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执的观念和痼疾一样,有一股折磨人的顽固劲。它们一旦进入了一个心灵,就贪馋地啮食它,不让它有不想它们的自一由,不让它对任何极小的事感到趣味。那位伯爵夫人不管她做什么,在家里或者其他地方,单独一个人或者在一群人中间,总也忘不了和她女儿并排坐车回来时冒出来的想法:“奥利维埃几乎每天看见我们,那时他心里是不是也总缠在比较我们的念头中呢?”
无疑的,他会情不自禁的总这么干,每时每刻让他自己缠在这种难忘的相似里,而且,这种相似经过不久前对姿态和语言的极力互相模拟就变得更加强了。每次他一进来,她立刻就想到这种对照比较。她从他的视线里看到了,猜到了而且在心里和脑袋里加以注释。于是她想躲起来,想变得找不见,为了想不再让他看到她和她女儿并排站着而苦恼不堪。
她在各种场合都难受,甚至在自己家里也感到不自在。有一晚,当大家的眼睛都盯着站在她画像下的安耐特时,她这种被篡夺的触犯感加强到乃至使她激怒。想把女儿早日嫁出去,像对待一个讨厌执拗的客人那样。这种难以承认的内心愿望,使她不断谴责自己,也受到了不顾一切要为保存她所一爱一的男人而斗争这种心情的控制,她用一种不自觉的技巧进行活动。
由于他们近来的服丧,仍需略略推迟安耐特的婚事,不能过分催促,她有一种含混而强烈的恐惧,怕碰到什么事情会使这个计划破产,她几乎不能自己地要使她的女儿心里对侯爵产生一爱一情。
她继续动用一切外一交一手腕以保住奥利维埃。她在家里采用了一种更一精一心、更秘密的新方式,用来使这两个年轻人高兴,而不让那两个男人碰上。
由于画家按他的工作一习一惯从不外出早午餐,并且一般只将晚间安排给朋友,她常邀侯爵来早午饭。他来时,在他周围散发出一阵骑马散步的朝气,一种晨风的气息。而且他愉快地谈论种种社会新闻,差不多都是显赫的巴黎马术界人士天天在林间小道上传来传去的。安耐特听得津津有味,她对他当时给她的这些殷勤感到有趣,十分新鲜而且看作是潇洒的美丽外表。他们之间建起了一种青年人的亲密关系,对马的共同一爱一好自然而然地使他们的热情友谊更加紧密。等到他走后,伯爵夫人和伯爵巧妙地称赞他,说些该说的话,使那个年轻姑一娘一懂得,如果他能得她的欢心,他就会等着她去和他结婚。
而她很快就懂了,而且直率的推理,很简单地就判定如果和这个漂亮男孩子结婚,在其他的称心如意之中,她最喜欢的将是每天早晨可以跨着一匹纯种马和他并骑出去迅跑。
他们十分自然地,在某天握过手微微一笑之后就谈起了这件婚事,成了姻亲,好像这是久已决定了的。于是侯爵开始带些礼品来,而公爵夫人待安耐特则像是待自己的女儿。整个儿这件事是建立在一种共识上,再加上在白天安静的时刻里过一点儿家庭式相处的文火促成的。这位侯爵还有很多其他的事、其他关系、其他工作和任务,他很少在晚上去。
奥利维埃每周有规律地去他朋友家晚餐。而且还继续并不预先通知,等到晚十点到午夜之间闯去,向他们讨杯茶喝。
他一进门,伯爵夫人就密切注意他,满心想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他看一眼,动一动都无不立刻被她加以诠释,而她总是想:“看见我们俩一个傍一个的时候,他不可能不一爱一她。”这种想法弄得她自己很受罪。
他也带些礼物来。不曾有过那个星期他来时会不在手里拿着两个小包的,其中一个是送给做母亲的,一个是给女儿的。那位伯爵夫人打开经常是装着些讲究物品的小盒时,心里总是压力重重。她十分熟悉这种赠与的愿望。作为一个女人,她从不曾有过机会能送点东西去讨欢喜,如到商店里找点叫人喜欢的小玩意买来送给“他”,她享受不到这种满足感。
这个画家以前也曾经有过这种热情阶段。她曾好多次看到他带着同样的微笑、同样的姿态手里拿着一个小包进来。后来这种事消失了,但现在重新开始了。为了谁呢?她对此毫不怀疑,还不是为了她!
