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方悄悄
5、
因为毕业将近,那段时间我不得不一直不断地在找工作,有时候一天要参加两个面试。
因为内心深处不太相信自己能找到工作,所以什么地方都会投简历,从会计师事务所到银行到商场超市,甚至还去面试过一家家教公司。
那地方的老板据说是从新东方出来单干的英语家教头牌,见了我就非常严肃地用英语问:What’s your name?我楞了一下,他非常高兴,又重复了一遍:Now tell me, what is your name?
真是条不折不扣的东北汉子!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用中文说了一遍自己的名字。
“请用英语回答。看看你英语口语怎么样。名牌大学,哈!很多名牌大学学生的口语都不怎么样。”比起说英语来,他平时说话带的东北口音还要少一些。
这简直是侮辱人嘛!
虽然我是一个脾气很好的人,但毕竟还年轻,并且远没到走投无路的地步。那天一生气,还去哈根达斯喝了一奶一茶。喝完之后又后悔了,计算着这周的生活费——穷学生的生活就是如此。
下午的时候又收到了一份面试通知,一家港资便利店的店长招聘。
这大概是我在某种绝望的心态下投出的简历吧!虽然当时为何陷入绝望,自己已经完全忘了。
回去查资料,是一家面对都市白领的中档便利店,连卫生巾都只售苏菲、ABC这样的品牌。据此判断,面试应该是要穿正装,并且还要化妆的。这件事情,我思来想去,只能求助于苏珊娜。
“你不会化妆?”苏珊娜问我。她一下睁大了眼睛。
“倒也不是完全不会……学过,但没怎么练过啦。”其实所谓的学过就是在一次校园就业指导会上,被拎上台“被化妆”了一回。因为要一边化一边讲解答疑,那次化妆过程足足持续了一个钟头。最后,没有卸妆油,我弄了点橄榄油才死活擦掉了眼线,视力也因此受到了不可逆转的损伤。
苏珊娜并没有追问。她笑眯眯地打量了我一番,然后刷地一下,拉开了她的布衣柜。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苏珊娜的布衣柜内部。哗!我在心里赞叹道。
简直就像卡特琳娜飓风现场。
而苏珊娜本人就像训练有素的消防员一般,一下就从这堆废墟中发现了幸存者。
一只小巧的化妆包一皮被拎在她手上了,紧跟着,一套居然还不怎么皱的小洋装也出现了。苏珊娜笑眯眯地站在我面前,整个人像被撒了金粉一般神采熠熠。这一切简直太神奇了。我是说,变得漂亮。对有的女一性一,比如我来说,要将自己收拾得曲线分明、女人味十足,那简直是尴尬的。可对于苏珊娜来说,这一切是这样自然,不费吹灰之力。
这绝对是基因差异。
参加完便利店的面试以后,我简直舍不得回家。穿着洋装和高跟鞋、脸上带着淡妆的感觉,让我恨不得再去参加几场面试才好。但在外闲逛总不是个事,磨磨蹭蹭地还得回到住处。掏出钥匙打开一房门,客厅的沙发上空无一人。
苏珊娜不在。我居然感到一丝失望。如果她在,一定会兴高采烈地问我“面试顺利吗”这种话吧。虽然就跟高考以后被人问“发挥得好不好”一样令人心烦,但这毕竟是真实生活的一部分。
没错,的确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在这样物价飞涨的年代,却莫名其妙地住进一套不收房租的大房子,而且房东也始终没有露面。他越是不露面,我越是想起电一影 《楚门的世界》。没准我们都被强制进入了一个巨大的真一人秀……当然,我还没神经到翻箱倒柜去找针一孔 摄一像一头 的地步。
