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科这一一夜可真是疯了,无数只电灯形成了熊熊燃一烧的火海。所有的灯光都是彻夜通明,一户户住所里没有一个角落没亮起那摘去了灯罩的电灯。在这个拥有四百万居民的莫斯科城里,家家户户没有一个成一人就寝,入睡的只是那些还不识人事的孩子们。户户家家,人们的茶饭都是随随便便地凑合一下;户户家家,都有人时不时地喊叫出什么来;所有楼层的窗户里,都时不时地探出一张张扭曲的面孔来,那些面孔都纷纷把目光投向天空,投向那承受四面八方的探照灯柱切割着的苍穹。天空中时不时地迸射一出一道道白光,这些白光,将一个个就要消融的、苍白色的圆锥体投射一到莫斯科城上,然后便消失了,熄灭了。天空中不断地轰鸣着超低空飞行的飞机所发出的噪音。特维尔一亚姆大街那一带的情景尤其可怕。亚历山大火车站上每隔十分钟就有一列火车进站,这些列车都是由货车车厢、各种等级的客车车厢,甚至还有油罐车而凑合着编组起来的,但每一列火车上都是挤满了已然发狂的人们;在特维尔一亚姆大街上,人们也像一锅粥似的在狂奔,一些人乘上了公共汽车,一些则趴在有轨电车的车顶上,人们互相推挤着,一些人掉落到车轮下面了。火车站上,时不时地就有一阵令人惊慌的砰砰的槍声在人群头顶上响起,——这是部队的军人们在鸣槍示警,他们在制止那些发了疯的人群的慌恐,这些人沿着斯摩棱斯克省通往莫斯科的铁路线逃难;火车站上,时不时地就有一些窗玻璃带着那种轻微的哽咽声疯狂地飞落下来,所有蒸汽机火车头都在悲鸣。所有的街道上铺满了那些被抛弃被践踏的告示,同样的告示还在炽一热的、马林果色的反光镜照射下,从墙壁上瞪着大眼。它们早已为人人所熟知,谁也不去看它们。这些告示上写的是:莫斯科已宣布进入战时状态。告示上还写道,要对制造恐慌者严惩不贷,还向大家通报,装备着瓦斯的红军部队已经一支接一支地开往斯摩棱斯克省。然而这些告示并不能制止这个一騷一乱不宁的黑夜的袭来。家家户户都有人摔碎了盘子,打碎了碟子,碰碎了花瓶,都有人在慌慌张张地奔跑而撞在墙角上,都有人在打点行装,捆包裹呀装箱子呀,徒劳地希冀着能设法奔往卡兰契夫广场,奔往雅罗斯拉夫火车站或是尼古拉耶夫火车站。呜呼,通往北方与东方的那几个火车站,都已被步兵们一层又一层严严实实地给包围住了,一辆辆重型卡车,摇摇晃晃地行驶着,弄得铁链声铿锵作响,这些卡车满满当当地装载着一些大箱子,箱顶上端坐着一些头戴尖顶盔的军人,这些军人手持刺刀对准各个方位,他们这是在押运财政人民委员部地下金库储备的金条金砖,在押运那些贴上了“小心轻放。特列季雅科夫画廊”标签的特大箱子。汽车在整个莫斯科城到处轰鸣,满街驰骋。
遥远遥远的天边,大火的反光在颤一动,隆隆不断的炮声,没完没了地传过来,这八月的浓重深沉的夜色,也随着这响声在不住地浮动。
拂晓时分,一支列成长蛇阵的骑兵部队,在这完全彻夜不寝的,一盏灯火也不曾熄灭的莫斯科城里穿行,这支千军万马的部队沿着特维尔大街,浩浩荡荡地向前挺一进,千万只跃动不息的铁蹄“笃笃笃”地敲击着用木块铺成的地面,雄赳赳势如破竹地列阵把迎面而来的一切过往行人与车辆统统扫进马路两侧,迫使它们避入门洞里,退到橱窗边,挤破了玻璃。只见深红色的围巾帽上那两条长长的帽耳在一个个身着灰军装的士兵的脊背上随风舞动,一把把刺刀的刀尖直刺天空。那心慌意乱一騷一动不宁的人群,目击着这支列队挺一进的铁骑一下子就在这丧失了理智、惶惶不可终日的车流人潮中劈出一条道儿而长一驱一直一入,似乎立时就恢复了生机。挤在人行道上的人群中开始响起那种带着希望具有号召意味的喊叫一声:——
骑兵军万岁!——一些狂一热的女一性一的嗓门拉开了——
万岁!——男人们响应着——
要挤死人了!挤死人了!——……有人在什么地方尖声喊叫道——
救命!——人行道上有人呼叫。
但见一盒盒香烟、一枚枚银币、一块块手表由人行道上纷纷洒洒地飞向铁骑队列,一些女子跳到马路上,冒着粉身碎骨的危险,疯疯癫癫地追随在骑兵队伍旁边,揪住马蹬就亲一吻。在那一片不停息的马蹄声中,间或也响起排长们嗓门洪亮的口令声:——
勒紧缰绳!
