子,查看环境。每到中饭和晚饭的时候,便会把她拉回家,还着她每次出门前都穿得暖暖和和的,因为今年夏天天气很凉。虽然麻烦,但卡萝兰总能出门,去园子里探险。

就这样过了一天又一天,最后开始下雨了,卡萝兰只好待在屋里。

“我该干什么?”卡萝兰问。

“拿本书看,”说,“看盘录像,玩玩具。烦斯平克小姐和福斯波尔小姐去,或者楼上的疯老头儿也行。”

“不,”卡萝兰说,“我不想去。我想去探险。”

“做什么都行,”卡萝兰的说,“只要别弄得一身脏就好。”

卡萝兰走到窗户前,看着外面的雨。这不是那种可以出去玩水的小雨,是另外一种,跟天上往下倒水似的。水一着地,马上溅得到处都是。这是那种准备干点名堂出来的雨。眼下,它干出的名堂就是把好好的园子变成一汪稠稠的泥汤。

家里的录像卡萝兰全都看过,玩具也玩厌了,她的书也都读过了。她打开电视,一个一个换频道,所有频道里全是穿西装打领带的人说着股市里的事儿,要不就是对话节目。卡萝兰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可以看看的。是个讲大自然的节目,已经过了一半,说的是一种叫做保护色的东西。她看着动物、鸟,还有昆虫,把自个儿打扮成树叶、树枝,或者扮成其他动物,用这种办法躲开它们的对头。挺好看的,可惜一会儿就完了。接下来的节目演的是点心工厂。

该找爸爸谈谈了。卡萝兰的爸爸在家。她父母都在电脑上工作,也就是说,他们常常在家。爸爸各自有各自的书房。

“你好吗,卡萝兰?”爸爸埋头工作,没转过身。

“嗯,”卡萝兰说,“在下雨。”

“没错儿。”爸爸说,“瓢泼大雨。”

“才不是呢。”卡萝兰说,“就是一般的雨。我能出去玩儿吗?”

怎么说?”

“她说,卡萝兰·琼斯,这种天气不许出门。”

“那么,不行。”

“可我想接着探险。”

“那就在屋子里探险吧。”爸爸给她出主意,“对了——这儿有一张纸,一枝笔。数数有多少扇门,多少扇窗户。把所有蓝颜色的东西记下来。再找找屋子的热水槽在哪儿。别打扰我工作。”

“我可以去客厅玩儿吗?”

卡萝兰的死后,留给琼斯家一批贵重家具(用起来很不舒服),这些家具都放在客厅里。爸爸平时不许她去客厅,别人也不去。客厅只是个摆样子的地方。

“只要别弄得一糟就行。还有,什么都别碰。”

卡萝兰想了想,然后拿起纸和笔,探索屋子去了。

她找到了热水槽(就藏在厨房的一个碗碟橱里)。

她数了所有蓝颜色的东西(153);

她数了窗户(21);

她数了门(14);

所有这些门中,或开或关的一共十三扇。最后一扇在客厅里面的一个角落里,很大,雕着花纹,一扇褐色的木头门。这扇门紧紧锁着。

她问:“门后面是什么?”

“什么都没有。”

“总得有什么东西吧。”

摇摇头。“看看就知道了。”她对卡萝兰说。

她找了找,从厨房门框上取下串钥匙,在一大把钥匙中间仔细挑选,最后挑出最旧、最大、最黑、锈得最厉害的一把。

她们俩走进客厅,用它打开了门。门开了。说得对。门后面什么都没有,打开后只有一堵砖墙。

“从前,这幢宅子里只有一家人。”卡萝兰的说,“那时候,这扇门通向别的地方。后来,他们把宅子改建成一个个套间,在这儿砌了一堵墙,把门封了。墙后面是一套空房间,在宅子的另一面,现在还没卖出去。”

她关上门,把那串钥匙放回厨房门框上。

“你没锁门。”卡萝兰说。

耸耸肩,“干吗锁?”她说,“门后面反正没东西。”

卡萝兰什么都没说。

外面已经快黑了。雨还在下个不停,打在窗户上,连外面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车灯都看不清了。

卡萝兰的爸爸停下工作,替大家做晚饭。

卡萝兰一脸不高兴,“爸爸,”她说,“你又在按菜谱做菜。”

“韭菜马铃薯浓汤,加上一点香蒿叶和融化的瑞士酪。”爸爸承认了。

卡萝兰叹了口气,打开冰箱,拿出放在微波炉里加热后吃的薯条和小披萨饼。

“你明明知道,我不喜欢你按菜谱做的菜。”她对爸爸说。

微波炉里,她的晚餐转呀转的,炉门上小小的红色数字不断倒数,最后变成零。

“你尝一尝,说不定喜欢吃呢。”卡萝兰的爸爸说,可她摇摇头。

那天晚上,卡萝兰躺在上,好长时间睡不着。

雨停了,她迷迷糊糊,正要睡着,忽然听见一阵轻轻的“嗒、嗒、嗒”。她从上坐了起来。有动静,“吱……”

“……嘎……”

卡萝兰下了,望望外面的过道。什么都没有。

她沿着过道向下走。从爸爸的卧室里传来低低的鼾声——那是爸爸,还有呜呜噜噜说梦话的声音——那是

卡萝兰心想:刚才说不定是做梦,不知她梦见的是什么。有东西动了一下。影影绰绰的,但比影子更实在一点儿,从黑乎乎的过道一窜就下去了。一小片黑东西,嗖的一下。

她希望不是蜘蛛。卡萝兰特别不喜欢蜘蛛,一看到蜘蛛就紧张。

黑东西窜进客厅,卡萝兰跟在它后面,心里有点七上八下。客厅里一片黑,只有外面的过道透进来的一点点光。

卡萝兰站在门口,在客厅地毯上映出一道长长的、歪歪扭扭的影子,好像她是个又高又瘦的女人似的。卡萝兰犹豫着,不知道应不应该打开灯。就在这时,她看见沙发脚下慢慢爬出一个黑东西。它停下来,然后,一点儿声音都没有,飞一样穿过地毯,冲向客厅最里面的角落。客厅那个角落里什么家具都没有。卡萝兰打开灯。

角落里什么都没有。空空荡荡,只有那扇后面是砖墙的旧门。她记得很清楚,已经关上了那扇门。可现在,它开了一道缝,窄窄的一道缝。

卡萝兰走到门边,朝里面张望。门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堵墙,用红砖砌成的一堵砖墙。

卡萝兰合上那扇很旧的木头门,关了灯,回上去了。她梦见许多小小的黑东西,躲着灯光,从一个地方偷偷摸摸溜到另一个地方。最后,它们在月亮下面会合了。小小的黑东西,长着小小的红眼睛,一口尖尖的黄牙。它们唱了起来。我们个子小,数目可不少。

数目虽不少,个子还是小。

看着你一步一步爬起来,

还会瞧着你往下倒。

声音又尖又细,还有点气忿忿的,让卡萝兰觉得很不舒服。

接下来,卡萝兰梦见了几个电视上放的广告。再以后,她睡熟了,什么都没梦见。

第二章

第二天,雨停了。但屋顶上压着一层厚厚的白雾。

“我出去走走。”卡萝兰说。

“别跑太远。”说,“多穿些衣服。”

卡萝兰套上她那件带兜帽的蓝外套,围上红围巾,穿上她的黄色雨靴。她出门了。

斯平克小姐正在遛狗。“你好,卡罗琳。”斯平克小姐说,“天气真糟,对吗?”

“对。”卡萝兰说。

“我以前演过一次波西亚。”斯平克小姐说,“福斯波尔小姐总是唠唠叨叨说她演的奥菲莉亚①,可大家来看的是我演的波西亚。那时候,我们可是登台表演哩。”

【①波西亚:莎士比亚戏剧《威尼斯商人》的女主角;奥菲莉亚:莎剧《哈姆雷特》的女主角。】

斯平克小姐浑身上下被套衫、衣裹得严严实实的,显得比平时更矮小、更圆滚滚的,活像一只茸的大鸡蛋。她戴着一副厚厚的眼镜,两只眼睛被镜片放得老大。

“从前,他们经常往我的化装间送花。真的。”她说。

“谁送花?”卡萝兰问。

斯平克小姐小心地四下张望,先从一边肩膀朝后看,再从另一边肩膀。朝大雾里窥视着,生怕有人听见似的。

“男人。”她悄声说。然后,她把狗拽到脚跟前,摇摇摆摆朝宅子走去。

卡萝兰继续散步。

绕着宅子走到四分之三圈的地方,她瞧见了福斯波尔小姐。福斯波尔小姐站在她和斯平克小姐合住的套房门口。

“见过斯平克小姐吗,卡罗琳?”

卡萝兰说看见过,告诉她斯平克小姐遛狗去了。

“但愿她别迷路才好。真要走岔了,她非发神经不可。到时候你就知道了。”福斯波尔小姐说,“这么大的雾,除非是个探险家,谁也别想找着路。”

“我就是个探险家。”卡萝兰说。

“那还用说,宝贝儿。”福斯波尔小姐说,“小心别走丢了。”

卡萝兰继续在一片大雾里走着,一直走进园子里。

因为怕迷路,她随时瞧着宅子。绕着圈子走了十分钟后,她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出发的地方。

眼睛上边的头发湿漉的,紧贴在脑门上。脸上也潮乎乎的。

“喂!卡罗琳!”楼上的疯老头儿吆喝道。

“哎!”卡萝兰答应着。

好大的雾,她简直看不见那个疯老头儿。

卡萝兰家的前门外有个楼梯,从屋外通向上面。老头儿从那截楼梯上走下来。他走得很慢。卡萝兰在楼梯脚下等着。

“老鼠们不喜欢雾。”他对她说,“潮气弄得它们的子都耷拉下来了。”

“我也一样,不大喜欢雾。”卡萝兰承认。

老头儿凑得很近,须尖挠得卡萝兰的耳朵直痒痒。“老鼠要我给你捎个信。”他悄声说。

卡萝兰不知道该说什么。

“口信是这样的:不要进那扇门。”他顿了顿,“你明白是什么意思吗?”

“不明白。”卡萝兰说。

老头儿耸耸肩,“它们都是怪家伙,我是说老鼠。颠三倒四的,总出错儿。你知道,连你的名字都念错了,老是管你叫卡萝兰。什么卡萝兰,卡罗琳才对嘛。”

他从楼梯脚下拿起牛瓶,重新沿着楼梯朝他的阁楼套间走去。

卡萝兰回了自己的家。正在她的书房工作,的书房里一股鲜花味儿。

“我该干什么?”卡萝兰问。

“你什么时候开学?”问。

“下星期。”卡萝兰说。

“晤,”说,“我想,应该给你置办几套新校服。亲的,一定记得提醒我,不然我记不住。”她回头面对电脑屏幕,又敲打起键盘来。

“我该干什么?”卡萝兰又问了一遍。

“画点儿什么吧。”递给她一张纸,一枝圆珠笔。

卡萝兰想把雾气画出来。画了十分钟以后,面前还是一张白纸,只有几个字母①,歪歪扭扭的,画在一个纸角里:

【①原文是分离的几个字母,组成“雾”(mist)这个词。】

她不满意地哼哼着,把纸递给看。

“哟,亲的,挺现代派的嘛。”卡萝兰的说。

卡萝兰一步一步蹭进客厅,想打开角落里的那扇旧门。门又锁上了,估计是锁的。她耸了耸肩。

卡萝兰去找爸爸。

爸爸背对着门,忙着敲打键盘。“走开!”他高高兴兴地轰她。“好无聊。”她说。

“学学跳踢踏舞吧。”爸爸头都没回,又出了个主意。

卡萝兰摇摇头。“陪我玩好吗?”她问。

“忙。”他说,又补充了一句,“得工作呀。”他还是没转过头来,“干吗不去磨斯平克小姐和福斯波尔小姐,烦她们去?”

卡萝兰套上外套,拉下兜帽,出门了。她走下楼梯,按响斯平克小姐和福斯波尔小姐的门铃。

卡萝兰听见屋里的苏格兰小猎犬跑来跑去,汪汪乱叫。

过了一会儿,斯平克小姐打开房门。

“噢,是你呀,卡罗琳。”她说,“安古斯,哈米什,布鲁斯,好宝贝儿们,都坐下。不认识了,是卡罗琳呀。进来,进来,亲的。想喝杯茶吗?”

套间里一大股家具的油漆味,还有狗味儿。

“好的,谢谢您。”卡萝兰说。斯平克小姐领着她走进一个满是灰尘的房间,她管这儿叫起居室。墙上贴着漂亮女人的黑白照片,还有装在镜框里的戏院节目单。福斯波尔坐在一把扶手椅里,手里飞快地织线。

她们用一个粉红色的骨瓷小茶杯给她斟了一杯茶,加上方糖,还给了她一块干干的夹心饼干当茶食。

福斯波尔小姐瞅了斯平克小姐一眼,收拾着编织活儿,深深吸了一口气。“对了,阿普里尔,我是怎么说的来着?你不能不承认,老骨头也能蹦跶一阵子。”

“米里亚姆,亲的,咱们俩谁也不是当年的年轻姑了。”

“阿卡蒂夫人,”福斯波尔小姐回答说,“《罗密欧与朱丽叶》里的,布瑞克奈夫人②。这些都是很有格的角色。你完全可以再一次走上舞台。”

【②都是著名戏剧中的人物。 】

“听着,米里亚姆,这个问题咱们早就达成了共识。”斯平克小姐说。卡萝兰心想,她们在说什么呀,是不是忘了她也在这儿。她想明白了,两位老太太争论的肯定是个她们说过许多许多次的老话题,就跟一把坐上去最舒服不过的老扶手椅一样。那种争论谁都不可能赢,也不可能输。还有,只要大家乐意,可以永永远远争论下去。

她喝着杯子里的茶。

“我会看茶叶,想让我替你看看吗?”斯平克小姐对卡萝兰说。

“什么?”卡萝兰问。

“茶叶,亲的。我会用它算命。”

卡萝兰把她的杯子递给斯平克小姐。近视的斯平克小姐把杯子凑在眼睛跟前,仔细看杯底黑黑的茶叶片。她噘起嘴唇。

“知道吗,卡罗琳,”过了一会儿,她说,“你有危险了,非常危险。”

福斯波尔小姐哼了一声,放下编织活儿。“别傻了,阿普里尔,别吓着小姑。你眼力不行了。孩子,杯子给我。”

卡萝兰把茶杯端给福斯波尔小姐。

福斯波尔小姐认真看着杯里的茶叶,摇摇头,又看了一遍。

“哎哟,天哪。”她说,“阿普里尔,你说得对。

她确实有危险。”

“怎么样,米里亚姆?”斯平克小姐胜利地说,“我的眼力跟从前一样好……”

“我有什么危险?”卡萝兰问。

斯平克小姐和福斯波尔小姐愣愣地瞪着她,“茶叶没告诉我们。”斯平克小姐说,“具体分析嘛,这方面,茶叶就不中用了。它们只能说个大概,不能详详细细讲明白。”

“那,我应该怎么办?”卡萝兰稍微有些担心了。

“别在化装间穿绿色衣服。”斯平克小姐建议,“也别演跟苏格兰有关的戏。”福斯波尔小姐补充说。

卡萝兰觉得太奇怪了:她遇上的大人怎么都这么糊涂?有时候,她真的搞不清楚:他们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跟谁说话?

“还有,一定要非常、非常小心。”斯平克小姐说。

她从扶手椅里站起来,走到壁炉旁。壁炉架上搁着一个小罐子,斯平克小姐打开罐子盖,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一件掏出来。有一个小小的瓷鸭子、一个顶针、一个样子很奇特的铜币、两个小夹子,最后是一块中间有个洞眼的石头。

她把带洞眼的石头给卡萝兰。

“这是干什么用的?”卡萝兰问。

眼在石头正中,穿通了。她把石头凑到眼前,从洞眼里朝窗户外面看。

“说不定它会帮助你。”斯平克小姐说。“这种石头能帮你对付坏东西——有时候挺管用。”

卡萝兰套上外套,向斯平克小姐、福斯波尔小姐和小猎犬们说再见,然后走出宅子大门。

厚厚的雾把宅子整个裹起来了,像在周围围了一圈百叶帘。

卡萝兰慢慢爬上宅子外面的楼梯,走向爸爸的房间。走了一会儿,她停住脚步,四处张望着。

好大的雾,像随时可能钻出妖怪来。有危险?卡萝兰心里琢磨着。听上去好像挺有趣儿,一点儿也不坏。不算真的坏事。卡萝兰继续朝楼上爬去,小拳头里紧紧攥着她新得到的石头。

第三章

第二天,太出来了。卡萝兰的带她去最近的大镇上买校服。爸爸中途下车,去火车站。他今天要去伦敦见几个人。

卡萝兰挥手对爸爸说再见,然后跟去镇上的商店买校服。卡萝兰看中了几副绿色的荧光手套,可不肯给她买。她想买的是白袜子、学校女生穿的海军蓝内衣裤、四件灰色衬衣、一件深灰色的短裙。

,这些东西,灰衬衣什么的,学校里每个人都穿。没人有绿手套,只有我一个人有。”

不理她,忙着跟售货员说话。两个人商量应该给卡萝兰买哪种线衫,最后定下一种松松垮垮的,大得让人难堪。她们觉得等卡萝兰个子长高以后,这件衣服正合适。

卡萝兰逛来逛去,看放在架子上的一排雨靴。雨靴做成各种小动物的样子,有青蛙,有鸭子,有兔子。她又溜达回来。

“卡萝兰?哦,原来你在这儿。跑哪儿去了?”

“我刚才被外星人绑架了。”卡萝兰说,“他们是从外太空来的,拿着激光槍。可我还是把他们骗了。我戴上假发,装出外国口音哈哈笑,就逃出来了。”

“好啦,亲的。我觉得你应该多用几个发卡。你说呢?”“不。”

“好,咱们还是保险点,买半打。”说。

卡萝兰什么都没说。

开车回家的路上,卡萝兰问:“那套没人买的房子里有什么?”

“我不知道,估计什么都没有吧。多半跟咱们那套房子一样,我是说咱们刚刚搬进来的时候。几个空房间。”

“你能从咱们的套间进到那套房子里吗?”

“不能,除非你能穿过墙壁走过去,亲的。”

“噢。”

差不多到吃午饭的时候,她们回了家。太亮晃晃的,但天气还是很凉。卡萝兰的打开冰箱瞧了瞧,只找到一个小得可怜的番茄,一片上面长了一层绿东西的酪。面包篮里只剩下一个硬壳面包。

“我得赶紧去商店跑一趟,买点儿炸鱼条什么的。”说,“想一块儿去吗?”

