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再没有比成熟的八月还要更美好的时光了,即便在斯摩棱斯克省也是这样。还在春天里就下了几场及时雨的这个一九二八年的夏天呢,众所周知,更是美妙无比,一陽一光充沛,十分炎热,庄稼长势喜人至极……先前的舍列梅捷夫家族的庄园里,苹果熟透了……森林郁郁葱葱,溢出一片绿色,一块块的田野绵延着,泛出一块块的金黄……在大自然的怀抱里,人都会变得要好一点。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看上去似乎就已然不像在城里那样令人不快了。他也不穿那件让人生厌的夹克了,他的脸透着古铜色,那件印花布衬衫敞开着,将他那长满浓密的黑一毛一的胸膛袒露着,下一身套着一条帆布裤子。他那双眼睛也安静下来,变得和善些了。
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兴冲冲地从柱廊前的台阶上跑下来,——那柱廊上面,钉着一块在上方挂有一颗星的招牌:国营“红光”农场,——径直奔向那辆可兼当货车用的小汽车,在卫队的监护下,这车把那三个黑色分光箱运来了。
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与他的助手们忙乎了一整天,才把这几个分光箱安装在先前的冬季花园——舍列梅捷夫家的暖房里……及至傍晚时分,一切就绪到位了。玻璃顶棚下悬挂着的白色磨砂球形灯亮了,那几只分光箱被一一安放在砖地上,随着分光箱一道前来的那位机械师,使他手中的那把螺旋钻发出一阵咔嚓咔嚓的声响,然后又让它转动了一会儿,于是,那几个黑箱子里面的石棉底板上便都燃亮起那束神秘的红光。
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忙乎着,亲自爬上楼去检查电线。
次日,还是那辆小货车又从车站开了回来,卸下来三个箱子,这几个箱子均是用那光滑得令人刮目的胶合板制作的,箱子四周都贴上了标鉴,那上面黑底白字地书写着:Vorsicht——Eier!!①——
①德文:小心轻放——蛋品!!——
怎么就运来这么一点?——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惊讶地问了一句,不过,他当即就忙乎起来,动手拆卸包装。拆包开箱这活儿全是在那个暖房里进行的,参加这工作的人有: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本人;他那胖得出奇的妻子玛妮娅;昔日的舍列梅捷夫家的庄园里昔日的那个独眼的花匠,如今则是国营农场里召之即来的看门人;那个命中注定要在这农场里过日子的警卫;还有清扫工杜妮娅这可不是莫斯科,这里的一切都更为随意而有家庭般的、和睦友一爱一的气息。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支派着,亲一热地端详着这些箱子,这些箱子正披着那透过暖房的玻璃顶而抛洒下来的柔和的夕一陽一的余辉,看上去还真像是一份上档次而一精一致的礼品。那警卫,——他那支步槍这会儿正倚着大门静静地打瞌睡哩,——用钳子撬挂钩,撬那些金属的包装带。响起一阵吱嘎声……飞落一片尘屑,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拖着双凉鞋,吧哒吧哒地在这些箱子周围忙乎开来——
您动作轻点,好吗,——他对警卫说,——小心点儿,您怎么回事,没看见这是蛋品?……——
没关系的,——这位来自农村的军人一边在钻孔,一边用嘶哑的嗓子说道,——这就打开……
哗啦啦……飞落一片尘屑。
蛋品原来包装得非常瓷实:木箱盖下面是一层蜡纸,蜡纸下面是一层吸水纸,吸水纸下面是密密匝匝的一层刨花,刨花下面呢,则是一层锯末,在这些锯末里才隐隐露出那些蛋——
人家国外的包装,——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亲一热地说道,一边用手在锯末里刨着,——这给您的感觉还就是不像咱们这儿。玛妮娅,小心点儿,你会把它们打碎的——