什么地方有人唱起歌来,歌声愉快而豪迈,一张张歪戴着深红色军帽的面孔,借着摇曳不定的霓虹广告灯光,由马背上向两旁张望。这露出面孔的骑兵队列,时不时地就受到那种模样奇特但也骑在马背上扬长而过的队伍的切割,这种队伍里,策马前行的那些人都戴着一种奇特的面罩,都背着那种导管,背后的皮带上还挂着那种小气罐。跟在这种队伍后面慢腾腾地往前爬行着的,则是一些巨型油罐车,车上带有极长的软管和水龙,就像消防车似的,接在这些油罐车后面的,便是那些笨重的、几乎就要把木块路面给碾碎的坦克,它们一个个都紧闭着舱盖,闪烁着狭小的炮眼,滚一动着粗拙的履带,轰隆隆地开过去。隔断骑兵队列而穿行过去的,还有一些密封成灰色装甲车的小汽车,这些小汽车上也戳着那种导管,车厢两侧画着骷髅标记,贴着“瓦斯”、“化工志愿队”标签——
救灾去吧,弟兄们,——人行道上响起呼叫一声,——去灭掉那些爬虫吧……来拯救莫斯科!——
亲人们……亲人们……——一阵阵呼声在队伍里滚一动着,此起彼伏。一盒盒香烟在灯火通明的夜空中抛撒着,飞来飞去,一张张傻乎乎的面孔由马背上露出白亮的牙齿。一排排队伍里响起了低沉的、揪心的歌唱:
……不靠王牌,不靠王后,也不指望小丑,荡灭爬虫,匹夫有责,我
们绝不滑头,迂回包抄,四面围歼,岂让它们存留……
一阵阵像沉雷般滚一动着的“乌拉”声,在这片人海上空轰鸣起来,因为传过来一个小道消息,说是就在这支队伍的最前列,也戴着这深红色飘着两条长长的帽耳的围巾帽,也像所有的骑士们一样,策马挥戈地行进着骑兵军一团一的那位司令员,他可是十年前就已成了传奇英雄,而现如今人已见老两鬓染霜了。人群沸腾了,欢呼声如歌如潮,“乌拉……乌拉”的轰鸣响彻长空,此情此景使得惶惶不安的人心多少有所镇定。
※※※
研究所里并不是灯火通明。事件传到所里也只剩下一些零零碎碎的、含糊不清的、单调沉闷的余声。有一回,马涅什广场附近的那座火红色的大钟下面,突然间响起了那种扇形扫射才有的一阵槍声,那是把几个企图抢劫沃尔洪卡大街一户民宅的几个歹徒就地正法了。这一带街上过往车辆也不多,车辆全都汇聚到各个火车站上去了。教授的研究室里,只有一盏灯昏暗地燃亮着,它把一小束光投射在桌面上,佩尔西科夫双手托腮,端坐着,默默不语。一圈又一圈的烟雾在他身边缭绕。分光箱里,那束光已熄灭了。饲养池里,青蛙也不闹腾了,因为它们都已入睡了。教授不工作,也不看书了。在一旁,就在他左肘下面,压着一张昨日印出的报纸,报上那个狭长的专栏里刊登着好几条电讯,有一条报道说,整个斯摩棱斯克都在燃一烧,炮兵部队正在对莫扎伊斯克大森林进行逐块逐块轰炸,以期将分布在所有潮一湿的山谷中的一堆一堆的鳄鱼蛋统统击毁。另一条则报道说,一个航空大队在维亚济马郊外所展开的行动相当成功,几乎在该县全境内都施放了瓦斯,可是在这些空间内的人员死亡也是无法计数的,这是由于该县居民并没有井然有序地疏散撤离,而是基于惊慌就擅自成群结队地冒着危险带着恐惧茫无目标地东奔西逃。还有一条报道说,那个高加索独立骑兵师在莫扎伊斯克战线上同鸵鸟群的厮杀中已取得辉煌胜利,已将那些鸵鸟一举全歼,并将那些数量极大的鸵鸟蛋统统击碎。