那天晚上,苏珊娜始终没有出现,而小光也没有回家。这段时间,她似乎经常夜不归宿,墙角的那张单人床 似乎蒙上了一层名唤“孤单”的尘埃。到底这两人好上没有?这个问题我本该非常关心,但每次这个念头冒出来的时候,又觉得自己的好奇心未免过盛了些。
毕竟那是他人的人生。对我来说,那就像无论如何也不会买票去影一院里看的电一影 ,所以结局也就与我无关了。
那天晚上我没卸妆就睡了。第二天早晨醒来,一张脸油光发亮,惨不忍睹。
6、
再次见到苏珊娜是在一个非常特殊的场合。
怎么说好呢,她多少算是自一杀了一次。
那天下午我回去得比较早,具体的原因则忘了,也许是跷掉了一个毫无希望的面试。现在想起来,如果我回去晚个把钟头,苏珊娜就有可能一命呜呼。不过又觉得可能一性一不大——一切可能是她策划好的,归根到底。
发现有事情不对劲,是我回家以后急着上厕所,但打不开洗手间的门。敲了好几下,喊着“快点”,差点就报了警,里面的人却无动于衷。然后我忽然听到呕吐的响动,叫了刘健(他块头比王淳要大一些)强行撞开了门,就堵到苏珊娜正跪在马桶边,一粒一粒地吞着什么药片,一边吞一边反胃地大吐特吐。
这件事以将她送到医院洗胃而告终。作为她的监护人,小光被叫了回来,付了医疗费。
洗手间的门被撞坏了,这件事再次令张智勇大发雷霆。
“这、这太过分了!”他结结巴巴地吼道,“赔!让,让她赔!”
作为事件的主角,苏珊娜倒是非常平静。她从医院返回,穿着一条蓝白条纹带有手工折花的连衣裙(像一件豪华版的病号服),软底拖鞋,露出青白色的脚腕。一回到家里,她就一下躺在沙发上,脸冲着沙发背,背对着我们,摆出一副高傲的姿态。
“我想在家照顾她一下午。”小光央求地对我说,“能不能请你再给我代一次班?”
我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见到小光了。也就是在那一刻,我才发现了她这段日子变得厉害。本来就瘦的脸颊更瘦得陷了下去,原本活泼灵动的眼睛黯然无光。以后我曾经很多次想象,如果我当时就拎着小光的衣领,一逼一着她把那段时间发生过、还有正在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原原本本地告诉我,也许事情不会闹到最后那种地步。但是这种假设有什么用!我甚至不是因为想要帮小光的忙而答应代班的。我只是想轻轻松松地再拿到那三百块钱而已。三百块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数目,但却足以让人放松警惕,丧失起码的良知。
和上次一样,我的工作仍然是上网。豆子在另一台电脑上专心致志地玩着游戏。六点的时候,家长还没有回来,我们依例叫了一份外卖。他要求吃香辣蟹和炒年糕,我没看出什么反对的理由,反正是他付钱。这孩子很有钱。
唯一值得一提的事情是,豆子是一名吃香辣蟹的高手。他甚至能自给自足地掰一开蟹钳,吃干净夹缝里的嫩一肉。相比之下我就差远了。蟹壳啃得乱七八糟,甚至嵌进了牙缝。我灰心丧气地放弃了一根蟹腿,把它扔进了一堆啃过的残渣中。
这时候,豆子忽然斜着瞄了我一眼,开口说道:“你太浪费了。”
“额?”
“蟹肉很贵的,要吃干净。”
我想横他一眼,但和小孩子较劲终归不妥。接下来的时间里我没有再碰蟹肉,只是拼命地吃着年糕。豆子则非常平静地啃着蟹肉,用蟹爪的尖端挑出蟹脚里的肉,那从容不迫的神情完全不像一个六岁的少年。吃完以后,我把桌子收拾了一下,这时候他忽然蹦出一句:“你是同一性一恋吗?”
“不是。”
“看你也不是。”他索然无味地叹息了一声。因为刚吃过饭就去上网是种道德败坏的行为,所以我只是摊在沙发上看着天花板。这时候,他又蹦出一句:“我想买个手一柄一。”
“不懂。”
“很贵的。”
“反正你有钱。”
“我爸要破产了。”
“诶?”
