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虽如此,要说上帝做不了主,女人可是能行。第三天上午,他收到她如下短简:
下礼拜匆来。为你好,匆来!受病态的赞美诗和落日黄昏的影响,我
们太随便了。事既如此,务必不要再多想。
苏珊娜-弗洛仑-马利
失望是锥心刺骨的。他深知她最近采取这样的决定出自什么样心境,脸上是什么样表情。但是无论她是什么心境,总不能说她的想法不对。他回信说:
没意见。你很对。我以为身处此境我当力求憬然自悟为是。
裘德
复一活节前夕,他把这封短信寄走。就他们的决定而言,关系可谓一了百了;无奈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力量和法则在起作用。他原先嘱咐过艾林寡一妇,万一姑婆病危,她务必打电报给他。复一活节后的礼拜一,他接到消息:
姑婆病危,即来。
他工具一丢,立刻动身。三个钟头后,他穿过马利格林附近丘陵地,立即投入低洼的麦田,抄近路直奔村里。他往上走时,对面老早就有个工人张望,是从篱笆门那儿穿小路过来,样子挺着急,想着怎么开口。“我一看他脸就知道她死啦。”裘德说。“可怜的多喜姑婆啊!”
果然不出所料,是艾林太太派他先来报信的。
“她可再也认不出来你啦。她躺在那儿像个玻璃眼珠的洋娃娃;你就没给她送终也无所谓啦。”
裘德接着往前走,到了姑婆家。下午诸事料理停当,管装殓的喝完酒就走了,只剩下他一个人在阒无声息的房子里坐着。尽管两三天前他们彼此同意永断葛藤,但是把这事通知苏还是绝对必要。他尽量把信写得短而又短:
多喜姑婆已去,似甚突然。礼拜五下午安葬。
在准备下葬那些天,他一直没离开过马利格林左右,礼拜五早晨出去看墓一穴一挖好没有。他纳闷苏来不来。她没信,这倒像表示她可能来,而不是不来。他算好她能坐的唯一一班火车的时间,中午时分把门锁好,穿过洼地,走到栋房子旁边高地的边缘,站在那儿-望北面远处的广阔地带,还有较近处的阿尔夫瑞顿那边的景色。只见镇后的两英里处冒起一股白烟,从画面左边往右边飘。
就是到这会儿,他要想知道她究竟来没来,也还得等很久。不过他还是等,终于看到有辆出租小马车停在山脚下,有个人从车上下来,那辆车就掉头走了,那位乘客也开始往山上走。他知道是她,她今天显得那么纤弱,仿佛过分热烈地把她抱住,就可能把她挤碎——不过他轮不到抱她这个福分。她朝上走了三分之二的路,忽然头一抬,似乎急于找到什么。他知道就在那一瞬间,她认出他来了。她很快露出悒郁的笑容,一直保持到往下走了一点路,他迎上来的时候。
“我想过啦。”她开始说话,快得有点神经质。“要是让你一个人送葬,未免太叫你伤心啦!所以——拖到不能再拖时候——我还是来了。”
“亲一爱一的忠实的苏啊!”他咕哝着。
但是,苏那奇怪的时冷时热的双重一性一格一向令人捉摸不透。她并没就此停下来,向他殷勤地问长问短,虽然离下葬还有点时间。像这样极少有的悲痛时刻,恐怕就是再来,也要多年之后,所以裘德很想等一等,想一想,谈一谈。苏则不然,要么她完全不加理会,要么比他看得透,她决心自己以不想这事为妙。
葬礼凄凉、简单,一会儿就完了。他们赶快到教堂去,一路简直像跑。承办丧事的人也急着走,因为过一个钟头,三英里外还有家更重要的葬礼。多喜结埋在一个新地方,离她祖先挺远。苏和裘德已经一块儿上过坟,这会儿坐在他们熟悉的房子里,一块儿喝茶;他们俩的生活因为给死者料理后事,总算暂时串到一起。
“你说她这辈子自始至终反对结婚,是不是这样?”她咕哝着。
“是这样。特别指着咱们家的人说的。”
她的眼光同他的对上了,有一会儿盯着他没移开。
“咱们家怪丧气的,裘德,你是不是这么看的?”
“她说咱们家的人都是些坏丈夫、坏妻子。的的确确,咱们都搞成倒霉样儿,不管怎么说,我就得算一个!”
