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宣怀家族的后人们
盛宣怀家族是近代上海的第一豪门。《盛宣怀家族》(上海科技文献出版社出版)一书采用纪实文学的形式,在权威档案文献和口述资料的基础上,以文学的笔触对这一家族的史料和历史图片加以整合,艺术地再现一个海派大宅门的百年盛衰。作者宋路霞长期研究近代家族史,在该书中,她独辟蹊径,展示了一幅新颖别致、浓缩了的历史画卷。
上海滩最后的“小开”邵祖丞
前几年《收获》杂志刊出孙树先生的一篇文章,题目叫《豪门的衰败》,讲的是盛氏家族抗战胜利之后的衰败景象。文中说,他家与盛家是远亲,有一次他母亲叫他去给这个亲戚送点东西,他第一次踏进了盛公祠的大门。
盛公祠位于现在的北京西路万航渡路路口,在汉冶萍公司上海俱乐部旧址的旁边(现已拆,建了交通银行大楼)。孙先生走进去的时候,房子和大门都已非常破旧,墙头和屋瓦上长了挺高的草,大殿被木板分隔成若干间小房间,中间一条阴暗的走道,两边排列着小门。每个小门的门口都堆放着煤球、炉子、柴火筐和乱七八糟的东西,小门里面则挤满了盛家的穷亲戚。这些住户潦倒不堪的窘状,恰恰衬托了这组房子的破败,给人以落日黄昏般的无限惆怅……昔日的荣华富贵,对盛家大多数人来说,已是一个遥远的梦了。
笔者曾在胶州路的一个亭子间里,与盛四小姐的长房长孙邵祖丞先生(即邵洵美的大儿子)把茗相对。七十多岁的邵先生当年是个很“海派”的人物,曾与朋友合伙在淮海路陕西路路口,开办一家专售外国唱片的音乐商店,凡是西方的音乐、美术、文学、语言,他均能 “一触即发”。平时西装革履,海外新潮无所不知,在时代中学教英语时全部用英语教课,是一个浑身上下都很挺括的小开。然而现在他的居室最多只有十平方米,退休之后靠为学生补习英语贴补家用,岁月已把这位盛、邵联姻的公子哥儿,塑造成一位“亭子间老伯伯”了。
讲到家族后来的灾难时,邵先生显得出奇的洒脱,他说:“六十年风水轮流转嘛,盛家和邵家的风水,大概已转到别人家去了。人家说‘富不过三代’,盛、邵两家到我这一代的上半期,已富了四代了,再往上一代也算是富有的,所以严格来说,我们已富了五代人了,大概应该吃点苦头了吧?人家说‘便宜不可以沾尽’,到了我们这一代,大概就该着把便宜还给人家了……”
盛宣怀盛宣怀北京故居以这样的态度来解释家族的变迁和盛衰,笔者还是第一次遇见。他在电话里为笔者指路的时候,语气也是一样的平静: “您到了胶州路从我们弄堂走进来,会遇到一个大铁门,那大铁门你不要进去,而要走那旁边的小弄堂,进来向左拐,然后再向右拐,然后再向右拐,一定要找到后门,反正您若找不到号码就问问人家……”
当我走上他那摇摇晃晃的、阴暗而逼仄的小木楼梯时,才明白他的处境,那是一个躲在闹市一隅的、几乎是个被遗忘了的角落。回想起以前看到的,从外国报刊上翻拍下来的静安寺道台花园的照片,再举手叩开那扇亭子间的小门,豁然洞开中的邵先生,简直是位历史导师了。
在谈到这“风水”在“转”的过程时,邵先生讲了很多场景。他故意把悲凉的故事说得“味淡”一些,可笑一些,尽可能不让听者陷入伤心。他说1950年代,国家要把时代书局公私合营,或者派一名党员干部进来当领导,那时书局已与有关银行家共同主持,银行家们不同意合营或让党员干部来当第一把手。那时时代书局很有特色,出版马列主义的书,也出纯文艺作品。“但不晓得怎么回事,后来有人在人民日报副刊上写文章骂我们书店,一周一篇长文,都是半版或整版的大块文章。他们这么一骂,我们的书店名声就坏了,办不下去了,只好乖乖地交给国家”。
讲到他父亲邵洵美到了晚年,肺气肿病很严重,家里被抄得家徒四壁,又被扫地出门,曾住在原先邵祖丞“顶”下来的一间房子里,父子俩一个睡床上,一个睡地上,相依为命。那时多亏华东师大的施蛰存先生,每月寄五十元钱来,等于救老爸一命。“没想到后来,姚文元居然也救过我父一次。那是‘文革’以后揭批‘四人帮’时,报纸上登出了姚文元的十大罪状,其中一条是包庇邵洵美。说是1968年,北京的红卫兵本来要把我父亲从上海拖到北京去批斗的,不晓得怎么搞的,居然是姚文元出来制止的,红卫兵没得逞,就是这么‘包庇’ 了一回。其实那时我父亲都病得快要不行了……”
