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克进门前先用帽子掸去深蓝色滑雪装上的雪花。大厅的地板上尽是二十年来鞋钉踩出的凹痕,为了举行午后茶间舞会,大厅已打扫干净。四十余位住在克希塔德①附近学校里的美国青年,随着“别带鲁鲁来”的欢乐曲子蹦蹦跳跳,或者跟着查尔斯顿舞①最初的打击乐狂喊乱叫。这儿是年轻人、冒失鬼和一浪一荡子的聚居地,而有钱人则在圣莫里茨②巴比-沃伦觉得她同戴弗夫妇在这里见面是一种自我克制的行为——
①瑞士西部城市。
②20世纪20年代流行的一种起源于美国南卡罗来纳州查尔斯顿巾黑人舞蹈的一交一谊舞,
①瑞土地名。
在陈设雅致、微微震撼的大厅的对面,迪克很快找到了姐妹俩——她们穿着滑雪衫,尼科尔是天蓝色,巴比则是红褐色,看上去真像招贴画人物,十分刺眼。那个年轻的英国人正同她们说话,但她们心不在焉,显然被那些小伙子的翩翩舞姿吸引住了。
尼科尔看见迪克过来,被雪吹打过后发一热的脸庞越发神采奕奕。
“他在哪儿?”
“他没坐上那班火车——稍晚我去接他。”迪克坐下来,晃动着搁在膝上的穿着笨重靴子的脚,“你们两个在一起看起来很引人注目。我老忘了我们是一伙的,每次看见你们,总不免要大吃一惊。”
巴比是个身材修长,面容姣好的女子,有着快到三十岁年龄的种种气象。她显然从伦敦拉了两个男子跟着她,一个刚从剑桥来,一个则是有维多利亚遗风的老古板。巴比有老处一女的一些特一性一——她不一习一惯被人触一摸,要是有人突然碰了她一下,她会惊跳起来,像接一吻和拥抱这类缠一绵的接触,会通过皮肉直接传导到她的意识的表层,她很少用她的身一体做出合适的姿态——相反,她几乎用一种老派的方式跺脚和晃头。她津津乐道朋友们因不幸而预尝到死亡的滋味——她坚持认为尼科尔的悲剧是她的命。
那位年轻些的英国人陪伴着女士们滑过平缓的山坡,并跳着跑着侵扰着她们。迪克在做弓步式回转时过于一性一急扭了脚踝,只好跟孩子们在“幼儿坡”沿着玩,或者跟旅馆的一位俄国医生一起喝克瓦斯酒。
“高兴些,迪克,”尼科尔鼓励他,“你为什么不见见这些小一妞,下午跟她们跳跳舞?”
“我同她们说些什么呢?”
她低沉而稍显刺耳的声音提高了几度,弄出一副伤感的轻薄腔,“你就说,‘小一妞,谁最可一爱一?’是了,你想说什么呢?”
“我不喜欢这些小一妞,她们闻起来有股橄榄皂和薄荷的味道。跟她们一起跳舞,我觉得我像是在推一辆童车。”
这是一个危险的话题——他意识到这一点,便小心地将视线投向远处的那些少女。
“事情真不少,”巴比说,“首先,家里来信说,那份产业,即我们叫做车站产业的,起初铁路部门只是买下了它的中心部分,现在他们全买下来了,这份产业是属于母亲的。这是一个投资的问题。”
那个英国人装作因一交一谈转向俗气的内容而不感兴趣,便向人群中一位姑一娘一走去。巴比是个多年来一直崇拜英国的美国姑一娘一,她瞪着茫然的眼睛望着他离去,随后我行我素地说下去:
“这是一大笔钱。光一项就是三十万。我可是十分关注我自己的投资,但尼科尔对证券一窍不通,我想你也不懂吧。”
“我得去车站接人了。”迪克避开了这个话题。
出了门,他呼吸着被雪花湿润了的空气,在渐渐暗下来的天空中,已看不清那纷飞的雪花了。三个孩子用某种奇怪的语言喊着当心,从他身边滑过去了。他听见他们在下一个弯道处喊叫,稍后,他还听到爬坡的雪橇的铃声从夜幕中传来。节日的车站洋溢着期盼的氛围,男孩子和女孩子在等着新来的男孩子和女孩子。火车到站时,迪克已适应了这种氛围,他在弗朗茨-格雷戈罗维斯面前装出他只是从没完没了的游乐中溜出来半个小时,但那时弗朗茨抱着某种强烈的目的,毫不理会迪克的心境。“我可以动身去苏黎世呆一天,”迪克在信上写道,“或者你设法到洛桑来。”弗朗茨设法一路到了克希塔德。
