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贝十一点从圣拉扎尔车站动身——他独自站在脏污的玻璃穹顶下面,这还是十九世纪七十年代,即水晶宫①时代的产物。他的双手现出暗灰色,只有二十四小时不休息的人才有这种颜色。他把手插一进外衣口袋,不让人看见他颤一抖的手指。他脱掉了帽子,显然只有顶上的头发朝后梳着——底下的头发倔倔地披向两边。已很难认出他就是半个月前在戈赛海滩游泳的那个艾贝了——
①1851年在伦敦举办的第一届国际博览会的展览馆,建筑规模巨大,墙面屋面覆以玻璃,故有“水晶宫”之称。
他早早地来了。他只是用眼睛左右嚼着,好像动用身一体的其他部位就会使他的神经失去控制似的。有人拎着外观新颖的行李包从他身边经过。即将上车的个子不高,皮肤黝一黑的旅客尖声喊叫着,“喂,喂,乔勒斯!”
就在他思忖是否还有时间到车站酒吧去喝一杯,并开始从口袋里摸那叠湿一漉一漉的一千法郎的钞票时,他游一移的目光落到了在楼梯口幽然出现的尼科尔身上。他注视着她——她脸板板的,但仍透露出一种神情,就像人们在找一个等候着的人,而他们自己还未被注意到一样。她皱起眉头,像是在想她的孩子似的,不是心满意足地想到他们,而像动物清点幼仔,如一只猫用爪子察看她的小猫咪一样。
她看见了艾贝,这种神情即从她脸上消失了。上午天色晦暗,只见艾贝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眼睛下面有着黑圈。他们在一张长椅上坐了下来。
“你要我来我才来的。”尼科尔辩解似的说。艾贝似乎已经忘了为什么要叫她来,尼科尔恰然地看着那些从身边走过的旅客。
“那一个将是你船上的大美人了——就是那些男人对她说再见的那个——你知道她为什么买那件衣服吗?”尼科尔越说越快。“你知道为什么除了周游世界的美人,没有其他人会去买它吗?知道了吗?不知道?你清醒点!那是一件有来历的衣服——那种特别的料子本身就是一个故事,周游世界的人孤寂难挨,都想要听听这个故事。”
她刻薄地说出了她最后一句话,她说得太快了。艾贝觉得很难从她严肃刻板的脸上看出她发了一大通议论。他试着挺一直身一子,摆出一副像是要站起身来的姿态,而实际上却坐了下来。
“那天下午你带我去参加那个可笑的舞会——你知道,是在圣热纳维埃芙①的——”他开了口——
①圣热纳维埃芙(422?一500?),巴黎的女主保圣人,传说她曾劝说巴黎居民留城固守并击退匈一奴一入侵者。
“我记得。舞会很有趣,不是吗?”
“我不觉得有趣。这次见到你也怪没劲的,我对你们两个腻透了,但这种情绪没有流露出来,因为你们甚至更讨厌我——你明白我的意思。如果我还有什么热情的话,我该去找些新朋友了。”
在她进行反驳时,他注意到她的丝绒手套一上有一层蓬松的绒一毛一。
“闹别扭真是太愚蠢了,艾贝。不管怎样,你说的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对一切事情都不抱希望。”
艾贝考虑着,同时竭力不去咳嗽或擤鼻子。
“我想我是烦透了,另外,回过头去重新开始又是一条如此漫长的路。”
一个男子常常能在女人面前扮演无助的孩子的角色,但当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无助的孩子时,他几乎再也不能这么做了。
“别再找借口了。”尼科尔干脆地说。
艾贝的心情越来越坏——他无法考虑别的什么,脑子里只有那些令人难堪的或纯属一胡一言乱语的话。尼科尔心想她最好的态度便是坐着,眼睛直视前方,两手搁在大一腿上。有一会谁也没有跟谁说话——彼此都想摆脱对方,都只是在自己眼前而对方看不到的一方天地中喘一息。他们不是一对情一人,他们并不拥有过去;他们也不是丈夫和妻子,并不拥有未来。但迄今为止,尼科尔喜欢艾贝超过其他任何人,除了迪克——而他多年来牵肠挂肚地深一爱一着她。
“我讨厌女人的世界。”他突然冒出一句。
“那你为什么不创造一个你自己的世界?”
“我也讨厌朋友。一交一朋友不过是找几个马屁一精一。”
尼科尔很想去把车站的钟拨快些,而他却问,“你同意吗?”
