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比-沃伦直到夜里一点钟还未睡觉,她躺在一床一上读马里安-克劳福德①的一本非常沉闷的写罗马的小说,接着她下一床一来到窗口,俯瞰下面的街道。在旅馆对面,有两个警察,裹一着斗篷,戴着杂色帽子,模样很古怪。他们不停地走来走去,在夜色下犹如两面飘动的帆。看着他们,她想起午餐时那个盯着她的卫队军官。他因在他矮小的种族里长得高而颇为自负,然而除了个头高,并无其他可称道之处。要是他走过来对她说,“我们出去走走,你和我。”她会回答他,“为什么不呢?”至少此刻她有这样的想法,困为她仍然对环境不熟,对这座城市有些隔膜——
①克劳福德(1854-1909),美国小说家,所写一浪一漫娱乐一性一小说多以意大利为背景。
她的思绪慢慢从那个卫队军官回到那两个警察,再转到迪克身上——她上一床一,熄了灯。
将近四点,她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来了——什么事?”
“我是看门的,夫人。”
她披上晨衣,睡眼惺松地站在他面前。
“你的朋友戴弗出事了。他冒犯了警察,被他们送进了监狱。他让出租车司机来送信。司机说他答应给人家两百里拉。”他谨慎地停顿了一下,想得到认可。“司机说戴弗先生闹了大乱子,他和警察打了一架,伤得可不轻。”
“我马上下去。”
她穿衣服时心怦怦直跳。十分钟后,她走出电梯来到黑乎乎的门厅。送信的司机已经走了,看门人叫来一辆出租车,把监狱的地址告诉了司机。他们驱车向前驶去,这时窗外夜色渐褪,而巴比的神经几乎没有苏醒过来。她迷迷糊糊弄不清现在是夜里还是白天。她开始和白天赛跑,有时汽车驶在宽阔的大街上,她就占上风,然而,每当疾驶的汽车略微停顿一下,风便一阵阵急急拂过,慢慢移动的日光又前进了一截。汽车经过一处哗哗作响的喷泉,水在一大片一陰一影里飞一溅开来。汽车又折进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巷,两边的建筑也跟着或凹进或凸出具有了不同的形状。汽车在碎石路上颠簸着,发出喀嚓喀嚓的声音;最后汽车猛地停下来,那儿有两座岗亭,亮着灯光,后边是一道幽暗潮一湿的墙。突然从一条拱道的呈紫色的黑暗里传来迪克的大叫大嚷的声音。
“这儿有英国人吗?这儿有美国人吗?有英国人吗?有——哦,天那!你们这些肮脏的意大利人!”
他的喊声低沉下去,她又听到打门的砰砰声。随后又响起了迪克的声音。
“这儿有美国人吗?这儿有英国人吗?”
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她穿过拱道来到一个院子。她一时有些不辨方向,随即看到有一间狭小的禁闭室。两个卫兵惊骇地站直了身一子,但巴比一阵风似的从他们身边经过,来到了禁闭室的门口。
“迪克!”她叫道,“出了什么事?”
“他们把我的眼睛弄瞎了,”他嚷道,“他们给我戴上手铐,他们殴打我,这些该死的——这些——”
巴比怒气冲冲地大步走到两个卫兵跟前。
“你们对他干了些什么?”她愤愤地责问道。见她发这么大的火,那两个卫兵都有些发怵。
“我们听不懂英语①。”——
①原文为意大利文。
她用法语把他们臭骂了一顿,她尽情地发泄着她的愤怒。那两个卫兵被骂了个狗血喷头,恨不得能捂住他们的耳朵。“快想个办法!快想个办法!”
“没有命令,我们无能无力。”
“哼!岂有此理!”
巴比再次对他们严词责问,那两个卫兵面面相觑,一脸的无奈,似乎也意识到事情完全搞错了。巴比来到四室,靠在门上,身一子几乎贴住了门,似乎这样可以使迪克感受到她的到来和她的力量。她叫道,“我要到大使馆去,我就回来。”她最后朝卫兵们狠狠地瞪了一眼,疾步出去了。
她坐车来到美国大使馆,按出租车司机的要求付了车费。天还黑着,她跑上台阶,掀了门铃。她揿了三次门铃,这才有个睡眼朦胧的英国门房来给她开门。
“我要见人,”她说,“随便哪一个——不过要快。”
“人都在睡觉,夫人,大使馆九点才开门。”
她根本不顾他对时间的说明。
“这事很重要——有一个美国人遭到了毒打,他被关进了意大利监狱。”
“人都在睡觉。九点——”
“我等不及。他们把他的眼睛都打瞎了——我的妹夫,他们不放他出来。我必须跟什么人谈谈——你难道听不懂吗?你装糊涂吗?你呆呆地站在那儿难道是白痴吗?”