他四十岁,有健康成熟的外表,也有一套讨人喜欢的体面的处世方式,然而,他最感到自在的还是某种平稳的安定状态,在这种状态下,他可以鄙视那些他给予再教育的一精一神崩溃的富人。他的科学禀赋也许可以给他拓展更宽广的世界,但他似乎有意选择下层社会作为立足点,他择偶的行为就表明了这种选择。在旅馆,巴比-沃伦将他草草地审视了一番,没有发现任何值得敬重的特征,也没有找到特权阶层彼此认可的那种更为雅致的美德或谦恭有礼的举止,因而,她把他当作二等人物来对待。尼科尔总有点怕他。迪克喜欢他,就像喜欢朋友一样,对他毫无保留。
夜幕降临,他们坐雪橇从山上滑一到村子里,这种小雪橇所起的作用如同威尼斯的贡多拉①。他们想找一家这样的旅馆:有老式的瑞士酒吧,木头结构,有嗡嗡的回声,房间里有挂钟、啤酒桶和鹿角。一群群人坐在长条桌旁,乍看还以为是一场盛大的聚会呢。他们吃着什锦干酪——一种不易消化的威尔士干酪,还喝了加香料的热酒——
①来往于意大利威尼斯河上的小划船。
大厅里一片欢乐的气氛。那位年轻的英国人提到这一点,迪克也承认确实如此。喝了点劲头大的烈一性一酒,他周身通泰,竟然认为这世界又一次由在钢琴旁做多重唱、从黄金般的九十年代过来的白发老人,及在烟雾缭绕的大厅内的年轻人的声音和亮丽的服饰组合起来的。有一刻,他觉得他们是在望得见陆地的一条船上。所有姑一娘一的脸上也呈现出一种此时此刻会有的对种种可能一性一的天真的期待和神往。他放眼望去,想知道那个独特的姑一娘一是否在场,在他印象中,她就坐在他身后的桌子旁。过后他又忘了她,天南地北地扯了一通,尽力让同伴快活地消磨时光。
“我得跟你谈谈,”弗朗茨用英语说,“我在这儿只能呆二十四个小时。”
“我猜想你心里有事。”
“我有个计划,是个——了不起的计划。”他的手放在迪克的膝头上,“我有个计划,可以使我们俩有机会获得成功。”
“是吗?”
“迪克——有一家诊所,我们可以合伙来一经营——就是楚格湖区①的老布兰诊所。除了某些方面,这家诊所的设施都很先进。老布兰病了——他想去奥地利,在那儿寿终正寝,这可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你和我——多么好的一对!你先别开口,等我把话说完。”——
①位于苏黎世湖西边。
看到巴比眼中发亮,迪克明白她在听他们的谈话。
“我们必须联手把诊所盘下来。这不会过多地束缚你的手脚,相反,它可以给你提供一个工作基地、一个实验室、一个中心。你可以住上,这么说吧,不超过半年,当气候宜人的时候。冬天,你可以去法国或美国,利用诊所的临一床一经验给你的著述补充新的材料。”他压低了声音,“而且,为你家人的康复着想,手上有家诊所也是适宜和方便的。”迪克的表情并不鼓励这种说明,因而弗朗茨飞快地一舔一了下嘴唇改了话题。“我们可以合伙。我来出任常务经理,你做个理论家,做个出色的顾问什么的。我了解我自己——我知道我没有天赋,而你有,但就我来说,我还是被认为是一个能干的人。我完全有能力掌握最现代的诊所管理方法。有时一连几个月,我实际上是这家诊所的主管。教授说这个计划非常棒,他建议我就这么做。他说他要长久地活下去,工作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迪克在做出实际的判断前,先在脑海里做了一番想象。
“钱从哪儿来?”他问道。
弗朗茨动了动下巴,扬了扬眉一毛一,额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他的手,他的肘,他的肩膀都跟着动了一下。他绷紧了大一腿的肌肉,这样,他的裤子鼓了起来,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他的话就要脱口而出了。
“我们面临的就是这个问题!钱!”他沮丧地说,“我没有什么钱。盘下诊所需要二十万美元。革新——”他不无疑虑地回味着这个新字眼,“——步骤,你会赞同这是必要的,要花费两万美元。但这诊所是座金矿——我告诉你,我看过账目。只要投资二十万美元,我们就要把握收人——”
巴比十分好奇,于是迪克就把她拉到了谈话中。
“依你的经验,巴比,”他问道“你有没有发现,一个欧洲人急于要见一个美国人,多半是同钱的事有关吗?”
