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政治保安局驻杜吉诺车站上的特派员休金可是一个什么也不怕的勇夫。他胸有成竹地对他的同志、那个红头发的波莱吉斯说道:——
喏,那有什么呀,我们走一趟吧。啊?你去推摩托车,——接着,他沉默了片刻,转向那坐在长凳上的报警者说道,——您把那长笛放下吧。
可是,坐在国家政治保安局驻杜吉诺车站派出所里长凳上、满头白发浑身哆嗦的这一位,并没有把那笛放下来,倒是哞哞地号啕起来。这时,休金与波莱吉斯都明白了,得把那长笛强行拽下来。那人的手指头粘在长笛上了。几乎像马戏一团一里的大力士那样力大无穷的休金,便将那人的手指头一个一个地掰一开。全都掰下来了,那长笛这才得以被放到桌子上。
这是玛妮娅死后第二天的清晨。一个一陽一光明媚的晴天——
您跟我们一起去吧,——休金冲着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说,——给我们指指什么地方出了什么事。
但是罗克惊恐地避开休金,用双手捂住脸,就像是在躲避一个可怕的幽灵——
必须指出现场——波莱吉斯厉声地补充道——
不必了,让他留下吧。你看,这人都不能自制了——
请把我送往莫斯科吧——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哭着哀求道——
难道您再也不想回国营农场去了?
然而罗克并没有回答,他又一次用双手捂住脸,只见那份恐惧从他的眼里流露了出来——
喏,那好吧,——休金决定道,——您这人的确是不行了……我看得出来的。信使这就要去了,您就跟他一道儿去吧。
然后,就在这站上的门卫给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喂水喝而后者的牙齿把那个斑痕累累的破茶缸磕得咯咯响的那么一会儿,休金和波莱吉斯俩人进行了会商。波莱吉斯认为,压根儿这种事就没有发生,只不过这罗克有一精一神病,而在他这人的脑子中产生了可怕的幻觉。休金则倾向于这样一种想法:眼下那格拉契夫卡镇上正有个马戏一团一在巡回演出,是从那里跑出一条大蟒蛇。听到他俩这种怀疑一性一的低声一交一谈,罗克欠起了身一子。他多少镇静了些,就像圣经里的先知那样,向前伸出两手开口道:——
你们且听听我的。且听我说。你们怎么就不信呢?那是真的。要不然,我的妻子哪儿去啦?
休金不言语了,一脸的严峻,立即就往格拉契夫卡发了一封电报。另一位特派员,遵照休金的吩咐开始寸步不离地守在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身边,他是应当将罗克护送到莫斯科的。休金与波莱吉斯这二人呢,则开始作出征的准备。他俩总共也只有一支电手槍,但就这也已经算是相当好的自卫武器了。这是1927年型的50发手槍,法国技术的骄傲,适用于近战,只打一百步远,可是它能生成一个直径达两米的电场,它能将处于这个电场之内的一切生物当场击毙的。要想不击中倒是很难的。休金将这个挺漂亮的电气玩意儿佩挂在自己身上,波莱吉斯则带上一挺普通的225发挂带式轻机槍,拿上几夹子弹,这俩人骑上一辆摩托,踏着清晨的露水,迎着早上的冷风,沿着公路,朝国营农场驶去。摩托车只消十五分钟就跑完了车站到农场之间这二十俄里①路程(罗克则走了整整一一夜,在极度的恐惧之中,他的惊恐一阵阵发作,时不时就躲到路旁的草丛里),当太一陽一开始火一辣辣地灼人时,在小河从它下面婉蜒而过的那座山岗上,在一片绿丛中那个带有圆柱的晶莹洁白的宫殿已然依稀可见。四周笼罩着一片死寂。快到农场大门口的时候,这两位特派员的摩托超到了一个农民赶着的一辆大车的前面。这大车满载着一口袋一口袋的什么货物,慢吞吞地往前爬行着,很快就落在后面了。摩托车从一座小桥穿越过去了,波莱吉斯吹起了号角,想召唤出什么人来。但是,哪里都没有什么人来响应,惟一可以听见的便是康佐夫卡村上那些隐隐约约地发了疯的狗叫一声。摩托车减慢了速度,朝着那有着一对已经发绿的铜狮子看守着的大门驶去。这两个风尘仆仆的特派员,穿着那黄色的护腿套,跳下车来,用铁链将摩托拴在栅栏上,锁上了,便走进院子。一片宁静使他俩不胜吃惊——
①一俄里等于106公里——
喂,这里有人吗?——休金拉开嗓门喊了一声。
可是,没有人回应他这男低音。两位特派员在院子里绕了一圈,越发觉得蹊跷。波莱吉斯皱起眉头。休金认真地查看起来,他那两道浅色眉一毛一越拧越紧。他俩透过关闭着的窗子往厨房里瞅了瞅,那里也没有一个人影,可是整个地板上却到处可见一些白色的餐具的碎片——
你看,他们这里的确是出了事。现在我看出来了。一场惨祸——波莱吉斯开口道——
喂,那儿有人吗!喂!——休金喊起来,但回答他的只有厨房屋檐下的回声——
鬼知道是怎么回事!——休金嘟哝道——
那家伙总也不能一下子就把他们统统都吞下去吧。或许他们是逃散了。走,进屋去看看。