讲别人还能具体,讲到他本人,总是一带而过。“我嘛,历史反革命,是沾了我父亲的 ‘光’,1950年代我父亲被抓进去时,我也倒霉了,发配农村劳动改造三年零两个月。我父亲放出来了,我也可以回家了。‘文革’中亦是批斗对象,扫地出门……”说到这里他不再深入下去。他不跟你谈细节,或许一扯开的话,“味淡”的气氛就会被破坏了。话头一转讲到他的亲戚:“我的情况还算是好的吧,命没有送掉。我的一个表嫂,‘文革’中从济南回上海,正碰上聂元梓组织什么‘南下兵团’南下上海点火,叫火车上出身不好的人都前去报到,我表嫂人老实,也去报到了,结果一车厢的‘牛鬼’,都被红卫兵用铜头皮带打死了,家属去认尸时几乎认不出了,还是从那只在瑞士定做的手表上认出来的。”
他说的这位表嫂笔者也略知其人,名叫聂光锡,是我国老一辈的银行家、原中国银行副总裁聂其炜的女儿,她的爷爷是聂缉,是中日甲午之战时的上海道道台,她的祖母是曾国藩最小的一个女儿曾纪芬,她的丈夫蒯世京是上海杨树浦发电厂的总工程师,她的婆婆是邵洵美的堂姐,即邵颐与李夫人生的女儿邵畹香,也就是那个致使上海“杨庆和”银楼倒闭的蒯太太。蒯世京的爷爷也不含糊,是清末京城里有名的清流蒯光典……“风水”转到聂光锡,已无甚光彩夺目之处了,她是个准家庭妇女,只因家庭出身有“问题”,竟遭如此毒手!
宠辱不惊盛毓邮
笔者2000年在东京见到盛毓邮先生时,老人家已九十岁了。
毓老是盛宣怀的孙子、盛老四的大儿子。他出生在一个意味深长的年头――1911年。这一年既是盛宣怀官至邮传部尚书(即交通、邮电部长),发达到了极致的年头,又是盛极转衰,盛家开始走下坡路的年头。虽然其祖父为其取名“毓邮”,小名“传宝”,但老人家邮传部尚书的位子只坐了十个月,就爆发了辛亥革命……所以从他出生开始,就一直生活在一种盛极转衰、日薄西山的家族氛围中。他是这个家族九十年间的历史见证人,又是一个穷则思变、东山再起的成功的实业家,是盛家一道特殊的风景――一个不可多得的、颇具传奇色彩的老人。
令笔者感到震惊的是,老人面对家族的兴衰,有一种现代人少有的坦率与真诚!他没有一般豪门子弟,好为其家族隐恶扬善的旧习,更没有纨绔子弟的虚荣和玩世不恭,他平静而坚定的语调,来自他内心的充实――所谓大彻大悟,原来如此呵!
毓邮在大家族析产时,分到了总价为一百一十六万零五百八十六两银的祖上遗产,其中包括三新公司、客利房产合股、沁园房屋、泰吉里、郑家木桥、东有恒路地块的房地产,还有上海、南京、汉口、武昌等地的空地,以及中国通商银行和扬子公司的股票若干。这个时候,他才九岁,就已经成了百万富翁!按说他是第三代,1920年分家产还轮不到他,但是因为盛家老三盛同颐早逝无子,盛毓邮过继给盛同颐,于是继承了三房的份额。
九岁的孩子自然还不会花钱,那么就由他父亲“帮助”他来花。所以后来毓邮对人说,他最怕父亲请他吃饭,或者是为他做西装,因为吃完了饭、做完了西装就要向他借钱。自己的老爸嘛,不借是不行的,但是总是有借无还。
盛毓邮是盛家哥儿们中最会用功的一个,在上海圣约翰大学毕业后又留学英国曼彻斯特大学,读商科,回沪后打理自己的产业。他平时有两个跟班,一个叫大董,一个叫小董,都是他祖父盛宣怀的原配夫人董夫人的本家。但是很快抗战爆发,进出口贸易做不成了,只好坐吃山空,静观待变。这期间,他最开心的一件事就是他的婚事,他娶了一位漂亮小姐为妻,在静安寺百乐门办了一场规模空前的婚礼。新娘子是宜兴望族任家的小姐任芷芳,端庄典雅,温婉可人,一个典型的东方美人。
婚后他们和母亲孙用慧住在一起,在万航渡路的一处大花园洋房里过着闲适而优雅的生活。常常有亲戚朋友来玩,大家就常在大客厅或是花园里喝茶、打牌。
然而到了20世纪50年代,社会天翻地覆的变化,使得九岁就当上了百万富翁的盛毓邮,变成了一个“无产者”!他只得重新开始自我奋斗,为养家糊口而奔波。他退掉了花园洋房,把妻儿安排到丈人家,自己去香港、新加坡工作,其间做过生意,也当过中学教师。1960年,已经先期到达东京的盛毓度先生创办了饭店,需要一个帮手,请他前来协助经理洋人客户,于是他从新加坡来到东京,加入了餐饮业。经营餐饮业非常辛苦,每天都是早出晚归……这时候,谁能想象得出,他就是当年盛宫保的孙子、英国留学生、九岁时就有了百万身价的人!