在这一战役中,骑兵师的人员伤亡甚微。有一条电讯是政一府公告。这一则政一府公告称,如果不能成功地将那些爬虫阻挡在距首都二百俄里的地带之外,首都将实行全城的疏散撤离。公务人员与工人们均应保持完全镇静。政一府将动用最严厉的措施,以防止斯摩棱斯克事件重演,在那个事件中,好几千条响尾蛇突如其来的袭击引发了普遍的惊慌一騷一乱,人们纷纷抛下正在烧着火的炉子,而开始了那种绝望的大规模的逃难,结果,整个城里火灾遍起。这则公告还声明,莫斯科的食品储备至少够用半年,总司令统帅的苏维埃将采取一些旨在使每家每户的住宅均装甲化的紧急措施,以便在必要时——一旦红军、飞机和航空大队均不能成功地阻挡住那些爬虫的侵犯——就要在这首都城里的大街小巷中,去同那些爬虫展开一场殊死的搏斗。
对这些电讯教授是一条也没看,他瞪着他那两只已经木然毫无生气的眼珠子,望着眼前出神,一个劲儿地一抽一烟。除他而外,研究所里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潘克拉特,再一个就是那时不时就泪水涟涟的女管家玛丽娅-斯捷潘诺夫娜,她这已是第三夜守在教授的研究室里,这几夜她可都是整夜不眠的,教授呢,则说什么也不愿离开他那个分光箱——那个留存在这里的独一无二的、但其中的光束已然熄灭了的箱子。这会儿,玛丽娅-斯捷潘诺夫娜正蟋缩在那个漆布长沙发上,在一陰一影里在角落里,默默无语地陷入悲哀的沉思,静静地瞅着那个在三条腿的煤气炉上已经沸开的小茶壶,这是在为教授煮茶哩。研究所里毫无动静,一切均是陡然间发生的。
陡然间,人行道上传进来恶声恶气刺耳揪心的一片叫喊,玛丽娅-斯捷潘诺夫娜一下子跳起身来,发出一声尖一叫。街上,有一些星星点点的灯笼般的亮光闪现起来,衣帽间里,潘克拉特的声音在那边答应着,教授对这份喧闹的反应甚为迟钝。他抬起了头,喃喃自语地说了句:“瞧,这疯疯癫癫的阵势……眼下我还能干什么事呢。”接着,便又沉入那木然出神的状态。但这一状态还是被打破了。研究所那扇朝向赫尔岑大街包上铁皮的大门,忽然震天动地地响了起来,所有的墙壁都颤悠起来。紧接着,隔壁那间研究室一整块窗玻璃哗啦一声碎裂了。教授的研究室里的窗玻璃也僻僻啪啪地纷纷碎落一地,只见一块灰色的鹅一卵一石飞进窗口,砸碎了一张玻璃桌。青蛙们顿时在饲养室里一騷一动起来,横一冲一直一撞,掀起一片狂叫。玛丽娅-斯捷潘诺夫娜手忙脚乱了,尖声叫嚷着,冲到教授跟前,抓住他的手就喊叫道:——
您逃走吧,弗拉基米尔-伊帕季伊奇,您逃走吧。
后者从那个旋转椅上站起身来,挺一直身一子,把一根手指头弯成钩形,——在做出这一动作时,他那双眼刹那间又闪出了先前所有的那份锐利的光芒,这令人想起先前那位灵感横溢的佩尔西科夫,——这才回答道:——
我哪儿也不去的,——他述说起来,——这简直是愚蠢,——他们像一群疯子似的惶惶不安地折腾着……喏,要是整个莫斯科都疯了,我还能逃到哪儿去呢。行了,劳驾啦,请不要喊叫了。这事同我又有什么相干。潘克拉特!——他唤道,按了一下手铃。