“这是怎么回事?”她不知就里地问道。
“这位年轻的无薪大学教师①认为,他和我应该开创一项大事业尽力将那些神经崩溃的美国人吸引到这儿来。”——
①指日尔曼语国家中报酬直接来自学生学费的大学教师。
弗朗茨不无忧虑地盯着巴比,这时迪克又接着往下说:
“但我们是谁,弗朗茨?你倒是大名鼎鼎,我也写过两本教材。这就对人们有足够的吸引力了吗?我也没有那么多钱——就是十分之一我也弄不到。”弗朗茨苦笑了一下,“老实说,我没有钱。尼科尔和巴比例限克罗伊斯①一样富有,但我至今没有动用过她们的钱。”——
①克罗伊斯(?一546),吕底亚末代国王,敛财成巨富。
此刻,他们都在听这场谈话了——迪克心想,那个坐在后边桌子旁的女孩是否也在听呢。这个想法吸引了他。他决定让巴比为他说话,就像人们经常让女子去高声谈论那些她们并不做主的事情。巴比一下子成了她的祖父,冷漠,老成持重。
“我认为你应该考虑这一建议,迪克。我不明白格雷戈里医生在说什么——但在我看来——”
他后边的那个女孩身一子向前没人一个烟雾的圆圈中,她正在地板上捡什么东西。他瞥见了坐在桌子对面的尼科尔的脸——她的美丽,她那种暂时的安适姿态激起了他的怜一爱一之情,唤一起了他要保护她的决心。
“考虑一下吧,迪克,”弗朗茨激动地催促道,“你要撰写有关一精一神病学的书,就应该有实际的临一床一经验。荣格写书,布洛伊勒①写书,弗洛伊德写书,福雷尔②写书,阿德勒③写书——他们也保持同一精一神病患者的接触。”——
①布洛伊勒(1857一1939),瑞士著名心理学家。
②福雷尔(1848——1931),瑞士一精一神病学家。
③阿德勒(1870-1937),奥地利一精一神病学家。
“迪克有我呢,”尼科尔笑着说,“我常想,即使对一个男子来说,也足以被认为是一精一神病了。”
“那是两码事。”弗朗茨谨慎地说。
巴比在想,要是尼科尔住在一家诊所的附近,那她对尼科尔就可以放心了。
“我们必须仔细全面地考虑一下。”她说。
虽然对她的自以为是感到好笑,但迪克不想加以鼓励。
“这事跟我有关,巴比,”他一温一和地说,“你是否好心好意地要给我买一家诊所?”
意识到她在多管闲事,巴比忙不迭地朝后退。
“当然,这完全是你的事。”
“像这样重大的事情要过几个星期才能做出决定。我奇怪我是多么喜一爱一尼科尔的这张相片,也奇怪会住在苏黎世——”他转向弗朗茨,抢着说,“——我知道,苏黎世有煤气站、自来水和电灯——我在那儿住过三年。”
“这事我就留给你好好考虑吧,”弗朗茨说,“我有信心——”
一百双五磅重的靴子开始向门口走去,他们也加入了这沉重的脚步声中。在门外清寒的月光下,迪克看见那个女孩正把她坐的小雪橇拴在前面的一辆轻便雪橇上。人们爬上各自乘坐的雪橇,在清脆的鞭子声中,马儿撒开蹄子冲进茫茫的夜色中。有人奔过来,往雪橇上爬,雪橇上的年轻人和跑着的年轻人互相推搡,有人跌落在柔软的雪地上,随后有人气喘吁吁地跟在马后边,筋疲力尽地爬上一辆小雪橇,有的人则抱怨他们被丢弃了。两边的田野一片静谧,雪橇队经过的空间十分高旷,一望无际。荒野更加宁静,他们仿佛已好久没有这样聆听莽莽雪原上的狼嚎了。
在萨能①,人们拥向市政一府举办的舞会,这里挤满了牧羊人、旅馆服务员、小店主、滑雪教师、导游、游客及农夫。在野外,人会产生泛神经质的原始情感,而一旦进入到一温一暖的室内,就难免会在内心响起恢复某种虽荒诞但又动人的骑士风度的呼声,这呼声如同战场上皮靴跺地的隆隆声响,也像足球鞋钉踩在更衣室水泥地上那么清脆响亮。有人在用传统的真假嗓音变换法唱歌,熟悉的曲调使迪克心里一下子没了刚置身这场景时感受到的一浪一漫情调。最初他以为这是因为他将那个女孩从他的意识中驱逐的缘故,后来,他想到这就是巴比说话的那种方式:“我们必须仔细全面地考虑一下——”这话的潜台词便是:“我们支配你,你迟早会承认这一点。硬撑独立的门面是荒谬的。”——
①瑞士地名,萨能山谷出产著名的无角短一毛一乳一用山羊。
