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上海舞厅,王沐天匆匆地在跳舞的人群里穿梭。
香水、鸦片烟、人身上的汗气、高档丝绸衣料上的樟脑气,一股脑儿沤在燠热的房间,搅和成一种黏嗒嗒的气息将王沐天淹没在里头。震人的西洋音乐里,台上一个搂着舞伴的舞男正不顾廉耻地朝着台下飞吻,王沐天嫌恶地偏头避开,生怕那个没形没影的飞吻会跟鼻涕一样甩在自己身上。他护着鼓鼓囊囊的胸口,蹭到了舞厅角落。
有些抗日活动,王沐天觉得没有人可以信赖,所以就只有由他自己去完成。他觉得只有抗日老手才能胜任那些危险的任务,比如说,这一次。
王沐天在灯红酒绿的光线下,悄然把手伸向角落里的开关电闸。
大厅里的灯突然熄灭,音乐骤停的短暂绝静中,王沐天把捂在胸口的传单一把扯出,“哗啦”一声朝天撒出。
黑暗里男人女人们惊叫起来。王沐天怀着兴奋与货真价实的愤怒大喊:“无一耻的亡国一奴一们,你们还有心思跳舞呢!”
他扔下这句话,趁着混乱扭身便逃,跌跌撞撞挤过混乱的人群冲到门口时,手臂却被一把钳住。
屋里的灯光很快重新亮起,王沐天回头,看到抓住自己的是个陌生男人,他挣扎,男人连个轻蔑的表情都懒得做,顺手把他的膀子反拧到了背后。别住筋的剧痛让王沐天脑子里轰轰作响,他想这回搞砸了,这男人是个便衣。
那个时候的上海便衣无处不在。
整个舞厅的所有人都在乱,于是门口的这场小小騷乱没有引来过多注意。便衣拧着王沐天的胳膊把他往门外拖。王沐天拳打脚踢地被拽着,挣扎中看见据守在舞厅另外两个角落的几个便衣迅速向这里移动过来。王沐天懊恼了,他愕然于自己的失察,更让他懊恼的是,当联想到自己将要付出的代价的时候,他害怕了。他竟然会害怕!这简直不可原谅。
一瓶子汽水不知从什么地方飞了出来,准准地砸中了顶棚上的吊灯。一时之间轰然作响,汽水的泡沫和碎裂的玻璃一齐炸开在人们的头顶,舞厅再次陷入黑暗。这下子,重新亮灯怕没那么快了。
在人们的尖一叫一声中,王沐天听到了两声槍响。
舞厅里炸了窝,比刚才的騷乱更甚,所有人都在尖一叫着往外挤,门口却被便衣堵住。王沐天趁乱发狂地挣扎,他用力过猛到差点把自己摔倒,扭头才发现刚刚揪住自己的便衣像条人皮口袋一样向下瘫一软,额角正汹涌地往外冒着黑糊糊的液体。那只能是血了。
王沐天愣着,背后却被粗一暴地推了一把。他要回头,推他的人已经一把抓住他的手,揪扯着他朝与门口相反的方向奔去。逆流而上的一顿狂奔后,王沐天跟着那人跌跌撞撞上了楼梯,被直接扔进了舞厅的厕所,嘴巴啃在墙上。他回过头,看到一个手中持槍的陌生男人正在迅速地把门插上。
男人个头不高,看着瘦,可隐藏着力量感,背影里一身一精一壮肌肉隔着衣服隐隐浮现出轮廓来。他穿着一身王沐天看来不可能上得了街的衣服,头顶甚至用了发胶,猛地回过头时,王沐天从那张下颌咬紧、微微带汗的英俊脸庞上,看出了他飞吻时的表情——那个舞男。
舞男马不停蹄地奔到厕所窗边,一把推开窗朝下看了一眼,扭头冲着王沐天一别下巴:“你先下,不要慌。”
王沐天从怔忪中恢复过来,他消化着如今的局面。此刻自己被一个持槍的舞男给救了,这舞男让他先下……下去哪里?他奔到窗口,看到窗外一道防火梯通往楼下。那么个摇摇欲坠的陡峭的高度,让他趴在原地眼晕了一秒。下一秒,沉重的砸门声已经在身后响起。
舞男背对王沐天,把槍对准了门口。
王沐天咬牙攀住窗口,翻身跃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