“骗你的。”他面无表情地说,“不过我们马上要搬走了。”
紧跟着又加了一句:“房子归我一妈一,我归我爸。”
“哦。”我说。
“法院刚判的。”他说,“我从我爸的留言箱里查到了。”
如果不是门在这时候响了,这场谈话不知道该怎么收场。行色匆匆的男主人进了门,只不过这一次没有行李箱。仍旧请我把酬劳“转一交一 ”给小光。我也照例问他,还有没有事情需要转告的。
他略略考虑了一下:“那请你告诉小光,车的事没关系。我最近不需要用车。”
小光还没把车还给人家?我大吃一惊。“没关系”这个用词也大可考究。车的事没关系?揣着这样的疑问回到家,本想跟小光问个清楚,可是,见到的一切又再次令我大吃一惊。
一推开门,一个戴着小丑帽、端着酒杯的人轰的一下跳到我面前,对我大吼一声:“Happy Birthday!”
当我认出了那人是谁的时候,差点从楼梯上滚下去。“张兄,你这是干什么!”好半天我才想起来吼回去,“今天根本不是我生日!”
张智勇嘻嘻笑着让到了门里。是不是我的生日,这根本无关紧要。后来我才知道,他那时候已经灌下去了大半瓶的红酒,还吃下了四对左右的奥尔良烤翅,几乎整张Pizza。简单地说吧,那天他们在开一场Party,小光和苏珊娜做东,从必胜客叫了足有十人份的外卖,还包一皮括三瓶德国红酒。Party的主题,没有,完全是兴之所至。至于刚刚自一杀过的人适不适合举办什么Party则没人关心。
在这样的气氛中,我自然忘了什么车的事情。这是我犯下的又一个错误,不过说到底,那也无关紧要。这是个Party嘛!到了最后,我和张智勇笑眯眯地互相揽着肩膀,一边看着王淳和刘健站在椅子上表演歌曲二重唱,一边像被上了发条似的拼命鼓掌。好像那首歌是关于车的,“我要车!我一爱一车!”只能听清这两句。演唱结束以后,苏珊娜喊着“Bra一vo!”,把一条长长的丝巾系在了王淳的脖子上。
这就是我对那场Party的最后记忆。然后就是半夜醒来,感到一阵剧烈的头痛,口渴得像干鱼塘里的鱼。
起身倒水的时候路过了小光的单人床 ,她喊了我一声:“佳美!”
“干什么?”我惊得一跳,差点摔倒。
小光却没有立即回答。事实上,她久久地沉默着,沉默得都快超过了正常人类所能忍受的范畴,我端着水杯,几乎在考虑给她找个医生。但是,当我以为她睡着了的时候,她又一次开口了,这一次声音放得更低,但在黑暗中还是清晰可闻。
“过段时间,我可能跟苏珊娜一起搬出去。”
“哦。”我用一只手按住太陽一穴一,思考了一下,“所以搞个Party?”
“也不是。”小光说,“没这么想过。但你这么一说,好像这个理由也不错。”
“到底你们……”
“我们没什么。只是,人总不能在这样的地方住一辈子。”
不能在这样的地方住一辈子。这句话莫名激起了我的愤慨。但这愤慨在黑暗中寂静无声,所以小光也没有丝毫察觉。“夏天就要到了。”她忽然说,话音里带着点小心、恳求的口气,“我最喜欢夏天了,你呢?”
“还行吧。”
我把水杯里的水一饮而尽,回到了床 上。夏天是快要到了,事实上,在这个欢乐得过头的夜晚,夏天已经来临。湿一热的空气催发了植物,在夜深无人之际,蒸出浓郁的熏香。那种香气对于人们来说却有可能是种不祥之兆……“我最喜欢夏天了。”小光的声音里似乎含有某种祈求的意味,她在害怕……可她害怕着什么呢?
