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主页
天涯知识库 · 古炉
目录
位置: > 现代小说 > 古炉 >

《古炉》第58章

从此的黎明,狗尿苔比以往要醒得早,怎么就睡不着了呢,但醒过来却不愿意起来,就静静地听着屋外的响动。他听见婆在开着柜的声,婆肯定又从柜里取剪刀剪纸花儿了。听见蛐蛐在叫,野外的蛐蛐在叫着,一有响动就停了,但屋里的蛐蛐在后墙根住着,它们是家里的熟虫,开柜声响了并不理睬。鸡已经在散步,步子均匀,那是在院子里,浮土上就该踏出一行竹叶纹来,却突然没了响声,哦,又有响声了,是鸡走上了捶布石又从捶布石上下来去那个盛着水的破碗吗?燕子没有自言自语,而院门口的麻雀在碎嘴,它们给婆说着今日要晒稻了,但话语急促,又是争着说,听起来还是像在吵。蝉又在叫,不是一曳声地叫,叫两声停一下再叫两声,一定是谁捏了蝉在搔它的腹部,果然婆在说:牛铃,一大早就逮了知了?牛铃说:我们要开会呀!狗尿苔呢?婆说:还睡哩。牛铃说:还睡?宣传栏上贴着批判水皮的大字报了,他不去看看?懒虫!婆说:是懒虫,懒虫瞌睡多。一串脚步跑远了。叮咣,叮咣,谁在箍木桶,是土根还是老诚的那个长了瘿瓜瓜的媳妇?是老诚的媳妇,她又在骂老诚了,她每天睁开眼就骂老诚,老诚从来不回嘴,怎么她又拉着长声地哭了?是老诚的媳妇哭吗,不是,是水皮的

水皮的哭声像唱戏一样,曳着长调,哭的什么,吐字含糊,而且哭着哭着,就停了,咯地一声,像要憋住了气。狗尿苔越来越觉得他不该从树根上跌下来就绊住了水皮,他在检点着自己:他是从树根上跌下来的,当时心里也确实想着能绊住水皮,可偏妙就把水皮绊住了。现在水皮成了现行反革命,比婆的问题还严重,水皮这辈子也就完了。

狗尿苔同情起了水皮,再不记以前水皮种种不是了,但狗尿苔的情绪依然不好,所以并没有去宣传栏那儿看大字报。

榔头队经受了沉重的打击,活动就少了许多,村里似乎又安静下来,长宽也在给行运家砌尿窖池了。原来的尿窖池漏水,补了几次都没效果,重新选址,挖出的坑倒比原来大了一倍。许多人闲着没事,凑了过来,拿自己的烟锅在行运的烟匣子装烟吃,行运说:没事?他们说:来看你砌尿窖池呀!行运说:不是吧,想吃便宜烟了?他们就笑,说:你应该请客么!行运说:我请啥客,砌个尿窖池又不是立木房子呀!老顺袖着手走过来,看了看,说:行运,砌这么大的尿窖池?行运说:重砌一回,砌大些。老顺说:那以后生产队的合粪水让你全包皮呀?!行运觉得这话不中听,说:你把你的事管好!老顺落了个烧脸红,起身就走了。