多年来迪克一直克制着憎恶他人的情感——最初是在纽黑文上大学一年级的时候,那时他恰好要写一篇题为“大脑卫生”的科普文章。此刻,他对巴比大为恼火,同时亦极力在心里抑制这种情感,虽然也讨厌她的冷漠和那种富人的傲慢。几百年才会出现一个女中豪杰理解这样的事实:只有男子的自尊心才是最容易受到伤害的,就像一件随便丢弃的一经破损便无法修复的东西那样脆弱——虽然有人口口声声对此给予关注。戴弗医生修复另一种破壳鸡蛋的职业使他害怕破损,但是:
“太讲究礼节了。”在坐着平稳的雪橇回克希塔德的路上他说。
“噢,我觉得挺不错。”巴比说。
“不,不是的,”他执拗地对裹在一一团一不知是什么皮一毛一中的巴比说,“谦恭有礼就是承认大家都很脆弱,因此必须以礼相待。现今,人类尊敬——你不能随便把人叫做懦夫或说谎者,但要是你纵容人的情感,满足他们的虚荣,你这样做,你便不能区别他们中间什么是应当尊敬的。”
“我觉得美国人看待礼节过于严肃。”那位年长的英国人说。
“我猜也是这样,”迪克说,“我父亲信奉一种礼节,他是从那个你‘先开槍后道歉’的时代继承来的。那时人们全副武装——嘿,你们欧洲人自从十八世纪以来,就从不在日常生活中携带武器——”
“实际生活中不带,也许——”
“岂止实际生活中不带,是真的不带。”
“迪克,你总是这么彬彬有礼。”巴比好意地说。
女士们不无惊讶地注视他,她们的目光掠过穿一毛一皮大衣的人们恍如穿越动物园似的。那位年轻的英国人不理解——他是那样一种人,总是喜欢冒险出风头,仿佛觉得他在一操一纵一条船——他在去旅馆的路上,讲了一个颇为荒唐的故事,说的是他与他的好朋友之间的一场拳击赛。一小时之内,他们既互相疼一爱一,又彼此殴打,但总是有所保留。迪克觉得滑稽可笑。
“你是说,他每打你一下,你就认为他作为你的朋友更亲近了?”
“我更敬重他了。”
“这个道理我倒不懂了。你和你的好朋友为了一件小事打起来——”
“要是你不懂,我也无法解释给你听。”年轻的英国人冷冷地说——
要是我开始说出我所想的,这就是我会得到的东西,迪克在心里说道。
他不愿愚弄人,他意识到,这个故事的荒唐之处在于讲故事的人不够成熟,而叙述方法则是老练的。
他们一精一神亢一奋,随着人群走进一家烤菜餐馆,一位突尼斯籍的酒吧侍者根据音乐对位法在一操一纵灯光,溜冰场上的明月通过硕一大的窗户朝里张望,又是一番情调。灯光下,迪克发觉那个女孩一精一神委一靡一,无一精一打采——他转身欣赏起夜色来,当灯光闪着红色,烟头成了绿色和银白色,当酒吧的门打开又关上时,白色光柱扫过那些溜冰者。
“现在,告诉我,弗朗茨,”他问道,“通宵坐在这儿喝啤酒,你认为能返回去向你的病人证明你有个一性一吗?你难道不认为他们会把你看成一个饭桶?”
“我要去睡觉了。”尼科尔宣布。迪克陪伴她走向电梯的门口。
“我应该跟你走,但我必须向弗朗茨说明,我不打算做临一床一医师。”
尼科尔走进电梯。
“巴比很有头脑。”她幽幽地说。
“巴比是一个——”
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只有一阵机械的声音,迪克在心里把话说完,“——巴比是个琐碎自私的女人。”
但两天后,迪克和弗朗茨一同坐雪橇去车站,他承认他觉得这计划有可取之处。
“我们开始兜圈子了,”他承认,“生活在这个圈子里,不可避免地会有许多心理压力,尼科尔承受不了。里维埃拉的田园牧歌的夏日光景已有所变化——虽然明年仍会有一个旅游旺季。”
他们经过冒着寒气的溜冰场,那儿传来悠扬的维也纳华尔兹乐曲,有许多山区学校的旗帜在淡蓝色的天空飘扬。
“——我希望我们能把这件事干好,弗朗茨。要不是你,我是不会想做这种事的。”
“再见,克希塔德!再见,陌生的人们,冷艳的花儿,夜幕中纷飞的雪花!再见,克希塔德,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