“我是一个女人,我的职责是将一切聚集起来。”
“我的职责是将一切拆散。”
“你喝醉时什么也拆不散,除了你自己。”她这么说,同时感到一阵寒意,心里慌乱起来,失去了自信。车站挤满了人,但她一个也不认识。过了片刻,她的目光欣喜地落到一个高个子姑一娘一身上,姑一娘一一头浅黄色头发,就像戴着一顶头盔似的,她正在把几封信塞一进邮筒的投信口里。
“有个姑一娘一来了,我得和她说几句话,艾贝。艾贝,别愣着!你这个傻瓜!”
艾贝不急不忙地望着她离去。那姑一娘一转过身来,一惊一乍地同尼科尔打招呼,艾贝认出这是他在巴黎见过的一位姑一娘一。他趁尼科尔不在,使劲地咬上几声,并捂着手帕干呕,还大声地一抽一了几下鼻子。天气渐热,汗水湿一透了他的内一衣。他的手抖得厉害,擦了四根火柴才点上一支烟。看来非得去酒吧喝一杯了,但此时尼科尔却转身回来了。
“真没意思,”她用淡淡的嘲讽口吻说,“先是求我去看她,接着又给我来个不理不睬。她瞧我的样子似乎我是个堕一落分子。”她有些激动,嘻嘻地笑了几声,竖一起两根手指比划了一下。“让人家来找你吧。”
艾贝从一抽一烟引起的一阵咳嗽中缓过劲来,议论道:
“问题是你清醒的时候,你不想见任何人,而你醉醺醺的时候,则没有人想见你。”
“谁,我吗?”尼科尔又笑起来,不知怎么的刚才所说的冲突又使她兴致好起来了。
“不,是我。
“说说你自己吧。我喜欢跟人结一交一,许多人——我喜欢——”
萝丝玛丽和玛丽-诺思过来了,她们慢慢走着,寻找着艾贝,尼科尔很是不雅地叫喊起来,“嘿!喂!嘿!”并大声笑着,挥动着她给艾贝买的一包手帕。
这一群人站在那儿,由于艾贝高大的身躯而显得有些不协调。他背对着她们,活像一艘古代大帆船的残骸。他倚仗这高大的身躯来制约他的软弱,他的自我放纵,他的褊狭和他的痛苦。她们都能感受到从他身上透露出来的那种高贵的气质,都清楚他取得的成就,他的成就是断断续续的,有启发一性一的,当然已被人超越了,但是,她们担惊受怕的还是他尚存的那种意愿,过去这是一种去活的意愿,而如今变成了一种去死的意愿。
迪克-戴弗来了,他生气勃勃,容光焕发。三位女子见了几乎像顽皮的孩子那样欢呼雀跃起来,上前搂住他的肩膀,拍拍他的漂亮的帽子,或摸一摸一他的手杖的金扶手。此刻她们暂时不去注意艾贝那高大而难看的身躯。迪克很快就觉察到这种状况,心领神会。他把他们带进车站,向他们指点车站的奇妙之处。
不远处,有些美国人在话别,那说话声宛如一只巨大而陈旧的澡盆里的汩一汩流水声。置身在车站内,背后就是巴黎,看起来就好像他们不是在车站,而正微微探身面对大海。为造就一个新兴民族,他们正经历一场巨变,一种脱胎换骨。
于是这些有钱的美国人蜂拥进入车站,来到站台,一张张陌生的面孔神态各异,有的坦率,有的聪颖,有的谨慎,有的一副蠢相,有的则莫测高深。他们中间偶尔闪过一张英国人的脸,那么冷峻和匆忙。当站台上充塞着美国人,那么对他们的率直和富裕产生的第一印象便会融进一片模糊的种族的一陰一影之中,这片一陰一影挡住了他们和他们的观察者的视线,损害了双方的判断力。
尼科尔抓住迪克的手臂喊叫起来,“看!”迪克迅即转过头来看到了顷刻之间发生的事,在远处两节普尔曼车厢①之间的人口处,在众人喁喁道别的氛围中,一个激烈的场面发生了。那个先前同尼科尔搭话,有着头盔般发式的年轻女子,突然一抽一身从她正在与之谈话的男子那儿跑开,只见她把手发狂似的伸进女式小包里,接着爆发出两声槍响。与此同时,机车尖锐地啸叫起来,火车徐徐开动,正好将槍声盖住了。艾贝又在窗口挥了挥手,显然他并不知道刚才发生的事。但不等人群围上来,其他的人就明白这两槍打中了,他们看见挨槍击的人跌坐在站台上——
①普尔曼是19世纪美国发明家,他设计的豪华型列车车厢有舒适的卧铺或坐椅,常为特等车厢。
而火车要过许久才会停下来。尼科尔、玛丽和萝丝玛丽等在外边,而迪克使劲从人群中挤出来。他花了五分钟才找到她们——这时,人群相应地一分为二,一群人跟着那个躺在担架上的男子,另一群人跟着那个姑一娘一,只见她脸色苍白,但还算镇定地走在两个迷惑不解的宪兵中间。
“这是玛丽亚-沃利斯,”迪克急促地说,“她槍击的那个男子是个英国人,人们花了不少时间才弄清楚他的身份,因为她开槍把他的身份一证打穿了。”火车远远地开走了,他们也赶紧随着人群往前走。“我要弄清楚他们要把她带到哪个警察局去,我也要去那里……”
“但她姐姐就住在巴黎呀,”尼科尔反对迪克去,“为什么不打电话给她?真怪,竟没有人想到这一点。她嫁了个法国人,他比我们管用”
迪克犹豫不决,最后他摇摇头,想要走。
“等等!”尼科尔叫住了他,“这太傻了——你能做哪门子好事——就你那点法语?”