他像是累了,瘦了。她从而推论他很苦恼。她将他来的次数、他的神气、他的风度和对安耐特的美丽也开始动情的侯爵作了比较。这是两件完全不一样的事:法朗达先生是动了心,奥利维埃-贝尔坦是在一爱一!至少在遭折磨的那些钟点里她相信是这样,尽管她希望自己弄错了;但后来,在即使有几分钟平静的时候,她也是这样想的。
唉!她单独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有过多少次几乎要问他、请求他、恳求他对她说出来,承认一切,一点都不对她隐瞒。她宁可弄清楚,在肯定的情况下哭,而不愿在疑虑中受罪;因为她无法能看透他合上了的心,她感到在那里有另一个一爱一情在生
这颗心她看得比她的生命还珍贵。她曾守护它、鼓励它,十二年来以她的一爱一情使它生气勃勃。她曾以为是有把握的、曾经希望这是决定一性一赢得了的、征服了的心、驯服了的心,直到他们的末日也会是赤热忠诚的。而现在由于一个想不到的,可怕而残酷的叵运,它从她这儿逃走了。是的,它突然关上了,并在里面保存着一件秘密。她再也不能用一个亲一昵的字走进去,将那儿当作一间只为她敞开,在那里缠绕她情丝万缕的可靠隐藏之所。一爱一又有什么意思呢?如此毫不保留地献出之后,而突然之间这个自己对之献出了整个生命和全部生存,对之献出了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所有一切的人忽然从您这儿逃走了,因为有另一张脸使他喜欢;于是旦夕之间变得几乎是陌生人!
成了个陌生人!他,奥利维埃?他用和以前一样的字、一样的声音、一样的调子和她说话。虽然在他们之间有了点儿事,有了点无法解释的、抓不住的、克服不了的极小事情,然这点极小的事当风向一转时就让船帆远扬了。
事实上,他们是疏远了,他从她这儿疏远了。从他转向安耐特的任何视线都可以看出他在逐日渐增地疏远她。他不想弄明白自己的心。他清楚地感到这种一爱一情,这种无法抗拒的吸力在酝酿,但是他不想理解,他寄希望于遭遇于生命中无法预知的命运。
除了和这两位因服丧而与社一交一隔绝的女人共进晚餐并度过黄昏之外,他已经没有什么别的关心的事了。在她们家里只碰到些无关紧要的面孔,以高尔贝勒和缪塞基欧次数最多,他几乎认为世界上只有自己和她俩;因为他几乎见不到人家安排在早晨和白天会见的公爵夫人和侯爵,他也乐于不去想起他们,心中猜测婚期已经拖迟了,时间还没有定。
特别是安耐特,她从不在他面前谈及法朗达。这是由于一种本能的谨慎呢,还是出于女人心中的秘密直觉,使她们预感到男人们没有觉察的事呢?
