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牧
即使我们的岁月里有晦冥风雨,我们仍然需要更多的笑声。
笑声除了表达欢乐外,有时也抒发愤怒、轻蔑、会心的理解、无声的批判……西方有一句谚语说:“人是唯一会笑的动物。”
此语不虚。
好些动物都会流泪,但人类以外的所有动物都不会笑,甚至人类的近亲猩猩,远亲猴子,有“海洋中的人类”之称的海豚,都概莫能属。
鹦鹉、八哥能够模仿人类的笑声,但是它们的笑徒有形式并无内容,它们仅仅是模仿而已。澳洲的“笑鸟”声音酷似人的笑声,但那仅仅是“像煞”而已,也不是真笑。
人既然天赋予笑这种机能,总得不时发挥一下才好。
这儿写下几则笑的小品,聊以锻炼自己的这种机能,以免面部肌肉绷得过紧,丧失天赋。
两刀相割“两刀相割”,钢质差的刀立刻崩口。理论的交锋也然,这种交锋不一定在讲坛上、会议中,有时也在日常生活里面。
听到北方有位作者说,他看到两个三轮车工人吵架,一个说:“我是你爸爸。
“另一个说:“我是你爸爸,×你妈的。”语言贫乏,吵来吵去都是这句话,无非是要抢占高地,争做对方的父亲。
忽然半路里杀出个程咬金,一个旁观者上前说:“两位爷爷不要吵了,我是小孙子,这样,你们不是都比做爸爸更高一辈么?”周围的人听了哄堂大笑,两个争当对方父亲的人也不期然停止争吵了。
又一幕是我前些年在火车里见到的:餐车客挤,一对中年夫妇在等待一对青年夫妇进餐完毕,好候补入座。中年男子劝告他的妻子:“不用急,快完了。”不料“快完了”一语,触犯了青年男子,他作色道:“什么‘快完了’!”竟气得饭也不扒啦。中年男子略一错愕,省悟过来,立刻陪着笑脸说:“您不会完,您永远不会完。”也是引起周围的人大笑,那青年男子也争吵不下去了。
有时一点旷达,一点洒脱,竟也可以“化干戈为玉帛”。
相信一句极平常的话寓有神奇魔力的,和不相信那一套玩意的,唯心主义者和唯物主义者在这儿交了锋,采用的是平凡不过的日常生活对话的形式。正像涂上玻璃粉的两根风筝线在天空互割,坚韧锐利的一根把对方锯断,使它突然倒栽下来一样。
谦让平心而论,我并不爱唠叨,我知道沉默的价值,简洁的妙处。但形势比人还强,事与愿违,环境常常迫我做个唠叨的人,例如:有个老掉了牙的故事,我就讲了十多次。
那天就是这样,我去一个文物部门参观,主人,还有陪客张三、李四、郑五、王六,礼貌甚周,虽说“礼多人不怪”,却也令你规行矩步,如坐针毯。
在参观的整个过程中,他们热情招呼,简直叫你不知如何是好。特别是在上楼梯的时候,穿门进室的时候,情况着实使人狼狈,大群的人一到这个关口,突然停步,好像碰上大风雪都冻结了。
“请,请。”张三说。李四说:“您先,您先。”郑五伸出巨灵掌,把我一顶而上。我正要表示一点礼数教养,退下一步,不想王六又以老鹰擒鸡的姿态,从旁一手把我提了上去。天热人倦,周旋维艰,只好遵命。一次这样,两次这样,三次又是这样,因此,使我视门口为喂途,望楼梯而神慑。
上半场参观完毕,他们要我发表感想,我说:“什么都好,但是我想讲个故事。”他们说:“请,请。”于是我就讲了这么一个故事:“从前,某地有个妇女怀了孕,那是个怪胎,十几年都没有生下,大腹便便,见者俱惊。医生终于为她开了刀。一剖腹,秘密揭穿了:原来那是双胞胎,兄弟俩,极尽人间谦让之能事。在‘大门’口彼此施礼,这个说:‘请,请。’那个说:‘你先,你先。’相持多年,胡子都长出来了。还有个补充材料,说他们是穿燕尾礼服的,但也有说是穿长袍马褂、戴瓜皮帽的。”讲毕,我们大家都笑,不过,那不是开怀大笑,而是缺了点水分的干笑,下半场的参观,情形可就好些了。
这故事是老掉了牙的。可在人生旅途上,我大概还得再讲它一百次。因为我们生长的环境,是个封建习气仍很浓厚,相当讲究身份等级的礼教之邦呢!
幽默制造家有些人不解幽默,但却是制造幽默的能手。
说笑话的人要自己不笑,能逗人笑方显棋高一着,有些不解幽默而能制造幽默的人在这一点上得分奇高。
在某个集会上我对这样的人物初次“识荆”。
那是在一个筵席上吧!大家谈到北京月饼之坚硬,有人说咬不下,有人说会咬崩牙齿。又有人讲了一个笑话:“某次,有个顾客买了一盒京式月饼,过马路时因闪避车辆坠落路心,车辆驶过,这人回头一望,月饼并没有辗烂,而是陷进路面去了,刚巧有人拿着铁撬经过,借来一挖,月饼弹回地面。”
这当然只是个笑话,讲罢,众人都笑。但是,有一个听者不笑,而是蹙额沉思,接着,怒形于色道:“这个故事是什么意思?月饼会那么硬,这还得了?这合乎科学吗?京式月饼店不是得统统关门了?嘿嘿,而且,故事讲的不是广式月饼,苏式月饼,偏偏是京式月饼,把这样的故事硬栽在北京头上,这又是什么意思?嘿嘿,这不是很有地方主义色彩吗?北京是什么地方?是首都!我们的首都真是那么糟糕吗?连一盒像样的月饼都制造不出来,还讲什么别的事情!这在影射什么?什么都离不开政治。这样的故事也是很有政治性的。我们不能伤风感冒,不可嗅觉不灵。这样的故事背后是有一定寓意的。就是不说这些吧,单从它的反现实、反科学而言,这样的故事就很有毒素…”讲故事的人瞠目结舌,只好苦笑解释道:“这只是个笑话,你听过形容武汉夏天炎热程度的那个笑话吗?一个武汉人死后,阎罗王要罚他下油锅,他哈哈大笑说:‘下吧下吧,我是武汉来的,还怕下油锅?’这又应作何解呢?”
批评者立刻慷慨激昂道:“这是导人迷信的故事!阴间有什么阎罗王?而且,这对武汉人够尊重吗?他们那里夏天天气热,他们就不怕下油锅?油的沸点是好几百度,武汉最热也不过是40度左右吧?根本就是不合理的故事结构……”正在评论家发表滔滔谠论的时候,我环视席上各人的表情,忽地都变得非常奇特。
我突然想起一个谜底为“厕所”的灯谜,谜面是几句韵文:“远看像座庙,近看不是庙,一个老翁在数当票,哭不像哭,笑不像笑。”在美味纷呈的宴会上突然想起谜底为“厕所”的谜语,实在是对不装天地国亲师”了。但思想这东西有时比闪电还快。要自我制止也来不及。不过当时众人的表情,倒的确是“哭不像哭,笑不像笑”了。
有的,像是刚咽下一粒酸梅。
有的,像是活吞下一只小蛤螅
有的,则又像喉咙鲠着一只龙虱。
还是主人聪明,赶紧扭转大局道:“各位,吃饭吃饭,举杯举杯。”
但这事情的幽默感是够强烈的,“哭不像哭,笑不像笑”的表情仍然停留各人的脸孔上,仿佛魔仗一挥,大家都“定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