老顺的事就是来回跑了,跑得没个踪影,这是老顺的心病。老顺干什么事都提不起劲,每晚要坐在村头的碾盘子上等来回回来,直到天黑严了,还不愿回去,便心慌慌的到土根家看土根编席。土根在他家院子门口蹬着碌碡碾苇子,碾好了就坐在那里编起来,月亮下苇眉子在怀里跳跃,发着碎光,像鱼在溅水。土根说:咱古妒村咋烂成这个样儿了,烂得不如席片子么!解放后古炉村没一个人受过法的,今日倒好,这才多长时间呀,麻子黑进去了,支书进去了,水皮也进去了,你发现了没有,麻子黑和水皮都是法令到口角。老顺说:啥是法令?土根说:你咋啥都不知道?!老顺说:我现在脑子坏了。土根说:法令就是鼻子两边的纹路。瞧我脸,纹路从嘴边过吧,麻子黑和水皮的直接到嘴里了,这就是吃口纹,有牢狱之灾。老顺说:麻子黑是迸了牢,水皮是去了学习 班。土根说:学习 班还不是牢?你看村里谁还长着这吃口纹?老顺说:谁长着?土根说:霸槽和天布长没长着?老顺说:你说霸槽和天布长着?土根说:这话我没说。你说霸槽和天布长着吃口纹?老顺说:我没说。土根说:咱没说,说那闲话于啥,吃多了?!咱把咱活好,这话合适吧?老顺说:合适。土根说:听说了没,霸槽说占炉村应该是姓夜的村,古炉村怎么是姓夜的村呢,那姓朱的住哪儿,赶出去?他是不是想把古炉村分成两个村,那就不是古炉村了,叫朱村和夜村,杂姓人家又到哪儿去?老顺说:你先前话不多呀,现在咋成了老婆嘴!起身走了。土根说:瞧你,比死人多一口气,不就是来回不在吗,你给我说说,她能到哪儿去?

老顺又袖着手在巷道里游悠,大多数的院门已经关着,少数几家,看见他走过来了,说:还没睡?就要关门。老顺说:这早就睡呀,睡得着?但门就关了。有粮的院门没关,在院子里点着灯箍木甑。有粮永远没多余话,看着老顺进来,也不搭言,拿嘴努了努旁边放着的烟匣子,便低头忙他的活。老顺坐下吃烟,说:你要做酒呀?有粮说:不做。老顺说:那你箍甑哩?有粮说:没事哩。老顺说:几时才做酒呀,开石要生娃娃那阵村里烧酒哩,以后怕是再也烧不成了。有粮没接话,把一页木板安上去,不合适,取下来用刨子刨,刨子槽里往外卷木花。噌,噌,噌。老顺说:你咋有这好手艺。噌,噌,噌。老顺说:你也不教个徒弟?有粮把木板刨好了,说:你吃烟。老顺又吃了一锅,还要吃,从地上捡木花去灯上点火,木花有些软,也觉得自己的裤管也潮潮的了,说:起露水了。再没有吃,起身要回家。有粮说:不坐啦?老顺说:不坐啦。有粮用锤子敲打木甑,没有送老顺,老顺就扑沓扑沓走了。

第二天,老顺还是心慌得啥事捉不到手里来,在巷道里转出转进,就喊叫着狗尿苔和牛铃去大碾盘上斗石子棋么,狗尿苔约着牛铃去芦苇园捉鳖呀,就不去了,坐在大碾盘上斗石子棋。斗棋必然争吵,老顺又觉得聒,不让斗了,狗尿苔和牛铃偏就不走,老顺拿了笤帚在碾盘下扫地,扫得乌烟瘴气。狗尿苔说:武干来了你也这么扫呀?!

狗尿苔说这话,是看见了武干从前边的巷道走进来,厚底翻毛皮鞋在地上踢踏着响。老顺一看见武干,拧身进院就不出来了。

武干原本要去下河湾的,从公路上顺脚却拐进古炉村,他是头一天夜里就托人给天布捎话,说可能路过古炉村来吃一顿包皮谷面搅 。现在,武干在巷道里碰着了马勺,马勺热乎地说:武干呀,我在这儿等你哩!武干说:你咋知道我要来的?马勺说:天布给我说啦。你来,我们重视得很哩!武干说:咋个重视?马勺说:我天没亮起来就把院子扫啦!