你呀,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你可是给怔呆了,——妻子回答说,——你寻思这是什么金子,是不是?我怎么啦,我这人从来没见过鸡蛋,是吗?哎呀呀!……多大的出息!——
人家国外的,——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一边把刨出的蛋一个一个地摆在木桌子上,一边说,——这难道是我们农家的鸡蛋能相比的吗……这大概全都是什么布拉马普特雷出产的,真是不得了!这些德国人……——
那还用说——那门卫也欣赏着这些蛋而附和道——
只是,我还不明白,它们怎的都这么脏兮兮的呢,——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若有所思地说道……——玛妮娅,你给我盯一会儿。让他们接着卸车,我可要打个电话去。
于是,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穿过院子,直奔这国营农场的办公室,打电话去了。
晚上,动物研究所的研究室里,一阵电话铃声响起。佩尔西科夫教授一捅一乱了头发,走到电话机前——
喂?——他问道——
马上有一个从外省打来的电话找您——听筒里传来一个女人的静悄悄而咝咝的声音——
喏,请讲吧——佩尔西科夫冲着电话机上那黑一洞一洞的话筒厌恶地说道……那里面先是响起一阵咔嚓咔嚓的声音,然后则是一个遥远的男人惊惶不安的声音冲着他耳边说道:——
鸡蛋要不要洗洗呀,教授?——
什么事?什么?您要问什么?——教授气冲冲地说道,——这是从哪儿打来的电话?——
从尼科尔斯克,斯摩棱斯克省——话筒里答道——
我什么也不明白。我不知道什么尼科尔斯克。这是谁在说话?——
罗克——听筒里那个声音严肃地说——
什么厄运?噢,对啦……这是您呀……那您这是要问什么呀?——
要不要把它们洗洗?……从国外给我运来了一批蛋品……——
喏?——
可它们都带有那么一种脏斑……——
您像是有点糊涂了……它们怎么可能带有一种“脏斑”呢,就像您所说的那样?喏,当然,可能会粘着点……鸡粪也会干了的……或是还沾着点什么……——
这么说来,不用洗啦?——
当然,不用……您怎么啦,这就要将那些蛋装进分光箱里去吗?——
我这就要装的,没错——话筒里的那个声音回答道——
嗯哼——佩尔西科夫甚为不快地哼了一声——
回头见——听筒里传来咣当一响便没声了——
“口头见”,——佩尔西科夫转向编外副教授伊万诺夫恨恨地重复了这句话,——您能喜欢上这号人吗,彼得-斯捷潘诺维奇?
伊万诺夫大笑起来——
刚才是他?我满可以想象出,他在那里会用那些蛋匆匆忙忙地搞出些什么名堂来——
是……是……是呀……——佩尔西科夫恶狠狠地说起来,——您是可以想象出的,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喏,好极了……很有可能,那种光束对于鸡蛋的滋养质也能产生像对蛙一卵一那样的作用的。很有可能,他在那里会使那些鸡蛋孵出小鸡来的……可是要知道,不论是您还是我,都还难以说出这将是些什么样的鸡呀……也许,它们都是毫无用处的一些鸡。也许,它们活了个一两天就一一死去。也许,它们都不能被食用呢!而我又能担保它们一个个都能站得起来吗?也许,它们的骨质就是易于脆折的——佩尔西科夫进入了激昂状态,又挥动着手掌,又屈起手指——
完全正确——伊万诺夫同意道——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您能担保它们会有后代吗?也许,这个家伙在那里培育出来的是一种没有生一殖力的鸡。他能把它们催育成狗那么大,可要让它们繁殖出下一代,这你就得等到基督再世了——
这是无法担保的——伊万诺夫同意道——
而且,多么轻率放肆,——佩尔西科夫已是自己在激怒自己了,——多么胆大妄为!而且,您可要注意到,人家还一交一代说要我对这个混蛋给予指导哩——佩尔西科夫指着那份由罗克带来的公文(它被扔在试验台上了)……——可我又怎么去指导这个不学无术的家伙呢,我自己在这个课题上还不能说出什么头绪来哩——
那您当时是无法拒绝吗?——伊万诺夫问道。
佩尔西科夫的脸顿时涨得通红,抄起那份公文就递给伊万诺夫看。后者看了一遍,面带讥讽地冷笑了一声——
嗯,倒也是呀……——他意味深长地说道——