“不想。”卡萝兰说。

“随你吧。”说完,走了。紧接着又回来了,拿上钱包和车钥匙,又出门了。

卡萝兰觉得无聊极了。

乱翻着正在念的一本书,讲的是一个遥远国家的事。当地的人拿一块白布,用蜡在上面画画,再把画了画的布浸到染料里,然后用蜡在上面画更多的画,重新浸在染料里,最后把布放在热水里煮,把上面的蜡煮掉,拿出来以后就成了一块漂亮的料子。他们这才把这块料子放在火上,一把火烧成灰。卡萝兰觉得这么做简直没道理,她希望那些人做得开心。她还是无聊,又老是不回来。

卡萝兰把一把椅子推到厨房门边,站在椅子上伸手朝上够。够不着。她跳下椅子,从扫帚柜里拿出一把扫帚,重新爬上椅子,用扫帚朝门框上一扫。

哗啦。她爬下椅子,从地上拾起钥匙,胜利地笑了。接着,她把扫帚倚着墙边放好,走进客厅。

家里人根本不用这间客厅。这里的家具都是从卡萝兰的那儿继承来的。有一张木头咖啡桌,一张靠墙桌,一个沉甸甸的玻璃烟灰缸,还有一幅油画,画的是一碗水果。卡萝兰不明白为什么有人要画一碗水果。除了这些东西以外,这间房子空着。壁炉架上没有小摆设,没有雕像,没有钟,没有一点儿东西让人觉得舒服,想在这间屋子里住。

这是一把老钥匙,黑乎乎的,握在手里冰凉,比别的钥匙凉得多。她把钥匙插进锁孔。门锁发出让人高兴的喀嚓一声,顺顺当当打开了。卡萝兰停住脚步,竖起耳朵听。她知道不应该开这扇门,想听听回来没有。她什么动静都没听见。

卡萝兰这才伸手握住门把手,一转。门开了。

打开的房门后面是一条黑黢黢的过道,原来的砖墙连影子都瞧不见,好像从来没有那堵墙似的。过道里传来一股冷飕飕的霉味儿,闻着像一种非常非常老、动作非常非常慢的东西。卡萝兰走了进去。

她心想,不知那套空房间是什么样儿一如果这条过道真的通向那儿的话。卡萝兰提心吊胆地沿着过道向前走,总觉得这个地方十分熟悉。脚下铺着地毯,她自己房间里铺的地毯就是这一种;墙纸也是家里用的那种墙纸;过道墙壁上挂着画,和她家里挂在过道上的画一模一样。她知道她这是在什么地方:她在她自个儿的房间里。她哪儿都没去。她摇晃着脑袋,糊涂了。

她盯着墙上的画:不,跟家里挂的并不完全一样。

他们自家过道上的画上面是个男孩子,穿着老式衣服,盯着一串水泡出神。可在这里,他脸上的表情变了——他望着水泡,好像正打算对这些水泡干出什么非常坏的坏事似的。还有他的眼睛,总觉得有点不对劲。卡萝兰盯着他的眼睛,使劲琢磨到底是哪儿不对劲。

就在她刚要琢磨出来的时候,有人叫了一声,“卡萝兰?”声音像她的

卡萝兰走进厨房,声音就是打这儿来的。一个女人站在厨房里,背对卡萝兰。背影有点像卡萝兰的,只是……只是,她的皮肤太白,白得像纸一样。

只是,她高了些,瘦了些。只是,她的指头长了些,不停地动弹。指甲是暗红色的,有点卷,尖尖的。

“卡萝兰,”那女人说,“是你吗?”

她转过身来。她的一双眼睛是两只又大又黑的纽扣。

“吃午饭了,卡萝兰。”

“你是谁?”卡萝兰问。

“我是你的另一个。”女人说,“去告诉你的另一个爸爸,说午饭做得了。”她打开烤箱门。

忽然间,卡萝兰发现自己饿坏了。味道真香啊。

“快去呀。”

卡萝兰沿着过道,朝爸爸书房的方向走。她推开房门。书房里有个男人,坐在键盘前,背对着她。

“你好,”卡萝兰说,“我——我是说,她说午饭做得了。”

那个男人转过身来。他的眼睛是两只纽扣,又大又黑,亮晶晶的。

“你好,卡萝兰。”他说,“我都快饿死了。”

他站起来,和她一块儿走进厨房。

他们在餐桌边坐下,卡萝兰的另一个端上午餐。一只很大的鸡,烤得黄铮铮的,配着炸马铃薯,煮小青豆。

卡萝兰大口大口吃着。好吃极了。

“我们一直在等你,等了好长时间。”卡萝兰的另一个爸爸说。

“等我?”

“对。”另一个说,“没有你,这儿不像个家的样子。可我们知道,你总有一天会来的,我们会组成一个非常好的家庭。再来点鸡肉?”

这是卡萝兰吃过的最好吃的烤鸡。她的有时候也做烤鸡,但鸡总是真空包装,要不就是冻鸡,肉干巴巴的,什么滋味都没有。要是换了卡萝兰的爸爸做菜,他会买真正的鸡,可做法稀奇古怪。比如把鸡放在葡萄酒里炖,往鸡肚子里塞李子,要不就是烤之前涂许多面粉。一般说来,卡萝兰碰都不要碰。

她又来了点鸡肉。

“我以前怎么不知道还有另一个?”卡萝兰小心地问。

“你当然知道,每个人都有另一个。”另一个说,黑纽扣眼睛一闪一闪的,“吃完午饭以后,你可以在你房间里和老鼠玩一会儿。”

“老鼠?”

“楼上的老鼠。”

卡萝兰只在电视上见过老鼠,从来没有当真见过一只。她巴不得能跟老鼠玩。看来,今天其实过得蛮有意思。

午饭吃完后,她的另一个爸爸洗碗碟,卡萝兰从过道回她的卧室。她的另一间卧室。

另一间卧室和家里的卧室不一样,比如,它的颜色是一种让人不太舒服的绿色,还带点怪里怪气的粉红。

卡萝兰想明白了,她不喜欢在这间屋子里睡觉。可这间卧室的颜色比她自己的卧室有意思多了。

这里好玩的东西多极了,她一辈子都没见过:拧上发条就能飞的小天使,在卧室里扑腾着,像吓得到处乱飞的麻雀;彩画书,书一动,上面的画就变来变去,动个不停;小小的恐龙脑袋,她一走过,两排牙齿就会叭地一下咬紧。还有一个大玩具盒,里面装满各种各样的有趣玩具。

有个黑东西飞快地跑过地板,钻进底下不见了。

卡萝兰跪下来,朝底下张望。五十只小小的红眼睛瞪着她。

“你们好,”卡萝兰说,“你们是老鼠吗?”

它们从底下钻出来。外面太亮,它们一个个直眨巴眼睛。它们的短短的,黑黑的。长着小红眼睛。

红的小爪子和很小很小的手一样。背后拖着一根粉红色的尾巴,上面没长,像长长的、光溜的虫子。

“你们会说话吗?”她问。

个子最大、最黑的老鼠摇摇头。卡萝兰心想,它脸上的笑容真不讨人喜欢。

“那,”卡萝兰问,“你们会什么?”

老鼠们围成一个圈子。

然后,老鼠们玩起了叠罗汉,一些老鼠垫底,另一些爬到它们背上。老鼠们很小心,动作却一点也不慢。最后成了一座金字塔,那只最大的大老鼠站在塔顶。

它们唱了起来,声音又尖又细,颤巍巍的。

我们有牙齿,我们有尾巴。

我们有尾巴,我们有眼睛。

我们早来了,在你倒下前。

你就瞧着吧,瞧我们站起来。

这首歌不好听。卡萝兰肯定自己以前听过这首歌,或者是另外一首差不多的歌。可她记不起在哪儿听的。

就在这时,金字塔塌下来。老鼠们一哄而散,快极了,一片黑,朝门口跑去。

另一个楼上的疯老头儿站在门口,两手捧着一只黑色的高帽子。老鼠们乱哄哄爬到他身上,扎进他的口袋,溜进他的衬衣,拱上他的裤腿,钻入他的衣领。最大的那只爬上老头儿的肩膀,揪着他长长的灰白色大子,一荡,荡过那双又大又黑的纽扣眼睛,跳上老头儿头顶。老头儿把帽子朝头上一扣,大老鼠不见了。

“你好,卡萝兰。”另一个楼上的老头儿说,“我听说你来了。老鼠们该吃饭了,不过你可以跟我上去,瞧它们开饭。想去吗?”

老头儿的纽扣眼睛里一股馋痨劲儿,卡萝兰有点害怕。

“不,谢谢您。”她说,“我要去宅子外面探险。”

老头儿很慢很慢地点点头。卡萝兰听见老鼠们叽叽喳喳头接耳,她听不懂它们在说什么。

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不想听懂它们在说什么。

她沿着过道向外走,她的另一个爸爸和站在厨房门口,脸上的笑容一模一样,慢慢地向她招手。

“去外头好好玩。”她的另一个说。

“我们就在这儿,等你回来。”她的另一个爸爸说。

卡萝兰走到大门口,回头一看,他们还站在那儿,脸上挂着笑,慢慢地向她招手。卡萝兰走出大门,走下楼梯。

第四章

从外面看,这幢宅子也和她家那幢宅子一模一样。

或者说,差不多一模一样:斯平克小姐和福斯波尔小姐的门上挂着许多红红蓝蓝的小灯泡,一闪一闪,拼出字来。灯光绕着房门跑,追来追去。

一开一关,灯光跑了一圈又一圈。先拼出一个词:“神奇!”然后变成另一个词:“引人入胜”,最后变成:“辉煌!!!”

很亮,天气很冷,跟她刚刚离开的家一样。后面很有礼貌地轻轻咳了一声。

她转过身。旁边的墙头上蹲着一只大黑猫,正是她在自家园子里见过的那只猫。“下午好。”猫说。

声音很怪,像直接在她的脑子里响,那些字眼好像是她自己想出来的。只不过是男人的声音,不是小女孩的。

“你好。”卡萝兰说,“我在家里的园子里也见过一只猫,跟你长得很像。你准是……他们这儿是怎么说的来着?另一只猫?”

猫摇摇头,“不。”它说,“我才不是什么另一个呢,我就是我。”它一偏脑袋,绿眼睛亮晶晶的,“人到处跑。我们猫不一样,守着一个地方不动窝。懂我的意思吗?”

“差不多吧。可是,如果你就是我在家里见过的那只猫,你怎么会说话?”

猫跟人不同,没有肩膀。可这只猫却耸了耸肩,先从尾巴梢动起,一下子就到了猫子。“我会说话。”

“我们家那儿的猫不会说话。”

“不会?”猫说。

“不会。”卡萝兰说。

猫轻轻一跳,从墙头跳到卡萝兰脚边的草丛里,吓了她一跳。

“唔,这些事,你是专家。”猫冷冷地说,“说到底,我懂什么?我只不过是只猫。”它走开了,脑袋和尾巴高高翘着,傲慢极了。

“回来。”卡萝兰说,“你回来好吗?我错了,对不起。”

猫停下脚步,蹲下,开始细心地洗脸,不理睬卡萝兰。

“我们……你知道,我们可以朋友。”卡萝兰说。

“我们还可以变成两只品种古怪的非洲大象呢。”

猫说,“可我们没有变成大象。”它扫了卡萝兰一眼,很快加上一句,“至少我没有。”

卡萝兰叹了口气。

“求你了。你叫什么名字?”卡萝兰问猫,“你瞧,我叫卡萝兰。”

猫慢慢地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张开嘴打了个哈欠,露出漂亮的粉红色舌头。

“猫没有名字。”它说。

“没有吗?”卡萝兰说。

“没有。”猫说,“告诉你,你们人有名字,因为你们不知道自个儿是谁。我们知道自个儿是谁,所以用不着名字。”

这只猫真让人生气,自高自大,卡萝兰心想。好像它觉得自个儿是全世界最重要的东西似的,除了它以外,别的什么都不重要。

她一半儿想骂它一顿,另一半儿又想对它客客气气。最后,客客气气这一半儿赢了。“请问,这是什么地方?”

猫很快地四周瞧了瞧。“这个地方就是这里。”猫说。

“这我知道。嗯,你是怎么来这儿的?”

“跟你一样,走来的呗。”猫说,“就像这样。”

卡萝兰望着猫慢慢走过草坪,走到一棵树后不出来了。卡萝兰到树后一瞧,猫走了,不见了。

她回头朝宅子走去。后面很有礼貌地轻轻咳了一声。是那只猫。

“顺便说一句,”它说,“你有必要采取一点保护措施。要是换了我,我就会这么做。”

“保护?”

“我就是这么说的。”猫说,“再说——”

它不作声了,专心盯着一个卡萝兰看不见的东西看。

接着,它低低趴下,慢慢向前蹭,好像在跟踪一只看不见的老鼠。突然间,它尾巴一甩,猛地冲进树林。

钻进树丛不见了。

卡萝兰不知道猫究竟是什么意思。

她也不知道家那边的猫是不是也会说话,只不过不肯说。或许,它们只能在这里说话。也不知道这里究竟是哪里。

斯平克小姐和福斯波尔小姐的大门口有一段砖头台阶。卡萝兰走上台阶。门上的红蓝灯泡一开一关,闪个不停。

门没锁,开着一道窄缝。她在门上敲了敲。才敲一下,门就开了。

卡萝兰走进屋。这是个黑乎乎的房间,一股灰尘和天鹅绒的味儿。房门在她身后合上,房间里一点光都没有。卡萝兰一步一步朝前挪,走进一个小房间,脸碰上了一件软乎乎的东西。是块布。她伸出手,一撩。布分开了。她站在一幅天鹅绒布帘的另一面,直眨巴眼睛。这是个戏院,灯光很暗。房间另一头有个高高的木头戏台,上面光光的,什么都没有。戏台上面很高的地方有一盏聚光灯,灯光照在戏台上。卡萝兰和戏台之间是戏院的座位,一排又一排。

她听见脚步声,一道灯光晃呀晃地,朝她过来了。走近了才发现是个手电筒,叼在一只又大又黑的高地小猎犬嘴里。这只狗已经很老了,狗嘴一圈儿都变灰了。

“你好。”卡萝兰说。

狗把手电筒放在地板上,抬头望着她。“好了,给咱瞧瞧你的票。”它粗声粗气地说。

“票?”

“我就是这么说的。票。我可没时间跟你蘑菇。看戏不能没票。”

卡萝兰叹了口气。“我没有票。”她承认说。

“又来一个蹭戏的。”狗气恼地说,“大摇大摆走进来。‘你的票呢?’‘没有票。’拿你怎么办……”它摇着头,接着一耸肩,“进来吧。”

它叼起手电筒,迈着小碎步,走进黑影。卡萝兰跟着它走到戏台前。

它停住脚步,电筒朝一个空座位一照。卡萝兰坐下,狗溜溜达达走开了。过了一会儿,眼睛适应了黑乎乎的戏院。她发现别的座位坐的也是狗。戏台上忽然响起一阵沙沙声。

卡萝兰半天才听明白,这是留声机放出的老唱片的声音。沙沙声变成了一片呜里哇啦的喇叭声。斯平克小姐和福斯波尔小姐出现在戏台上。斯平克小姐蹬着一辆只有一个轮子的自行车,手里抛着几个小球。福斯波尔小姐蹦蹦跳跳跟在后面,挽着个花篮,一路撒着花。她们来到戏台中间,斯平克小姐利索地跳下独轮自行车,两个老太太弯腰鞠了个大躬。戏院的狗全都砰砰砰甩着尾巴,兴奋地汪汪叫。卡萝兰有礼貌地拍手鼓掌。两个老太太裹茸的大衣,圆滚滚的。她们解开纽扣,敞开大衣。敞开的不单是大衣,她们的脸也打开了,像两个用胖乎乎的老太婆做成的空壳。空壳里跳出两个年轻女人,瘦瘦的,白白的,挺漂亮。脸上是两双黑黑的纽扣眼睛。新的斯平克小姐穿了一身绿色紧身衣,高高的褐色靴子,差不多整条腿都套进去了。新的福斯波尔小姐穿着白裙子,长长的黄头发上戴着花儿。卡萝兰向后一仰,靠在椅背上。斯平克小姐退场。哇啦哇啦的喇叭声越来越尖,像留声机的针头在唱片上使劲刮。喇叭声停下来。

“接下来是我最喜欢的节目。”旁边座位上的小狗悄声对她说。

另一个福斯波尔小姐从戏台角落的一个盒子里拿出一把刀。

“在我眼前的是一把匕首吗?”她问。

“是!”小狗们汪汪大叫,“是!”

福斯波尔小姐行了个屈膝礼,小狗们重新欢呼起来。这一次,卡萝兰不想鼓掌。

斯平克小姐又回来了。她拍打着大腿,下面的汪汪声响成一片。

“现在,”斯平克小姐说,“米里亚姆和我将骄傲地向大家展示我们的新节目。有没有谁自愿登台?,”

邻座的小狗用前爪推了推卡萝兰,“说你呢。”它嘶嘶地说。

卡萝兰站起来,踏着木梯子走上戏台。

“请大家为这位年轻的自愿者鼓掌!”斯平克小姐大声说。

下面响起一片汪汪汪、咯咯咯,还有尾巴敲打天鹅绒椅垫的噗噗声。

“现在,卡萝兰,”斯平克小姐说,“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卡萝兰。”卡萝兰说。

“咱们从前没见过面,不认识,对吧?”

卡萝兰盯着这个瘦瘦的、脸上一双黑纽扣眼睛的年轻女人,慢慢摇了摇头。

“现在,”另一个斯平克小姐说,“请站过来。”

“谢谢你。”小狗说。

“不客气。”卡萝兰说。

福斯波尔小姐和斯平克小姐正在戏台上演一出什么戏。福斯波尔小姐坐在一架梯子上,斯平克小姐站在梯子下。

“名字本来是没有意义的;”福斯波尔小姐说,“我们叫做玫瑰的这一种花,要是换了个名字,它的香味还是同样的芬芳。①”

【①莎士比亚戏剧《罗密欧与朱丽叶》,译文出自朱生豪译本。下同。】

“巧克力还有吗?”小狗问。

卡萝兰又给了它一块巧克力。

“我没法告诉你我叫什么名字。”斯平克小姐对福斯波尔小姐说。

“这一节不长,很快就完。”小狗低声说,“接下来她们会跳土风舞。”

“这地方开了多久?”卡萝兰问,“我是说戏院。”

“早就有了,”小狗说,“一直都有。”

“这儿,”卡萝兰说,“一盒都给你。”

“太谢谢了。”小狗说。卡萝兰站起来。

“待会儿见。”小狗说。

“再见。”卡萝兰说。

她走出戏院,走进园子。外面好亮,她眨了好几下眼睛。她的另一个爸爸和在园子里等她,肩并肩站着,脸上挂着笑。

“玩得开心吗?”她的另一个问。

“挺有意思的。”卡萝兰说。

三个人一块儿朝卡萝兰的另一个家走去。另一个用长长的指头抚着卡萝兰的头发。

卡萝兰一晃脑袋,“不喜欢。”她说。

另一个的手拿开了。

“好了,”另一个爸爸说,“你喜欢这儿吗?”