“我无能为力,夫人。”
“你去把人叫醒。”她揪住他的肩膀,用力晃了一下,“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要是你不去把人叫醒,你可要倒霉——”
“请你别碰我,夫人。”
从门房身后的上方位置传来一个懒洋洋的格罗顿①人的声音——
①美国一地名。
“谁在那里?”
门房松了口气,他口答道:
“这里有位女士,她推了我一把。”他说话时朝后退了几步,而巴比乘机走到门厅。在楼上面,站着一位年轻男子,显然刚被吵醒。他身上裹一着一件绣花的白色波斯睡袍。他脸上有一种难看的、不自然的粉一红色,颜色鲜丽但给人冷如冰霜的感觉。他嘴上像是系了个什么东西。当他看见巴比,忙将头缩回到暗影里去了。
“是谁呀?”他又问了一句。
巴比告诉他她是谁,还急急地要上楼去。她说明了她的来意,这时她看清了他系在嘴上的玩艺实际上是护须带,而他的脸上敷了一层粉一红色的冷霜,但她所说的事对他来说似乎是一场梦魇。她激动地说,当务之急是要他同她一起马上去监狱,把迪克弄出来。
“这事可不妙。”他说。
“是不妙!”她附和道,“不是吗?”
“这事要和警察局打一交一道。”他的话里流露出一种轻侮的意味,“不到九点,恐怕什么也做不了。”
“等到九点,”她惊骇地重复了一句,“但是你能够做些什么的,肯定能!你可以跟我一起去监狱,让他们别再伤害他。”
“得不到许可,我们不能那么做。领事馆管这些事。领事馆九点办公。”
他的脸由于敷着带子而看不出表情来,但巴比十分恼火,
“我不能等到九点。我的妹夫说,他们打瞎了他的眼睛——他伤得不轻!我必须到他那儿去。我得找个区生;”她再也控制不住,边说边气恼地哭了起来。她想他对她的话无动于衷,但对她激动的情绪也许会有所反应,“你一定要采取措施。你有责任保护遇到麻烦的美国公民。”
但他是东海岸人,冷漠无情。他见她不理解他的难处,就平静地摇了摇头,将身上的波斯睡袍裹紧些,后退了几步。
“给这位夫人写一下领事馆的地址,”他对门房说,“再查一下科拉佐医生的住址和电话号码,也写下来。”他转向巴比,摆出一副基督生气的表情,“我尊敬的女士,大使馆代表美国政一府处理同意大利政一府之间的事务。这同保护公民无关,除非有国务院的特别指示。你的妹夫触犯了这个国家的法律,被送人监狱,这就如同一个意大利人被送进纽约监狱一样。能放他出来的只有意大利法庭。要是你的妹夫打官司,你可以到领事馆去得到帮助和忠告。领事馆保护美国公民的正当权利。领事馆要到九点才办公。即使是我的兄弟,我也无法——”
“你能给领事馆打个电话吗?”她插一进来说。
“我们不便干涉领事馆的事务。领事九点到那儿——”
“你能告诉我他的住址吗?”