而且,您可要注意到……我等我那批定货都已经等了两个月了,一点音讯也没有。可给这个家伙的蛋品立马就运来了,总的看来,是在给他千方百计地扶持……——
他可是什么也鼓捣不出来的,弗拉季米尔-伊帕季伊奇,到头来还不是把分光箱还给您了事——
但愿能快一点才好,不然的话,他们这些人可要把我的试验给耽误了——
这才是糟糕的事哩。我这儿可是一切都准备好了——
您得到了密封防护服?——
是的,今天得到的。
佩尔西科夫这才稍稍平静些,且有些振奋了——
嗯,那好……我想,我们就这么办吧。手术室的门可以完全关死的,我们把窗户打开一扇就行了……——
当然了——伊万诺夫同意道——
有三个护面罩吗?——
有三个,没错——
喏,这就行了……那么,您,我,此外还可以在学生中叫来一个。我们把第三个面罩给他用——
可以把格林姆特叫来——
就是现在跟着您研究蝾螈的那个学生吗?……嗯哼……他还行……尽管,——请允许我直言相告,——春季考试中,他可是没能答出一裸一齿爬虫的鳔的构造来——佩尔西科夫不忘旧怨地补充道——
不,他还行……他是一个好学生——伊万诺夫袒护道——
看来还不得不一一夜不睡了,——佩尔西科夫继续说,——只是还有一件事,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您去检查一下瓦斯,鬼才知道他们这些化工志愿队都是些什么人。会把某种伪劣品给运来的——
没事的,没事的,——伊万诺夫也摆起手来了,——昨天,我已经测试过了。应该为他们说句公道话,弗拉季米尔-伊帕季伊奇,可是顶好的瓦斯——
您是用什么动物测试的呢?——
用的是普通蟾蜍。你放出一小股气——它们在刹那间就都死了。没错,弗拉季米尔-伊帕季伊奇,我们还可以这么办的,您给政治保安局写封公函,让他们给您送支电槍来——
可我不会用那玩艺儿啊……——
我来负责,——伊万诺夫回答道,——我们曾经在克利亚济马河上用这种槍射击过,打着玩的……那儿有个政治保安局人员当时同我是邻居……这可是个特别好的玩艺儿。简直就是不凡……它使起来没有一点声响,百步之内一槍致命。我们用它猎过乌鸦……我看,连瓦斯都不需要了——
嗯哼……这倒是一个很妙的主意……非常之妙——佩尔西科夫往房间的一个角落走去,抄起话筒,瓮声瓮气地开腔道:——
请给我接这个,它叫什么来着……卢宾扬卡……①
白天里天气异常炎热。可以清楚地看到,一股浓郁而透明的暑气在田野上蒸腾。而夜晚则是美妙的,变幻不定、无奇不有的,一轮明月抛洒着清辉,给这个昔日的舍列梅捷夫家的庄园营造出这样美丽的景观,简直叫人无法形容。宫殿似的国营农场,仿佛是由一个个糖块建造起来的,晶莹透亮。花园里,树影在浮动在摇曳,池塘里,水波开始平分两种颜色,——一半是被折射的月光那洁白的光柱,另一半则是无底深渊般的黑暗。在月光的光斑中,是可以不费力地阅读(消息报)的,只是要将那用小六号字排的象棋棋谱栏除外。不过,在这样的夜晚,当然谁也不会看《消息报》的……清扫王杜妮娅就已经置身于这农场后面的小树林子里,这时,那个蓄着红褐色小一胡一子的司机——农场里那辆破旧的载人与运货兼用的小卡车,就是由他开着的——出于巧合吧,也在这片小树林子里。他俩在那里干了些什么——无可奉告。他们走到一棵榆树那摇曳不定的树一陰一里,把司机那身皮大衣那么痛快地往地上一铺开,就那么安顿下来了。农场里的厨房里,这时还亮着灯,两个菜园工还在那里吃晚饭,罗克的夫人呢,她身着一件宽腰身的白色连衣裙,坐在那圆柱凉台上,仰望着天空的月美人,而沉浸于幻想之中。
晚上十点多钟时候,位于这农场后面的康住卡夫村上,一切声响都消停下来了,这时,一阵优雅一温一柔的长笛声袒露出这片田园诗般的画境,对于那片小树林子,对于昔日的舍列梅捷夫宫的这些圆柱,这长笛声是多么相适相宜,其和谐之境,简直叫人无法形诸笔墨。只听见《黑桃皇后》里柔一弱的莉莎,在二重唱中将自己的歌声与热情的波丽娜的歌声融为一体,直往那高远的月空飞去,它就像那古老但却依然无限令人可一爱一、使人迷醉得不禁流泪的生存状态的幻影。
它们在消逝……它们在消逝……——长笛忽儿厉声呼啸,忽儿婉转悱侧,忽儿沉重叹息。
小树林听呆了,杜妮娅,这个就像林中女妖那样厉害的女子,这时也把她的脸蛋贴在司机那粗糙的、棕红色的、有着一陽一刚之气的脸颊上,倾听起来——
嘿,瞧这狗崽子,笛子吹得还真不赖——司机用他那只刚健的手臂搂着杜妮娅的腰说道。