“还行吧。”卡萝兰说,“比家里有趣多了。”

他们进了屋。

“你喜欢这儿,我真高兴。”卡萝兰的说,“我们喜欢把这儿当成你的家。只要你愿意,你可以一直待下去,永远不离开。”

“嗯。”卡萝兰说。

她把两只手插进口袋里,好好想了想。她的手碰到了真正的斯平克小姐和福斯波尔小姐昨天送给她的那块中间带洞眼的小石头。

“要是你想留在这儿,”她的另一个爸爸说,“咱们只需要办一件小事。办完以后,你就可以一直留在这儿了。”

他们走进厨房。餐桌上摆着一个瓷盘,上面放着一卷黑色棉线,一根长长的银针。这两样东西旁边,是两颗又大又黑的纽扣。

“我不乐意。”

“噢,可我们希望这么做。”她的另一个说,“我们盼着你留下来。这只是一件很小的小事。”

“不疼。”她的另一个爸爸说。

卡萝兰知道,只要大人告诉你做什么事不疼,一准疼得要命。她摇了摇头。

她的另一个高兴地笑起来,她的头发晃来晃去,像长在海底、飘来飘去的海草。

“我们做的一切都是为你好。”她说。她伸出手,放在卡萝兰的肩膀上。

卡萝兰向后退了一步。“我要走了。”卡萝兰说,又把手插进口袋,握住那块有洞眼的石头。另一个的手一下子从卡萝兰肩膀上拿开,慌里慌张的,像吓了一跳的蜘蛛。

“你真的想走?”她问。

“对。”卡萝兰说。

“那么,再见。用不了多久,咱们还会见面的。”

她的另一个爸爸说,“等你回来的时候。”

“嗯。”卡萝兰说。

“到时候,我们三个人就是一个开开心心的家。”

她的另一个说,“开开心心过日子,一直过下去。”

卡萝兰转身走了。拐一个弯,急急忙忙走进客厅,拉开角落里的门。这一次,门后面没有砖墙,只有一片黑。伸手不见五指,像埋在地底下那种黑。卡萝兰觉得里面有什么东西在动。卡萝兰拿不定主意。她转过身。

她的另一个和另一个爸爸正朝她走过来,两个人手拉着手,用他们的黑纽扣眼睛望着她。至少,卡萝兰觉得他们是在看她,她说不准。

她的另一个伸出那只空着的手,向她打招呼,一根白白的指头轻轻钩着。她白得像纸一样的嘴张开了,“记得不久回来呀。”可又好像没发出声音。

卡萝兰深深吸了一口气,鼓足勇气,踏进门去。一片黑暗中,好像有奇怪的声音,不住说着悄悄话,远处还有呜呜的风声。她越来越肯定,就在她背后,一片漆黑中,有什么东西跟着她。一种非常非常老、动作非常非常慢的东西。她的心脏怦怦直跳,真响,她担心胸口会不会进开。她闭上眼睛,不看四周的黑暗。最后,她一头碰上了什么。她睁开眼睛,吓了一跳。碰到的原来是一把扶手椅,放在她家的客厅里。

身后的过道刚才还开着,这会儿已经被一堵粗糙的红砖墙堵死了。她回家了。

第五章

卡萝兰用那把冰冰凉的黑钥匙把客厅角落那扇门锁好。

她回到厨房,爬上椅子,想把那串钥匙重新放回门框上。试了四五次都不行,卡萝兰只好承认,她的个子就是不够高。最后,她把钥匙放在门边一张台子上。

去买东西的还没回来。卡萝兰走到冰箱前,从底层格子里拿出剩下的一块冻面包。她给自己做了个吐司面包,涂上果酱和花生酱。吃完以后,她喝了一杯水。

她等着爸爸回来。

等呀等呀,天黑了。卡萝兰用微波炉热了一块冻披萨吃。然后,卡萝兰看电视。她心想,大人真是的,把所有好节目都留给自己,不让小孩子看。电视里跑跑跳跳,吵吵闹闹,真好看。过了一会儿,她开始打哈欠。卡萝兰脱了衣服,刷牙,上睡觉。

天亮以后,她走进爸爸的卧室。上整整齐齐的,没睡过。到处都找不着他们。卡萝兰的早饭吃的是罐头装的意大利细面条。午饭吃了一大块巧克力,加上一个苹果。苹果黄了,有点蔫,味道倒是甜甜的,不错。下午茶是在斯平克小姐和福斯波尔小姐那儿喝的。吃了三块饼干,喝了一杯柠檬汽水,一杯很淡的茶。柠檬汽水真好玩,没有一点儿柠檬昧,只有蔬菜味,还有点儿药味。卡萝兰喜欢极了。家里要是也有柠檬汽水就好了。

“你的爸爸好吗?”斯平克小姐问。

“不见了。”卡萝兰说,“从昨天起就没见着他们。家里只有我一个。我猜我成了单亲——不,单子家庭了。”

“告诉你,说《格拉斯哥王国报》的剪报我们已经找到了。米里亚姆上次跟她聊起的时候,她好像挺感兴趣。”

“她神秘失踪了。”卡萝兰说,“我看,爸爸也神秘失踪了。”

“明天我们恐怕一整天不在家,卡罗琳宝贝儿。”

福斯波尔小姐说,“我们住阿普里尔的侄女家,在通布里奇。”

她们给卡萝兰看一本相集,里面有许多斯平克小姐的侄女的照片。看完之后,卡萝兰就回家了。她打开她的存钱袋,取出钱,去了趟超市。她买了两大瓶柠檬汽水,一块巧克力饼,一袋苹果。回家以后,她拿这些当晚饭吃。

她漱了口,走进爸爸的书房,打开电脑,写了一篇小说。卡萝兰的小说:从前有个女孩叫阿普里尔。她跳了很多舞。她跳啊跳啊后来脚都跳坏了完毕。她把小说打印出来,关上电脑。然后,她又在句子下面画了一个跳舞的小女孩。她放了一浴缸水,洗了个泡泡浴。浴液倒得太多,泡泡从浴缸里流出来,淌了一地。她把自己擦擦干,又试着擦干地板(做得不好,反正她尽力了)。然后,卡萝兰上睡觉。

半夜里,卡萝兰醒了。她走进爸爸的卧室,可还是铺得好好的,上面一个人都没有。夜光数字钟上是几个绿色数字:3:12。

深更半夜,又是一个人。卡萝兰哭了起来。除了她的哭声,空空的屋子里静悄悄的。她爬上爸爸的大,过了一会儿,卡萝兰睡着了。

凉冰冰的爪子拍打着她的脸,卡萝兰醒了。她睁开眼睛。一双大大的绿眼睛盯着她。是那只猫。

“你好,”卡萝兰说,“你是怎么进来的?”

猫不说话。卡萝兰下了,她穿着一件长T恤,一条睡裤。

“你来是想跟我说什么话吗?”

猫打了个哈欠,绿眼睛亮闪闪的。

“你知道我爸爸在哪儿吗?”

猫冲她眨了一下眼睛,眨得很慢。

“意思是——‘是’,对吧?”

猫又眨了一下眼睛。卡萝兰想,这肯定是个“是”。

“你能带我去找他们吗?”

猫盯着她,然后,它走到过道上。卡萝兰跟着它。

猫一直走到过道尽头,那儿挂着一面一人高的镜子。很久以前,它本来镶在一个大衣柜柜门里面,后来才挪出来挂在墙上。卡萝兰一家搬进来时,这面镜子已经在那儿了。卡萝兰的常说要换一面新的,可一直没换。卡萝兰打开过道灯。

镜子里照出她身后的过道。这谁都想得到。想不到的是,镜子里还有她的爸爸。他们站在镜子中的过道里,样子孤苦伶仃的。卡萝兰看见他们抬起手,无力地朝她慢慢挥着。卡萝兰爸爸的另一只手搂着的肩膀。镜子里,卡萝兰的爸爸望着她。爸爸张开嘴,说了些什么。可她一点也听不见。

在镜子上哈了口气,趁镜子另一面上的雾气没散,用手指写了几个字:救救我们。

虽然字是反的,但卡萝兰还是认了出来。镜子另一面的雾慢慢淡了,不见了。爸爸也一样。

现在,映在镜子里的只有过道、卡萝兰,还有猫。

“他们上哪儿去了?”卡萝兰问猫。

猫没有回答,但卡萝兰想像得出它的声音,干巴巴的,像一只死苍蝇。这个嘛,你以为他们上哪儿去了?

“他们不会回来了,对不对?”卡萝兰说,“光靠他们自己,他们回不来。”

猫眨了一下眼睛。卡萝兰认定它的意思是“对”。

“好吧,”卡萝兰说,“那么,我认为,只有一个办法。”

她走进爸爸的书房,坐在他的书桌后,然后拿起电话,打开电话簿,给本地的警察局打电话。

“警察局。”电话里传来一个男人声音。

“你好,”她说,“我的名字叫卡萝兰·琼斯。”

“小姑,这么晚了,你上睡觉的时间该过了吧?”警察说。

“可能吧。”卡萝兰才不会被他岔过去呢,“我打电话是要报案的。”

“你要报哪种案子?”

“绑票,我是说绑爸爸。我的爸爸被偷走了,有人把他们绑架到我家过道镜子后面的世界去了。”

“偷爸爸的人是谁?你知道吗?”警察问。

卡萝兰听得出来,警察的声音笑嘻嘻的。所以她格外努力,尽量像大人那样说话,好让警察重视她。

“我认为,抓走他们的是我的另一个。说不定她想扣住他们不放,给他们缝黑纽扣当眼睛,好把我引过去。我也不太清楚。”

“哦。落进了她那双邪恶的爪子里,对不对?”他说,“嗯,我倒有个主意,琼斯小姐。知道是什么主意吗?”

“不知道。”卡萝兰说,“是什么主意?”

“你去跟你说,让她给你做大大的一杯热巧克力,再好好抱抱你。热巧克力加抱抱,治噩梦百发百中。如果她让你走开,别这么晚打扰她睡觉,你就告诉她,这是警察说的。”他用一种很庄重的声音安慰她。可卡萝兰不觉得安慰。

“看到她的时候,”卡萝兰说,“我一定告诉她。”她放下电话。

卡萝兰打电话的时候,那只黑猫一直蹲在地板上。这时,它站起来,领着她走进过道。卡萝兰回到自己的房间,穿上她的蓝色睡袍,蹬上拖鞋。来到厨房后,她从柜子里找出一枝手电筒,可惜电池老早以前就用光了,只有一点点最淡的黄光。她放下手电筒,重新翻腾,找到一盒应急备用的白蜡烛。她拿出一根,插在蜡烛架上,又往每只衣袋里塞了一只苹果。卡萝兰拿起钥匙串,从钥匙环上解下那把又旧又黑的钥匙。

她来到客厅,望着那扇门。她觉得那扇门好像在瞪着她。她知道这是个傻念头,但在心底里,她知道,这个傻念头是真的。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在牛仔裤口袋里一阵乱翻。她找到了中间带洞眼的小石头,把它放进睡袍口袋。她走进客厅。

她划了一根火柴,点着蜡烛,望着火苗摇晃了几下,变亮了。她拿起那把黑钥匙。钥匙握在手里,凉冰冰的。她把钥匙插进门上的钥匙孔。转不动。

“我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卡萝兰对猫说,“那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当时我们还住在我们的老房子里。有一次,爸爸带我出去散步,去我们家和商店中间的那块荒地。其实,荒地算不上散步的好地方。到处是别人扔了不要的东西:旧锅烂碗,缺胳膊少腿的玩具娃娃,空罐子,碎瓶子。爸爸要我保证不上那儿去探险,因为那儿的尖东西很多,怕得上破伤风什么的。

“可我老是跟他们说,我想去那儿探险。所以,有一天,爸爸穿上他那双褐色大靴子,戴上手套,也给我套上靴子、牛仔裤、厚衣服,然后去那儿走一趟。

“我们肯定走了二十多分钟。有座小山,我们下到山脚一条水沟边,里面有水。爸爸突然向我说,‘卡萝兰——快跑,跑上山。跑啊!’声音紧绷绷的,非常急,所以我撒腿就跑。跑着跑着,胳膊后面扎了一下,好痛,可我还是跑。

“我快跑到山头了,听见后面砰砰砰的,有人朝山头跑。是我爸爸,跑得跟犀牛一样猛。赶上我以后,他一把抱起我,一口气冲上山头。

“然后,我们停下来,呼哧呼哧直喘。我们朝山下那条水沟看。

“空中黄乎乎的,全是大马蜂。我们走的时候,准是踩上了哪段烂木头上的马蜂窝。我朝山上跑的时候,爸爸留在那儿没动,挨马蜂叮,让我有逃跑的时间。后来,他的眼镜都跑丢了。

“我只在胳膊后面被叮了一下。他被叮了三十九下,全身都是。我们挨个儿数过,在浴室数的。”

黑猫开始洗脸抹子,表示它不耐烦了。卡萝兰伸手下去,摸它的后脑、脖子。猫站起来,走了几步,走到她够不着的地方坐下,仰头望着她。

“那天下午,”卡萝兰说,“爸爸又回到那片荒地找他的眼镜。他说,再耽搁一天的话,他就想不起眼镜扔在什么地方了。

“没过多久,他回家了,戴着眼镜。他说,当时他站在那儿,马蜂叮他,疼极了,他看着我向上跑。可他不害怕。因为他知道,他得给我留出足够的逃跑时间,不然的话,马蜂叮的就是我们两个人。”

卡萝兰一拧门上的钥匙。很响的喀嚓一声,转动了。

门开了。

门后面没有砖墙,只有一片黑。里面的过道吹来一股风,冷飕飕的。卡萝兰没有向前走。

“他说,他不是勇敢,站在那儿让马蜂叮他。”卡萝兰告诉猫,“不是勇敢,因为他并不害怕。他只能这么做。可第二次,他去取眼镜的时候,知道有马蜂,他很害怕。那一次才是勇敢。”

她朝黑洞的门里迈出第一步。

一股灰尘味儿、潮湿味儿、霉味儿。

猫走在她身边。

“为什么?”猫说,但好像并没有多大兴趣。

“因为,”她说,“你害怕一件事,可还是要去做,那才是勇敢。”蜡烛光把他们的影子映在墙上,奇奇怪怪的影子,摇来晃去。她听见黑暗中有动静,就在她身边,要不就是在她身后。她说不清。不管是什么东西,它好像一路紧紧跟着她。

“所以你才会去她的世界?”猫说,“因为你爸爸以前救过你?”

“别傻了。”卡萝兰说,“我去救他们,因为他们是我的爸爸。要是他们发现我不见了,他们准会做同样的事儿。知道吗?你又开始说话了。”

“有这么聪明、这么智慧的一位旅伴,”猫说,“我真是幸运啊。”说话是讽刺的语气,可它的都立了起来,蓬蓬松松的大尾巴高高竖着。

卡萝兰正想说点什么,比如对不起,或者上次来的时候路好像没这么长。就在这时,蜡烛灭了。一下子就灭了,好像被谁用手掐灭了似的。有声音,脚在地上蹭着走的声音。嚓啦嚓拉,叭嗒叭嗒。卡萝兰的心怦怦直跳。她伸出一只手……摸到什么细细的、黏糊糊的东西,像蜘蛛网,沾在她的手上脸上。

过道尽头,电灯亮了。在黑洞的过道里走了这么久,灯光刺得卡萝兰睁不开眼。灯光映出一个女人的剪影,就在卡萝兰前头不远。

“卡萝兰?亲的?”她说。

!”卡萝兰喊起来,松了一口气,向前跑过去。

“亲的,”女人说,“上次你干吗离开这儿呀?”

卡萝兰已经跑近了,收不住脚,感到另一个冰冷的手抓住了她。她站在那儿,吓得动都不敢动,全身直哆嗦。另一个紧紧搂住她。

“我的爸爸在哪儿?”卡萝兰问。

“我们都在这儿。”她的另一个说。声音跟她真正的像极了,简直分不出来。

“我们在这儿。我们什么都准备好了,会你,跟你玩,喂你吃好喝好,让你过得开开心心的。”卡萝兰使劲一挣,另一个不太情愿地放开她。

另一个爸爸一直坐在过道的一把椅子里,他站起来,笑着说:“来,进厨房。”他说,“我给大家做点消夜。你准想喝点什么,热巧克力?”

卡萝兰走到过道尽头的镜子前。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穿睡袍拖鞋的小姑,一看就知道刚刚哭过,但眼睛是真正的眼睛,不是黑纽扣,手里紧紧攥着一只蜡烛架,上面插着一根快点完的蜡烛。她望着镜子里的小姑,镜子里的小姑望着她。

我一定要勇敢,卡萝兰想。不,我本来就勇敢。她把蜡烛架放在地板上,转过身来。

另一个和另一个爸爸盯着她,眼睛里一股馋痨劲儿。

“我不要消夜,”她说,“我有一个苹果。瞧见没?”她从睡袍口袋里掏出一个苹果,咬了一大口。好大的一口,其实她这会儿并不饿。

另一个爸爸好像很失望。另一个笑了,露出一嘴牙,每一颗牙都稍稍长了点儿。过道的灯光照在她眼睛上,两颗黑纽扣闪闪发亮。

“你们吓唬不了我。”卡萝兰说,其实他们把她吓坏了,“把我的爸爸还给我。”

这个世界的边边角角好像闪了一下,摇摇晃晃,有点儿模糊。“我拿你从前的爸爸干什么?要是他们离开你,卡萝兰,肯定是不喜欢你,烦了,或者累了。可我呢,我永远不会觉得你烦,也永远不会离开你。在这儿,跟我在一起,你永远是安全的。”

另一个的黑头发好像湿漉的,在脑袋后面摆来摆去,很像生活在海底的动物的触须。

“他们没觉得我烦。”卡萝兰说,“你撒谎。你把他们偷走了。”

“傻孩子,傻孩子。你从前的爸爸好好的没事,不管他们现在在哪儿。”

卡萝兰一句话都不说,瞪着另一个

“我证明给你看。”另一个说,长长的、白乎乎的指头抹过镜面。镜面像蒙了一层雾,好像有头龙在上面喷了一口气儿似的。接着,雾气散开了。

镜子里是白天,卡萝兰看到了过道,还能一直看下去,连家里的大门都看得清清楚楚。大门从外面打开了,卡萝兰的爸爸走进来,手里提着旅行箱。

“这个假期过得真好。”卡萝兰的爸爸说。

“真好啊,再也没有卡萝兰了。”她的高高兴兴笑着说,“现在,我们一直想做的事儿都可以做了,比如去国外。从前因为有个小女儿,什么事都干不了。”

“还有,”她爸爸说,“我觉得很高兴,她的另一个会好好照顾她,比我们俩做得更好。”另一个爸爸好像很失望。

卡萝兰走到客厅角落的那扇门前,拉了一下,可门锁死了。另一个爸爸和的卧室门也关上了。

她累坏了,但又不想在卧室睡觉。她不想和她的另一个睡在一幢房子里。

大门没锁。外面已经有点亮光了,卡萝兰走出门,沿着石头台阶走下去,坐在最下面一级台阶上。真凉啊。

什么茸的东西一晃,在她腿上蹭了一下。卡萝兰吓得跳起来,接着才发现是什么。她松了口气。

“噢,原来是你呀。”她对那只黑猫说。

“瞧,”猫说,“认出我并不难嘛,对不对?就算没有名字,一样能认出我。”

“嗯,我想叫你的话,该怎么办?”

猫鼻子一皱,装出一副不在乎的模样。“叫我们猫,这个嘛,是有点麻烦。”它承认说,“你还不如冲着旋风叫唤呢。”

“要是开饭的时候到了呢?”卡萝兰说,“开饭的时候总得叫你一声吧。”

“当然,”猫说,“不过,好办。喊一声‘开饭了’就行。懂了吧?用不着名字。”

“她为什么想要我?”卡萝兰问猫,“为什么想让我留在这儿不走?”

