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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知识库 · 无名的裘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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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在奥尔布里肯和别的地方 第07小节

从那个礼拜起,奥尔布里肯街上再也见不到裘德和苏的踪迹。

谁也不知道他们究竟去了什么地方,这主要因为没人把他们放在心上。假若真有什么人好奇,也不必费多大事,就可以发现:他们凭着裘德一手无所不能适应的手艺,过着行止无常、近乎漂泊的生活,不过其间也可说自有乐趣。

不管哪里,只要有雕刻易切石的活儿,裘德就去应工,不过他还是宁可挑选离自己和苏旧日居处远些的地方。他干活不惜力气,不拘时间长短,一干完,他们就起身转往其他地方。

两年半就这样过去了。人们或许看得到他有时给一所乡村宅邸装配直棂窗;有时是为某个市镇大厅装石头护栏;有时替桑埠一家旅馆凿方石、砌外墙,有时是在卡斯特桥博物馆,有时则远至埃松贝里,有时到了斯托山。近顷他在肯尼桥镇,那地方正兴旺起来,在马利格林以南不过十二英里,高认识他的那个村子最近。他少年发愤读书,立志上进,以及当年跟阿拉贝拉那段为时不长,却甚为苦恼的婚姻生活,乡亲都知之甚稔,所以他非常担心他们一见到他,就会对他眼下的日子和运气如何问长问短。

他到的地方时间不一,有时要呆上几个月,有的只几个礼拜。只因从前备受茶毒,深感痛心,所以他对于为教会(国教还是非国教都一样)干活无形中滋生一种异乎寻常的反感,至今切齿。但他并非因为害怕再次遭到辱,而是出自他憎分明,义不苟合,这断不容他从作践他做人原则的那伙人手里讨生活,也由于他已经深深感到以往的信条和当前的实践之间不容调和;何况他当年初到基督堂所持的信仰,到了现在已经差不多放弃无余了。神方面,他这会儿正朝着当年第一次遇到苏时她所持的立场转变。

五月间一个礼拜六傍晚,距阿拉贝拉在农业展览会把苏认出来已快三年,有些人是当时不期而相会,此次无意竟重逢。

肯尼桥镇正逢春季庙会,虽然这古已有之的易活动的规模远比昔年缩小许多,但是到了近午时分,那条又长又直的大街还是好一派风光。却见车马辐凑中一辆轻便弹簧马车从北边大路直驶镇内,停在一家禁酒客栈门前。车上下来两位女客,一个是执鞭的,是普通乡下人,另一个体态丰腴,是个穿重孝的寡妇。她那套郁的装束在这齐集三教九流、喧嚣杂沓的乡镇庙会上,非常惹眼,未免有点不合时宜。

“我先得弄清楚它在哪儿,安妮。”寡妇对她的同伴说,这时候过来个男人,连车带马都带开了。“找到之后我就回来,咱们就在这儿见面,然后进去喝点吃点,我已经觉着浑身没劲儿啦。”

“行啊。”另一个说。“我原来可打算上花格旅馆,要么杰克旅馆。禁酒旅馆里头你搞不到什么好东西吃。”

“你别老那么馋吧,小宝贝儿。”穿丧服的女人用呵斥的口气说。“这地方就蛮好。算啦,你不跟我一块儿去找新礼拜堂的地方,那咱们就半个钟头以后见吧。”

“我才不想去呢。反正你要告诉我嘛。”

两个同伴也就各走各的路。帽子上笼着黑纱的女人步子走得挺坚定的,尽管周围热闹非凡,她却像目无所见,漠不关心。她打听好了,就走到一个临时围墙旁边,里边挖得坑坑坎坎,一望而知是给一座建筑物打基础,外边墙板上贴着一两张告示,说是这天下午三点,由一位来自伦敦的,在他的体中间众望所归的布道师为行将施工的礼拜堂主持奠基仪式。

浑身戴孝的寡妇认准了地方,就掉头走开,悠然自得地看着庙会的活动,看来看去,突然叫一个卖蛋糕和姜汁饼的小摊把注意力吸引住了。摊子夹在支撑起来的挺像样的帆布篷中间,上面铺着洁净的白布,摊主是个年轻女人,显然她做这个生意还不怎么顺手,身边有个男孩,脸长得像七八十岁的老人,随时给她凑凑手。

“哎呀呀,”她自个儿咕哝着,“这不是他的老婆苏吗——怎么是她呀!”她直往摊子那儿凑。“你好,福来太太吧?”她挺和气地说。

苏脸色一变,虽说隔着阿拉贝拉的黑面纱,她还是认出她来了。

“你好,卡特莱太太吧?”她说得不自然。她一看阿拉贝拉的装束,不由自主地声音带出来同情的意味。“怎么?——你没了——”

“我可怜的爷们没了。他一下子就过去啦,六个礼拜前头的事儿,这个爷们对我倒不错,可死了没给我留下什么。开酒馆,别管你赚多少,都进了酿酒的荷包啦,零卖的什么也捞不到……哦,我的小老头儿嘛!你不认得我吧,我看是?”

“我认得。你就是那个女人,我一阵子当来着,后来我才知道不是。”时光老爹还嘴说,现在他学会了用维塞克斯口音说话,自自然然的。

“好啦。这没关系。我算是朋友好啦。”

“裘德,”苏突然说,“你端着这个盘子到月台去——我看又有火车到啦。”

他走之后,阿拉贝拉继续说:“可怜的小子,他这辈子别想出息个人样儿啦!他真是不知道我就是他?”