吹长笛的那人,正是国营农场的经理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罗克本人,也该为他说句公道话,他吹奏的水平的确顶呱呱。原来,这长笛还曾是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当年的专业呢。直到一九一七年,他一直在艺术大师佩图霍夫的著名乐一团一里供职,那年月里,这个乐一团一每天晚上都要使叶卡捷琳诺斯拉夫这座城里,那舒适的电一影院“神奇仙境”的休息厅里,响彻和谐悦耳的音乐声。然而,那断送了不少人的前程的伟大的一九一九年,也把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引上了新的道路。他抛开了“神奇仙境”,抛下了电一影院休息厅中那落满尘土的缎面星花制一服,投身到战争与革命的汪洋大海中,把长笛换成了能毁灭生命的一毛一瑟槍。他被潮水的一浪一头抛来抛去,折腾了许久,不止一次地时而被冲到克里米亚,时而被卷往莫斯科,时而被抛向突厥斯坦,时而甚至被推到符拉迪沃斯托克。正是需要发生革命,才能让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大显身手。事实表明,这个人着实非同小可,当然,要他仅仅坐在“仙境”的休息厅里吹长笛,那可是太屈才了。我们不想沉入那些冗长的细节,这里且说这最近的一年,一九二七年以及一九二八年初的情形吧。这一段时期,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是在突厥斯坦度过的,他先是在那里编一份大报,后来便出任公用事业最高委员会的地方委员,而以自己在突厥斯坦边区的灌溉工作上的惊人举措而闻名四方。一九二八年,罗克来到了莫斯科,得到了他这人完全理应享受的一次休假。那个组织的最高委员会——而这个外省来的,显得很土气的人衣兜里正光荣地揣着这个组织的会员证呢,——肯定了他这人的政绩,任命他去担任一个既安闲又荣耀的职务。悲哉!悲哉!共和国注定要遭难了——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那热血沸腾的头脑并没有消停下来,在莫斯科,罗克又碰上了佩尔西科夫教授的发明,就在特维尔大街“红巴黎”饭店的房间里,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的头脑里孕生出一个创意,借助于佩尔西科夫的那种光束,在一个月之内就重振共和国的养鸡业。畜牧养殖业委员会听取了这位罗克的报告,同意了他的方案,于是,罗克便带着那张厚实的公文来找这位一性一情古怪的动物学家了。
那个在镜面般的池水上空,在小树林上空,在花园上空举行的别具一格的音乐会,就要进入尾声了,这时,一件突发事故,使它提前中断了。原来是康佐夫卡村里的那些狗——其时本是它们也该睡觉的时候——忽然间令人揪心地狂吠起来,渐渐地,这狂吠声变成了一片痛苦至极的哀嚎。这哀嚎声,愈来愈响,响彻了野外四方,而且,突然间,大大小小的池塘里的青蛙又以其千千万万个响亮脆快的呱呱声所组成的音乐会,来与这些狗的哀嚎声唱和着。这一切是那么让人一毛一骨悚然,甚至使人刹那间就觉得这神秘兮兮的魔幻之夜似乎顿时就失去了光彩。
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放下长笛,来到凉台上——
玛妮娅,你听见了吗?瞧这该死的狗……它们怎的这样疯叫起来了,你说呢?——
这我怎知道?——玛妮娅望着月亮回答道——
我说,玛涅奇卡,我们去看看那些鸡蛋吧——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提议道——
真的,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你可完全让你那蛋呀鸡呀的给迷住了。你还是稍稍歇一会儿吧!——
不,玛涅奇卡,我们还是过去吧。
暖房里,晶莹的球形灯燃亮着。脸蛋儿烧得红扑扑眼睛里直闪着亮光的杜妮娅也赶来了。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一温一柔地打开监视孔玻璃,大家便纷纷朝分光箱里面看去。白色石棉板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排排已然烤得鲜红的满是斑点的蛋,分光箱内一点动静也没有……只听见那15000支烛光的球形灯在头顶上悄悄地发出咝咝的声响……——