我睡不着,但又不想出声,更不想和小光说话。因为她刚才的话深深地刺痛了我。不,我不是指她说她要和苏珊娜一起搬出去,那件事在我脑子里始终缺乏真实感。刺伤我的不是她的某句话,而是她说话的语气……也许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已经将小光看成了这场鹊巢鸠占事件的同谋,看成了自己在这个事事不如意的世界上的最忠实的伙伴。但她说得没错,人不可能在这样的地方住上一辈子。不劳而获虽然是件美妙的事,但如果习惯了这种心理状态,就有可能发生什么糟糕的事。自从搬进这座房子,我自己也有种诸事不顺的感觉——但这没准只是种杞人忧天的心理而已。
7、
但是,就在小光和苏珊娜还没有搬走的时候,房子里多出了一个绝对意想不到的新住客。
豆子,背着他的大号书包一皮,带着一只苹果电脑,还有他的松狮狗小豆子,一起住了进来。
这件事发生的时候我正好在家。但给小豆子开门的人不是我。事实上,是刘健跑到我房间门口,嘭嘭嘭地一顿乱砸,才把我从深度午睡状态中唤醒过来。
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之后我大惊失色。当然,像每一个正常的成年人一样,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推卸责任。
“怎么能让他进来呢!”我义正言辞地大喊,“而且他还带着条狗!”
“他说来找你,就给他开了门。”刘健十分无辜地抓着后脑勺,“怎么办呢,要是要张智勇看见……”
想到张智勇看到这一切的反应(一个离家出走的小孩!还有条狗!),我们两人不禁在大热天打起了寒战。是谁的责任一下子变得无关紧要,当务之急是,怎么才能把这孩子弄走?我和刘健热烈地讨论,与此同时,被讨论的对象非常镇定地坐在沙发上。愁眉苦脸的松狮趴在他的脚旁。
“我说你们。”待我们争得口干舌燥又灰心丧气的时候,豆子说话了。“为什么那么怕那个张智勇?房子又不是他的。”
“你怎么知道!”
“小光告诉我的。她说这套房子谁都可以来住,不用付房租。”
怎么能跟小孩子说这种事!最后,只得将豆子暂时安置在小光的床 位,跟我住在一起。“你们的房间真乱,女生的房间居然有气味。”在这种时候,如此童言无忌未免不合时宜。打扫完房间,开窗透过气之后,也到了吃饭时间。只要和豆子在一起,就必然要吃外卖,不知什么时候这件事已经像程序一般写进了我的大脑。
但豆子说:“我想吃火锅。”
火锅也可以。事实上,被他这么一说,我才发现自己也很想吃火锅了。滚一烫的火锅,配上金黄色的、冰凉的啤酒。而且到处也都应该有火锅店吧!带着豆子下楼,小豆子一声不响地跟在他身后。想说“带狗不太好吧”,但把狗留在家里恐怕更成问题……于是什么都没说。
但最后就是这狗出了问题。火锅店的老板不让我们进去。“要是一般的狗还可以!”他理直气壮地说,“但这狗长得太丑了!”
仿佛为了配合对方的评价,小豆子伸出了松狮特有的蓝舌头,露出一副血统高贵者惯有的蠢态。
最后只能在路边摊吃麻辣烫,好歹这也是火锅的一种,豆子也没提出什么异议。至于小豆子,它对这种廉价的食物不屑一顾。很久没吃麻辣烫了,味道是不错,但以往每吃一次都会拉肚子,这次恐怕也不例外。
豆子倒是吃得很欢。我再一次对他有了新发现,作为一个小孩,他真的很能吃辣,到了近乎变一态 的地步。我计算着他吃掉的串数和钱包一皮里的钱,宣布:“只能住今天一晚,明天就得回去。”
“不。”
“那我可是要报警了。”
“做人要厚道。”
“哪里不厚道了?请你吃饭已经很不错了。”我教育他,“像你们这种不知人间疾苦的小孩,有点事就知道离家出走,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明白吗?”
“那你说要怎么解决这个问题?”他反问道,“小光呢?”
“不知道。”我有点生气对方这么没有逻辑地转换话题,但是这个问题又好像不能不回答,“对了,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她是我家亲戚。”豆子出乎意料地答道,“是我一妈一的远房侄女,好像。反正是叫我妈妈阿姨。”
“你一妈一多大?”
“不清楚。”这孩子满不在乎地回答,“我跟她不太熟。她一直在国外。”
“啧啧,真是一精一英家庭。”
“她老是怀疑我爸有外遇,所以找人看着他。”
“那到底是有还是没有?”