一周又一周地过去,生活中没有一点改变。于是秋天到了,由于政局危机使议会比往常提前召开。
在召开的那天,纪叶罗阿伯爵应该和莫尔特曼夫人、侯爵和安耐特在家中早午饭,以后再带他们到议会会场去。只有伯爵夫人孤独地处在她不断增长的痛苦中,说是让她留在家里。
大家已经从桌子上站起来,到大客厅里喝咖啡,快快活活。伯爵高兴见到他唯一乐趣,也就是议会工作的复始,几乎是全神贯注地议论当前局势和议会面临的困难。显然已是情一人的侯爵先生神采奕奕地一边瞧着安耐特一边回答他。那位公爵夫人对她侄子的动情和政一府的当前形势和困境,几乎是同样高兴。刚刚生起来的暖气炉密集的热量使客厅里很暖,窗帘上的热量和地毯、墙壁上的热量使它们忙不迭地散发出叫人窒息的霉气。当这间房的房门在奥利维埃的前面打开时,这间关着的、散发着芬芳的咖啡香味的房间里有一种亲切的家庭式的满足情调。
他站在门槛上这样吃惊,以至他甚至犹豫自己是不是进去,他吃惊得像一个看到妻子在犯一婬一的丈夫。一阵说不清的怒火和感情激动使他说不出话来。这时他认识到自己的心已经遭到一爱一情的侵蚀了。当他看到侯爵也坐在这间房间里,俨然一个未婚夫时,人家对他隐瞒的,和他自己对自己隐瞒的所有一切他都明白了。
在激怒骤发之下,他看透了一切他所不愿知道的,和一切人们不敢告诉他的。他根本不问为什么人家曾对他隐瞒这一切婚事准备。他猜到了;他变得冷酷的眼光遇上伯爵夫人的,她脸红了。他们彼此明白了。
当他坐下后,大家沉默了一阵,他的不期而至,使这儿的一精一神高xdx潮一下子瘫痪了。后来公爵夫人开始和他说话,而他用一种短促的声音、一下子变了的奇怪音色作答。
他看看周围各自开始谈话的那些人,心里说:“他们骗了我。他们要为我付出代价。”他尤其要找伯爵夫人和安耐特算帐,他一下子识破了她们并非出自恶意的隐瞒。
那位伯爵这时看了看摆钟,叫道:
“啊!啊!该动身了。”
而后他转过来对着这位画家说:
“我们到这届议会的开幕式去。我的妻子一个人留在这儿。您愿意和我们同去吗?那对我们真是赏光。”
奥利维埃生硬地回答说:
“不,谢谢。您的议会对我没有吸引力。”
安耐特于是走过去,用诙谐的神气说:
“啊!来吧。亲一爱一的老师。我肯定您会比那些参议员更能使我们高兴得多。”
“不,真的。没有我,你们会更有趣些。”
猜到他不快活而且伤心,为了表示恳切,她仍坚持说:
“真的,来吧,画家先生。我向您保证,我,我不会放您走。”
“是吗?您和别人一样都会放过我的!”
她惊叫起来,对这种口气有点儿吃惊:
“啊,好啦!瞧他开始不再用‘你’称呼我了。”
他的嘴唇皱了皱,挤出了一个暴露出心里全部苦恼的微笑,于是点点头:
“迟迟早早有一天我得对此一习一惯。”
“为什么这样?”
“因为您会结婚,而您的丈夫不管他是谁,都有权要我从嘴巴里取掉‘你’字。”
伯爵夫人忙说:
“现在去想这事还早。但是我希望安耐特不会嫁一个会敏一感得要老朋友的亲密关系变得拘泥的男人。”
伯爵叫道:
“走啦,走啦,上路吧!我们会弄得迟到的!”
于是该陪他走的人站了起来,按一习一惯握过手走了,而公爵夫人、伯爵夫人和她的女儿则在一切相遇和分别时都是互相拥抱的。
他们单独留下了。她和他,站着,在关上了的门的门帘后面。
“您坐,我的朋友。”她轻轻地说。
可是他,几乎是狂一暴地说:
“不,谢谢,我也要走了。”
她低声恳求地说:
“啊!为什么?”
“因为这不是我的钟点,看来如此。我冒昧不邀而来,请您原谅。”
“奥利维埃,您怎么啦?”
“没有什么。我只是因为扰散了一场组织好的愉快聚会引以为憾。”
她拉住了他的手。
“您说的什么?这是他们该走的时候,因为他们是去参加会议的开幕式。我呢,我留下。您相反,正是灵感使您在我今天独自一人的时候来。”
他冷笑,说:
“灵感,是的,我得了灵感!”
她握住他的两只手,朝他眼睛深处看,用很低的声音说:
“能向我承认您一爱一我吗?”
他摆脱了她的双手,无法再控制他的不耐烦:
“您这种想法真是发痴了!”