马勺说着,梆子头转着在巷里瞅,巷里没人,巷头的大碾盘上坐着狗尿苔和牛铃,马勺就喊狗尿苔和牛铃你们去石磨那儿帮着磨包皮谷面,给天布说武干已经来了,让他快回来。狗尿苔没有动,牛铃说:咱叫天布去?狗尿苔说:我不去。马勺还在喊:磨出新包皮谷面了给武干打搅 呀!牛铃说:要去哩。两人往石磨那儿去,拐过一条巷,狗尿苔却往村口下的土路上跑,牛铃说:往哪儿跑?!狗尿苔说:他马勺算啥呀,他让咱去叫天布咱就去叫天布?他们吃搅 又不给咱吃,逮鳖去!

州河堤内的东南角,芦苇园里起了风。芦苇园里的风有着大手和大脚,手往左推,芦苇就往左边倒,手往右推,芦苇就往右边倒,它的脚又从芦苇上来回走,芦苇就旋着笸篮大的窝。芦絮漫天飞舞,一会儿就在他们头发上眉毛上沾了一层,显得他们也老了。两个人为逮鳖来的,兴趣却转移到了芦絮上,就跑着撵絮 ,絮 像云一样,脚一去就飘了,手一抓又没了。一朵芦絮却钻进狗尿苔嘴里,咔咔地往出吐,突然就不动了,牛铃说:咽啦?狗尿苔说:我又闻见那气味啦。牛铃上来就捏狗尿苔鼻子,说:你这是啥鼻子,老闻见怪味?!竟捏得狗尿苔出不出气来。狗尿苔挣脱开来,并没有骂牛铃,就着鼻子,着,说:我给你说谎哩。其实,这句话才在说谎。狗尿苔个子矮受人作践,但狗尿苔却在牛铃面前不怯,因为他五官好好的,而牛铃是个豁豁耳朵。现在,狗尿苔是个有了毛病的鼻子,他就在牛铃面前也自卑了。

牛铃说:你哄我?

狗尿苔又捏鼻子,说:嘿。

牛铃说:那你还捏鼻子?

狗尿苔说:我鼻子塌,往直着捏哩。

狗尿苔还在捏鼻子,一直捏得闻不见了那气味。

灶火穿着一件浆得硬硬的褂子上了公路,扁担挑着两个瓮,瓮里还装着几十个碗,看着狗尿苔和牛铃从芦苇园跑过来,说:咦,狗尿苔,鼻子咋红成红萝卜啦?!

狗尿苔站住,说:你这去哪呀?

灶火说:去镇上。

狗尿苔说:我也去!

灶火说:别人屙屎你就喉咙疼,我卖瓮呀,你去干啥?

狗尿苔说:卖眼么。

灶火说:就你这脏褂子?!

狗尿苔就让灶火等等他,他还有个褂子,婆也给他用米汤水浆了,在捶布石上捶得硬噌噌的,去换穿了一块去。在村里实在没意思,到镇逛逛,他是挑不了扁担,还可以帮灶火拿那些碗的。可是,狗尿苔回去换了褂子再来,公路上却没了人影,气得哭灶火:日弄我?你栽一跤,瓮碎八片!

灶火在洛镇便宜着卖了瓷货,给丈人买了一瓶酒,一包皮红糖,本来要再买一节布的,却没有布票,就买了一个软席编的褡裢。还剩下一卷钱,灶火想:毜呀,能给丈人买寿礼哩,还没有给自己吃的?吃,吃顿好的!他盘算着是吃三碗素面呢,还是吃米饭,吃米饭可以再买一碟西红柿炒鸡蛋,一碟木耳炒土豆片的。灶火决定了吃米饭炒菜,才去一家饭馆,路过了供销社,那里排了很长的队在抢购什么,一时好奇,凑近去看了,才知是卖毛主席的石膏塑像。这石膏塑像竟然比榔头队所买的还要大,灶火立即改变了吃饭的打算,买一个拿回去,一是可以给红大刀长脸,他就是姓朱人家里第一个有石膏塑像的人呀。二是也灭灭榔头队的威风,你们有石膏塑像我们就不会有吗,谁的大,我们的大!灶火就买下了一个,钱只剩下了一角二分,立在那个凉粉摊前吃了一碗绿豆凉粉,又吃了一碗绿豆凉粉。,