他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他的门房将手里的纸递给了她。
“现在我要请你原谅了。”
他把她带到门口,紫一红一色的晨曦一下子照到他面具般的脸上,照到他用来护须的亚麻袋子上。这时,巴比孤身一人站在大使馆门前的台阶上。她在大使馆总共才呆了十多分钟。
街道上空空荡荡,只有一位老汉在用一根装有尖针的棍子捡烟头。巴比叫了辆出租车去领事馆,但那里没有人,除了三个老妇人在擦洗楼梯。她无法使她们明白她想知道领事的住址——她突然一阵焦虑,便冲出门去,让司机送他去监狱,但她不知道监狱在哪儿,然而借助“朝前、朝右、朝左”这几个意大利词,她设法让司机把车开到了离监狱很近的地方。她下了车,在那些迷宫似的眼熟的小巷里摸索,但是周围的建筑和小巷都很相像。她穿过一条小巷子,来到西班牙广场,那儿有一家美国捷运公司。当她见到招牌上的“美国”两字,一精一神为之一振。灯光从公司的窗口透出来,她赶紧跑过广场,推了推门,但门锁着。她听见里面的钟正敲响七点。这时,她想起了科利斯-克莱。
她还记得他下榻的旅馆的名字,那是在埃克塞斯饭店对面的一幢铺满红色长一毛一地毯的闷人的别墅。值班的一位女士不愿帮巴比的忙——因为她无权去打搅克莱先生,也拒绝让沃伦小一姐单身一人上楼去他的房间。最后她确信这并不是一桩风一流事,才陪她上去。
科利斯赤条条地躺在一床一上。他记得上一床一时是穿了衣服的,醒来后片刻他才发现自己竟然一丝不挂。他极为难堪地连声赔不是。他抓起衣服去了浴一室。他一边急急忙忙地穿戴起来,一边喃喃自语,“哎呀,她肯定都瞧见了。”打了几个电话,他和巴比打听到了那家监狱的地址,忙驱车前去。
囚室的门开着,迪克歪坐在室内的一把椅子上。卫兵已洗去了他脸上的一些血污,刷过他的衣服,并把他的帽子给他戴好了。巴比站在门口直发一抖。
“克莱先生会陪你的,”她说,“我要去见领事,再请个医生。”
“好吧。”
“就一会儿。”
“好吧。”
“我就回来。”
她驱车去领事馆,这已是八点过后了。人们让她在接待室坐着。快九点时,领事进来,巴比这时极为疲惫虚弱,但她情绪激动地将事情诉说了一遍。领事显得很不安,他警告她别在陌生的城市里打架斗殴,但他更在意她应在外边等着——她从他那富于阅历的眼光中失望地发现,遇到这桩倒霉事,他是不可能尽力而为的。她一边等候他的答复,一边打电话给迪克叫了一位医生。接待室还有其他人,有几个被叫到领事的办公室里去。半小时后,她乘有人进去的机会,硬是从秘书身边挤进了办公室。
“太不像话了!一个美国人被人打个半死,还给关进了监狱,而你不采取措施去帮助他。”
“稍等,夫人——”
“我等得够久了。你得马上去监狱把他弄出来!”
“夫人——”
“我们在美国也算得上是有身份的人——”她说着说着语气越加强硬起来。“要不是怕闹出丑闻来,我们能——我倒要瞧瞧报上是如何报道你对这事件的不关痛痒的态度的。要是我的妹夫是个英国人,他早就被释放了,但是,你更在意警察局会怎么想,恰恰不相信现在你所听到的。”
“夫人——”
“你戴上帽子,马上跟我走。”
听到她提到他的帽子,领事倒有些惊惶。他连忙擦擦眼镜,翻翻材料,但这不管用。这位美国女子怒气冲冲地站在他面前,这种肆无忌惮、不可理喻的脾一性一曾折断过一个民族的道德脊梁,把一片大一陆造就成一个幼儿园。这种脾一性一他可受不了。他按铃叫来了副领事——巴比的目的达到了。
迪克坐在国室里,一陽一光穿过窗户照在他身上。科利斯和两个同他在一起的卫兵都在等待着什么事情的发生。通过一只睁不太开的眼睛,迪克能看见那两个卫兵,他们是托斯卡纳①地方的农家子弟,上嘴唇短小。他发现很难把他们同昨晚的残暴行为联系起来。他叫一个卫兵去给他端杯啤酒来——
①意大利一地名。
迪克喝了啤酒觉得头晕晕的。偶尔想起昨晚的遭遇心中就涌起一丝无奈的苦涩。科利斯认定那个英国姑一娘一同这场灾难有关,但迪克心中有数,争吵发生时,她早已不见了。科利斯仍为早上的事情耿耿于怀,沃伦小一姐看到他光着身一子在一床一上。
迪克的愤怒稍稍平息了些,他甚至产生了不追究刑事责任的强烈愿望。他遭遇的事情如此可怕,无论发生什么都无济于事,除非把它带人坟墓,然而这不可能,因此他感到绝望。从此以后,他是另一个人了,在这种陌生的状态里,他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不知道他的这个新的自我会是个什么样子。这件事具有一种非人为的特征,似乎是上帝的一种行为。没有一个成年的雅利安人能从屈辱中获益。当他决定采取宽恕的态度时,这件事就成了他生命中的一部分。他接受了这曾使他蒙受耻辱的行为——发生了这样的事,能有这样一种结局,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当科利斯说及因果报应,迪克摇摇头沉默不语。一个警察上尉,制一服笔挺,皮靴锃亮,很神气地走了进来。卫兵立马站直了身一子,也引起室内另外三个人的注意。他看到那只空酒瓶,便把他的手下臭骂了一顿。他一精一神抖擞,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酒瓶子扔出了四室。迪克看看科利斯,大笑起来。
副领事,一个劳累过度,名叫斯旺森的年轻人到了,他们就动身去法庭。科利斯和斯旺森走在迪克的两边,那两个卫兵紧跟在后面。上午的天空黄澄澄雾蒙蒙的,大街小巷人来车往。迪克把帽子往下压了压,加快了步子,一个劲地往前走,以致一个腿短的卫兵要小跑才能跟上,他抱怨起来,斯旺森做了调解。
“我使你丢脸了,是吧?”迪克轻快地说。
“跟意大利人打架,你会被杀死的,”斯旺森有些窘迫地回答,“这次他们也许会放过你,但要是你是一个意大利人,你会在牢里呆上几个月。就这么回事!”