咳,我一定能孵出小鸡来的!——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兴冲冲地说道,一会儿从箱子一侧的小监视孔里,一会儿又从箱子顶部的大通风孔往里看,——你们瞧着吧……怎么?我孵不出来么?——
可是,您知道吗?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杜妮娅微笑着说道,——康佐夫卡村上的庄稼人说,您这人是个敌基督者①。人家说,您这些蛋是魔鬼蛋。用机器来繁殖可是罪孽。人家都想杀死您呢——
①敌基督者——基督教教义中所说的基督的对头。他在世纪末出现,由撒旦派到人间,干下各种坏事,后为基督所败,堕入深渊。
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哆嗦了一下,转身而望着妻子。他的脸色都发黄了——
喏,您是怎么看的呢?瞧这些百姓!您又能拿这样的百姓怎么办呢?啊?玛涅奇卡,应当把他们召集起来开个会才是……明天我就从县城里叫几个干部来,我也要亲自给他们讲一讲,总的看来,在这件事上应当做些工作才行……要不然,这个偏僻的地方可真的……——
愚昧——那个倚在暖房门口坐在自己的军大衣上的警卫开腔道。
次日,一些最为令人发怵而又莫名其妙的怪事接二连三地发生了。清晨,在太一陽一发出其第一道霞光之际,小树林通常总是以其势头强劲的百鸟齐鸣来欢迎这个天体,可是今儿迎接这朝一陽一的却是一片寂静。这情形让所有的人都绝对地注意到了。就像是要面临着一场大雷雨。但是,大雷雨的兆头是一点也没有。国营农场里的那些议论,让亚历大山-谢苗诺维奇听起来都有些奇诡而蹊跷的意味了,尤其是那个绰号叫山羊脖子的大叔,那个来自康佐夫卡村的有名的捣蛋鬼与万事通所散布的那一说法——好像所有的鸟儿都成群成群地集合起来,在黎明时分就离开这舍列梅捷夫庄园,朝北方的什么地方飞去了,——这简直就是愚蠢之见。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的心绪乱糟糟的,这一整天,他全都泡在往格拉契夫卡镇上打电话这一件事情之中。那边答应两天之后给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派两个演讲人来讲两个专题——国际形势与一爱一鸡问题。
晚上也少不了要闹出一些意外。既然早晨小树林的沉寂已经十分清楚地表明树林中鸦雀无声会使人多么疑虑而不快,既然正午时分农场院子里的那些麻雀又全部一溜烟儿地飞走了,及至黄昏,连舍列梅捷夫庄园的池塘里的喧闹也消停下来了。这情形着实令人惊讶不已,因为舍列梅捷夫庄园出众的蛙鸣可是这方圆四十俄里的居民们人人都极为熟悉的。而现如今这些青蛙像是一下了都死光了。池塘那边没有传来一点点声音,那片苦草地上也是没有一点点动静。应当坦言,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的心绪已是全然乱套了。人们已经开始对这些怪事说三道四了,而且还是以那种最令人不快的方式,也就是说,是在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的背后闲言碎语——
的确,这事真有些怪,——午饭时,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对妻子说,——我弄不明白,这些鸟儿为什么一定要飞走呢?——
我怎么知道?——玛妮娅回答说,——说不定,就是因为你的那种光?——
哎呀,我说你这人呀,玛妮娅,可是一个平庸之极的糊涂虫,——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把羹匙一扔,回击道,——你——你同那些庄稼汉是一般见识。这跟那种光有何相干?——
这我可不清楚。你别烦我。
夜晚又出了一件意外——康佐夫卡村上的那些狗又号叫起来,而且其势头可凶啦!那没完没了的呜咽,那恶狠狠而又悲戚戚的呻一吟,在披着月光的原野上空许久地盘旋。