“我怎么知道。”
“对了,小光借了你爸爸的车?”
“嗯,借了好长一段时间了。她说车弄坏了,在修。”
哦。我百无聊赖地喝了一大口啤酒。啤酒是倒在塑料的一次一性一杯子里,一切都有种廉价的味道。豆子提出要喝啤酒,我想了想,也没拒绝。倒是他自己喝了一口就吐了出来:“人类怎么会发明这么难喝的东西?”
“你有没有发现,很多小时候觉得很难吃的东西,到长大以后,就会变得很喜欢?我小时候很讨厌吃的东西多了,韭菜,苦瓜,猪肝,啤酒。现在没了这些我都不知道怎么活。”我无聊地说。
他用一副看白痴的眼神看着我。那眼神的意义很明显:我才六岁。
但我就是收不住嘴地继续一胡一 诌,“当然,也有小时候不喜欢,现在还是不喜欢的东西。比方说南瓜,一胡一 萝卜。因为一胡一 萝卜素。身一体拒绝一胡一 萝卜素。总之,人的身一体是一个很复杂的系统。很多东西,比方说同一性一恋……你怎么知道小光是同一性一恋?她跟你说的?”
“我猜的。因为她是个同一性一恋,所以我一妈一觉得没什么危险。”
哦。呵呵。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只能继续闷声不响地猛灌啤酒。忽然嘭的一声,就完蛋了。每次喝高都是这样嘭的一声,就好像被人用充气大锤狠敲了一下脑垂体。
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在屋里躺着了。豆子把他的苹果电脑摆在膝盖上,正在上网。小豆子在角落里吃着一盒吉野家的外卖。原来松狮是喜欢吃米饭的,我忽然想起来。
“你有苹果吗?”发现我醒了,豆子急切地问。我摇了摇头。
“可惜,小豆子喜欢吃苹果,最好是煮熟的苹果。”他失望地说道,那表情活像一个无奈的父亲,“我明天去买一些。”
“你明天必须回家!”我挣扎着反对,一边想起来上个厕所。
“不回。对了,那人来过。”
“哪人?”
“张智勇。”他面无表情地说,“要你待会去他房间一趟。”
8、
从基本面上说,我不是一个特别喜欢逃避的人。
当然,这也并不是说我是一个喜欢挑战的人,可以这么表达:我是一个具有基本生活经验的人,完全清楚逃避没有任何意义,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正因为我是这样一个人,所以,尽管磨磨蹭蹭,我还是敲开了张智勇的房门。他似乎早有准备。“请进!”口气非常有礼貌。
我连呼吸都快停止了,完全是强撑着做出一副非常自尊的姿态。但是,对方的表现又并不像真的要兴师问罪。
“喝水吗?”
“不渴。”
我的回答似乎令他有点失望。然后,他颇为认真地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
“佳、佳美。”
“嗯?”
“你,有,有没有考,考虑过,将来的问题?”
“额?”
“将,将来啊,”张智勇和蔼地说,神情颇似问我“有没有考虑过将来上哪所大学”的中学班主任,“将来,想过一,一种,什么样的生活?”
“这个嘛……还没有认真考虑过。”我有些尴尬,“啊,这个,将来的事情想多了也没用,但是,确实应该想一想,嗯,待会就回去想想……”
就在我这么结结巴巴不知所谓的时候,对方好像下定决心似地,打断了我。
“有,有没有想过结婚?”
“什,什么?”我完全没留意到自己也变得结巴了起来。
“结,结婚啊。”他用一种非常自然的口气说。当然,人人都要结婚,这一点完全没必要扭扭一捏一捏的。
“还没想过。”我老老实实地说,“可能会结可能不会。”
门在这时候被推开了。“不好意思我晾下衣服。”王淳踮着脚尖穿过了屋子,弓腰缩背,似乎那样就能让他隐形似的。
“我是一个很有计划的人。”待王淳走到了陽台,张智勇继续道,“本科的专业是调,调配的,发,发现不好找工作,就读了个研,研究生。毕业以后进了IBM,一直住,住在这里,是为了攒钱,有,有一个自己的家。
“我,昨,昨天,刚刚,买,买了个房子。合同已经签了。”说完这句话,他开始热切地看着我,嘴角微笑的样子仿若充满希望的秋田犬。
“嗯嗯。”
“可,可以结婚了。”对方见我没什么反应,好像也有些兴味索然,“和我结婚,你,你觉得,怎么样?”