“我想,她希望有一件可以的东西。”猫说,“除了她自己以外,别的什么东西。也可能想找点可以吃的。像她那种东西,很难说清她想干什么。”

“你有什么好主意吗?”卡萝兰问。

瞧猫的样子,它好像又准备说点刺人的话。接着,它抹了抹子,说:“向她挑战。她不一定会公公平平地玩,但她那一类东西都喜欢玩游戏,喜欢挑战。”

“哪一类东西?”卡萝兰问。猫没有回答,只舒舒服服伸了个大懒腰,走开了。

走几步又停下来,转过头,说:“我要是你的话,我就进屋去。睡会儿觉。今天一天长着呢。”

说完,猫走了。

卡萝兰想呀想呀,觉得它说得挺有道理。她爬起来,回到静悄悄的屋里,走过另一个和另一个爸爸的卧室……他们在里面干什么?睡觉?等待?她突然明白了:如果推开门,她准会发现里面空空的,一个人都没有;或者,说得更准确一点儿,这是一个空房间,但就在她开门的那一眨眼工夫,里面就会变出人来。

不知为什么,想明白了这一点以后,卡萝兰反而觉得有了点把握。她走进自己那间颜色怪里怪气、绿中带红的卧室。她关上门,又用玩具盒子把门项上。这么一个盒子,当然谁都挡不住。但如果有人想进来,一碰到盒子,里面的玩具就会哗啦啦直响,把她惊醒。至少,她是这么希望的。

玩具盒里的玩具大多还在睡觉。她搬动它们的盒子时,玩具们动弹起来,嘟嘟囔囔的,然后又接着睡觉。

卡萝兰看了看铺底下,看有没有老鼠。下什么都没有。她脱下睡袍和拖鞋,爬上,脑袋一沾枕头就睡着了,连想想猫说的“挑战”是什么意思都没来得及。她本来打算好好想想的。

第六章

早上十点钟左右的太照在她脸上,卡萝兰醒了。

好一会儿工夫,她一点儿也不明白出了什么事。她不知道她在哪儿,连她自个儿是谁都想不大起来。睡着以后,我们脑子里想的事儿就扔在上了,第二天早上醒来常常忘了捡起来。人的脑子可真不管用啊。其他时候,卡萝兰也会忘记自己是谁,比如做白日梦在北极探险、深入亚马逊雨林或者黑非洲的时候。只有等到别人在她肩膀上拍一下,她才会吓一大跳,从一百万英里以外回来,再过一点点时间以后才能想起自己是谁,名字叫什么,想起还有她这个人。现在,太照在她脸上,她是卡萝兰·琼斯。这个绿色房间,加上在天花板上不住扑腾的一只纸做的花蝴蝶,合在一起,终于让她想起了她醒来的地方是哪儿。她爬下。她觉得,今天不能穿睡裤、睡袍和拖鞋。也就是说,只能穿另一个卡萝兰的衣服。管不了那么多了。(世上到底有没有另一个卡萝兰?她想了想,最后认定没有。没有另一个卡萝兰,只有她一个。)衣橱里没有家常衣服,很多是大场合才会穿的正式衣服。还有一些,如果挂在她自己家的衣橱里,她一准喜欢得要命:一件样式破破烂烂的女巫服;一件稻草人穿的衣服,上面打了许多补丁;还有一件未来战士的衣服,上面还有不少一闪一闪的小灯泡呢。一件漂亮晚装,缀着羽和小镜片。最后,她在一个屉里找到一条黑色牛仔裤,料子好像是天鹅绒。还有一件灰色套头衫,那种灰色就像大火冒出的浓烟一样,里面还有许多亮闪闪的小火星。

她穿上牛仔裤、套头衫,又穿上在衣橱最底下找到的一双鲜艳的橘红色靴子。她从自己的睡袍口袋里掏出最后一个苹果,又从同一个口袋掏出那块带洞眼的石头。她把石头放进牛仔裤口袋,脑袋马上觉得清醒了一点儿,像从什么雾气里钻出来了似的。她走进厨房,可里面一个人都没有。

其他时候,卡萝兰也会忘记自己是谁,比如做白日梦在北极探险、深入亚马逊雨林或者黑非洲的时候。只有等到别人在她肩膀上拍一下,她才会吓一大跳,从一百万英里以外回来,再过一点点时间以后才能想起自己是谁,名字叫什么,想起还有她这个人。现在,太照在她脸上,她是卡萝兰·琼斯。这个绿色房间,加上在天花板上不住扑腾的一只纸做的花蝴蝶,合在一起,终于让她想起了她醒来的地方是哪儿。她爬下。她觉得,今天不能穿睡裤、睡袍和拖鞋。也就是说,只能穿另一个卡萝兰的衣服。管不了那么多了。(世上到底有没有另一个卡萝兰?她想了想,最后认定没有。没有另一个卡萝兰,只有她一个。)衣橱里没有家常衣服,很多是大场合才会穿的正式衣服。还有一些,如果挂在她自己家的衣橱里,她一准喜欢得要命:一件样式破破烂烂的女巫服;一件稻草人穿的衣服,上面打了许多补丁;还有一件未来战士的衣服,上面还有不少一闪一闪的小灯泡呢。一件漂亮晚装,缀着羽和小镜片。最后,她在一个屉里找到一条黑色牛仔裤,料子好像是天鹅绒。还有一件灰色套头衫,那种灰色就像大火冒出的浓烟一样,里面还有许多亮闪闪的小火星。

她穿上牛仔裤、套头衫,又穿上在衣橱最底下找到的一双鲜艳的橘红色靴子。她从自己的睡袍口袋里掏出最后一个苹果,又从同一个口袋掏出那块带洞眼的石头。她把石头放进牛仔裤口袋,脑袋马上觉得清醒了一点儿,像从什么雾气里钻出来了似的。她走进厨房,可里面一个人都没有。

她拉了拉门,使劲摇了几下。没用,锁得紧紧的,钥匙在另一个手里。她四周看了看。这个房间真是太熟了——所以才觉得这么古怪。每一件东西都和她记得的一模一样:那些气味难闻的家具;墙上挂着水果画(一串葡萄,两颗李子,一个桃子,一个苹果):那儿是那张矮木桌,桌腿雕成狮子脚爪;还有那个壁炉,好像把房子里的热气儿全吸跑了似的。

可这儿还有些别的东西,她记得从前没有。一个玻璃球,放在壁炉架上。她走到壁炉前,踮起脚尖,取下玻璃球。这是一个雪花球,里面有两个小人。卡萝兰摇了一下,马上看到里面雪花飘飘,白色的雪花亮晶晶的。她把雪花球放回壁炉架,继续寻找她真正的父母,寻找回家的路。她走出这套房间,走过一扇门,门上围着一圈闪个不停的小灯泡。这扇门后面,另一个斯平克小姐和另一个福斯波尔小姐正一刻不停地表演她们的节目。卡萝兰走进树丛。在卡萝兰来的地方,走过一丛树以后,你看见的是草坪,还有那个破旧的网球场。可在这里,树丛深得多。越往前走,树的样子越吓人,简直不大像树了。走不多远,树只是大致有个树模样,像树的概念,不像真正的树:下面一截灰褐色的桩子,这就是树干;上面绿乎乎的一什么东西,算是树叶。卡萝兰心想,另一个可能不喜欢树。也可能她不想在这儿多花心思,因为她没想到会有人走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卡萝兰继续朝前走。

前面是一片雾。

跟平常的雾、云不一样,不湿。它既不凉,也不热。卡萝兰觉得身边什么都没有,自己走在一片空空荡荡中间。

我是个探险家,卡萝兰暗暗告诉自己,我一定要好好探险,找出所有可以离开这儿的路。我一定要继续走下去。

她在里面大步走的世界是一片白乎乎的……什么都没有,像一张白纸,或者一间大得不得了的、空空的白房间。没有度,没有气味,没有感觉,没有味道。肯定不是雾,卡萝兰心想,可她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有一会儿工夫,她担心自己会不会已经瞎了。没有,她看得见她自己,看得清清楚楚。可她脚下连地都没有,只有一片雾蒙蒙的白。

“你在干什么?”身边,一个影子说。

在这片什么都没有当中,她的眼睛好一阵子才对准那个东西。一开始,她以为那是一头狮子,离她很远;接着又以为是一只老鼠,离她很近。最后她才瞧出究竟是什么。

“我在探险。”卡萝兰告诉那只猫。它的直直地立着,眼睛睁得大大的,可尾巴却耷拉下来,夹在后腿间。看样子,它不是一只快乐的猫。

“这地方真不好。”猫说,“不知道你愿不愿意管这儿叫‘地方’,反正我不这么叫。你在干什么?”

“我在探险。”

“没啥可探的。”猫说,“这儿只是外面,她压根儿没在这上头花心思。”

“她?”

“就是那个女人,说是你的另一个。”猫说。

“她到底是什么?”卡萝兰问。

猫没有回答,只管一声不吭跟在卡萝兰旁边走。

前面出现了一个影子,高高的,黑黑的,要仰着头才能看见。

“你错了!”卡萝兰告诉猫,“这里还是有东西的!”

过了一会儿,慢慢能看清那个雾里的影子了:一幢黑乎乎的宅子,在一片白蒙蒙中,高高耸立在他们面前。

“可那是——”卡萝兰说。

“是你刚刚离开的宅子。”猫说,“一点不错。”

“或许,我在雾里弄错了方向,转了一圈又回来了。”卡萝兰说。

猫高高竖起的尾巴尖一弯,折成一个问号,脑袋朝旁边一歪。“你,可能走错。而我呢,绝对不可能。走错路?哼。”

“可是,你怎么能背对着一个东西朝前走,走一阵子以后又走回去了?”

“太简单了。”猫说,“这么想吧:一个人绕着世界走,从一个地方出发,绕一圈以后还会回到那个地方。”

“可是,这个世界也太小了。”

“对她来说已经够大了。”猫说,“蜘蛛用不着织很大的网,只要能逮着苍蝇就行。”卡萝兰打了个哆嗦。

“他说,她出去修理几扇门,”她告诉猫,“要把你关在外面。”

“让她试试看。”猫满不在乎,“就是这句话,随她怎么试好了。”他们这会儿站在一簇树下,就在宅子旁边。这些树的样子比树林里那些强多了,“像这类地方,进进出出的路可多了,连她都不知道。”

“可这个地方不是她做的吗?”卡萝兰问。

“做的,找到的——都一样。”猫说,“不管怎么说吧,她占了这个地方,已经好长时间了。等等——”

它全身一抖,一跳,卡萝兰还没来得及眨一下眼睛,猫爪子下已经摁住了好大一只黑老鼠,“我其实不太喜欢抓老鼠。”猫随随便便地说,好像根本没出什么事一样,“可这个地方的老鼠全是她的间谍。她把它们当成自个儿的手、眼睛……”说完,猫爪一松,把老鼠放了。老鼠逃了几英尺,猫轻轻一跳,重新摁住它。一只爪子摁住,另一只伸出爪尖的猫爪狠狠扇了它一下。

“我最喜欢这么干了。”猫高兴地说,“想看我再来一遍吗?”

“不想。”卡萝兰说,“你干吗这么做?你在折磨它呀。”

“晤。”猫说。它放开老鼠。老鼠被打晕了头,跌跌撞撞几步,这才拔腿便逃。

爪子一挥,猫把老鼠打飞起来,一张嘴,准准地叼住它。

“别这样!”卡萝兰说。

猫嘴巴一松,两只前爪捉住老鼠。“有人曾经这么说过,”它叹了口气,油腔滑调地说,“猫玩老鼠其实是一种仁慈——毕竟,时不时的,总会有个把会跑会跳的小点心逃掉。你看,你自己的晚饭哪有逃跑的机会?”说完,它重新衔起老鼠,溜进树丛。

卡萝兰走进宅子。

屋里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连踩在地毯上的脚步声都响得让人受不了。斜斜的光里飘着星星点点的灰尘。

过道尽头挂着那面镜子。从镜子里,她看着自己一步一步走过去。镜子里的她样子很勇敢,其实,她心里没有那么勇敢。镜子里只有她、过道,其他什么都没有。一只手一碰她的肩膀,她抬头一看。

另一个正向下看着卡萝兰,两只纽扣眼睛又大又黑。“卡萝兰,亲的。”她说,“既然你散步回来了,咱们玩几个游戏好吗?跳房子?欢乐家庭?独角戏?”

“你不在镜子里。”卡萝兰说。

另一个笑了,“镜子这种东西,”她说,“信不得。对了,想玩哪种游戏?”

卡萝兰摇摇头。“我不想跟你玩。”她说,“我想回家,和我真正的爸爸在一起。请你放了他们,放了我们大家。”

另一个很慢很慢地摇着头,“忘恩负义的女儿,”她说,“比毒蛇的牙更毒①。但是,最桀骜不驯的灵魂也可以被所征服。”她长长的指头不住蠕动着。

“我才不想你呢。”卡萝兰说,“不管你怎么样,我绝对不你。你不能硬着我你。”

【①出自莎士比亚戏剧《李尔王》。】

“咱们好好聊聊。”另一个说。她转过身去,走进客厅。卡萝兰跟在她身后。另一个在大沙发上坐下,从沙发旁拿起一个购物袋,从里面掏出一个沙沙直响的白色纸袋。她拿着纸袋,伸手递给卡萝兰。“想来一只吗?”

她很有礼貌地问。

卡萝兰以为里面是太妃糖,或者咸味油糖。她低头一看,纸袋里是半口袋蟑螂,个子老大,油亮油亮的,推推挤挤,拼命想逃出口袋。

“不。”卡萝兰说,“我不想。”

“随你的便好了。”另一个说。她仔细挑选出一只个子特别大的,扯掉蟑螂腿(她细心地把扯下来的蟑螂腿放进一旁小桌上的一只玻璃大烟缸里),把蟑螂扔进嘴里,高兴地嚼起来。“真好吃。”她说,然后又吃了一只。

“你真恶心。”卡萝兰说,“恶心、坏、怪物。”

“你就这么跟自个儿的说话?”另一个说,嘴里塞满蟑螂。“你不是我。”卡萝兰说。

另一个没理这句话。“我觉得,你可能是兴奋过头了,卡萝兰。也许,到下午的时候,咱们一块儿做点刺绣活儿,要不画水彩画也行。然后吃晚饭。再以后,如果你乖乖的,你还可以在睡觉前跟老鼠们玩一会儿。我还会念故事给你听,替你掖好被子,亲亲你。”

长长的手指头不停地动来动去,像飞得慢吞吞的蝴蝶。卡萝兰打了个哆嗦。

“不。”卡萝兰说。

另一个在沙发上坐直了,嘴巴闭成一道线,嘴唇绷得紧紧的。她又往嘴里扔了一只蟑螂,接着又是一只,像别人吃巧克力葡萄干。又大又黑的纽扣眼睛瞪着卡萝兰的淡褐色眼睛。她亮闪闪的黑头发在脖子和肩膀周围动来动去,像有风吹着似的。可卡萝兰没觉得有风。两人瞪着对方,瞪了一分钟。

最后,另一个说:“没礼貌!”她小心地折起白纸口袋,让蟑螂逃不出来,再把它放进购物袋。然后,她站起身,身子向上,向上,比卡萝兰记得的更高。她的手伸进围裙兜里,向外掏东西。先掏出来的是那把黑钥匙。她皱着眉头瞧了瞧它,把它扔进那只购物袋。接着又掏出一把银色的小钥匙。她高兴地举起钥匙,“找到了。”她说,“这是给你准备的,卡萝兰。为你好。因为我你,所以才要教你懂礼貌。一个人怎么样,一看他有没有礼貌就知道。”

她领着卡萝兰走进过道,一直走到过道尽头的镜子前。她把小钥匙往镜子里一插,再一拧。

镜子像一扇门一样打开了,露出后面的一个小黑窟窿。

“等你学会了礼貌以后再放你出来。”另一个说,“等你打算做一个乖女儿的时候。”

她抱进卡萝兰,把她朝镜子后面的黑窟窿里塞。她的下嘴唇上还沾着一小片蟑螂渣子,黑纽扣眼睛里什么表情都没有。接着,她关上镜子门,把卡萝兰留在黑窟窿里。

第七章

卡萝兰觉得,胸口里面什么地方,一哽哽的东西直往上挤。她硬把那东西压下去,不让它跑出来。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再吐出来。卡萝兰伸出手,四周摸索这个小监狱。大小跟放扫帚的卫生柜差不多,高度够她站起来,坐下也行,就是不能躺下。不够长,也不够宽。一面墙是玻璃。一摸,冰冷。

她又摸了一次,手能够着的地方都摸了一遍,看有没有门把手、开关,或者暗门什么的(有的监狱有这种暗门),没找到。一只蜘蛛爬上手背。她差点叫起来,好不容易才忍住。除了这只蜘蛛,这个黑漆漆的地方只有她一个,别的什么都没有。

可就在这时,她的手碰到一样东西。像人的脸蛋和嘴唇。又小,又冷。有人悄悄在她耳朵边上说:“噤声,噤声!噤声勿言,隔墙有耳,须提防那恶妇!”

卡萝兰没有说话。一只凉凉的手摸着她的脸,手指轻轻动着,轻得像飞蛾的翅膀。又响起一个声音。犹犹豫豫的,轻极了。卡萝兰还以为是自个儿脑子里想出来的。

“敢问你是何人?是死是活?”“活的。”卡萝兰悄悄说。

“可怜,可怜。”第一个声音说。

“你们是谁?”卡萝兰压低嗓门问。

“名字,唉,名字,名字。”又传来第三个声音,远远的,飘飘荡荡的,“生气一去,心脏不复跳动,姓名随之而逝。所幸我等尚有记忆,名虽亡,记忆犹在。犹记五月天,艳高照,女教师提篮倚杖,携我等漫步花田。微风起处,郁金香俯仰摇曳。吁,女教师姓甚名谁,我却不记得了,郁金香的名字更是忘却了。”

“照我看,郁金香好像没有自个儿的名字吧。”卡萝兰说,“郁金香就是郁金香。”

“也说得是。”那个声音伤心地说,“我却总当彼等各有嘉名。红的,橘红带红,橘红带红夹黄色,如冬夜儿童室之壁炉余烬。我还没忘哩。”声音难过极了,卡萝兰忍不住朝声音的方向伸出手。她摸到一只冰冷的手,使劲捏了捏。再过一会儿,她的眼睛能在黑暗里看见东西了。

卡萝兰看见三个人影,也说不定是她想像出来的。每个影子都淡淡的,像大白天见到的月亮。瞧影子的模样,都是孩子,个头跟她差不多。那只冰冷的手也捏了捏她的手,“谢过了。”那个声音说。

“你是男孩还是女孩?”卡萝兰问。

顿了顿。“垂髫时,我记得仿佛是着裙的,蓄了头发。”声音很没有把握,“问起时我方才想起,似乎过些时日,我又剪了头发,换裙着裤了。”

“裙裤细事,我等是不在意的。”第一个声音说。

“那么,必是男孩无疑了。”跟她拉着手的那个影子接着说,“想来必是男孩。”镜子后面的这个黑窟窿里,这个影子好像亮了一点。

“你们到底出了什么事?”卡萝兰问,“怎么会关在这儿?”

“是那恶妇干的好事。”一个声音说,“此人盗走我等的心,窃取我等的灵魂。二般既去,自然命不久长。她便将我等羁押在此,弃置如敝屣。”

“真可怜。”卡萝兰说,“你们关在这儿多久了。”

“久啊。”一个声音说。

“唉,时日漫漫,早已不记得了。”另一个声音说。

“我自杂物室门内过来,”那个觉得自个儿是男孩的声音说,“却见又回到自家厅堂。那恶妇正等着,说她乃是我另一个。自那日起,我便再也未曾见着我真正的了。”

“逃命去吧!”第一个声音说,卡萝兰觉得是个女孩,“逃吧,只要胸中尚存一息之气,体尚热。逃吧,否则灵魂与意识一去,那便大势去矣。”

“我不能逃。”卡萝兰说,“她抓住了我的爸爸。我是来救他们的。”

“罢了,罢了。她必陷你于此,此后永日如灰,岁月如流。再想逃时已为时太晚,待逃到哪里去?”