苏没吭声。“裘德,要是丈夫或者妻子告诉第三者,说他们的婚姻生活挺苦恼,这算不算错?”她这一问意在试探,声音发一颤。“要是结婚仪式具有宗教一性一质,那大概错啦;不过要是订那个肮脏的契约,根本用心无非是为了搞家务,收税,收租子,为子孙继承田产留地步,非叫人知道有个爹不可,看来就是这么回事,那么别管那人是男的还是女的,干吗不能理直气壮地说出来,甚至在房顶大喊大叫,说结婚就是害了他,或是害了她,害得痛苦了一辈子?”
“这类话,我算跟你说过。”
她紧接着说:“那你看,有没有夫妻之间一方不喜欢对方,不是因为对方有明显过错,这样的情形,你认为多不多?”
“我想很多吧。比如说,其中一方看上了别人。”
“除了你说的这个例子,还有没有别的情形?比如说,女人要是不愿意跟丈夫一块儿过,算不算禀一性一坏呢?仅仅是”——她声音一高一低的,他猜出她话里有话——“仅仅因为对那个嫌恶——身一体方面的嫌恶——生来有洁癖——随便叫什么好啦,虽说她对他还是又敬重又感激?我这不过是举个例子。她这样古板,缩手缩脚,该不该全改掉?”
裘德瞧了她一眼,露出为难的样子。他说,脸没朝着她,“要论我的经验跟我的信条之间的抵触,这得算这类事情的一个例子。要按一个循规蹈矩的男人讲——我倒希望是那样的人,可惜我不是,我得说,以改掉为是;要是从经验和不偏不倚的天一性一讲,那我得说,用不着……苏啊,我看你是不快活啊!”
“我当然快活!”她立刻顶回去。“一个女人跟她自一由选择的丈夫结婚才八个礼拜,怎么会不快活?”
“‘自一由选择’!”
“你重复一下是什么意思?……不过我得坐六点钟火车回去啦。我看你还要呆在这儿吧?”
“还得呆几天,把姑婆的事了结了再说。房子现在让出去了。我陪你到车站好不好?”
苏笑笑,表示不愿意。“我看不必啦。你陪我走段路就可以啦。”
“等等——你今儿晚上走不成啦。现在没火车把你送到沙氏顿。你得留下来,明天回去。要是你不愿意呆在这房子里头,艾林太太家里还是挺宽绰的,这不好吗?”
“挺好的。”她说,有点三心两意的。“我没跟他说一定回去。”
裘德到隔壁寡一妇家去了一下,把这件事跟她说了,几分钟后回来,又坐下来。
“苏呀,咱们俩怎么落到现在这样可怕的处境啊——真是可怕啊!”他突如其来地说。
“不对!你这是怎么想起来的?”
“我这方面的苦闷,我不好跟你说。你那方面的苦闷是当初不该跟他结婚。你结婚之前,我就看出来啦,不过我当时想我不该管。我错啦。我该管哪!”
“可是,亲一爱一的,你凭什么这么想呢?”
“因为,我的亲一爱一的小鸟儿,我透过你的羽一毛一瞧见你的心啦!”
她的手放在桌子上,裘德把手放在她手上。苏把手一抽一出来。
他大声说,“苏呀,咱们说来说去也够多啦,你这样未免太荒唐啦!要是讲的话,我比你还严格,还正统呢!你居然连这样没坏意思的举动也拒绝,足见你前后矛盾得太可笑啦!”
“也许是因为太拘礼啦。”她带着悔意说。“我不过想咱们这样是瞎一胡一闹——也许闹的次数太多啦。好吧,你就握着吧,你一爱一多久都随你。我这还不是挺好吗?”
“是呀,太好啦。”
“可我得告诉他。”
“告诉谁?”
“里查。”
“哦——你当然可以告诉他,要是你觉着非这样不可。不过这里头什么意思也没有。你告诉他,白白让他心里烦。”
“是吗——你敢保你这样是以表亲的身份吗?”
“绝对敢保。我这会儿心里没一丝一爱一情!”
“这倒是新闻。怎么会这样呢?”
“我见过阿拉贝拉啦。”
这一击叫她往后一缩;接着她好奇地问:“你什么时候瞧见她的?”
“在基督堂的时候。”
“这么说,她回来了,你压根儿没跟我说!我看你这会儿要跟她一块儿过啦?”