还有一件意外——已是件令人愉快的意外,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可以视之为对自己的些许的犒赏,这意外则发生在暖房里。在分光箱里,从那些红蛋里面已开始传出那种接连不断的啄击声。“笃笃……笃笃……笃笃……笃笃……”——忽儿是这个蛋里响了一下,忽儿是那个蛋里响了一下,忽儿是另一个蛋里响了一下,啄击声一个接一个。
这些蛋内的啄击声,对于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来说无疑就是凯旋的敲击声。小树林里的、池塘里的那些怪事立时都被忘得一千二净。所有的人都聚汇到暖房里来了,玛妮娅来了,杜妮娅来了,看门人来了,警卫把他那枝步槍扔在门口,也凑过来了——
喏,怎么样?你们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以胜利者的口气发问道。所有的人都好奇地把耳朵贴到第一分光箱的小门上去听动静——
这可是它们在用小嘴啄蛋壳哩,这些小鸡,——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喜形于色地继续说,——你们还能说我这人孵不出小鸡来吗?不能说了吧,我亲一爱一的朋友们——由于过分的得意,他拍了警卫的肩膀,——我要孵出那样的,都会叫你们大吃一惊的。现在呢,你们可要给我加倍留神仔细观察,——他以严厉的口吻补了这么一句,——只要它们一开始破壳,立即来向我报告——
好的——看门人、杜妮娅与警卫齐声回答道。
“笃笃……笃笃……笃笃……”——第一分光箱里,忽儿是这个蛋里忽儿是那个蛋里闹腾起来了。的确眼看着这些新生命在这种闪闪反光的薄壳里茁一壮成长,这个景观是太有趣了,于是,大家伙儿便久久地坐在那几个倒置的空木箱上,好好地观看着这些深红色的蛋在神秘地闪烁着的那束光线的照耀下孕育成熟的情景。大家回去睡觉之时已是相当晚了,其时这国营农场及四周已然完全披上了这无奇不有的夜色。这一一夜是神秘莫测的,甚至可以说是令人发怵的,这大概就是因为它那完全的静谧,时不时由康佐夫卡村上那一阵阵无根无由地就爆发的悲戚戚而揪人心的狗的号叫而打破了。那些该死的狗何以疯叫——完全不得而知。
次日一大早,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就遇到一件不快的事。警卫显出极其窘迫的样子,他把两手按在心口上,又起誓又赌咒,声称他并没有睡觉,可是什么情况也没发现——
莫名其妙的事儿,——警卫一心要让人家相信他,——我在这事上可没什么过错呀,罗克同志——
谢谢您啦,我由衷地感谢您哩,——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训斥这警卫,——我说,同志,您是怎么想的?派您守在那里是干什么来着?是叫您盯着。那么,就请您告诉我,它们在哪儿?它们不是破壳而出了吗?那就是说,让人家给偷走啦。那就是说,您就那样让大门开着而擅自溜开了。给我把那些小鸡找回来!——
我没地方可去。我这人怎么啦,连自己的职责也不清楚吗?——这军人终于觉得受委屈了,——您怎么平白无故地责备我呢,罗克同志!——
它们究竟往哪儿去了呢?——
这我凭什么知道,——这军人终于也发火了,——难道我是为它们站岗放哨的吗?派我来是有任务的,是要盯着这几个分光箱别让什么人给弄走,我就是在履行自己的这一职责。瞧,这几个分光箱我都给您看住了。至于说去捕捉您的那些小鸡——按规定,我可并没有这个义务。谁知道您孵出来的都是些什么样的小鸡,也许,骑自行车都追不上它们呢!
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有点儿卡壳而说不出什么来了,他还嘟哝了两声,就陷入那种惊讶得出神的状态。这事还的确有点蹊跷,在最先装上蛋品的第一分光箱里,放在光束根基部最近处的两只蛋破壳了。其中的一只甚至滚到一旁去了,蛋壳还躺在石棉底板上,落在那道光束里——
鬼知道是怎么回事,——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嘟哝道,——窗户全关上了呀,它们莫不是穿过屋顶飞出去了吧!