去洛镇的时候,瓮是用扁担挑的,瓮卖了绳索缠在扁担上,扁担提在手里,买来的酒和红糖可以装在褡裢里挎到肩上,但石膏塑像在褡裢里装不下,便抱在怀里。出-『洛镇,走不到二里,肩膀上挎了褡裢,胳膊下要夹着扁担,怀里还抱石膏塑像,灶火就累得满头大汗,他寻思着用绳索把石膏塑像缠绑在扁担头上,然后掮着扁担走路轻省,却又担心缠绑不牢掉下来,就把石膏塑像缠绑结实了吊在自己脖子上。就这样,直到半下午回到了古炉村时,天变了,嘎喇喇地响了炸雷。

铁栓在碾盘后的洼地里犁那片芝麻地,炸雷一响,地头上突然落下一个火球,火球在地上滚,碰着了那棵老枣树,呼地一声把老枣树炸断了。五年前,雷把铁栓一个本家哥叫银栓的击过,好好的一个人,就是掮了锄在镇河塔下避雨,雷也是落下一个火球,没炸着塔,把他击了,击得像一截烧过的木头。铁栓当下吓得脸色煞白,丢了犁杖,赶紧就往地边的石头磊子里钻,石磊子里有空隙,他钻进去了又喊狗尿苔。狗尿苔是他让来套牛的,正蹲在石磊子后屙屎,听见铁栓叫,裤子一提也往石磊子里钻。但天上再没有落下火球来,雷声仍嘎喇喇嘎喇喇地响,铁栓就说龙抓人呀,这地犁不成了,赶快回去,说完钻出石磊子跑回村了。狗尿苔不能跑,他即便不收拾犁杖和套绳,也得把牛赶回去,就自己给自己壮胆:我没做亏心事,龙不抓的。

铁栓跑回村子,正碰着灶火进了巷道,问:你脖子上吊了个啥?灶火本来不愿意和铁栓说话,却要显派,说:毛主席石膏塑像呀!你跑啥哩,小心把毜跑遗了!铁栓说:打雷啦,打雷啦!灶火说:打雷就打雷么,雷撵着你啦!铁栓回头看看,身后并没有火球,就说:你别吓我!灶火说:咱村里啥事都是成双成对的,银栓之后还缺一个名额哩!说完就走了。铁栓气得站在那里,半天没回过神。

半香拿着镰走过来,后边跟着秃子金,秃子金掮了一大捆包皮谷秆。铁栓说:嫂子,你还拿着镰呀,不怕招雷?半香说:打死了我就清净了!秃子金上来夺了镰,塞在包皮谷秆里,说:你胡说个毜呀,快往回去!半香拧着屁股自个走了。铁栓说:咋啦,两口子又吵架啦?秃子金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哩,她竟然和我不一心,我回家一说榔头队的事,她就和我吵!铁栓说:那就是说,连×都日不上啦?秃子金说:不日就不日,革命成功了,还愁没日的×!铁栓说:好好好,志气大。我要给你说个事的,咱古炉村啥事都成双成对的,水皮犯了事……。秃子金说:你啥意思,榔头队没了水皮还得再一个?铁栓说:你听我说的,榔头队出了水皮,红大刀能不再出一个?刚才灶火买了个毛主席石膏塑像,你知道他是咋拿的?他是用绳子拴在毛主席的脖子上拿的,这不是要勒毛主席吗,要让毛主席上吊吗?秃子金咵地扔下包皮谷秆,说:反革命了嘛!铁栓说:现行的!秃子金说:再说,说!铁栓说:你过来,咱不要站在树底下说,这树老了,招雷哩。