“那当然——还不是像你跟你丈夫一块儿过一样。”
她瞧着窗户前面几盆缺人照料而枯萎的天竹葵和仙人掌,又透过它们朝窗外远点地方望,后来眼睛就慢慢湿了。“怎么啦?”裘德说,口气缓和下来。
“要是——要是你从前跟我说的到这会儿还是实话——我是说那会儿说的是实话,当然这会儿说的不是实话,那你怎么会高高兴兴又往她那儿跑呢?你怎么会这么快又对阿拉贝拉回心转意呢?”
“我想大概是有位特别的神明帮着把关系理顺啦。”
“哎——这不是实话!”她多少有点愤慨地说。“你这是存心一揉一搓一我——就这么回事——因为你以为我不快活!”
“我不知道你快活不快活。我也不想知道。”
“要是我不快活,那错在我,因为我本来就坏,并不是我就有权利不喜欢他!他时时处处对我都周到体贴,人很有风趣。凡是他能弄到的书,他都看,所以知识渊博……裘德,你认为男人跟他一样年纪的女人结婚好,还是应该跟比他小——小十八岁的——像我这样的结婚好?”
“那得看他们彼此之间感觉如何。”
他没给她一点自我满足的机会,她还得单槍匹马往下说,这一来,她越说越有气无力,眼看着要哭了:
“我——我想你既然对我老老实实,我对你也得一样老老实实才行。你大概看出来我要说什么啦——虽然我喜欢跟费乐生先生一交一朋友,可是我并不喜欢他——是我丈夫,跟他一块儿生活——那对我来说可真是活受罪——唉,我现在全抖露出来啦——我受不了啦,虽然我一直装着挺快活。我想你这会儿一定瞧不起我啦!”她的手本来放在桌子上,这时就把脸俯在手上,一抖一抖地吞声饮泣,弄得那个不结实的三足几直晃悠。
“我结婚才一两个月哟!”她接着说,脸还是俯在几上,涕泗滂沱,都流在手上。“据说女人——在她婚姻生活初期——躲躲闪闪的,过了六年,她就适应了,安安稳稳地不在乎啦。可是那不是等于说把你的胳膊,要么腿锯下来,日久天长,你用惯了木腿、木胳膊,自自在在,没了痛苦,跟那个道理一样吗?”
裘德简直开不得口,后来他还是说了,“我从前想过总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苏啊!哎,我从前就这么想过啦!”
“不过这跟你想的不是一回事!除了我这个人生来坏,没什么对劲不对劲的。我想你不妨这么说——这是我这方面的嫌恶,其中原因我也不好直说,这世界上哪个人也不承认我这样有道理!我所以受这么大罪,是因为这个人要的时候,我非应付不可,而他在道德方面好得没说的!——你通过某种特殊方式,才真正感到那个契约多可怕,那件事根本上得自觉自愿才行哪!……我倒愿意他揍我,骂我,背着我找人,大摇大摆寻花问柳,倒也罢了,我就有辞可借了,说这全是我那种感觉造成的结果。可是他偏不这样,他发现我的真正感觉之后,不过有点冷淡就是啦。他就为这个才没来送殡……哦,我太惨啦——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别过来,裘德,不许你那样。不行——不行!”
但是他已经跳起来,把脸贴到她脸上——只好说是贴在耳朵上,因为她脸俯着,他够不着。
“我跟你说了不行了,裘德!”
“我知道你不肯——我不过想——安慰安慰你!这全是因为咱们认识之前我结了婚,才弄成这样,你说对不对?要不是那样,你就是我的妻子啦,对不对呀?”