“不,”卡萝兰说,“她不会的。”

镜子后面的小黑屋里静悄悄的,三个影子谁都没有说话。

“也未必不能。”黑暗中,一个声音说,“果能救令尊令堂离虎口,亦必能救我等出此苦海。”

“你是说,我爸爸真的被她抓走了?”卡萝兰吃惊地问。

“是。令尊令堂被那恶妇藏过了。”

“一如我等三人。我三人亡故时,那恶妇将我三人的灵魂监押于此,以我等为食,直至再无甚可食之物,仅余一具如蛇蜕也似的残壳。务请小姐觅得我三人被那恶妇藏过的心脏。”

“找到以后,你们会怎么样?”卡萝兰问。

没有声音。

“她会怎么待我?”她说。

淡淡的影子们轻轻地一起一伏。她觉得这里既像真有这三个影子,又像没有。好像一道亮光照在眼睛里,熄灭以后,眼睛里还觉得有亮光似的。

“倒是不痛。”一个轻轻的声音,悄悄说。“她会取你的命,你的全部,尽取你之为你。待她得手后,你便一无可取了,只余一个影子。你的幸福亦将入她的掌握。总有一日,清晨梦醒,发觉心与灵魂已不复存在。那时你便是一个壳,一道轻风,如醒后之梦,似有若无的片断记忆。”

“只余下一场空。”第三个声音悄声说,“空,空,空。”

“还是逃命去吧。”又一个声音叹了口气。

“我不逃。”卡萝兰说,“我逃过,可逃不掉。她抓走了我的爸爸。怎么逃出这间小黑屋,你们能告诉我吗?”

“我们若知道,自然告诉你了。”

“可怜。”卡萝兰自言自语。

她坐下来,脱下套头衫,卷成一,垫在脑袋下面当枕头。

“她不会老把我关在这儿。”卡萝兰说,“她把我引到这儿来,是想跟我玩游戏。游戏和挑战,猫就是这么说来着。关在这儿,我还算什么挑战。”

她想尽量坐舒服点儿,可镜子后面这间小黑屋太小了,她扭来扭去,怎么都舒服不了。

肚子咕噜咕噜直响。她掏出最后一个苹果,小口小口咬着,想吃得更久一点。可苹果吃完了,她还是饿。

忽然间,她想到一个好主意。卡萝兰悄声说:“等她来放我出去的时候,你们三个跟我一块儿出去,好吗?”

“果能如此,自然再好不过。”他们叹着气,用那种简直听不见的声音告诉她,“她那里押着我们的心哩。如此一来,我等见光即焚,只得藏在暗处。”

“噢。”卡萝兰说。她闭上眼睛。眼睛一闭,觉得更黑了。她把头靠在卷成一的套头衫上,睡了。快睡着的时候,她觉得有个鬼魂轻轻亲着她的脸,用非常非常小的声音凑在她耳朵边说着什么。声音真是太小了,她以为是自己瞎想出来的。

“穿过石头的洞眼看。”那个声音告诉她。然后,她睡着了。

第八章

另一个的样子神极了,气色比平时好得多,脸上还有一抹红,头发扭来扭去,像晒暖的蛇。两只黑纽扣眼睛亮晶晶的,像刚刚擦过。她探头穿过镜子,好像前面根本没东西,就那么一探,把脑袋伸进来,低头看着卡萝兰。然后,她用那把银色的小钥匙打开镜子,抱起卡萝兰。卡萝兰很小的时候,她真正的也这么抱她,把她搂在怀里摇来摇去,好像她还是个小婴儿似的。

另一个抱着卡萝兰,把她抱到厨房,轻轻放在备餐台上。卡萝兰使劲想清醒过来,可只醒了一会儿,觉得自己被抱着,哄着,有人她。她想多享受一会儿,可就在这时,她清醒了,想起自己是谁,和她在一起的人又是谁。

“好了,亲的卡萝兰,”另一个说,“我把你从碗橱里抱出来了。应该给你一点点教训,但我们都是心肠特别好的好人。我们讨厌犯错误,但不讨厌犯错误的孩子。如果你肯当一个的好孩子,听话,懂礼貌,咱们一定会处得非常好,我们还是亲热的一家人。”卡萝兰眼睛。

“那儿还有几个小孩。”她说,“从前的小孩,很久很久以前。”

“是吗?”另一个说。她在煎锅和冰箱之间来来回回忙个不停,拿出鸡蛋、酪、黄油,还有一片粉红色的火腿。

“是。”卡萝兰说,“没错,就是有。我猜,你想把我变成他们那样,一个死了的壳。”

另一个和气地笑起来。她一只手把鸡蛋打进一只碗里,另一只手不停地搅打着鸡蛋。然后,她把一块黄油放进煎锅,黄油咝咝啦啦响着,她趁这工夫把酪切成薄片。最后,另一个把融化的黄油和酪一起放进鸡蛋碗里,重新搅打起来。

“听着,亲的,我觉得你真是个傻孩子。”另一个说,“我你呀。我会一直你。再说,只要是有一点点头脑的人,谁都不会相信鬼魂说的话。他们统统是骗子。闻闻,给你做的早饭多香。”她把蛋汁倒进煎锅,“酪蛋卷,你最喜欢了。”

卡萝兰的嘴里口水直冒。

“你喜欢玩游戏,”她说,“他们就是这么告诉我的。”另一个的黑纽扣眼睛闪了一下,“每个人都喜欢玩游戏。”她只说了这一句话。

“对。”卡萝兰说。她从备餐台上爬下来,在餐桌边坐好。火腿也烤得了,在烤架上嘶嘶响,火腿油往下滴答着。真香啊。

“如果你赢了我,公公道道地赢了我,你会不会很高兴?”卡萝兰问。

“可能吧。”另一个说。她装出不感兴趣的样子,可她的手指不住动弹,敲打着台面,还伸出鲜红的舌头嘴唇,“玩游戏要有赌注,你想拿什么当赌注?”

“我。”卡萝兰说,两手伸到餐桌下面,紧紧抓住膝盖,让它们别哆嗦,“要是我输了,我就永远留在这儿,还会让你我,当一个最听话的女儿。我会吃你吃的东西,玩幸福家庭。还有,我会让你在我眼睛上缝纽扣。”

另一个盯着她,黑纽扣眼睛一眨不眨。“听上去挺不错。”她说,“要是你没输呢?”

“那,你就要让我走。让所有人走:我真正的爸爸,那些死了的小孩。你关在这儿的每个人。”

另一个把火腿从烤架上拿下来,盛进一只盘子里,然后把煎锅里的鸡蛋饼翻了个面儿,扣在盘子上,再卷成一个漂漂亮亮的蛋卷。

她把盛着这份早餐的盘子放在卡萝兰面前,加上一杯新榨的橙汁,还有一大杯直冒泡的热巧克力。

“好吧,”她说,“我觉得,我挺喜欢这个游戏。

但咱们怎么个玩法?猜谜?知识问答?”

“探险游戏。”卡萝兰说,“比赛找东西。”

“比赛找东西。你打算找什么,卡萝兰·琼斯?”

卡萝兰迟疑了一下,“找我的爸爸。”她说,“还有镜子后面那几个小孩的灵魂。”

听了这句话,另一个得意地笑了。卡萝兰心想,自己可能犯了个大错误。现在改主意已经来不及了。

“说定了。”另一个说,“现在,宝贝儿,吃完早饭。别担心,吃顿好饭没坏处的。”

卡萝兰盯着盘子,心里很不情愿向另一个屈服。可她真是太饿了。

“我怎么知道你会说话算话?”卡萝兰问。

“我发誓。”另一个说,“我向我自己的坟墓发誓。”

“她真有坟墓吗?”卡萝兰问。

“哦,当然有。”另一个说,“还是我亲手埋的呢。当时她还一个劲儿地想爬出来,我把她塞回去了。”

“还是拿别的东西发誓吧。要不,我不相信你会说话算话。”

“我的右手,怎么样?”另一个说,举起右手,慢慢动着那几根长长的手指头,露出像爪子一样的指甲。

“我拿它发誓。”卡萝兰耸耸肩,“好吧。”她说,“说定了。”

她开始吃早饭,尽量别大口大口往下吞。吃上东西以后才知道,原来她比想像的饿得更厉害。她吃饭的时候,另一个盯着她。很难看出那双纽扣眼睛里是什么表情,但卡萝兰觉得,另一个的样子也挺饿的。

她喝了橙汁,很想再尝尝那杯热巧克力,到底还是忍住了。“我应该从哪儿找起?”卡萝兰问。

“想从哪儿就从哪儿。”另一个说,一脸满不在乎。

卡萝兰望着她,暗暗动脑筋。她断定,肯定不在园子里。远处更不会,因为根本没有什么远处,本来在远处的东西全都没有了。在另一个的世界里,没有那个废弃的旧网球场,也没有那口井。只有宅子是真实的。她从厨房开始。打开烤箱,朝冰箱里张望,在冰箱的沙拉格子里东翻西找。另一个跟在她身后,看着卡萝兰找,嘴角还挂着一丝嘲笑。

“对了,灵魂有多大个儿?”卡萝兰问。

另一个在橱柜边坐下,向后一仰,靠在墙上,什么都没说。她用一根长长的红指甲剔着牙,剔完以后,又用这根指头一下一下轻轻敲打擦得亮铮铮的黑纽扣眼睛:嗒,嗒,嗒。

“不说就不说,”卡萝兰说,“有什么了不起的。说不说都一样。谁都知道,灵魂跟水球大小差不多。”

她一心指望另一个落进这个圈套,接过她的话头说,“说,灵魂只有熟透了的洋葱那么大”,或者手提箱那么大,或者老爷爷的座钟那么大。可另一个只是笑,继续用指甲敲打纽扣眼睛。嗒,嗒,嗒,不紧不慢,一直不停敲打下去,像水龙头朝水池里滴水似的。接着,卡萝兰发现,真的是水龙头滴水的声音。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卡萝兰打了个哆嗦。她希望另一个能实实在在地在什么地方。如果什么地方都找不着她,她就可能在任何地方。还有,看不见的东西总是更吓人。她双手插进口袋,握住那块上面带洞眼、让人觉得踏实的石头。她把它从口袋里掏出来,像端槍瞄准一样凑到眼睛跟前,走进过道。静悄悄的,只有水滴在金属水池里的嗒嗒声。

她望着走道尽头那面镜子。有一会儿工夫,它上面蒙了一层雾,镜子里好像有几张模模糊糊、没形没状的脸,动来动去。接着,脸不见了。镜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小个子小姑,手里拿着一件发着淡淡绿光的东西,像一块绿莹莹的煤。

卡萝兰吓了一跳,低头看着手里。只是一块普普通通的褐色石,中间有个洞眼。她又朝镜子里看。镜子里的石头亮晶晶的,像一块绿宝石。一线绿火从镜子里的石上飘出来,朝卡萝兰的卧室飘去。“哟。”卡萝兰说。

她走进卧室。玩具们高兴地扑腾着,好像很高兴看到她。一辆小坦克的履带从其他玩具身上滚过,想从玩具盒子里翻出来欢迎她。它从玩具盒子翻到地板上,结果翻了个个儿,履带朝天哼哼着。卡萝兰替它翻了个身。坦克害臊了,飞快钻进底。卡萝兰四处找。她在柜子里找,在屉里找。又抓住玩具盒子一边,把玩具全部倒在地毯上。玩具们吵吵嚷嚷,笨手笨脚地四下乱爬。一颗灰色大理石弹子一直滚到房间另一头,撞在墙上。卡萝兰心想,没有哪件玩具看上去特别像灵魂呀。她拾起一只魔法银手镯,手镯里关着中了魔法的小动物,不停地绕着手镯追来追去。狐狸追兔子,狗熊追狐狸,可谁也追不上谁。

卡萝兰摊开巴掌,望着那块带洞眼的石头,想找到什么线索。可什么线索都没找到。

以前待在玩具盒子里的玩具大多数躲到下去了,只有很少几件留在外面:一个绿色的塑料兵,那颗灰色大理石弹子,一个粉红色的溜溜球,等等。这些都是压在玩具盒子最底下的玩具,被抛弃了,没人理,没人

她正想离开卧室,忽然想起以前在一片黑暗中听过的一个声音,一句悄悄话。她想起那个声音是怎么说的。卡萝兰举起带洞眼的石头,凑在右眼上。她闭上左眼,从洞眼里看着这个房间。透过洞眼望出去,这个世界变成了灰扑扑的一片,像铅笔画的颜色。里面的所有东西都是灰色的——不,不是所有东西:地板上有个发亮的东西,像儿童室壁炉里没有燃尽的火头,又像五月里冲太直点头的郁金香,橘黄带红。卡萝兰伸出左手。她不敢让右手的石头离开眼睛,生怕一拿开石头,那个亮东西就会不见了。

她的左手到处摸,寻找那个闪闪发亮的东西。

手指碰上了什么,凉凉的,很光滑。她一把抓住,这才把石头从眼睛前面挪开,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左手。

红色的手掌心里,是那颗从前压在玩具盒子最底下的灰色大理石弹子。她重新把带洞眼的石头凑到眼前。大理石又一次发出亮闪闪的红光,红得像火。脑海里响起一个轻轻的声音,“确然无疑了,女士,从前之我委实是个男孩。你须得快些。我等尚余二人。觅得我后,那恶妇已大怒了。”

我不能穿着她的衣服做这些事,卡萝兰想。她换上自己的睡裤、睡袍、拖鞋,把灰色套头衫和黑色牛仔裤整整齐齐叠好,放在上,把橘红色靴子放在地下的玩具盒旁边。她把大理石弹子放进睡袍口袋,重新走进过道。什么东西狠狠扑打在她脸上,手上。她好像走在大风天的海滩上。她伸手捂住眼睛,迎着风沙向前走。

风沙似的东西来得更猛了,越走越费劲儿,好像顶着狂风前进。这股风很毒,冰冷。她向来的方向退了一步。

“退不得,须逆风而行。”耳边响起一个若有若无的声音,“那恶妇当真大怒了。”

她向前跨了一步,又一步,在过道里前进。又一阵怪风,看不见的沙子扑打在脸上,尖得像针,尖得像玻璃。

“玩游戏要公平。”卡萝兰冲着大风嚷道。

没有回答。但怪风闹脾气一样又打了她一次,然后慢慢小下去,最后没有了。在突然安静下来的屋子里,走过厨房时,卡萝兰又一次听到水龙头漏水的嗒嗒声,也许是另一个的长指甲不耐烦地敲打桌子发出的声音。卡萝兰忍住没朝厨房里看。她跨了几大步,来到前门。她走出屋子。卡萝兰走下台阶,绕着宅子走,最后来到另一个斯平克小姐和另一个福斯波尔小姐的套房。门上的小灯泡还在闪个不停。可现在,它们是乱闪一气,拼出的字眼卡萝兰一个都不认识。门关着。卡萝兰担心上了锁,所以使出全身力气使劲推门。开始推不动,可推着推着,它吱嘎一声,突然开了。卡萝兰脚下跌跌绊绊,走进门后面的黑房间。卡萝兰一只手握住有洞眼的石头,走进黑暗中。她本来以为会发现一个挂着帘子的前厅,可那儿没有帘子。房间好黑,戏院里一个人都没有。她小心地向前走。头顶上沙沙一声响,她抬头向上看。上面更黑。仰声脑袋时,她脚下碰上了什么。她伸手捡起来,原来是个手电筒。卡萝兰打开手电筒,用电筒光柱在戏院里来回扫着。

戏院破破烂烂,荒凉极了。椅子都坏掉了。墙上、朽坏的木头上、腐烂的天鹅绒帷幕上,到处悬着一片片陈旧的蜘蛛网,上面积满了灰尘。沙沙沙,又响了几声。卡萝兰抬起手电筒,朝天花板上照。上面有东西。没有,浑身黏糊糊的。她觉得,这些东西从前说不定有自个儿的脸,说不定从前是狗。可没有哪只狗能像这样,长着蝙蝠翅膀,像蜘蛛或者蝙蝠一样头下脚上倒挂着。什么,它被牢牢攥在里面的怪物手里。

卡萝兰慢慢走过潮乎乎的戏台,竭力不发出一点声音。她很害怕,怕弄出声音以后,惊动蛋囊里的怪物,它会睁开它的眼睛,发现她,然后……她想不下去了,想不出来还有什么比怪物睁开眼睛更可怕。她的心脏在胸膛里怦怦直跳。卡萝兰又向前迈了一步。她从来没像现在这么害怕过,可她还是一步一步向前走,一直走到能够着蛋囊的地方。她伸出手,推着那个紧紧贴在墙上、黏糊糊、白乎乎的东西。它轻轻响了起来,噼噼叭叭,像很小的一堆火发出的声音。她推着推着,皮肤上、衣服上沾了不少蜘蛛丝一样的东西,一小一小,又有点像棉花糖。她的手插进了蛋囊,一直向上伸,最后碰到一只冰冷的手。她能感觉到,这只手攥着拳头,握着另一颗大理石弹子。怪物的皮肤滑溜溜的,好像上面有一层果子冻。卡萝兰开始从怪物手里向外扯那颗弹子。

一开始,弹子动都不动一下。怪物攥得非常紧。

接着,怪物的手指头一根接一根松开,弹子滑进她的手里。卡萝兰把胳膊从那一大糊糊的东西里回来。怪物没睁开眼睛,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她用手电照了照它的两张脸,觉得很像年轻时候的斯平克小姐和福斯波尔小姐。问题是,这两张脸歪歪扭扭,挤在一起,像两融化后压成一块的蜡,成了一个让人吓破胆子的可怕东西。

事先一点动静没有,可突然间,怪物的一只手向前一伸,抓住卡萝兰的胳膊。指甲划在她的皮肤上,嚓嚓响。幸好它又黏又滑,抓不住,卡萝兰这才回胳膊。就在这时,它的眼睛睁开了,四只黑黑的纽扣眼睛,从上往下瞪着她。它还会说话,声音混合着两个嗓门。一个尖尖的,很嘶哑;另一个瓮声瓮气,嗡嗡嗡的很单调,像爬在窗户玻璃上的大苍蝇。卡萝兰一辈子都没听过这种声音。这两个嗓门开口了,像一个人。“小偷!东西还来!还来!小偷!”那些既像狗又像蝙蝠的东西也大喊大叫起来。卡萝兰赶紧向后退。她差点连魂儿都吓掉了,但也发现,过去是斯平克小姐和福斯波尔小姐的怪物被关在那个茧里,紧紧粘在墙上。它不可能跑下来追赶她。狗-蝙蝠拍打着翅膀,来来回回绕着她飞,但并没有伤害卡萝兰。她爬下戏台,手电筒四下乱晃,拼命寻找离开这个老旧戏院的出口。

“逃吧,小姐。”脑海里响起一个小姑轻轻的声音,“逃吧。三人已得其二,趁血尚热,逃吧。”

卡萝兰把大理石弹子放进口袋,和另一颗弹子放在一起。她找到了门,赶紧飞跑过去,拼命拉开大门。

第九章

外面,世界成了一片没有形状的迷雾。雾里什么都没有,没有东西,连影子都没有。回头一看,连宅子本身都拧歪了,拉长了。卡萝兰觉得,这幢宅子好像低低蹲伏下来,瞪着她。宅子已经不是宅子了,只是宅子的概念。卡萝兰看得出来,脑袋里装着这么吓人的概念的人,准不是个好人。一扇扇灰色窗户斜着,角度很怪。她的胳膊上还沾着蜘蛛网似的东西,她尽量擦擦干净。

另一个等着她,站在草地上,抱着胳膊。黑纽扣眼睛里没有表情,嘴唇却冷冰冰地紧紧闭着。她在发火。

看见卡萝兰以后,她伸出一只又长又白的手,钩起一根手指头。卡萝兰朝她走去。另一个什么都没说。

“我找到两个,”卡萝兰说,“只剩下一个灵魂了。”

另一个脸上的表情没有一点变化,好像压根儿没听见她的话似的。

“嗯,我以为你想知道。”卡萝兰说。

“谢谢你,卡萝兰。”另一个冷冷地说。声音不是从她嘴里发出的,声音来自那片雾,来自那幢宅子,来自天空。她说,“你知道,我是很你的。”

卡萝兰虽然不情愿,还是点了点头。这是真的:另一个确实她。可那种不是对女儿的。是守财钱那种,或者龙金子那种。看着那双纽扣眼睛,卡萝兰知道,另一个只把她当成自个儿的一件东西。一只物。但现在,这只物有点不招人喜欢了。

“我不想要你的。”卡萝兰说,“你的什么东西我都不想要。”

“连找我帮你一把都不想?”另一个问,“不过,你干得挺不坏。我还以为你会找我要点提示,在下面的探险里帮你一把呢。”

“我自己做得挺好。”卡萝兰说。

“对。”另一个说,“可是,如果你想进前面那个套间找东西,就是那套空房间。你会发现门锁着。你该怎么办?”