两人站在霸槽家的山墙下说灶火,狗尿苔拉着牛尾巴过来,牛见了包皮谷秆就伸过头来,秃子金踢了一脚,骂:咋吆的牛?!牛还是叼了几根包皮谷秆。狗尿苔拍着牛屁股,说:甭叨,甭叨,你以为你是天布呀?!秃子金说:啥,他天布就应该吃我的啦?忽然想到天布和半香的事,眼睛睁着过来要揍狗尿苔,铁栓推着狗尿苔,说:把牛快赶到牛圈棚去!狗尿苔就骂着牛:狗日的,回去给你戴个口罩!秃子金不理了狗尿苔,又问起铁栓:他是从哪儿买的?铁栓说:镇上吧。秃子金说:那就是一路上都让毛主席上吊了?铁栓说:上吊了一路。秃子金说:这太恶毒了么!狗尿苔说:谁恶毒了?铁栓说:你咋还不走?牛却啉通卟通拉下屎来,热腾腾的牛粪落在狗尿苔的脚上,狗尿苔就也从秃子金的包皮谷秆上撕了一把叶子擦脚。秃子金没看见,继续说:这要给霸槽说哩,水皮喊错了口号都进了学习 班,他灶火把毛主席吊了一路,他能不进学习 班?狗尿苔心里咯噔一下,没有叫出声,歪了头说:犁杖还在地里哩,我没拿,不会丢吧?铁栓说:你套牛的能不拿犁杖?丢了拿你的骨殖犁地呀!没雷了去把犁杖掮回来,把铧上的土擦净!铁栓和秃子金就往窑神庙去了。

狗尿苔没有吆牛去牛圈棚,也没去掮犁杖,牵了牛鼻圈直接到了天布家的照壁前,见天布家院门开着,就进去,反身又关了门。天布的媳妇正在厨房里擀面,面是麦麸子黑面,擀不到一起,用手拍成饼状了拿刀切片儿,听见响动,双手沾着面粉出来就骂:你弄啥,弄啥,我家是牛圈棚呀!狗尿苔皱了嘴,嘘地一声,说:我天布哥呢?天布光着上身从上房出来,狗尿苔就上前叽叽咕咕说了几句,天布脸色当下就变了,媳妇还在高声骂狗尿苔,天布说:喊啥哩?!媳妇不骂了。天布说:这是真的?狗尿苔说:谁哄你是猪!牵了牛就出了院。天布也穿了褂子,没系扣子便去了灶火家。

狗尿苔把牛牵到牛圈棚后,又去后洼地掮回了犁杖,就回家了。雷还在响着,他关了门也关了窗,婆做好了饭后,在炕上补蓑衣,她担心天要下雨了,蓑衣沿烂了,得用布纳个边儿,她说:关窗子干啥,把光挡住了。狗尿苔说:关了窗雷就不进来了。他听见天上呼噜呼噜,雷是小跑着转了几个圈子跑到村东边的人家房上去了。