“你坐过牢吗?”
斯旺森哈哈一笑。
“我喜欢他,”迪克对科利斯说,“他是个非常讨人喜欢的年轻人。他很善于对人提出忠告,不过,我敢打赌,他自己也蹲过监狱。也许有一次在牢里呆了几个星期。”
斯旺森又是哈哈一笑。
“我想你得小心点。你不知道这是些什么人。”
“哦,我知道他们是谁,”迪克气恼地打断了他,“他们是些该死的王八蛋。”他向卫兵们转过身去:“你们听懂了我的话吗?”
“我想在这儿跟你们分手了,”斯旺森急急地说,“我告诉过你的大一姨子,我会——我们的律师在楼上的法庭等你。你要小心。”
“再见。”迪克客气地同他握手,“非常感谢你。我相信你一定前程——”
斯旺森又是一笑,急忙走了。他脸上又摆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淡漠的神态。
现在他们来到一个院子里,四面都有露天楼梯通向上面的审判厅。当他们走过石板路时,聚集在院子里的人群一发出一片惊讶声,并且嘘声不断。迪克茫然四顾。
“怎么回事?”他惊恐地问道。
一个卫兵对那群人说了几句,声音平息下来。
他们走进审判厅。领事馆派来的一位衣着不整的律师正在同法官娓娓长谈,而迪克和科利斯在旁边等着。有个懂英语的人从窗口转过身来,对厅内的人解释刚才在迪克他们走过时引起一片嘘声的原因。原来弗拉斯卡蒂①的一个本地人强xx并杀死了一个五岁的女孩,凶犯今天上午就要带到这儿来受审——院子里的人把迪克认作了那个凶犯——
①意大利一地名。
几分钟后,律师告诉迪克他自一由了——法庭认为他已受到了足够的惩罚。
“足够的惩罚!”迪克叫了起来,“凭什么受惩罚?”
“走吧,”科利斯说,“现在你无能为力。”
“但是,我做了什么,不就是跟几个出租车司机打了一架吗?”
“他们指控你走近一个侦探,假装要跟他握手,突然袭击他——”
“这不是真的!我告诉过他我要揍他——我并不知道他就是一个侦探。”
“你还是走吧。”律师催促道。
“来吧。”科利斯挽住他的胳膊,他们下了楼梯。
“我有话说,”迪克喊道,“我要对这些人讲一讲,我是怎样一奸一污那位五岁女孩的。我也许——”
“来吧。”
巴比同一位医生在出租车里等着。迪克不想看到她,也不喜欢那个医生,他那副严厉的模样表明他是一个最不易捉摸的欧洲人,一个拉丁民族的道德家。迪克对这场飞来横祸做了简要的说明,而其他人都不愿开口。在奎里纳尔旅馆他的房间里,医生给迪克洗掉残留的血污和汗渍,把打歪了的鼻子校校正,给折了的肋骨和脱日的手指复位,给一些小伤口消消毒,还在眼睛上敷了点药。迪克向他要了几粒吗啡,因为他一精一神亢一奋,难以人眠。他服了吗啡后睡着了。医生和科利斯离开了。巴比守候着,她要等从英国护理机构叫来的一位护土。过去的一一夜多么艰难,但她倒有一种满足,因为不论迪克先前有怎样的表现,而现在她们对他拥有了一份道德上的优越,只要他对她们还有用处,这种优越就会保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