“哦。”卡萝兰想了想,说,“有钥匙吗?”

在这个变扁了的世界里,另一个站在一片灰白色的大雾中。她脑后的黑头发摆来摆去,好像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打算似的。忽然,她喉咙里咳了一声,张开嘴。另一个伸出手,从舌头上取下一枚很小的铜钥匙。

“这儿,”她说,“有这把钥匙才进得去。”

她随随便便把钥匙朝卡萝兰一抛。卡萝兰手一伸,单手接住,连想想自己究竟愿不愿要这把钥匙都没来得及。钥匙还有点湿嗒嗒的。

身边刮起一阵寒风。卡萝兰打了个哆嗦,转过脸去避风。脸再转过来时,这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此事绝非善意。”一个幽灵的声音在她耳边说,“必然有诈。”

卡萝兰说:“你说得对,我也是这么想的。”说完,她把钥匙插进锁里,一转。门悄没声儿地开了,卡萝兰悄没声儿地走进去。房间墙壁的颜色像放馊了的牛,木头地板上没铺地毯,净是灰。地板上还留着几块印子,说明以前铺过地毯。

没有家具,只有从前家具留下的印子。墙上也没有装饰,只有一块块长方形的印迹,说明以前挂过画或者照片。房间里安静极了,卡萝兰觉得自己能听到灰尘在空中飘动的声音。她很怕会有吓人的东西从什么地方跳出来,扑向她。卡萝兰开始吹口哨。她觉得,只要自己在吹口哨,想跳出来的东西就会被吓回去。她走进空空的厨房,然后走进空空的浴室,里面只有一个铸铁浴缸,浴缸里还有一只小猫那么大的死蜘蛛。她搜查的最后一个房间过去是卧室。这是她猜的,觉得地板上那一大片长方形从前肯定是一张。最后,她发现了一件东西,笑了。地板上嵌着一个大铁环。卡萝兰跪下来,双手抓住铁环,使出吃的力气向上拉。

一块沉甸甸的翻板慢慢抬起来,慢得让人恼火。

这是个暗门。从打开的暗门望下去,下面黑洞的,什么都看不见。她伸手下去,摸到一个凉凉的开关。

卡萝兰一拨开关,心里并没有抱什么希望。可出乎她的意料,下面亮起一盏灯,洞口射出微弱的黄色灯光。她看见了一段向下的梯子,但除了梯子以外,其他还是什么都看不见。卡萝兰掏出那块带洞眼的石块,透过洞眼向下看。没什么发现。她把石头放回衣兜。洞里一股湿泥巴味儿。还有点别的,酸酸的,像放坏的醋。卡萝兰开始向下走,又回过头,紧张地看了看那扇暗门。它太沉了,如果扣下来,她肯定会永远关在这下头。她伸手晃了晃门,门纹风不动。卡萝兰这才转过身,一级级踏着梯子,朝黑洞的下面走。梯子最下面旁边的墙上还有一个开关,是金属做的,已经生锈了。她用力拨下开关。亮了。原来,低矮的天花板上有~根电线,电线下面悬着一个没有灯罩的灯泡。灯光昏暗,卡萝兰辨不清这个地窖墙壁上的画,只觉得画得很粗糙。她看得出上面画着眼睛,还有一些像葡萄的东西。葡萄下面还有其他东西。卡萝兰心想,不知这些画是不是人画的。一个角落里堆着一堆垃圾:纸板箱里装满发霉的纸,旁边是一堆腐烂的帘子。卡萝兰的拖鞋踏拉踏拉走过水泥地板。臭味越来越浓,熏得人受不了。她正想转身离开这儿,忽然瞧见那堆帘子底下伸出一只脚。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吸了一鼻子放馊的酒味儿、发霉的面包味儿),然后拉开那堆潮乎乎的布,露出下面的东西。瞧外形,看个头儿,这东西多多少少有几分像人。灯光太暗,她过了好一阵子才认出它:这东西全身惨白,肿得不成样子,像只肉虫,只有胳膊腿干瘦干瘦的,支棱出来。脸肿得像发面,瞧不出五官。这东西没有眼睛。长眼睛的地方只有两枚又大又黑的纽扣。卡萝兰又害怕,又恶心,不由自主惊叫一声。那东西好像被她的叫声惊醒了,竟然慢慢坐了起来。

卡萝兰吓得腿都软了,跑不动,只能僵在那儿。

那东西转动脑袋,最后,两只黑黑的纽扣眼睛正正对着卡萝兰。没有嘴的脸上张开了一张嘴,上下嘴唇还牵牵连连粘着几缕灰白色的东西。它说话了,声音很轻很轻,再也不像她的爸爸了,一点也不像。“卡萝兰。”

“嗯,”卡萝兰望着这个从前是她另一个爸爸的东西,“还好你没有跳出来吓唬我。”

那双像枯树枝的手伸到脸上,在那一灰白黏土似的东西上东捏捏、西按按,总算弄出了个像鼻子的东西。

“我在找我真正的爸爸,”卡萝兰说,“还有一个小孩的灵魂。他们在这下面吗?”

“这下面什么都没有,”灰白色的东西声音很低,听不清,“只有灰尘、潮湿和遗忘。”

这东西一片惨白,肿得好大。大得真吓人,卡萝兰想,可是,它又挺可怜的。她举起石头,透过洞眼四下看。什么都没有。灰白色的东西说的是实话。

“真可怜,”她说,“我猜是她你下来的,因为你对我说了太多话,所以她要惩罚你。”

那东西迟疑了一下,然后点点头。

卡萝兰心想:真奇怪,她从前怎么会觉得这个像大虫一样的东西像自个儿的爸爸。

“我真替你难过。”她说。

“她不大高兴,”从前是她另一个爸爸的东西说,“一点儿也不高兴。你让她生气了。她生气的时候就会拿其他人撒气儿。她就是这种人。”

卡萝兰拍拍它没有头发的头。它的皮肤有点黏手,像热乎的发面

“可怜,”她说,“原来你只是她造出来的一件东西,不喜欢了就扔到一边。”

这东西用力点头,震得左边的纽扣眼睛掉了下来,在水泥地板上滚不见了。它用剩下的那只独眼努力张望,好像看不见她了似的。最后,它看见她了。它吃力地又一次张开嘴,用一种湿漉的声音紧张地说:“你走吧,孩子。离开这儿。她想让我害你,把你永远关在这下面。这样你就没法继续和她赌赛了,她就赢了。她我害你,我只能听她的。”

“你可以反抗的,”卡萝兰说,“勇敢点。”

她四下一看:从前是她另一个爸爸的东西堵在她和梯子之间,她没办法逃出这个地窖。

她开始沿着墙边,一点儿一点儿朝梯子蹭。

那东西脑袋一拧,像脖子上没有骨头似的,重新把它的独眼冲着她。这东西好像变得更大了,也更清醒了。

“唉,”它说,“我做不到。”它向她猛扑过来,没牙的嘴张得老大。

卡萝兰只有一眨眼的时间决定应该怎么做。她只想到两个办法。她可以放声尖叫,在这个昏暗的地窖里被这只大虫撵得转,最后被逮住;或者,她可以用另一个办法。她用了另一个办法。那东西刚靠近,卡萝兰伸出手,抓住那东西剩下的惟一一只纽扣眼睛。她使出全身力气,使劲一扯。

一开始,纽扣纹风不动。接着,它被扯了下来,从她手里飞出去,撞上墙壁,再掉到地下。

那东西呆了一会儿,灰白色的脑袋不知所措地转来转去。它张开大嘴,气愤地一声大吼。接着,它猛地一扑,冲向卡萝兰刚刚站着的地方。可卡萝兰已经不在那儿了。她早就踮着脚尖,溜上梯子,慢慢向上爬,准备逃出这个四壁乱涂乱画的地窖。她的眼睛死死盯着下面那个乱扑乱打的灰白色东西。就在这时,好像有谁告诉它应该怎么做,那东西不动了,脑袋也朝一边侧过来。它在听我的声音,卡萝兰想,我一定得安静。她又上了一级梯子,脚下一打滑。那东西听见她了。它的脑袋朝她偏过来。它的身体轻轻摇晃着,好像在盘算应该怎么做。接着,快得像一条毒蛇,它哧溜一下爬上梯子,砰砰叭叭向上爬,朝她冲。

卡萝兰一扭头,撒腿就跑,以最快速度冲上最后几级梯子。她蹦进那间满是灰尘的卧室,没有半点停顿,翻下那扇沉甸甸的暗门。砰的一声,门重重砸下去。下面一阵猛撞,撞得暗门轰轰直响,摇摇晃晃。可它到底还是没被撞开。她没有跑,但以最快速度走出这个套间,在身后锁上门。她把钥匙放在门垫下,走到外面的车道上。她还以为另一个会等在那儿,可这个世界空空荡荡,连一丝声音都没有。卡萝兰想回家。

她紧紧抱着胳膊,不断提醒自己:她很勇敢。最后,她几乎相信自己的话了,这才走在不是雾气的雾气中,绕过宅子,走向楼梯,向上爬。

第十章

卡萝兰走在宅子外面的楼梯上,向阁楼套间爬去。在她自己的世界里,那是疯老头儿住的地方。她和自己真正的上去过一次,陪她去做慈善募捐。当时,她们站在敞开的房门前,闻见房子里一大股奇特的食物味儿、烟草味儿,还有一种卡萝兰说不出名字的气味,很怪,很冲,有点像酪。那一次,她说什么也不肯进屋去。“我是个探险家。”卡萝兰大声说,可在这一片雾气里,她的声音像蒙上了一层东西,一下子就没声儿了。不过,那个地窖她都逃出来了,对不对?当然对。可卡萝兰敢肯定,楼顶这套房间一准更吓人。她到了顶楼。这套房间原本是宅子的阁楼,那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她敲敲刷着绿漆的房门。门开了,她走进去。

我们有眼睛,我们有脑筋。

我们有尾巴,我们有牙齿。

我们以后会翻身,到时候看你们倒大霉。

小小的声音,悄声唱着。听声音有十多个,可能还要多。里面黑乎乎的,屋顶很低,靠墙的地方,卡萝兰差不多可以伸手够到。

一双双红眼睛瞪着她,许多粉红色的小爪子从她身边跑开。屋里的家具是一个个暗影,许多更暗的影子悄没声儿地溜进家具的影子里。

这儿真臭,比真正的疯老头儿的房间还臭。真正的世界里,这套房子里一股食物气味(而且是难吃得要命的食物。但卡萝兰也知道,每个人的口味不一样。她不喜欢香料、香草,或者别的稀奇古怪的食物)。可在这儿,好像全世界所有稀奇古怪的食物都堆在这套屋子里,放了很久,全都腐烂了。

“小姑。”最里头一间屋子里响起一个嘶哑的声音。

“哎。”卡萝兰说。

我不害怕,她告诉自己。刚刚想完,她便知道这是真的。在这个世界里,没有什么东西能吓倒她。这些东西全是假的,是幻象,就连地窖里那些东西也是。都是另一个比着通道另一头的真正世界里的人和东西做出来的,而且做得很差劲。卡萝兰明白了,她其实做不出任何真正的东西,只能把本来就有的东西复制一遍。就在这时,卡萝兰想起一件事:另一个为什么要在客厅壁炉架上放一个雪花球。在卡萝兰的世界里,壁炉架上光光的,什么都没有。想到这里,卡萝兰明白了,这里面肯定有鬼。

就在这时,里屋的声音又响起来,打断了她的思路。

“上这儿来,小姑。我知道你想找什么,小姑。”

声音粗拉拉的,又干又哑,让卡萝兰想起个头很大的死昆虫。她知道这是犯傻。死东西怎么会说话?更别说死昆虫了。她穿过几间屋顶低矮的房间,最后走进最里头那间。这是一间卧室,另一个楼上的疯老头儿坐在房间另一头,裹着大衣,扣着帽子。光线太暗,简直看不见。

卡萝兰刚进门,他就说起话来。“什么都不会变,小姑。”他说。声音就像干树叶子,沙沙响着飘过人行道,“就算你把所有发誓要做到的事儿都做到了,又怎么样?什么都不会变。你会回家,你会厌烦。人家不会理你。没人听你说什么,就算听也是做做样子。你太聪明,又太不起眼了,他们是不会理解的。他们连你的名字都叫错了。

“留下吧,跟我们在一起。”屋里那个声音说,“我们会听你说话,和你玩,和你笑。你的另一个会给你造出一个世界,让你在里面探险。等你探完,再毁了重新造一个。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好。记得那个玩具盒子吗?想想,整整一个玩具世界,全是你一个人的。多好啊。”

“会不会有那种提不起神的时候?你知道,什么都是灰蒙蒙湿漉的,我不知道应该做什么。没东西读,也没东西看,没地方去。这种时候会不会一直拖下去,一天又一天?”暗影里的人说:“绝不会有那种时候。”

“会不会有那种难吃的饭菜,按照菜谱做出来的,还加上大蒜、香蒿、扁豆什么的?”卡萝兰问。

“每顿饭都包你吃得心满意足。”老头子的帽子下面传来轻悄悄的声音,“保证不会让你吃一丁点儿你不喜欢的东西。”

“还有,我能戴那种绿色的荧光手套吗?再穿上做成青蛙样子的雨靴?”卡萝兰问。

“青蛙、鸭子、犀牛、章鱼,只要你喜欢,什么样儿的雨靴都行。每天早晨,你一睁眼,就会看到一个新世界。只要留在这儿,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卡萝兰叹了口气,“看样子,你真是不懂,对不对?”她说,“我不愿意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没人愿意。嘴上说说可以,心里都是不愿意的。想要什么就有什么,那还有什么乐趣?真要那样的话,什么都没意思了。”

“我不明白。”那个轻悄悄的声音嘶嘶地说。

“你当然不明白。”她说,从石头洞眼里望着那个人影,“你只是一份做得很差劲的拷贝,是她比着楼上那个疯老头儿的模样造出来的一件东西。”

“现在,连拷贝都算不上了。”那个低沉、嘶哑、呆板的声音说。

那个人裹在身上的大衣里透出一点光,就在胸口那个位置。从洞眼望过去,光点一闪一闪的,蓝白色,像星星发出的光。她真希望自己手里有根棍子,可以那个人影。她不愿意靠近那个缩在房间暗角里的人影。

卡萝兰向那个人迈了一步,他忽然塌了。袖筒里、帽子下、大衣里,大群老鼠直往外窜,红红的眼睛在黑乎乎的房间里闪闪发亮。吱吱喳喳,老鼠四下乱跑。大衣忽扇忽扇,重重倒在地板上。帽子滚进屋角。

卡萝兰伸出一只手,掀开大衣。摸上去油腻腻的,里面什么都没有,找不着最后那颗大理石弹子。

她眯缝着眼睛,从石头洞眼里扫视这间屋子,发现一个像星星一样亮晶晶的东西,就在靠近门口的地板上。它被一只个头最大的老鼠用两只前爪抱在怀里。她刚刚朝那个方向一看,大老鼠撒腿就跑。卡萝兰追上去。其他老鼠躲在屋角里,盯着她。

没错儿,老鼠比人跑得快。距离短的话,人别想赶上老鼠。可如果一只大黑老鼠前爪抱着一颗弹子,它就不是一个下定决心赶上它的小姑的对手了。大群个头小些的老鼠在她前头乱窜,想分散她的注意力。卡萝兰不理睬它们,眼睛死死盯着那只抱着弹子的大老鼠。大老鼠想逃出这套房子,朝前门跑去。

他们奔到宅子外的楼梯上。

卡萝兰冲下楼梯,同时注意到,这幢宅子好像在不断变化,变得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扁。就在她冲下楼梯这一小会儿,它就又扁了不少。现在,她觉得它更像一张宅子的照片,不像宅子本身。她来不及多想,她正连滚带爬冲下楼梯追击老鼠,脑子里装不下别的东西。她快追上了,她跑得很快——太快了,快到楼梯脚时,脚滑了一下,一拧,她一头摔在楼梯下面的水泥地上。

左边膝盖破了,擦掉一大块皮。撑地的一只巴掌也擦破了,满手泥。有点疼。她知道,过一阵子会疼得更厉害。她掉巴掌上的泥,以最快速度站起来。她心里知道,太晚了,老鼠肯定逃掉了。

她四周张望,可哪儿也找不到那只老鼠。老鼠逃了,带着那颗弹子。手上擦破的地方针扎似的疼,睡裤膝盖撕破了,里面滴答滴答淌血。感觉好像上个夏天,去掉了她的儿童自行车的辅助轮一样。那时卡萝兰也摔得浑身是伤(膝盖上的伤多得数都数不清),可当时的她有一种成就感,觉得自己学到了本事,能做到从前做不到的事了。可现在,她什么成就感都没有,心里感到的只有冷飕飕的失败。她把那几个幽灵小孩输掉了,她把自个儿的爸爸输掉了,她把自己也输掉了。什么都输掉了。她紧紧闭上眼睛,恨不得地面张开一道口子,把她吞下去。

响起一声咳嗽。她睁开眼睛,看见了那只老鼠。它躺在楼梯背后的角落里,脸上是大吃一惊的表情。那张脸,现在和它的身子分开了,隔着好几英寸。它的子硬邦地撅着,眼睛睁得大大的。嘴也张着,露出黄黄的尖牙。脖子上湿漉的,一圈血印子。

断了脑袋的老鼠旁边是那只猫,得意洋洋的样子。猫爪子搭在那颗灰色的大理石弹子上。

“我记得我以前说过,”猫说,“我其实不太喜欢抓老鼠。不过,你好像特别想抓住这一只。我插了一手,希望你不介意。”

“我记得,”卡萝兰乐得连气儿都喘不上了,“你好像——这么说过。”

猫抬起爪子,大理石弹子朝她滚过来。她拾起来。脑海里响起一个声音,很轻,语气却很紧急。“那恶妇使诈。休想她放过你我。要她放时,除非变了本。须知山易改,本难移。”

卡萝兰脖子上的汗都立起来了。她知道幽灵女孩说的是实话。她把这颗弹子放进睡袍口袋,和另外两颗弹子放在一起。

现在,三颗弹子都在她这里了。

只要再找到爸爸就行了。

卡萝兰有点吃惊地发现,最后这件任务其实再简单不过。爸爸在哪儿,她知道得一清二楚。要是她早一点好好想想,说不定早就发现他们在哪儿了。另一个其实造不出真东西。她只会变形、歪曲、改变。客厅壁炉架上一直什么都没有。知道这个,她就什么都知道了。

“另一个。她想耍赖。她不会放咱们走的。”卡萝兰说。

“我才不相信她呢。”猫赞同地说,“我早就说过,不敢保证她会公平。”它突然抬起头,“哟……看见没有?”