饭是米粥,婆怎么把米粥做得稠了,而且里边还煮了红的白的萝卜丁儿,一筷子能抄出一疙瘩。婆告诉说今日是他的生日。自来回从河里捞出来后,村里人说过他也是从河里捞出来的,那么,是捞出来的婆怎么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生的呢,是把捞出来的日子定为生日吗?但狗尿苔疑惑,这个时候州河里不可能涨水啦!他说:啊婆,那一年河里涨水早?婆一下子怔住,说:胡说啥哩,生日就是生日,啥涨水不涨水的?!狗尿苔知道婆不愿提说往事,他也就不说了,端了粥,却端到巷道里去吃。婆说:端了稠饭你出去啊?!狗尿苔说:那怕啥,谁过生日不吃稠的?他在巷道里走,隔着房子与房子的空隙往州河看去,心想河水把他送到了古炉村的,婆收留了他,这村巷道里的每一棵树每一个石头都收留了他。来回同他一样来到了古炉村,但她疯后又离开了,一定是这每一棵树每一个石头不再收留她了。于是,狗尿苔走过每一棵树每一个石头,就夹一口粥放在树权上和石头上,说:你吃,你吃!树都给他摇叶子,石头没动,石头缝里钻出个灰蛾子,忽地飞了。走了一条巷道,碗里的粥被夹出去了一半,狗尿苔又心疼了,他想起清明节村人在祖先坟上献凉面,献过了就都坐在坟头把凉面又吃了,就连死了人供在灵堂上的饭,供过后人也都吃了,狗尿苔就往回返的时候,又把放在树权上和石头上的粥捏着塞到了嘴里。然后拿着眼睛瞅人,拿着耳朵听动静,奇怪的是巷道里竟然没有人,雷还在响着,虽然再没有嘎喇喇天裂了缝子一样地响,但云厚厚的,雷在云里滚动,像是推着空石磨。人呢,都干啥了呢,他之所以端了粥出来,是估摸着村子里要发生大事,榔头队和红大刀都要开会的,灶火就要倒霉了,但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狗尿苔毕竟有一点失望,端着碗回到家里,又吃了一碗,他说:婆,这雨咋不下呢?婆说:你老天的心!他就觉得困,想睡呀,便爬上炕去睡了。

狗尿苔睡觉了.天下了雨。婆没有叫醒狗尿苔,因为吃了稠米粥,不担心他能尿炕,但狗尿苔做了一个梦,梦见葫芦的媳妇叫他一块去中山上挖野小蒜,他说中山上野小蒜少得很,跑半天挖不了一把,划不来。葫芦的媳妇说她婆婆想吃野小蒜的,划不来也要去挖。他就跟着葫芦的媳妇去了中山,寻呀挖呀,寻呀挖呀,突然发现崖头上长了一棵很大的野小蒜,他刚要跑去挖,一只鹰直戳戳地飞过来,他一侧身,脚没站好,就从崖头跌下去。那崖谷深得很,他往下跌,往下跌,就失声大叫。一叫,醒来了。醒来了,才知道是做了梦,睁眼看着满房里灯光亮着,婆还没有睡,他说:婆,啥时候了?婆没做声。他又说:啊婆,做梦跳崖哩,是不是在长个子呀?婆还是没做声。狗尿苔翻身坐起,婆却屁股撅着,头钻在炕洞里。狗尿苔说:婆,婆!婆的头出来了,手里拿着柜台上的那个毛主席语录本。狗尿苔急了,说:婆,你把毛主席往炕洞里塞呀?!婆一下子扑过来捂住了狗尿苔的嘴。

婆告诉了狗尿苔,语录让水泡了,是中午就让水泡的。中午,婆端了一瓦盆水擦柜盖,面鱼儿老婆来还两碗红豆,这红豆还是春上面鱼儿老婆借的,她拿着升子来还,说她借的时候是平平两碗,须要婆再拿碗来量。婆就到厨房取了簸箕和一只碗,量出一平碗了倒在簸箕里,再量出一平碗了倒在簸箕里。面鱼儿老婆一走,婆在簸箕里捡红豆中的石子儿,鸡就谋着过来吃,婆一赶,鸡跳到了柜盖上,婆嘬了嘴吆,失,失,鸡就是不失。婆顺手拿了剪纸花儿的剪刀装着要掷过去的样子来吓鸡,没想那剪刀真的从手里飞了出去。飞出去也就罢了,谁又能想到会打中了盛水的瓦盆,哐,就把瓦盆打破了,水流得泡了毛主席语录本,完整还完整,但厚起来了一倍,发皱得再也压不平。

婆说:我怕让人看见了说咱是故意的,我藏到炕洞去。

狗尿苔说:谁看见呀,谁到咱家来呀?

婆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来了人呢?灶火买了个毛主席石膏像,不就让铁栓看见啦。

狗尿苔说:他看见就看见了么。

婆说:他说灶火是在勒毛主席哩,要毛主席上吊哩!

狗尿苔说:榔头队真的去揪灶火啦?