她又抓住了他的两只腕子,手指扼紧了衣袖,求他说:
“奥利维埃!承认罢!承认罢!我是肯定的,但我更喜欢听人说!我更喜欢!……您不懂这已经成了我的生命!”
他耸耸肩膀。
“您要我干什么好?要是您昏了头,能算我的罪过?”
她抓住他,把他拉到另一间在顶里面的客厅里,在那儿人家听不见他们。她抓住他的外衣料,紧紧抱住他,喘着气。当她把他一直拖到小圆沙发边上,强迫他一下子坐下去,而后坐在他身边。
“奥利维埃,我的朋友,我唯一的朋友,我求求您,对我说声您一爱一我。我知道这,从您做的一切事我都感觉到。我对这没有怀疑,我发誓。可是我要从您的嘴里听见!”
由于他们还在这样争来吵去,她一下子跪到了他的脚前,嗓子哽咽地说:
“唉,我的朋友,我的朋友,我唯一的朋友,您是真的一爱一她吗?”
他嚷起来,一边设法扶她起来:
“真不是,真不是!我向您发誓不是!”
她把手伸到了他的嘴上,把它蒙住,又想把它阖上,结结巴巴地说:
“唉!别说谎。我太痛苦了!”
而后让她的头垂到了这个男人的膝上,她一抽一泣起来。
他只看见她的颈背,和一大堆夹一着白发的金发,于是他一下子感到了无限怜悯和无边痛苦。
满手抓住这厚厚的头发,他猛地把她扶直起来,将泪水一淋一淋失神的双眼举齐自己。而后在这双充满泪水的双眼上一次又一次地贴上他的双一唇,嘴里反复说:
“安妮!安妮!我亲一爱一的安妮!”
这时她勉强要笑,一边用痛苦得哽咽的孩子般迟疑的声音说:
“唉!我的朋友,只要对我说声您还有点儿一爱一我,我!”
他开始感到惭愧!
“是的,我一爱一您,我亲一爱一的安妮!”
她站起来,重新坐到他旁边,抓住他的手,看着他,一温一存地说:
“到现在我们相一爱一已经这样久了。它不应该就此结束。”
他把她紧抱到自己身边,问道:
“为什么它要结束?”
“因为我老了,而安耐特的样子太像您十几年前认识的那个我。”
这次轮到他用他的指头去闭上这张痛苦的嘴了,一边说:
“又来了。我求您别再说了。我对您发誓您误会了。”
她反复说:
“但愿您还有一点儿一爱一我,我!”
他又说:
“是的,我一爱一您。”
后来他们呆了好久没有说话,手拉着手,很感动又很伤心。
而后她打断了这阵沉寂,喃喃说:
“唉!我剩下来的日子不会快活!”
“我会努力使您过得愉快的。”
暮色前两小时的乌云密布的天空在客厅里堆积着一陰一影,渐渐地将他们裹进了秋日黄昏的灰色暮霭里。
摆钟响了。
“我们在这儿已经很久了,”她说,“您该走了,因为可能来人,而我们并不镇静!”