“什么?”

“你后面。”猫说。

宅子更扁了。现在,它连照片都算不上——更像一幅铅笔画。粗糙、简单,用铅笔画在一张灰纸上的宅子。

“不知出了什么事。”卡萝兰说,“但还是谢谢你。我猜,我差不多算赢了,对不对?嗯,你回雾里去吧,回你来的地方去。我会,嗯,我希望,今后还能在我家里见到你,如果她肯放我回家的话。”

猫的起来,尾巴上面的全爹开了,像扫烟囱的人用的大刷子。

“怎么了?”卡萝兰问。

“不见了。”猫说,“全都不见了。进出这个地方的路,全都变扁了,缩得没有了。”

“很糟吗?”

猫放低尾巴,气愤地扫来扫去,喉咙深处发出低低的咆哮。它转了个圈子,脸背对着卡萝兰。接着,它又退回来,步子很僵硬,蹭着卡萝兰的腿。她伸出手抚着它,觉得它的心跳得非常厉害。它在打哆嗦,像大风里的树叶。

“你会没事的,”卡萝兰说,“一切都会好起来。我带你回家。”猫什么都没说。

“别怕,猫。”卡萝兰说。她朝楼梯上迈了一步,可猫留在后头没动。它的模样瞧上去很可怜,还有,连个子都奇怪地小了一圈。

“要是咱们只能通过她才能回家,”卡萝兰说,“咱们就要通过她,一定得这么办。”

她走到猫身旁,蹲下,抱起它。

猫没有反抗,只是不停地打哆嗦。她一只手托着它,让它把前爪搭在她肩膀上。猫挺沉,但也不算太沉,她抱得动。它她直冒血珠的手掌心。

卡萝兰一步一步走上楼梯,走向她的卧室。她能感觉到大理石弹子在口袋里碰得叮叮响,感觉到那块带洞眼的石头的重量,感觉到猫紧紧偎着她。她走到自己的卧室门边。现在,它像小孩子乱涂乱画出来的一扇门。她伸出手,一推。以为手会直接穿过门,发现门后面是一片黑,什么都没有,只有无数星星,东一颗西一颗。

可是,门开了。卡萝兰走进去。

第十一章

进了自己的卧室。或者说,进了这间不是自己的卧室。卡萝兰高兴地看到,这间屋子并没有像宅子的其他部分一样,变成一幅铅笔画。它有景深,有影,影里还站着一个人,等着卡萝兰。

“这么说,你回来了。”另一个说。她的声音很不高兴,“还带回来一只害虫。”

“才不是呢,”卡萝兰说,“我带回来的是我的朋友。”

她感觉到猫全身绷得紧紧的,好像随时准备逃掉。卡萝兰很想紧紧搂着它,像她搂小熊玩具那样。可她知道,猫讨厌被人家抱得紧紧的。她还担心,如果紧紧搂这只本来就很紧张的猫,它会带咬带抓,哪怕她和它是一边的。

“你知道我你。”另一个平平板板地说。

“你得太奇怪了。”卡萝兰说。

她走下过道,一拐弯,进了客厅。她步子迈得很稳,另一个的两只黑纽扣眼睛死死盯着她的后背,但卡萝兰假装没感觉到。以前的家具还在那儿,墙上还是挂着那幅奇怪的水果画。但画里的水果已经被人吃掉了,水果碗里只剩下一个发黑的苹果核,几个李子核,桃核。那串葡萄只留下一根干干的葡萄枝。那张矮木桌把它的狮子脚爪抓进地毯里,好像等得不耐烦,一心想朝谁扑过去一样。

客厅尽头的角落里,是那扇木头门。从前,在另一个世界,这扇木头门后面只有一堵平平常常的砖墙。卡萝兰尽量不朝它看。窗户外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白蒙蒙的雾。

最后关头。卡萝兰知道,最关键的一刻到了。马上就会分出胜负。另一个跟着她走进客厅。她站在房间正中,在卡萝兰和壁炉架之间,那双黑纽扣眼睛从上往下看着她。真奇怪,卡萝兰想。这会儿,另一个的样子完全不像她真正的。不知以前是怎么想的,竟会觉得她跟自己的挺像。另一个的个子大极了,脑袋都快顶上了天花板。还有,她全身惨白,是蜘蛛肚皮那种白色。她的头发绕着脑袋翻来卷去,她的牙齿好尖,像刀子……

“好了,”另一个厉声说,“找到了没有?拿出来看看。”

卡萝兰靠在一把扶手椅上,左手把猫抱得舒服些,右手伸进口袋,掏出三颗弹子。弹子是灰色的,像蒙了一层霜,在她手里撞得格格响。另一个伸出苍白的手指头,可卡萝兰已经把它们重新放回口袋。

她知道了,幽灵小姑说得对,另一个根本没想过放她走,也没想过说话算话。她只想玩一场游戏,找点乐子,没别的。

“先等等,”她说,“游戏还没完呢,对不对?”

另一个的眼睛像两把刀子,脸上却甜甜地笑起来,“对,”她说,“还没完。你还得找到你的爸爸才行。”

“对。”卡萝兰说。别朝壁炉架上看,她想,连想都不能想。

“怎么了?”另一个说,“拿出来呀。想再去地窖找找看?告诉你,那下面,我还藏着好几件挺有意思的东西哩。”

“用不着。”卡萝兰说,“我知道我爸爸在哪儿。”怀里的猫真沉呀。她把它朝前挪了挪,从肩膀上摘下它抓得紧紧的爪子。

“在哪儿?”

“动动脑筋就知道了。”卡萝兰说,“能藏的地方我都找过。他们没在宅子里。”

另一个一动不动站在那儿,嘴唇闭得紧紧的,什么都瞧不出来。看她的样子,真像一座蜡像,连头发都不动了。

“所以,”卡萝兰继续说,两手稳稳地抱着黑猫,“我知道他们在哪儿。你把他们藏在我家的宅子和这儿之间的那条通道里了,对不对?就在那扇门里面。”她脑袋冲着角落里那扇门点了点。

另一个还是像蜡像一样,没有半点动静。但脸上却慢慢现出一丝笑意。“你这么想?是吗?”

“你敢不敢打开门?”卡萝兰说,“他们就在那儿,错不了。”

她知道,她只能从这条路回家去。但进不进得去,全看另一个想不想显示显示她有多高明。要是她不仅想赢,还想炫耀一番,那就好了。另一个的手慢慢伸进她的围谖口袋,掏出那把黑色的铸铁钥匙。猫不安地在卡萝兰怀里动起来,好像想跳下地。再安静一小会儿,她心里对它说,一小会儿就好。她心里一个劲儿劝说着,也不知道它听不听得见。我会让咱们全都回家去,我说过的,我保证。她感到,怀里的猫不动了,安静了。

另一个走到门前,把钥匙插进锁孔。

她转了一下钥匙。

卡萝兰只听门锁重重地发出一声响,“喀嚓”。

她已经动起来了,尽量轻手轻脚,一步步蹭向壁炉。

另一个的手落到门把手上,向下一压,拉开门,露出后面的过道。里面黑洞的,空空荡荡。

“看见没有?”她的手朝过道一挥,脸上那副得意的样子,难看死了,“你错了!你根本不知道你爸爸在哪儿,对不对?不在这儿。”她转过身,盯着卡萝兰,“现在,”她说,“你得永远留在这儿,再也走不了了。”

“不会,”卡萝兰说,“根本不会。”说完,她有多大力气使多大力气,把猫朝另一个狠狠一扔。

猫一声嚎叫,落在另一个脑袋上,爪子乱抓,露出尖牙,样子凶极了。它的全部立起来,比它在真正的世界里大了足足一半。

卡萝兰没有傻站着看,她跑向壁炉架,一把抓起上面那个雪花球,深深揣进睡袍口袋。

猫一声大叫,牙齿咬进另一个的脸。她扑打着它,血从白乎乎的脸上直往下淌。不,不是真正的血,是一种黑黑黏黏的东西。

卡萝兰朝那扇门奔去。她一把拔下锁孔上的钥匙。

“甩掉她,快过来!”她向猫喊。

猫嘶嘶地叫了一声,锋利得像手术刀一样的猫爪一挥,在另一个脸上狠狠地又抓了一把。黑黑黏黏的东西马上从她鼻子上的几道伤口涌出来,慢慢向下流。接着,猫使劲一跳,跳下地。

“快!”她叫着。猫朝她跑来,他们一块儿踏进黑漆漆的过道。

过道里比外面冷,像大热天走进地窖似的。猫本来还有点犹豫,但看见另一个追上来,它赶紧跑来,站在卡萝兰腿边。

卡萝兰开始使劲拉,想把门关上。

门怎么会这么沉?这扇门比她原来想的沉得多。

关上它很费劲,像顶着大风关门。就在这时,她感到门另一面有东西在向那边拉。

快关呀!她想,接着说出了声:“快关上,求你了。”

她感到门打开了,被那股看不见的风慢慢拉开。突然间,她感到过道里还有其他人,和她在一起。她不能转过头去看他们,但用不着转身,她也知道他们是谁。

“快帮帮我,”她说,“大家一起来。”

过道里的人——三个孩子,两个大人——都是影子,拉不住门。但他们的手放在她手上,和她拼命向里拉的手放在一起。

卡萝兰突然觉得全身是劲儿。

“永不言败,女士!努力!努力!”脑海里,一个声音悄声说。

“拉,小姐,拉!”另一个轻轻的声音说。

接着,响起了另一个声音,像,她自己的,真正的,经常发火、经常责骂她的好

“干得好,卡萝兰。”有这一声,就够了。门开始合拢,很轻松。

“不!”门后传来一声尖叫,已经不再像人发出的声音了,一点都不像。有什么东西从正在合拢的门缝伸进来,朝卡萝兰抓来。卡萝兰头一偏,差点没躲开。门又打开了一点。

“我们要回家,”卡萝兰说,“我们一定能回家。快帮帮我。”她一面说,一面躲闪着抓来抓去的手指。

他们使出了力气,把力气送进力气已经用完的卡萝兰身体里。门最后顶了一下,好像有什么东西卡在门缝里。然后,咔的一声,木头门猛地关上了。有什么东西从卡萝兰脑袋的高度掉到地下,砰的一声,然后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快!”猫说,“这个地方邪得很,不能久留。快点。”卡萝兰转身就跑,在这个黑洞的过道里能跑多快就跑多快。两手扶着墙,怕不小心摔倒,或者在一片漆黑中走转了向。感觉是在向上跑。真长啊。卡萝兰觉得,世界上根本不可能有这么长的路。现在,手摸着的墙暖乎乎的,还在向后缩。她这才发现,它摸上去像蒙了一层细细的绒。墙动了,像吸了一口气。卡萝兰猛地缩回手。黑暗中,风号叫着。

她生怕一头碰上什么东西,所以重新伸手扶着墙壁。这一次,扶着的地方又热又湿,好像她把手放在什么人嘴巴里似的。她轻轻叫了一声,缩回手。眼睛适应了黑暗,她可以艨朦胧胧看见了。就在她前头,两个大人,三个孩子,微微放光。她还听见了猫的脚步声,在前面叭嗒叭嗒响着。还有别的东西,突然在她脚旁窜来窜去,绊得卡萝兰一个踉跄,差点摔在地上。她借着向前的劲儿,猛跑两步,这才稳住身子。她知道,只要在这条过道里摔倒,说不定就再也别想站起来了。不管这条过道是什么,它一定非常非常老,比另一个还老。它很深,动作很慢。它知道她在这儿……

这时,前头露出了白天的亮光。她呼哧呼哧喘着气,拼命朝前跑去。“快到了。”她喊着,给大伙儿鼓劲儿。可她发现,走在前面的影子在亮光里消失了,过道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她来不及捉摸到底出了什么事儿,只顾喘着粗气,跑出门,使劲关上。砰的一声。你怎么都想像不出这么响亮、这么让人高兴的关门声。

卡萝兰用钥匙锁上门,再把钥匙放进口袋。

猫缩在客厅最外面的角落里,粉红色的舌头尖露在外面,瞪着圆圆的眼睛。卡萝兰走过去,蹲在它身旁。

“对不起。”她说,“我把你朝她扔过去,真对不起。可只有这个办法才能分她的心,让咱们逃出来。你知道的,她一定不会说话算话。”

猫望着她,然后,它把头靠在她手上,沙拉拉的舌头着她的手指头。它喵喵叫起来。

“这么说,咱们还是好朋友?”卡萝兰说。

她在的一把坐着很不舒服的扶手椅上坐下,猫跳上她的膝盖,舒舒服服坐好。

描着花的窗户透进来一束光。外面是白天,真正的快傍晚的白天,不是白蒙蒙的雾。天蓝得像知更鸟的蛋,卡萝兰能看见树,树那边是小山,映在紫色的晚霞里。天空从来没有这么“天空”,世界也从来没有这么“世界”。

卡萝兰望着窗外的山榉,望着它的树叶,望着它被光照得斑斑驳驳的树干。然后,她低下头,望着膝盖上的猫。明亮的光照在猫头上,它的每一根都亮晶晶的,每一根白色的猫子都被染成了金色。真美呀。她想,从来没有什么比现在更美。

正欣赏着美景呢,卡萝兰不知不觉,身体一歪,像猫一样缩在那把让人不舒服的椅子里,睡熟了,一个梦都没做。

第十二章

轻轻摇着她,把她摇醒了。

“卡萝兰?”她说,“亲的,怎么上这儿睡来了?再说,没什么大事,平常别上这儿玩。我们到处找你,整幢宅子都找遍了。”

卡萝兰伸了个懒腰,眨着眼睛。“对不起,”她说,“我一下子就睡着了。”

“瞧得出来。”说,“那只猫是哪儿来的?我进来的时候,它就在门口等着。我一开门它就跑出去了,快得像子弹。”

“可能它有急事吧。”卡萝兰说。说完,她紧紧抱着,抱得紧极了,连她自己的胳膊都疼起来。

也搂了搂她。

“十五分钟以后吃晚饭。”说,“别忘了饭前洗手。瞧瞧你的睡裤,屁股后头多脏。你可怜的膝盖又是怎么回事?”

“我绊了一跤。”卡萝兰说。她走进浴室,洗了手,把凝着血块的膝盖也洗干净,在划伤擦破的地方涂上油膏。

她走进她的卧室——真正的自己的卧室。她双手插进睡袍口袋,掏出三颗大理石弹子、一块上面有个洞眼的石头,还有一个里面空空的雪花球。

她摇摇雪花球,里面那个空空的世界里马上飘起亮晶晶的小雪花。她放下雪花球,看着雪花飘呀飘,飘过原来那两个小人待的地方。卡萝兰从她的玩具盒子里取出一根线,系好那把黑钥匙,打了个结,挂在脖子上。

“好啦。”她换了身衣服,把钥匙藏在T恤下面。

贴着皮肤,冰凉。她又把石头放进口袋。

卡萝兰从过道走进爸爸的书房。他背冲着她,但她一看背影就知道,等他转过身来的时候,脸上一定是爸爸那双和气的灰色眼睛。她蹑手蹑脚溜过去,在爸爸正在谢项的后脑上亲了一下。

“好吗,卡萝兰?”他说。说完才扭过头,笑着说,“亲这一下是为什么?”

“不为什么。”卡萝兰说,“就是有时候有点想你,就这个。”

“哦,好吧。”他说。他让电脑进入休眠状态,站起来。接着,也没有什么原因,他把卡萝兰抱起来。

爸爸已经好久没这么做过了。他告诉过卡萝兰,她已经是个大孩子了,不该老要人抱着走。

这会儿,他抱着卡萝兰,走进厨房。这天晚上的晚饭是披萨。是爸爸做的。爸爸做的披萨不是太厚、半生不熟,就是薄薄的、烤煳了。这一次,他还在上头洒绿椒粉,放上小肉丸子,甚至还放了不少凤梨块儿。可是,卡萝兰还是把切给她的一大片披萨全部吃完了。嗯,基本上全部吃完了,只剩下凤梨块儿。

好像没过一会儿,上睡觉的时间就到了。

卡萝兰还是把钥匙挂在脖子上,但把那些灰色弹子塞在枕头下面。那天晚上,上睡觉以后,卡萝兰做了一个梦。

草地上铺着一块白色亚麻布,上面放着好多碗,碗里满满地盛着好吃的。有沙拉和三明治,硬壳果和水果,一壶又一壶柠檬汽水、水、稠稠的巧克力牛。卡萝兰坐在餐布一边,其他三边坐着另外三个小孩。他们穿的衣服怪极了。最小的一个是个男孩,坐在卡萝兰左边。他穿着红色天鹅绒齐膝短裤,一件镶褶边的衬衣。他脸上脏兮兮的,盘子里高高地堆着烤土豆,居然还有一整条冷鲑鱼,是烤出来的。

“野餐之美,莫过于此了,女士。”他对她说。

“对,”卡萝兰说,“说得对。就是不知道是谁安排的。”

“这个,今日欢聚,皆应归功于你,女士。”坐在卡萝兰对面的高个子女孩说。她穿着一件褐色裙子,卡萝兰实在说不清样式。头上还戴着一顶兜帽,在下巴底下系好,“感激之情,难以言表。”她在吃果酱面包片。用一把很大的刀子,从烤得黄黄的大面包上灵巧地切下一片,再用木勺舀出一勺紫色果酱。

她嘴巴四周沾满了果酱。

“此言极是。数百年来,惟这一顿可称至善至美。”卡萝兰右手的女孩说。她长得很白净,穿一件像蛛网一样薄的丝裙,金色头发上扎着一根亮闪闪的银带。卡萝兰百分之百地肯定,这女孩背后长着两只翅膀。淡淡的银色,不是鸟翅膀,很像蝴蝶翅膀。她冲卡萝兰笑着,好像很久很久没有笑过,已经快忘了应该怎么笑。卡萝兰觉得自己一下子喜欢上了这女孩。和平时做梦一样,不知怎么的,野餐一下子就完了。大家在草地上玩,跑来跑去,喊着,闹着,扔一个亮晶晶的球。

这时,卡萝兰明白了,这是一个梦,因为没有谁累,也没有谁喘不上气。她连汗都没出。大家笑啊,跑啊。那个游戏有点像官兵抓强盗,又有点像扔手帕,反正就是跑来跑去,玩得高兴极了。

三个人在地上跑。那个白净女孩扑打着翅膀,飞在他们头顶上一点儿,不时一个猛子扎下来抢球,再飞上天,把球传给别的孩子。

然后,没说一句话,游戏就这么结束了。大家回到餐布旁。午餐的碗碟已经收走了,只有四个碗等着他们。三碗冰激凌,一碗堆得高高的金银花。他们吃起来,胃口好极了。

“谢谢你们来参加我办的野餐,”卡萝兰说,“不过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办的。”

“不胜荣幸之至,卡萝兰·琼斯。”长翅膀的女孩一边说,一边小口吃着金银花,“再造之恩,不敢言谢。绵薄之礼,不成敬意。”

“说得是。”穿红色天鹅绒短裤、脸上脏兮兮的男孩说。他伸出手,握住卡萝兰的手。他的手现在不凉了,暖乎乎的。

“深恩厚意,我等铭记在心。”高个子女孩说。

这会儿,她嘴唇周围沾了一圈儿巧克力冰激凌。

“我真高兴,这件事总算完了。”卡萝兰说。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想像,其他三个孩子脸上忽然蒙上了一层影。

长翅膀的女孩头上那根发带亮得像星星,她把手放在卡萝兰手背上。“对我三人,此事已了。”她说,“这里是我等的驿站,不久便将从此地前往乐土。对你却不然。此后的事,唉,本来,天机不可泄露……”她不说话了。

“下面的话呢,你下面肯定还有一个‘可是’,对不对?”卡萝兰说,“我听得出来,它就躲在你的话后面,像躲在雨云里一样。”

站在她左手的男孩本来想鼓起勇气笑一笑,可下嘴唇却哆嗦起来。他用牙齿咬住嘴唇,什么都没说。

戴兜帽的女孩不安地扭动着,说:“是的,女士。”

“可我已经把你们三个救出来了。”卡萝兰说,“我把爸爸救出来了,那扇门也关上了。我亲手锁上的。还有什么我没做的?”