婆说:可不就去揪了!哎,你说真的去揪灶火啦,好像你知道?

狗尿苔说:啊,啊,我哪里知道,我睡了么。

婆说:多亏你睡了。

狗尿苔却说:那是怎么一回事,你去看了没吗?

婆说:我像你一样就跑去看呀?巷道里一起了吵闹声,我就去关院门,护院的媳妇正跑过门口,我问出啥事啦,她说了榔头队去揪灶火哩,灶火买了毛主席石膏像用绳子吊着拿回来的,是让毛主席上吊哩,是现行反革命。灶火不承认,说他不是水皮,他没喊反动口号,怎么就现行啦就反革命啦,他是买了毛主席石膏像,他哪是吊了毛主席,他是双手抱回来的。灶火死不承认。

狗尿苔说:啊好,就要不承认哩,不承认不就完事啦!

婆说:能完事?护院媳妇给我说,当时场面乱得很,灶火不承认,铁栓就说是他亲眼看见的,灶火说你看见的,我没看见你,你就看见我了?以前为自留地畔子咱打过架,你现在就陷害我?铁栓说,如果我没看见而说看见,那就让我爷死!灶火说,我要是让毛主席上吊也让我爷死!铁栓说,你爷早死啦!灶火说,你爷在炕上瘫了几年了,你盼不得你爷死哩。

狗尿苔咯咯笑起来,说:后来呢?

婆说:护院媳妇说,两个人争吵不下,红大刀的人也都跑了去,差一点打起来。

狗尿苔:打起来啦?

婆说:你盼打呀?!

狗尿苔说:那就没事啦?

婆说:我没敢多问护院媳妇,就回来藏咱家的毛主席书了,再没听见村里有啥闹腾,可能是没事了。

狗尿苔一仰脖子,倒在炕上,两只脚乍起来像手一样拍,说:这多亏了我哩!

婆说:你说啥?

狗尿苔赶紧说:我说多亏我早早睡了,哎婆,你把毛主席书藏在炕洞里,万一让人看见了那不是更说不清了吗?

婆愣住了,说:噢,噢,那咋办?

狗尿苔说:烧了,烧了就没人知道了。

狗尿苔就跳下炕要点火烧毛主席语录本,婆赶紧去关院门,院门其实她早关了,又关了上房门,两人就点着了书,一页一页撕下来点。书最后是烧成了一堆灰,可书烧的灰还是纸灰,又从炕洞里掏出些草木灰搅在一起,再铲了倒回炕洞去。还没盖上炕洞板,院门就有了敲响声。婆忙盖好炕洞板,又扫了炕脚底,才出去在院子里,问:谁?院门外咳嗽了一下。婆说:是灶火吗?院门外又一声咳嗽。婆说:啊你真没事了?我给你开门。但院门外没有回应,却从院门底下塞进来一个南瓜。这南瓜扁扁的,大得像个小蒲 ,上面一层灰气。婆觉得奇怪,把南瓜捡了抱着,开门看时,院子外却没了人影。

狗尿苔从上房出来,问:谁个?

婆说:听着是灶火,开了门却没了人,塞进来一个南瓜。

狗尿苔说:灶火?

婆说:是灶火。

狗尿苔说:噢。

婆说:他咋给咱塞个南瓜呢,咱怎么能吃人家的南瓜?

狗尿苔突然得意地说:吃吧吃吧,给咱的咱咋不吃,吃。

狗尿苔从婆怀里取了南瓜,在厨房的案板上一刀切开了,瓜子掏出了一碗

推荐阅读

中国哲学简史> 朱生豪情书全集> 今生今世> 中国哲学史大纲> 尝试集> 小英雄雨来> 孤独的小螃蟹> 空山灵雨> 林徽因建筑文集> 周作人散文集>

阅读分类导航

唐诗四大文学名著宋词诸子百家史书古代医书蒙学易经书籍古代兵书古典侠义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