“至少我要他们别伤害她。”
“他们肯定要拘留她,”尼科尔干脆对他挑明了,“她真的开槍打了那男子。最好马上就去打电话给劳拉——她比我们管用。”
迪克仍听不进去——他也想在萝丝玛丽面前表现一番。
“你等着。”尼科尔语气坚定,说完就急急地朝电话亭跑去。
“要是尼科尔把事情揽到手里,”他一爱一怜地椰榆道,“那我就没什么好做的了。”
这天上午他还是第一次面对萝丝玛丽。他俩一交一流了一下眼神,试图认出前一天的激一情。有一刻他们都觉得如在梦幻之中——随后渐渐地一温一馨的喁喁情语又开始流淌出来。
“你乐于帮助别人,是吗?”萝丝玛丽说。
“我只是想这么做而已。”
“我母亲也喜欢帮助别人——当然她不能像你这样去帮助许多人。”她叹了口气,“有时我觉得我是世界上最自私的人。”
这还是第一次,萝丝玛丽提到她母亲使迪克感到不快而不是高兴。他要抛开她母亲,要整个儿改变这桩风一流韵事受某种监护的状态,而萝丝玛丽始终立足于这种状态,但他意识到,这一种冲动是失去控制的表现——萝丝玛丽对他的欲求会发展到什么程度,如果他放松,哪怕只是一会儿。他不无惊慌地看出,这件事渐渐地平稳下来,但这种事是不可能静止不变的,它要么继续,要么后退。他也第一次意识到,要说掌握这种事的一操一纵杆,萝丝玛丽比他更有权威一性一。
还未等他想出一个行动计划来,尼科尔就回来了。
“我找到了劳拉。她这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她的声音越来越弱,后来又响起来——好像发晕了,后来又振作起来。她说她知道今天上午准要出事。”
“玛丽亚应该和佳吉列夫①在一起。”迪克语气一温一和地说,想要让大家恢复平静,“她有很好的装饰感——即使不能说是节奏感。我们中有谁看见火车开走而没听见几下槍声的呢?”——
①佳吉列夫(187-1929),俄罗斯戏剧和艺术活动家,长期侨居国外,曾在巴黎创建俄罗斯芭蕾舞一团一。
他们步履不稳地下了宽宽的铁的台阶。“我为那个可怜的男子感到遗憾,”尼科尔说,“怪不得她跟我说话那么怪——她是准备好要开槍的。”
她大笑,萝丝玛丽也跟着笑,但她们都吓坏了。她们迫切需要迪克对槍击这件事做出道德判断,而别把这种事留给她们。这种愿望不完全是意识上的,尤其对萝丝玛丽来说,她对弹片擦着头皮呼啸而过这种事一习一以为常了,但她还是感到极度的震惊。此刻,迪克也被刚意识到的想把事情演变成节日乐趣的激一情弄得心烦意乱,于是,这些女子则像是丢一了什么东西似的,陷入了莫名的郁悒之中。
随后,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戴弗夫妇和他们的朋友们兴致勃勃地拥到了大街上。
但是,一切都不同了——艾贝的离去和玛丽这天下午动身去萨尔茨堡①使他们在巴黎的日子结束了。或者,也许是这两声槍响,这了结天晓得是什么一陰一暗事的震荡终止了他们在巴黎的日程。这槍声已进入他们每个人的生活之中:暴力的回声跟随他们走出车站,走到人行道上。他们在等候出租车,身边,两个搬运工正谈论着槍击事件——
①奥地利北部城市。
“你看到那枝左轮手槍了吗?槍很小,很别致——就像一把一玩具槍。”
“嘿,它可厉害了!”另一个搬运工一副内行的样子说,“你没有看到他的衬衫吗?流那么多血,真够受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