男孩紧紧捏了捏卡萝兰的手。她想起来了,当时,他还只是黑暗中一段冷冷的记忆的时候,是她握住他的手,是她安慰他。

“嗯,你们能给我一点提示吗?”卡萝兰说,“你们总可以多少给我透露一点点吧?”

“那恶妇以其右手为誓,”高个子女孩说,“但后来,她却破了誓。”

“我的家庭女教师时常说起,”男孩说,“天将降重任,必先权衡,不使负担过重,致人无力承担。”说完,他耸耸肩,好像自己都不知道这话到底对不对。

“祝你幸运长在。”长翅膀的女孩说,“智慧与勇气常伴左右。视君之作为,三者俱在,决无匮乏。故必能逢凶化吉。”

“那恶妇恨你入骨。”男孩脱口而出,“此人从未失手。万勿懈怠,须得小心在意,鼓余勇,以智计为辅,方可保平安。”

“可是,这不公平。”在梦中,卡萝兰生气地叫起来,“太不公平了。这件事应该已经完了。”

脸上脏兮兮的男孩站起来,紧紧抱了抱卡萝兰。

“你还活着,”他悄声说,“仍将活下去。振作些。”

在梦里,卡萝兰看见太落山了,星星在变黑的天空中闪闪烁烁。卡萝兰在草地上站起来,望着三个孩子(两个走,一个飞)在被月光染成银色的草地上渐渐远去。

三人来到一条小溪边的一座木桥旁。他们停下来,转过身,向她挥手。卡萝兰也向他们挥手。

然后就是一片黑暗。

天蒙蒙亮时,卡萝兰醒了。她觉得听到什么动静,又说不清到底是什么。她等着。

卧室门外,有东西窸窣作响。她想,会不会是老鼠。

门吱吱嘎嘎响起来。卡萝兰爬下

“走开。”卡萝兰大声说,“走开,不然你会后悔的。”

外面的声音一顿,然后,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慌慌张张从过道逃走了。它的脚步声乱糟糟的,很奇怪(如果真是脚步声的话)。

卡萝兰心想,可能是一只多长了一条腿的老鼠……

“这件事还没完。”她告诉自己。她打开卧室门。灰蒙蒙的黎明天光照在过道里。

整条过道里,什么都没有。

她走出门,瞧了一眼过道另一头挂着的镜子。镜子里只有她自己的脸向外张望,那张脸看上去既瞌睡、又紧张。爸爸房间里传出让人安心的轻轻的鼾声,他们的门关着。过道里所有门都是关着的。不管那个窸窸窣窣的东西是什么,它一定在别的地方。

卡萝兰打开大门,看看灰色的天空。她不知道太什么时候才会出来,也不知道那个梦究竟是不是真的(在她心里,她知道是真的)。

过道沙发底下有东西,刚才她还以为那是沙发的影子。现在,那个影子从沙发下钻出来。沙沙沙,几条惨白色的长腿一阵乱爬,拼命朝大门逃去。

卡萝兰的嘴惊恐地张得老大。她吓得一跳,生怕那个咔嗒咔嗒从身旁窜过去的东西碰到自己。

它逃出大门,像只螃蟹,几条咔嗒咔嗒响的腿乱爬乱挠。她知道这是什么,也知道它在找什么。

过去几天里,她见过它好多次,抓、掐,听话地把蟑螂扔进另一个嘴里。五条腿,红指甲,颜色像骨头。它是另一个的右手。它想要那把黑钥匙。

第十三章

卡萝兰的爸爸好像一点儿也想不起他们被关在雪花球里的事了。至少,他们一句话都没提起。卡萝兰也没提过。

有时候,她心想:不知他们会不会注意到,他们在这个真实世界的日子少了两天。卡萝兰最后得出了结论:他们没注意到。有些人做什么都有记录,每天、每小时,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还有些人不是这样。卡萝兰的爸爸显然是第二种人。回自己房间睡觉的头一晚,卡萝兰把那些大理石弹子压在枕头底下。看见另一个的手以后,虽然已经没多少时间再睡一觉了,她还是重新上,脑袋枕在那个枕头上。一枕上去,枕头下面一阵咯吱咯吱响。她坐起来,掀起枕头。下面是弹子的碎片,像春天的时候,树下常常能发现的鸟蛋蛋壳。小鸟孵化出来以后剩下的空蛋壳。

以前在弹子里的东西已经走了。卡萝兰想起那三个在月光下向她招手再见的小孩,就在他们跨过那道银色小溪之前。

她小心地把这些碎片收拾起来,放在一只蓝色小盒子里。盒子是以前送给她的,里面装着一只手镯。手镯早就不见了,但盒子还在。斯平克小姐和福斯波尔小姐从斯平克小姐的侄女那儿回来了。卡萝兰去她们的套间喝茶。今天是星期一。到星期三,卡萝兰就要回学校了:新学年马上要来了。福斯波尔小姐一定要用卡萝兰的茶叶替她算命。

“哎,好像已经差不多装舱满载,马上就能启航了。”福斯波尔小姐说。

“什么?”卡萝兰说。

“一切都平安无事了。”福斯波尔小姐说,“嗯,差不多一切都平安无事了。可是这一个,我说不准究竟是什么。”她指着沾在茶杯内壁的一小簇茶叶,说。

斯平克小姐嘘了一声,伸手拿过茶杯。“得了吧,米里亚姆。拿来让我瞧瞧……”厚厚的眼镜片后面的眼睛一阵眨巴。“哟,哎呀,我也瞧不出来这是什么意思。看样子,有点像一只手。”

卡萝兰也凑过去看。那一小簇茶叶的样子还真的有点像一只手,正伸出来够什么东西。

小猎犬哈米什躲在福斯波尔小姐的椅子背后,说什么都不肯出来。

“我猜它跟什么东西打了一架。”斯平克小姐说,“可怜的家伙,身上被划了好深一道伤口。下午我们要带它去看兽医。真想知道是谁干的。”

卡萝兰心想,一定得想个办法,做点什么。假期最后一周的天气好极了。好像夏天觉得最近的天气太糟,想最后对人们做点补偿,于是给大家带来了最明亮、最漂亮的好日子。

楼上的疯老头儿看见卡萝兰从斯平克小姐和福斯波尔小姐的套房里出来,从上面喊她。“哎!喂!你!卡罗琳!”他把脑袋探出栏杆,喊着。

“我叫卡萝兰。”她说,“老鼠们都好吗?”

“有东西把它们吓坏了。”老头儿一边说,一边搔着子,“我看,宅子里准有一只黄鼠狼。附近有东西,夜里我听见了。要是在乡下,我们会设个陷阱,里面再放点肉或者汉堡包什么的,等那东西过来吃——砰!抓住了,再也别想来烦咱们。老鼠们真的吓坏了,都不肯碰它们的小乐器了。”

“我觉得那东西要的不是肉。”卡萝兰说。她抬手摸着挂在脖子上的钥匙,然后进屋了。

她洗了个澡。洗澡的时候一直挂着那把钥匙。无论干什么,她都不会摘下来。

她上以后,听见有东西在卧室窗户外面挠。卡萝兰都快睡着了,可她还是悄悄下,拉开窗帘。

外面是一只长着红指甲的白手,从窗台一下子蹦到排水管上,不见了。窗户外面的玻璃上留下几条很深的印子。

那天晚上,卡萝兰睡得很不好。时不时醒过来,琢磨着,盘算着,然后接着睡。她说不清自己什么时候才不琢磨了,开始睡觉。就是睡着的时候,她的一只耳朵还在警惕地听着,听门外、窗户外有没有抓挠声。

到早上,卡萝兰对说:“我今天想跟我的玩具娃娃出去野餐。我可以借一张单吗?旧的都行,你不要了的。我想用它当桌布。”

“不知道咱们有没有旧单。”说。她拉开厨柜屉,取出餐巾和台布,翻出一块,“拿着。这一块行吗?”

这是一块折起来的一次纸台布,上面画着红色小花。这是几年前家里出去野餐用剩下的。

“行,太好了。”卡萝兰说。

“我还以为你不喜欢和玩具娃娃玩了呢。”琼斯太太说。

“是不喜欢。”卡萝兰承认说,“这是一种伪装手段。”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记得按时回来吃午饭。”说,“好好玩。”

卡萝兰用一个纸板盒装好玩具娃娃、玩具茶杯,还盛了一罐水。她出门了。

她沿着大路走下去,这是去商场的路,但没到商场,她翻过一道栏杆,进了一片荒地。她沿着一条旧车道走了一会儿,又从一道篱笆下面爬过去。

为了不把水弄洒,她爬了两次。

这是一条很长的、走出去又折回来的路。走了这么长一段路,卡萝兰满意了,相信她没被跟踪。

她从那个荒废的网球场后面钻出来,穿过球场,来到草长得高高的草地。

她在草丛中找到了那几块木板。木板重得吓人,像她这么大的小女孩使出吃的力气也很难搬动。但最后,她还是做到了。她没有别的办法。她哼哼着,汗水直往下淌,总算一块一块把木板挪开。

地面露出了一个深深的圆窟窿,周围砌着一圈儿砖。窟窿里传出一股潮湿、暗的气味。砖上长满绿色青苔,滑溜溜的。

她打开台布,小心地铺在井口,又在井沿每隔一英尺放一个塑料玩具茶杯。然后,她往茶杯里斟水,加大它的重量。

她把玩具娃娃在草地上放好,每个茶杯边放一个,尽力安排出玩具娃娃茶会的样子。

做完之后,她顺着来的路向回走,钻出篱笆,沿着到处是灰的车道走,绕过商店,回家了。

她抬起手,从脖子上取下那枚钥匙,摇晃着系钥匙的细绳,好像这把钥匙是件晃着好玩的东西。

她敲了敲斯平克小姐和福斯波尔小姐的房门。斯平克小姐打开门。

“你好,宝贝儿。”她说。

“我不进去了。”卡萝兰说,“我只想问问,哈米什怎么样了。”

斯平克小姐叹了口气,“兽医说,哈米什真是个勇敢的小战士。”她说,“幸好伤口还没感染。真不知道是谁干的。兽医估计是动物,可他也说不清是什么动物。波波先生说,可能是一只黄鼠狼。”

“波波先生?”

“就是住阁楼套房的那位先生,波波先生。我想,他们一家人祖祖辈辈都是表演马戏的。罗马尼亚人,或者是斯洛文尼亚人,要不就是立陶宛人。反正是那几个国家。唉,我怎么也记不住那些名字。”

卡萝兰从来没想到,楼上的疯老头儿竟然也有自个儿的名字,而且叫“波波先生”。要是她以前知道的话,她准会一有机会就叫。“波波先生”,把这种名字叫出口的机会可不多呀。

“噢,”卡萝兰对斯平克小姐说,“原来是那个波波先生。对,好了,”她声音大了点儿,“我得走了,跟我的玩具娃娃们玩去了,就在那个旧网球场背后。”

“好呀,宝贝儿。”斯平克小姐说。然后,又压低嗓门补充道,“小心那口井。在你们搬来之前住在这儿的纳瓦特先生说,他觉得,那口井足有半英里深。”

卡萝兰希望那只手没有听到最后这句话。她马上换了话题。

“您说这把钥匙?”卡萝兰大声说,“噢,只是我们屋子里找出来的旧钥匙。我要拿它过家家玩,所以才拿绳子系着,带着到处走。好了,再见了。”

“真是个好孩子。”斯平克小姐一边关门,一边自言自语。

卡萝兰慢条斯理地穿过草地,朝网球场走去,手里摇晃着那把钥匙。她有好几次觉得,草丛里好像有个像白色骨头的东西。这东西跟她保持着一段距离,大约三十英尺,远远盯着她。她想吹口哨,可怎么都吹不响,所以只好大声唱。

这首歌是从前爸爸编的,当时她还是个小娃娃哩。

这首歌好玩极了,是这样的:

啊,小女儿,小机灵,

我觉得你这人还行。

给你一碗麦片粥。

再加一碗冰激凌。

给你好多吻.

给你大拥抱。

想要夹虫子的三明治?

不行,不行!

溜溜达达走过树林时,她唱的就是这首歌。声音几乎一点儿也不发抖。

玩具娃娃茶会还在那儿。幸好今天没刮风,所以每样东西都在原来的地方,放得好好的。盛着水的茶杯把台布压得稳稳当当的,和她的计划一模一样。她轻松地吐出一口大气儿。

下面才是最难的。

“娃娃们,你们好。”她高兴地说,“喝茶时间到。”

她走近纸台布,“我把幸运钥匙带来了。”她告诉娃娃们,“有了幸运钥匙,咱们就能开一个最好的野餐会。”

说完,她尽可能小心翼翼地探过身,轻轻把钥匙向台布中央放去。她手里拎着系钥匙的绳子,轻轻悬着钥匙。她屏住呼吸。但愿那些水杯的重量能压住台布,钥匙的重量放上去时,不会压得台布掉进井里。钥匙放在纸台布中央了。卡萝兰放开绳子,后退一步。现在就看那只手的了。她朝娃娃转过身去。

“有谁想要一块樱桃果酱蛋糕吗?”她问。“杰米玛?平基?普林罗斯?”

她把一块块看不见的蛋糕盛在看不见的碟子里,给娃娃们一人一份。一面分蛋糕,一面高高兴兴地和娃娃聊天。从眼角里,她看见一个自得像骨头的东西,从一株树跳到另一株树。越来越近。她着自己别朝那个方向看。

“杰米玛!”卡萝兰说,“你真是个坏女孩!你把蛋糕掉地上去了!这下怎么办?我只好到那边去拿一块新的!”

说完,她走到茶会圈子另一面,离那只手远一点,假装收拾落到地上的蛋糕,给杰米玛拿一块新的。

窸窸窣窣,咔嗒咔嗒,它来了。那只手伸直指尖,踮得高高的,抓抓爬爬跑过草丛,跳上一个树桩。它在那儿站了一会儿,像一只观察动静的大螃蟹。然后,它狂喜地一跳,指甲噼叭一声响,跳到纸台布中央。

卡萝兰觉得时间停下来不动了。几根苍白的手指合拢了,紧紧抓住黑钥匙……

就在这时,手的重量,加上它跳下来的冲力,玩具茶杯终于吃不住了,飞了起来。纸台布、钥匙,还有另一个的右手,翻翻滚滚,掉进黑洞的井里。

卡萝兰屏住呼吸,慢慢数了四十下。数过四十以后,她才听见下面好深好深的地方传来闷声闷气的噗通一声。

从前有人告诉她,如果从井底向天上看,哪怕外面是大白天,你看到的也是一片夜晚的天空,还有星星。

卡萝兰心想,不知那只手现在能不能看见星星。她把那几块沉重的木板拖过来,压在井口上,尽力盖好。她可不想再有什么别的东西掉下去,也不想有任何东西从井里爬上来。

做完以后,她收拾起玩具娃娃和茶杯,放进那只搬它们过来时用的纸板盒里。

正装东西,眼角忽然瞥见什么东西。她猛地直起身,发现那只猫大摇大摆朝她走来,尾巴翘得高高的,尾巴尖弯过来,像个问号。

自从逃出另一个的世界,这几天里,她头一次看见这只猫。

猫走到她身边,一纵身,跳上盖着井口的木板。

然后,慢慢地,它朝她眨了一下眼睛。

它跳进她面前的草丛,打了个滚,肚皮朝上,兴奋地挥舞着爪子。

卡萝兰挠着它肚皮上的软,猫心满意足地喵喵叫。

玩够了以后,它翻身站起来,朝网球场走去,像正午光下的一小片黑夜。

卡萝兰回到宅子。

波波先生在外面的车道上等她。他在她肩膀上拍了一下。“老鼠们告诉我,一切都平安无事了。”他说,“它们说,你救了我们大家,卡罗琳。”

“我叫卡萝兰,波波先生,”卡萝兰说,“不叫卡罗琳。卡萝兰。”

“卡萝兰。”波波先生重复了一遍,神态很庄重,还有点惊奇,“很好,卡萝兰。老鼠们要我记得告诉你,只要它们准备好了,可以公演了,你一定要上楼来,当第一个观众,看它们表演。它们会表演‘嘟哒哒,嘟哒哒’,还有‘滴哒哒,滴哒哒’,还要跳舞呢。它们会的节目可多了。它们就是这么说的。”

“我一定来看,”卡萝兰说,“它们一准备好,我就上来看。”

她敲了敲斯平克小姐和福斯波尔小姐的房门。斯平克小姐让她进了屋。

卡萝兰走进起居室,放下玩具盒子。她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上面有洞眼的石头。“还给你们,”她说,“我用不着了。非常谢谢你们。我想,它救了我的命,还救了其他好多人。”她紧紧抱了抱两位老太太。

斯平克小姐太胖,她的胳膊几乎抱不过来。福斯波尔小姐身上有一股生大蒜味儿,她刚才在切大蒜。卡萝兰拿起盒子,走了。

“真是个好孩子。”斯平克小姐说。自从她离开舞台,从来没有人像这样拥抱过她。

那天夜里,卡萝兰躺在上,洗了澡,刷了牙。她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

天气很热。现在那只手不在了,所以卧室窗户大开着。她一定要爸爸别把窗帘全拉上。她的校服整整齐齐放在边椅子上,她醒来以后好穿上。过去,开学第一天的前一个晚上,卡萝兰总是有点紧张,有点害怕。但现在,她知道,学校里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吓倒她的了。她觉得隐隐约约听到夜色中传来美妙的音乐声,只有最小最小的银制长号、喇叭和巴松管才能吹出这种音乐。短笛和长笛也一定非常非常小,只有白老鼠粉红色的小爪子才能按住这些乐器的乐键。

卡萝兰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梦里,和两个女孩一个男孩坐在草地上一株大橡树下。她笑了。

当第一批星星出现在天空的时候,卡萝兰慢慢睡着了。

楼上的老鼠马戏奏出的音乐在暖的夜气中飘荡,告诉这个世界:夏天快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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