她没回答,而是很快站起来,说她要到教堂墓地姑婆坟上看看,好定定心,说完就出了房子。裘德没跟她走。过了十分钟,他瞧见她穿过村子草地,朝艾林太太家走去。不大工夫,她派个小姑一娘一过来取她的提包,还带话说她太累,晚上不再来看他。
裘德枯坐在姑婆家那间枯寂的屋子里,看着艾林寡一妇的小房子在夜色中隐没。他知道苏也枯坐在屋子里,同样感到枯寂,感到颓丧;同时他对自己一向虔信的箴言——老天不负苦心人,再次发生了动摇。
他很早就睡了,因为老想着苏近在咫尺,睡得不实,过一会儿就醒。大概快到两点钟时候,他开始睡得很香,突然一阵短促的尖一叫一声把他吵醒了,从前他常住马利格林,听惯了这样的尖一叫。这是野兔子让夹子逮住后发出来的。按这小畜牲的一习一性一,最多大概只叫上一两回,很快就不叫了;不过在第二天放夹子的人来敲它脑壳之前,它还得继续受折磨。
他小时候连蚯蚓的命都怜惜,这会儿开始想象兔子腿给夹往后痛得要命的光景。要是“错夹”了后腿,那畜牲还得挣扎六个钟头,夹子的铁齿就把它的腿撕得皮开肉绽,这时候,万一夹子弹簧松了,它也好逃脱,不过因为腿长了坏疽,结果还是死在田野里。要是“正夹”,也就是夹一住前腿,骨头就断了,它想逃也逃不成,因为那条腿断成了两截。
过了差不多半个钟头,兔子又尖一叫了一回。裘德若不去为它解除痛苦,他自己也没法再睡,于是他很快穿上衣服,下了楼,在月光下走过草地,直奔叫一声而去。他一走到寡一妇家的花园的界篱就站住了。那痛得直折腾的畜牲拖着夹子卡卡响,把他引了过去,他一到就拿巴掌对准兔子脖子后面一砍,它挺了挺就呜呼哀哉了。
他往回走,突然看见跟花园连着的房子底层一扇窗格子推上去了,一个女人在窗边往外瞧。“裘德!”说话显得胆怯——是苏的声音。“是你吗——不错吧?”
“是我,亲一爱一的?”
“我根本睡不着,后来听见兔子叫,心里老惦着它受了多大苦呀,后来就觉着非下楼把它弄死不可。可是你倒先办啦,我真高兴啊!……不能让他们放这类夹子,不许他们放!”
裘德已经走到窗下,窗子很矮,所以她身上直到腰部都看得清楚。她让窗格悬着,把手放在他手上。月光照在她脸上,她含情脉脉地面对着他,没有移开。
“是它把你弄醒的?”他说。
“不是——我一直醒着。”
“怎么这样呢?”
“哦,你知道——这会儿你知道!我了解按你的宗教教义,你认为结了婚的女人遇到我这样的烦恼,就像我这样,随便拿个男人当知心人,说心里话,是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过。我这会儿但愿没这样!”
“别这么想吧,亲一爱一的。”他说。“你说的也可以说是我一向的看法吧,不过我的教义跟我开始两高分喽。”
“我以前就知道——以前就知道啦!所以我发誓不干涉你的信仰,不过——这会儿见到你,真高兴啊!——哦,我说这话可没有再要见你的意思,何况咱们之间的纽带多喜姑婆死啦!”
裘德抓住她的手,吻了它。“还有更结实的纽带呢!”他说。“反正我以后再也不管我的教义或者我的宗教喽!让它们一边去吧!我来帮助你吧,虽然我是真一爱一你,虽然你……”
“别说这话!——我懂你的意思,我可不能那么承认下来!好啦!你心里怎么想都行,可别强一逼一着我回答问题!”
“不管今后如何,我但愿你幸福!”
“我幸福不起来啦!——哪儿有人理解我的感受啊!——人家都说我全是无中生有,在做怪,要不就是瞎一胡一闹,把我贬得一文不值。文明生活里的一般的一爱一情悲剧,绝不是在自然状态下的悲剧,而是人为地制造出来的悲剧。若是处在自然状态,他们一分手,就得了解脱啦!……要是我能找到个人吐苦水,那我跟你吐,就算我错了,可我没人能对他吐呀,我又非吐不可!裘德啊,我跟他结婚之前,就算我懂吧,也压根儿没细想过结婚什么滋味,我年纪也老大不小啦,还自以为挺有阅历呢。我真是个二百五——这可没什么好推托的。所以在进修学校一出漏子,就匆匆忙忙办了,还跟个十足的糊涂虫一样,自以为是呢。我以为人要是因为太无知办错了事,那得允许他一笔勾销!我敢说,碰上这样的事儿的女人多着哪,不过她们认命就是了,我可要反抗……后来人倒回头来看咱们这不胜苦恼的时代的种种野蛮风俗。迷信,该怎么说呀?”
“你这样真是太苦啦,亲一爱一的苏啊!我多想——我多想——”
“你这会儿该进屋子啦!”
她因为一霎间冲动,身一子俯到窗台上,把脸偎在他头发上,哭起来了,接着难以察觉地对他头顶略吻了吻,就把身一子缩回去,这样他就来不及拥抱她,否则他准这么做。她放下窗格,他回到自己的小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