“不知道。他觉着他爹总有点神秘地方——别的也没什么。裘德要等他再大点,再跟他说明白。”

“可你怎么会做这个生意呢?我可真没想到。”

“这不过是临时凑合着干——我们这会儿有点困难,瞎想出来的。”

“那你还跟他一块儿过喽?”

“不错。”

“结过婚啦?”

“当然。”

“有孩子?”

“两个。”

“我看还有一个也差不多啦。”

苏经她这么毫无礼貌、刨根问底地追,极不自在,她的柔美的小嘴颤动起来。

“哎呀——糟糕啦,这可有什么难受的!旁人家得意还不够呢!”

“我不是为这个不好意思——跟你想的根本不是一回事!我是想,把孩子生到这个世界上是多可怕,又多可悲的事——真是一意孤行啊,我有时候就自问自怎么有权利这么来!”

“别看得这么重吧,亲的……你还没告诉我你干吗做这个生意呢。裘德这人素来就高傲——什么生意都看不上,别说再摆个小摊子。”

“也许我丈夫总变了点吧。我敢说他现在就是不高傲!”苏的嘴唇又颤动起来。“我干这个是因为他受了风寒。他那时候在夸得哨的音乐厅做石活儿,期限定死了,非赶着办不行,下着雨也只好干,这就病了。他现在好多了;这段日子可真长真累啊!我们请了位朋友,是位老寡妇,帮着我们渡过了难关,不过她就要走了。”

“呃,感谢上帝,打他没了,我也是正正派派在过日子,心无二用。你怎么想起来卖姜汁饼呢?”

“这也是事出偶然。他是面包房里长大的,他一时想起来了,就想试试自个儿的手艺,反正用不着出门,在家里做就行了。我们管这个叫基督堂糕,生意才红火哪。”

“哦还真没见过这样的蛋糕呢。哎呀,又是窗户,又是塔楼,还有小尖塔哪!不用说,味道一定好。”她自说自话,拿起一块就吃。

“你说得不错。这些蛋糕全是按基督堂的学院样儿做的。你瞧镂空的窗户,还有回廊,他就是做蛋糕,也想得那么怪。”

“还是对基督堂念念不忘啊——连做蛋糕也想着呢!”阿拉贝拉笑起来了。“不折不扣是个裘德啊。心里老是那股子热劲儿。真是怪家伙,这辈子也变不了。”

苏叹了口气,听见裘德让人批评了,脸上显出来很难过。

“你不觉着他怪?讲真格的吧,你得那么厉害,可是你还是觉着他怪啊。”

“基督堂在他心里当然是个根深蒂固的幻象,他那么虔信,我看成了痼疾啦。他现在还是把它当成崇高而无畏的思想的中心,看不出来它的真面目,其实那地方不过一大群碌碌无能的教师躲风避雨的巢,他们的独到之处就是对传统卑怯地打躬做揖。”

苏这时候怎么个口气,阿拉贝拉并不往心里去,倒是她讲出来的内容很叫她注意。于是她挖苦起苏来。“听卖糕点的讲出来这么一套,也真是了不得!”她说。“那你干吗不回学校做事啊?”

她摇摇头。“他们不要我。”

“因为离了婚,我想?”

“因为离婚,也为别的事。根本不必再管这了。我们俩什么志气都一风吹了。他没病的时候,我们的日子那么快乐,真是前所未有啊!”

“你们住在哪儿?”

“这我不想说。”

“住在肯尼桥吧,我看就是。”

阿拉贝拉从苏的态度看出来,她这一瞎蒙真蒙对了。

“孩子回来啦。”阿拉贝拉继续说。“是我跟裘德的孩子。”

苏眼里爆出火星。“你别当着我面来这一套!”她大声叫道。

“好,好——我真没一点意思想把他弄过来跟着我!……不过,唉,我可没打主意从你这儿弄走他——我怎么说出那样的混话呀!——就算我认为你自个儿的孩子已经够了,也不该说啊!这孩子真是遇见好人啦!这我明白;我可不是那种女人,连老天爷规定下来的事儿,也要找岔子。我这会儿跟以前比,放得开啦!”

“真是这回事儿吗?我倒希望也做得到哪。”

“那你就学学吧。”寡妇回答说,口气居然露出不但神境界,连社会地位也高人一等的优越感,只因看破红尘,这会儿才不惜纤尊俯就。“我也用不着自吹如何如何四大皆空,不过这会儿比从前的确大不一样啦。卡特莱死了之后,我路过那条街礼拜堂,瓢泼大雨下起来了,我就躲了进去,心想着他没了,得找个东西把我撑住呀,以后就按规矩上那个礼拜堂,可比喝金酒强多啦,觉着这才是大大的安慰哪。不过我已经离开伦敦啦,你知道,这会儿住在阿尔夫瑞顿,跟朋友安妮住一块儿,这么着挨我老家近点。我今儿个不是上这儿赶庙会。下午有个很出名的布道师给新造的礼拜堂主持奠基礼,我就跟安妮一块儿坐车来了。我这会儿该回去找她啦。”

阿拉贝拉对苏说了声“再见”,就往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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