他站起来,紧紧抱住她,和从前一样半张开嘴唇吻她;而后他们像夫妻一样挽着胳膊穿过那两间大厅。
“再见了,我的朋友。”
“再见了,我的女友。”
于是那扇门重新对他合上了。
他从楼梯上下去,转到马德莲道上,茫然朝前走,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像被一棍打得神志不清,两一腿无力,心热得在胸膛里悸一动,像一个瘫痪发烧虚弱的人。他径直走了有两个小时,三个小时,也许四个小时,处在一种一精一神迟钝一精一疲力尽的状态,剩给他的力气刚够他挪动脚步。而后他回到家里打算回忆。
那么他一爱一上了这个小姑一娘一!现在他懂得了自从那次陪着她在孟梭公园散步以来的一切感受,那时他从她的嘴里重新发现了一个几乎认不出的嗓音召唤,是那个从前唤醒了他的心的嗓子。而后一切都慢慢无可抗拒,重新燃起了一场没有完全熄灭的、还没有冷却的一爱一情。对此他曾顽固地不肯承认。
那他怎么办呢?他能怎么办呢?当她被娶走后,他避免经常去见她,只有就此而已。在等待时期,他继续到那一家去,免得引起任何怀疑,对所有的人都得瞒住他的秘密。
他在家里吃的晚饭,这在他是从没有过的。然后他叫人烧热了他的工作室的大炉子,因为据说晚上要上冻。他还叫点亮了分杈吊灯,像是他不放心那些暗角,而后将自己关起来。何等深刻、实在、极端令人伤心而难以理解的感触在紧紧地压挤他!在他的嗓子里,胸臆里,他所有软的肌肉里,同样在他衰弱了的灵魂里都能感到它的存在。套房的墙壁也都在挤兑他,而他整个儿生活、他的艺术家生涯和日常生活都是在里面过的。每张挂着的油画作业都提醒他一次成功,每一件家具都提醒他一次回忆,但是成功和纪念都是往事了;而他的生活呢?在他看来,它是短促、空虚却又充实的,他曾作画又作画,始终是画,并且一爱一过一个女人。他想起了也是在这间画室的那些幽会之后的兴奋的黄昏。他曾抱着充满生命的狂一热在这间屋子里整夜地走。幸福一爱一情的欢乐,世俗胜利的欢乐,光荣带来的无比陶醉曾使他体味过了多少内心的难忘时刻。
他曾一爱一过一个女人,而且这个女人一爱一过他。靠着她,他接受了给人揭示烦恼和一爱一情神秘世界的洗礼。她几乎是强制地打开了他的心扉,而现在他无法再把它合上。可是违反了他的意志,另一个一爱一情从这个裂罅里进来了!另一个一爱一情或者毋宁说原来的一爱一情在一个新面容的激奋下,正用它日就衰老的同一根蘖以全部力量承担这一崇拜一爱一慕的需要。因此他是一爱一上了这个小女孩!再没有什么可斗争、可抵抗、可否认的。他抱着绝无希望的希望在一爱一她,明知从她那儿得不到一分怜悯,她将永远不知道他的难堪的痛苦。而且另一个男人将娶了她。这种想法不断一再出现,无法驱除。他强烈感到自己想发出像被系住的狗那样的一种动物嚎叫。因为感到自己无能为力,被管束住了,就像它们被拴住一样。越想他就越烦躁,他不断大步地跨过那间像节宴日一般照亮了的大房间。最后,无法再忍受这个新加深的创口的痛苦,他想试用回忆往日的一爱一情来平息,把它淹没在他第一次光辉的一爱一情回忆里。他走到他保存东西的壁柜里,取出了往日他绘制伯爵夫人画像的副本。挂到了画架上,而后对面坐着观察。他试着想重新看出她来,重新见到活生生的她,像他往日一爱一的那样。可是始终都是安耐特在画布上涌现。那个母亲已经失踪了,消逝了,将她的位子让给了另外这个与她相像得出奇的面庞。这是那个头发略为更淡一些的小女儿,她的微笑略略更淘气一些,她的神气更多一些讥嘲调子,而且他清楚地感到他的身心都在追随年轻的这一个,如同一艘随波逐一浪一的小船。好像他从未追随过另一位。
他站了起来,并且为了不再看到这种幻像,他将油画翻转过去。后来,因为他感到自己沉浸在忧愁里,就走回自己的卧室,从书桌里拿出存满了他情一妇书信的一抽一屉,搬到了工作室里。这些信在一抽一屉里面像在一张一床一上,重重叠叠,成了由一些小簿纸堆成的厚垫子。他将手插一进去,插一进这些描述他们两人的散文,浸浴于那些长期一交一往的氛围中。他看着这个窄一窄的木板箧子里面躺着的是堆成叠的信封,在上面写的都是他的名字,而且只有他的名字。他默想这束带红色封印的黄纸里面叙述的一爱一情,就是说两条生命彼此亲切眷恋,两颗心的故事。当他朝它们弯下头时,他闻到了一阵阵旧的气息,保存在信函里面令人伤感的气息。
他想重新读读它们,翻到一抽一屉的最底下,拿了一叠最早的。随着他一封封打开,从中清晰地想起了使他心里感动的往事。他对它们十分熟悉,曾有过许多星期他把它们带在身上,并且他沿着朝他写了那么甜蜜的话的纤秀字体,找到了以前忘记了的感情。忽然他在手指下看到了一条绣花的一精一巧手绢。这是什么?他想了好一阵,后来记起来了!有一天在他家里,她因为有些儿妒忌哭起来了。为了保存它,他把它偷来了,她这条浸透了泪水的手绢!