他仰起头往屋顶那儿瞅了瞅,玻璃格子的顶栅上是有几道宽缝儿——
您这是怎么啦,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杜妮娅十分惊讶地说,——难道到您这儿小鸡会飞起来了?它们该是就在这附近什么地方的……咕咕……咕咕……咕咕……——她开始唤一起鸡来,朝暖房的边边角角寻摸一着,那些地方堆放的都是些落满了灰尘的花盆花体呀、废旧的木板与无用的破烂。哪儿也没听到什么小鸡的叫一声。
全体职工足足折腾了两小时,在这国营农场的院子里搜寻那伶俐的小鸡,哪儿都搜过了,什么也没找到。这一天是在极度不安的氛围中度过的。给那些分光箱又增添了一个看守,并且对那看守下了一条极严格的命令,每隔一刻钟就得向分光箱的小窗内观察一番,发现一点情况都要去叫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过来。警卫把步槍夹在两膝之间,愁眉苦脸地守在门口。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前前后后地张罗着,十分忙碌,到了下午一点多钟才吃午饭。饭后,他在一个一陰一凉的地方——先前舍列梅捷夫家的土耳其沙发上——小睡了个把小时,醒来后,饱饱地喝一通这农场自产的饮料——用面包干酿制的克瓦斯,然后上暖房去了一趟,确信现在那边是一切正常平安无事。担任看守的那个老头正趴在那张粗席上,眼睛一眨一眨地贴着第一只分光箱的监视孔,留神地盯着呢。警卫一精一神抖擞,没有离开大门。
然而,还是有些新鲜事的,最后装上蛋品的第三只分光箱里开始传出一种“吧嗒吧嗒”的咂嘴声与短促的啼啭声,仿佛有人在里面啜泣似的——
嚯,它们就要成熟啦,——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说,——瞧,这一箱就要成熟啦,这回我可看见了。看见没有?——他冲着那看守问道——
是呀,这事是不一般——那看守摇摇头,并以完全模棱两可的语气回答道。
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在分光箱旁蹲了下来,守看了一会儿,可是他在场时并没有小鸡破壳而出,他站起身来,活动活动了膝盖,他声称,他不会离开庄园,他哪儿也不去,而只是上池塘里去洗个澡,如果有什么情况,就立即去叫他。他跑进这座贵族宫,跑进了卧室,那卧室里摆着两张很窄的弹簧一床一,一床一上堆着一些一揉一得皱巴巴的内一衣,地板上则是一大堆尚未熟透的苹果与一大堆黍子,这是为解出的小鸡而准备的,他披上了那块绒头长的大一毛一巾,寻思了一下,又把长笛带上了,心想一得空暇就在平静的水面上奏一曲。他兴致勃勃地从贵族宫里跑出来,穿过农场的大院,沿着一条柳荫匝匝的小径直向池塘奔去。罗克腋下夹一着那根长笛,手里挥舞着那条一毛一巾,兴冲冲地往前走去。老天将炎热的暑气从柳枝之间往下撒落,肉一身问得难受死了,渴望着钻进水里泡着。罗克的右侧路旁已是一片牛蒡丛生的野草地,他边走边往牛蒡丛里吐着唾沫。这时,从枝蔓缠绕的草丛深处,突然传来一种沙沙的声响,就像是有人在拖一根大圆木。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觉得自己的心口好像是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有那么一刹那挺难受,他朝草丛那边扭过头去,吃惊地瞅了瞅。池塘已经一连两天没有闹过任何动静了。沙沙声消停了,这片牛蒡上闪出了池塘那诱人的平静水面与更衣室那灰色的屋顶。几只蜻蜓从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面前飞过。他都已经打算转过身来往木桥那边走去,突然间,那绿草丛中又响起了沙沙声,这一回还添上一种短促的咝咝声,就像是蒸汽车在吸油与放汽。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警觉起来,开始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一堵墙似的杂草丛——
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就在这一刹那,响起了罗克妻子的嗓音,她那件白短衫闪了一下,不见了,可是过后又在马林丛里闪了一下,——等等我,我也去洗个澡。