“你说什么!”我不由得大喝一声。
陽台上传来王淳的回答:“我什么也没说!”
“我没问你!”我愤怒地喊回去。
“怎,怎么样?”张智勇问我,锲而不舍是此人的优点。“和我结婚。我仔,仔细地考虑过了,你虽然有一些缺点,也不怎么上进,但大体上是好的,人很、很单纯,做事也不笨……”
“谢,谢谢啊!”
说真的,这是我第一次被人求婚,而且对方的行动又是如此出其不意,给我带来了相当大的心灵震动。实话实说,在这种心理状态下,答应他也是完全可能的。如果不是王淳猫着腰又一次假装隐形般穿过了卧室,我可能已经说了“好吧”也不一定。
但是对方接下来的一句话彻底打破了我的粉一红色幻想。
“房产证上不会写你的名字……这一点,你,你能谅解吧?”
“不、不用了……谢谢啊!”
当时的回答是这样。并不是故意结巴的,可没准对方觉得我是在恶毒地讽刺他。
这件事显然没完。
晚上我正看着《破产姐妹》,局域网就弹出小窗,勒令我们必须把小孩子和狗送走,不然张智勇,作为一个有责任感的市民,必须履行向派出所报告的义务。
豆子已经在我的床 上睡着了。小豆子则趴在屋角,以一种纡尊降贵的神态,莫测高深地,长时间凝视着我。
我叹口气,收拾了它吃过的吉野家饭盒,下楼扔垃圾的时候,顺便去小区里的小卖部买了一袋苹果。
9、
我想把豆子送走,却没有他爸爸的联系方式。而且我完全记不得他家住在哪里。那个小区的名字似乎与某种植物有关,但这种记忆有屁用。
如果找到小光当然问题也就迎刃而解。问题在于,她好像和苏珊娜一起消失了。
没有人真正关心她们的下落。首先,这本来就是一间可以随来随走的房子;其次,苏珊娜的布衣柜还留在客厅里。那可是一件了不得的财产,我们不相信有谁可以将它弃之不顾。
豆子拒绝回家。这一点我倒是早有预料(其实我只是出于本能,预料了最糟的结果),不过,张智勇也没有什么实质一性一行动。毕竟他已经买了房,大概很快就要搬走。我看着新闻上说,五月的房价又迎来了新一轮的上涨(涨了百分之三十),单单这一点,也许就能让他变得比较善良。
而我则接到了便利店的第二轮面试电话。
我犹豫了很久,要不要从苏珊娜的衣柜里再次借出洋装和化妆品,最后,还是这样做了。拉开拉链的一霎,刘健忽然也从他的房间里走出,我吓得一颤,就跟做贼被抓了个现行。
“好久没看见她们了。”刘健说。说这话时他脸上带着一种宽容的神情,“给你找个台阶下吧”,他好像这样暗示。
“是啊。”我点点头。
“没准是被张智勇吓跑了。”刘健忽然嗤嗤地笑起来。
“什、什么?”
“没什么。”嘴里这么说,表情可不是这么回事,“前两天,他向苏珊娜求过一次婚。被我听到了。”
“我——靠!“
这句感叹的声音太大,王淳像个消防队员似的,一下从屋里冲了出来,神情紧张:“怎么了?“
“没事没事。“刘健挠了挠头。“在说张智勇哪。”说完转向我,“其实你这么大反应也没必要哈。世界上这种人多了去了。只能说,这家伙的为人处世……有那么一点特别。”
“而且并不是十分特别。”王淳深表同意地补充道。
“你们到底是不是同一性一恋?”我绝望地问。
“不是啊。”刘健说。
“嘿嘿。”王淳回答。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