这座有圆柱回廊的宫殿的大门是敞开着的,它里面也完全空无一人。这俩特派员甚至都钻到阁楼上去看了看,对所有的门都敲了敲并且将它们一一打开了,但结果还是一无所获,于是他们又从死寂的门廊走出来,重又回到院子里——
绕四周查一遍。上暖房去看看,——休金吩咐道,——把所有情况都摸清,过后就可以打电话汇报了。
这俩特派员踏上了那砖砌的小径,绕过几个花坛,来到后院,一穿过后院便看见暖房那闪闪发光的玻璃了——
等一等——休金低声说地说道,并从腰间解下那支电手槍。波莱吉斯警觉起来,从肩上摘下了轻机槍。一种令人发怵、非常刺耳的怪声,从暖房里以及暖房后面的什么地方传过来。那声响就像是蒸汽机车在什么地方咝咝地放气。
喳呼——喳呼……喳呼——喳呼……咝——咝——咝——咝——暖房里有什么东西在咝咝作响——
喂,当心!——休金耳语道,这两个特派员极力不让鞋后跟弄出声响,蹑手蹑脚地向玻璃棚靠近,朝暖房里面看去。
只见波莱吉斯立时就缩回脖子,脸色变得煞白。休金大张着嘴,紧一握着槍,呆住了。
整个暖房活像一个蛆虫窝。暖房的地板上有无数条巨蛇在爬动。或缠成一一团一,或蠢蠢扭一动,发出惨噬声响而钻来钻去,或摇头晃脑而瞠目张望。地板上一堆堆蛋壳被压在它们身下而发出咔嚓咔嚓的脆折声。棚顶上那盏特大功率的球形电灯发出惨白的亮光,这使得暖房里面得到了很不自然的、拍摄电一影才用的那种照明。地板上还戳立着三个黑乎乎的、就像照相匣子似的大箱子,其中的两个已经被挪动过,歪歪斜斜的,里面的灯光也熄灭了,另一个里面呢,还有一个稠密的马林果色的光点在亮燃着。一条条大大小小的蛇,顺着电线爬上窗户,又从门窗往上爬,从棚顶上的通风孔钻出去。就在那球形电灯上还挂着一条通体漆黑的斑纹蛇,它有好几俄尺长哩,它的脑袋在球形灯上不住地晃动着,就像钟摆似的。几条尾巴能像玩具似的发出响声的蛇在咝咝地叫着。从这暖房里还飘散着一种怪异的、腐朽的,就像是池塘里的淤泥那种气味。这两位特派员还模模糊糊地看到,在落满灰尘的角落里有几堆白蛋,一只模样很怪的、体形巨大的长一腿鸟一动也不动地卧在几只箱子旁边,而门口则有一具身着灰军装的人一尸一,一尸一体旁还有一枝步槍——
撤——休金喊了一声,便向后退去,他用左手把波荣吉斯推开,右手则把那支电手槍举了起来。他还来得及在暖房旁弄出了咔嚓咔嚓的响声与绿幽幽的闪光,而连射一了九槍。只见那咝咝叫一声骤然间惊人地大起来,回答休金这一阵射击的,是整个暖房都进入了那疯狂的蠕一动状态,一个个扁平的蛇头在各个洞孔里闪动起来。雷鸣般的吼叫立刻就在整个农场滚一动,反光不时地映射在墙壁上。哒哒,哒哒,——波莱吉斯一边往后撤一边用机槍扫射。背后传来一种令人发怵的、那种四脚爬行动物发出的沙沙声,波莱吉斯突然间一声惨叫,就仰面跌倒了。一个四只脚向外翻着、通体呈褐绿色、脑袋又大又尖、尾巴呈锯齿状、活像一只巨型晰蜴的家伙,从棚子的一个角落里窜了出来,凶猛地咬住波莱吉斯的一条腿,而把他掀翻在地了——
救救我!——波莱吉斯喊了一声,他那条左臂立时就落入那怪物的大嘴里,随即咯吱响了一下,他还想抬起右臂,但已是徒劳,那右臂只能在地上拖着那机关槍。休金扭头一看,不禁也惶然了。他还来得及开了一槍,但他那是远远地朝一旁射击的,因为他担心把自己的同志也击中了。第二槍他是冲着暖房那边打过去的,因为那边从许多小蛇中间冒出来一个大蛇头,它是橄榄色的,紧接着,它的身躯已窜出来并直向他自己这边扑过来。休金用这第二槍击毙了这条巨蛇,又在波莱吉斯身旁跳跃着转了几转,——波莱吉斯已被那大鳄鱼叼在嘴里而奄奄一息了——他要选准一个合适的位置去开槍,好用这一槍既击毙那可怕的爬虫而又不伤了特派员。他终于成功了。那支电手槍先是用它那绿幽幽的闪光把四周照得雪亮,紧接着它砰砰连响了两下,只见那大鳄鱼蹦了一下,挺了挺身一子,便僵直不动了,而松开了的波莱吉斯的袖口里,血在往外一流淌,他口里也在流血。他倚着那只健全的右臂,吃劲地拖了拖那条已经断了的左腿。他的两眼暗淡无光了——
休金……你快跑——他呜咽着,低声嘟哝道。
休金朝暖房那边连放了好几槍,那里有好几块玻璃飞落下来。但就在此刻,一条巨大的弹簧似的、橄榄色的、很灵活的大家伙从后面,从地下室的一扇窗子里窜了出来,它滑过院子时,它那足有五俄丈长的身躯顿时把整个院子都堵住了,它在刹那间就缠住了休金的两一腿,一下子就把他掀翻在地,那支很漂亮的手槍立即飞到一旁去了。休金拼命地大喊了一声,马上便咽了气,紧接着那一个个箍环便把他整个身一子都裹没了,只有脑袋还露在外面。那箍环围着他的脑袋绕了一圈,头盖骨便被掀掉了,只听见那脑袋啪的一声裂开了。此后,这国营农场里再也没传出一声槍响。那咝咝作响的、铺天盖地的叫一声吞没了一切。呼应着这懂懂声的,便是那康佐夫卡村上随风飘来的、隐隐约约的号叫一声,但如今已经分辨不清,这是谁在号叫呢,是狗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