妻子急匆匆地朝池塘走来,可是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根本就没搭理她,他在全神贯注地盯着那牛蒡丛。一根有些发灰的橄榄色圆木从那浓密的牛蒡丛中升起来,眼看着它越升越高。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还觉得,一些湿一乎一乎的浅黄色的斑点,布满了那圆木的表面。那圆木开始往上伸,它扭一动着,晃悠着,往上伸得那么高,都超过了一棵不太高的歪脖柳树……然后,那圆木的顶端弯折下来,稍稍前倾,于是,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的头顶上就出现了一个高得好像莫斯科城里的电线杆那样的东西。只是这东西却有电线杆的三倍粗,而且也比电线杆要好看些,这是由于它表面上还有鳞片似的花纹。什么也没明白,但已经觉得浑身直打冷颤的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刚一抬头朝这可怕的柱杆看了一眼,他那颗心脏猝然间就停跳了好几秒。他直觉得,这八月的天气里突然袭来一阵严寒,而眼前马上就变得那样昏暗,就像他这是在透过夏季的单裤布料直视太一陽一。
那圆木的顶端原来是一个脑袋。它是扁平的、尖尖的,那橄榄色的底色上还带有一些黄色的、浑一圆的斑点。那两只没有眼皮的、一裸一露在外的、寒气一逼一人、又小又细的眼睛,坐落在头顶上,这双眼睛里熠熠地闪烁着一种空前罕见的仇恨。那脑袋做出了这样一个动作,像是啄了一口空气,接着这整个柱杆又缩进牛蒡丛里,只露出那两只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瞅着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这会儿已是浑身直冒冷汗的他,喊出了几个词,这几个词完全难以使人置信,只有那种吓得魂飞魄散的人才会喊出的。要知道隐没在树丛里的这一双眼睛着实是够好看的了——
这是在开什么玩笑……
紧接着,他想起的是那些一江一湖术士……没错……没错……印度……藤篓与图画……念咒。
那脑袋又扭一动着伸出来了,接着露出来的是躯干。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把长笛贴到嘴唇边,干哑地咳了一声,就吹奏起《叶甫根尼-奥涅金》中的那支圆舞曲来,他心急如火每秒钟都要喘一口气。绿草丛中那两只眼睛立时燃一烧起凶恶的火焰,像是对这部歌剧怀着不共戴天的仇恨——
你怎么啦,犯傻了,是不是,这种大热天里吹什么笛子?——传来玛妮娅娇嗔的声音,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用他的眼角在其右侧的什么地方还扫见了那白色的斑点哩。
紧接着便有一声撕心裂肺的凄厉尖一叫响彻整个国营农场,它扩散开来,腾空而起,而那支圆舞曲却像是被打断了一条腿似的乱跳起来。绿草丛里的那个脑袋向前方冲过去,它的目光离开了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就像是暂且放开他让他的灵魂先去仟悔似的。一条蛇——一条大约有十五俄尺长、有一人粗的巨蛇——像很大弹簧似的从那牛蒡丛中窜了出来。那条道路上腾起一一团一尘雾,那支圆舞曲也就此中止。这巨蛇从国营农场经理身边嗖的一声游走了,径直朝着道路上的那件白短衫扑过去。罗克清清楚楚地看见:玛妮娅的脸色变得黄一阵白一阵,她的长发顿时就像一根根青丝似的在头上竖一起来,足有半俄尺高,罗克眼睁睁地看到,这巨蛇在一刹那间就张开血盆大嘴,那嘴里蹿出个叉子似的东西,随即它便用牙齿一下子就咬住直往地上瘫下去的玛妮娅的肩膀,一晃头就把她甩起了离地一俄尺多高。这时,玛妮娅又发出一声垂死挣扎的直揪人心的惨叫。这巨蛇一扭一动就把它那五俄丈①的身躯扭成螺旋,它那尾巴旋风似的向高处腾起,而开始绞缠玛妮娅的全身。玛妮娅再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罗克只是听到她浑身骨骼的断裂声。只见玛妮娅的头一温一存地偎依在这巨蛇的脸上,高高地腾空而起。玛妮娅的嘴里喷吐出鲜血,一条被绞断了的胳臂甩了出来,每根手指指尖里,血也像小喷泉似的喷一射着。然后,巨蛇扭了扭它的下巴,张开大嘴,一下子把自己的头套在玛妮娅的头上,接着便一点点把她的头往里套,就像往手指上戴手套那样。这巨蛇呼出的那股灼一热的气流向四周扩散开,那热一浪一都扑到罗克的脸上,这巨蛇的尾巴则差一点儿就把他从这尘土腾飞十分呛人的道路上给扫下来。也就在这一刹那,罗克的头发全白了。他原先那简直如黑皮鞋似的黑发,这会儿先从左边接着便是从右边,完完全全地变成银白色了。在恶心得要命的状态中,他终于把身一子从那条道路上挪开,他什么也不看,谁也不看,用他那充满野一性一的哭叫一声淹没这四周的原野,疯狂地逃命……——
①一俄丈等于三俄尺,约等于2.12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