他想必是要潘克拉特来制止住这份闹腾,他这人向来就是不喜欢什么闹腾的。但是,潘克拉特已经是什么也干不了了。那一阵轰响过后随之而来的一幕是:研究所的大门敞开了,从远外传来几声砰砰的槍响,紧接着便是这整座石砌的研究所里到处响起那奔跑声、喊叫一声与砸玻璃的哗啦声。玛丽娅-斯捷潘诺夫娜紧紧地拽住佩尔西科夫的袖子,一心要把他拖到什么地方去,他一使劲就从她的手里挣脱开来,把身一子挺得笔直像往常身着白大褂去上班时那样,走出研究室,来到走廊上——
怎么啦?——他发问道。门咣当一声打开了,第一个出现在门口的是一个军人的脊背,这军人左臂上戴着一个深红色袖章,左肩上还佩有一颗星。他这是从大门里往后退——大门外已有一堆狂怒的人群挤一压过来,只见这军人边往后退边举起手槍朝空中射击。随后,这军人从佩尔西科夫身边拔腿就逃,还冲着他喊道:——
教授,您快逃命吧,我可是再也没招了。
回应他这句话的,是玛丽娅-斯捷潘诺夫娜的一声尖一叫。那军人从这个犹如一座白色雕像似的伫立着的佩尔西科夫身边蹿了过去,便消失在弯弯曲曲的走廊的那一端的昏暗里。那群人飞速地闯进门来,高声狂叫道:——
揍他!打死他……——
打死这世界头号恶棍!——
就是你把那些爬虫放出来的!
一张张扭曲的面孔,一件件扯碎的衣衫,在一条条走廊里蹿动,有人放了一槍,棍棒舞动起来。佩尔西科夫稍稍往后退了几步,将那道通向研究室的门给掩上了,研究室里,玛丽娅-斯捷潘诺夫娜惊惧不已,已经跪在地板上了。佩尔西科夫张开双臂,犹如那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他不愿让人群进去,满腔愤懑地吼道:——这可是道道地地的发疯……你们完全是一群野兽。你们要干什么?——他大声怒喝道,——滚开!——随即厉声厉色地喊出了大家都熟悉的那句话而作结:——潘克拉特,把他们轰出去。
可是,潘克拉特是再也不能把谁给轰走啦。潘克拉特的脑袋已经开了花,身一体已经被践踏,四肢已经被踩得血肉模糊,一动不动地躺在衣帽间里,一批又一批新拥进来的人群从他的身边冲过来,他们对街上警察的放槍示警根本不予理睬。
有一个矮个子,长着两条猴子那样的罗圈腿,穿着一件破旧朽烂的西服上装,套着一件同样破旧朽烂的、已扭到一旁去了的胸衣,赶到别人的前头,冲到佩尔西科夫跟前,朝着他抡起大棒,劈头劈脑地砸过去。佩尔西科夫晃了一下,就侧身倒在地上,他的最后一句话还是:——
潘克拉特……潘克拉特……
无辜的玛丽娅-斯捷潘诺夫娜也被打死在研究室里,并被践踏得血肉模糊。那只其中的光束已经熄灭了的分光箱,也被砸了个稀巴烂。那些发疯了的青蛙统统被打死被踩死之后,饲养池也被砸了个稀巴烂。玻璃桌子全都被砸得粉碎,反光镜也全都被砸得粉碎。而一小时之后,这个研究所便被熊熊大火吞灭了。研究所附近,横七竖八地躺着一堆一尸一体,这些一尸一体则由那些用电手槍武装起来的人们排成队列严密地封锁起来了。消防车不住地从水龙头里汲水,将一根根水柱喷洒到所有的窗户里,大火正从那些窗子里呼一呼地往外喷一射它那长长的火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