一切都是今非昔比了,好在苍天不负苦心人,不几年,他开拓出了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1960年代初,毓邮的妻子任芷芳带着三个孩子也来到了日本。1968年,两夫妻面对现实,仿照旅日老华侨的“刀工”(世称旅日华侨三把刀:菜刀、剪刀、剃头刀),开办了一家很小的新亚饭店。这期间,他们能上也能下,精心布置,日夜苦干,聘请了沪帮名厨吴国祥掌厨,很快,他们新亚的酱猪蹄、红烧划水、明虾豆腐、红烧排翅……不胫而走,他们的小笼包子,皮薄馅嫩,咬开来一包汤汁,很受市民的欢迎。后来他们的店面不断扩大,又开设了分店,直至现在,已经发展为七层楼面的新亚饭店,地点在距离东京塔不远东御城门。
盛宣怀与庄夫人在日本他们的儿子盛承洪和盛承兴都是美国留学生,留学生活也是艰苦奋斗,他们自知父母赚钱不容易,业余时间就去打工。盛承洪至今还记得他1960年代在美国餐馆洗碗每小时一美元,为旅馆擦窗每小时两美元……
盛毓邮不愧为大家之后,不仅能屈能伸,白手起家,一切从头做起,而且还做得别有特色。他有几样至今为人所称道的“壮举”。
其一是首创中国人不洗碗的店规,凡到他的饭店来打工的中国人,都被安排做其他工作,洗碗的事用毓邮的话来说是“让日本人洗去!”
其二是首创中国留学生每小时工作一千日元的规矩。1970年代末1980年代初,国内赴日留学大潮涌起,绝大多数留学生靠业余在餐馆洗碗端盘子,来维持学业和生活。人家店里的留学生工资一般都是每小时八百日元,而他考虑到留学生们很辛苦,毅然做出决定,每人每小时一千日元,而且最多时用了二十多个留学生。其实他店里已有不少固定的职工,本不需要那么多学生来打杂的,他完全出于帮助学生们的一番好意。来打工的小伙子们自发组织起来成立篮球队,这又触动他那根几十年前热爱体育的“神经”,立即拍胸脯:“你们组织篮球队,我给你们买队服!”……小伙子们惊讶得都愣住了: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老板呀!管吃、管工资,还管打球、队服,这真是标准的“海外奇谈”了!所以在他店里打工的留学生,无不有一种回家了的感觉,大家无不积极进取,奋发向上,形成了很好的氛围。他们从语言学校毕业后,一个个都考进了名牌大学,现在都已成家立业,各奔前程了。
其三是创办了东京的唯一一家京剧票友活动中心――东京票房。每逢国内有名角来东京访问演出,他们总要出来组织联谊活动,请客吃饭,联袂演出,发动捧场,非常热闹。梅葆玖、梅葆、艾世菊等人到日本,东京票房的活动就像旋风一样,席卷了整个东京。
票房最有力的领导者是毓老的夫人任芷芳女士。任老师今年已经九十二岁,从小就跟大人们上戏园看戏,渐渐成了戏迷。她们任家是上海滩出了名的票友之家,全家老老少少,人人会唱。她的妹妹嫁给了名票赵培鑫。任芷芳本人喜欢唱程派戏,除了组织并参加票房的活动,自己每周一、三、五下午还请琴师来家拉琴,为其吊嗓子。
在大家热热闹闹的时候,毓老总是一个人斜卧在沙发上,静观一切。老人家话不多,但句句有分量。只要他一发话,全家人都要动作起来――还是大家族的老传统――老太爷以其人格的力量,赢得了社会和全家族人的崇敬。他显得十分沉静,因为九十年间,他什么都看到过了,什么也都经历过了,他无需遮掩什么,也不需弄出什么声响,像一潭平静的秋水,可以直面青天。从这个意义上说,他是一个大赢家,因为人们从他身上,看到了盛氏家族骨子里的豁达和彻悟。论人生,还有什么比这种彻悟更珍贵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