唉!那些伤心事!那些伤心事!这个可怜的女人!
从一抽一屉的底部,从他那些往事的深处,所有这些模糊的回忆像一阵烟云似的升了起来;这不再是干巴巴的现实里那种不可触知的烟云。对这些,他感到痛苦,面对着这些信哭了起来,就像人们对着死者哭泣,因为他们已经不在了。
所有这些翻出来的旧日一爱一情却在他心里挑一起了新柔情,一种不能抵制的一爱一情醇香唤回了他记忆中安耐特容光焕发的脸。在自愿服务的热情冲动下,他曾一爱一过她的母亲。他现在像一个一奴一才,像一个发一抖的不会去砸断人家加上的镣铐的老一奴一隶,开始一爱一上了这个小姑一娘一。
他在内心深处感到了这一点,他对这十分吃惊。
他想设法弄明白,她怎样又为什么会这样缠住了他的心?他对她了解得还这样少?她还只能勉强算个女人,在她的心里和灵魂里还睡着的是青年的梦。
他呢,现在他几乎是到了生命的终点了!这个女孩子怎样能用几个微笑和几绺头发就俘虏了他?唉,这个金发小女孩的那些微笑和头发竟使得他想跪下叩头!
谁能知道,谁能料到一个女人的面貌竟能顷刻之间对我们起到蛊药的作用?就像是人们用眼睛喝醉了。于是她成了我们的心和我们的肉一体!人们被她陶醉了,迷糊了,人们靠这个一吮一吸进去的形象生活,而且愿意为她死!
在一个男人心里,面貌形象有时又会产生何等不可理解的残酷力量使他痛苦!
奥利维埃又在踱步子了,夜已深,炉子已经熄了,外面的寒气透过玻璃渗了进来。于是他上了一床一,在一床一上他继续空想受罪,直到天明。
他不知为什么早早就起来了,也不知道该干什么,心神不宁,像个在转的陀螺,打不定主意。
为了找点事来做让手脚忙一点,也为了分点心,他记起了每周这一天有几个武术俱乐部的成员在莫尔浴池聚会,按摩之后就在那儿早午餐。于是他匆匆穿上衣服,希望去蒸气浴和淋浴能使他平静下来。
当他的脚一迈出门,一阵冷气迎面而来,这是初冻的第一阵刺骨寒风,它在一一夜之间就将残夏摧毁了。
沿着一条林荫大道是密密的整片儿黄色大叶子簌簌沙沙地落下来。它们从大道的这头到那头都在落,一眼看不到头,掉在房屋的墙面之间,犹如所有的叶一柄一都在一瞬被一个细冰锉从枝丫上割了下来。只经过几个小时车行道和人行道就都被盖满了,变得像初冬时的林间小径一样。这些堆起来的死叶子在脚底下劈劈啪啪作响,在风的推一送下有时候堆集起来形成小的波一浪一起伏。
这是一个季节终了,另一个季节开始的日子之一。它带着一种情调,或者是一种特殊的凄凉,临终时的凄凉;或者是一种再生的活力的意味。
走进莫尔浴一室的门槛,想到在经受了这段马路上的冰凉寒风后,热气将渗透他的肌肤,奥利维埃由于称心而心神荡漾,一精一神抖擞起来。
他灵巧敏捷地把衣服脱了,人裹在传应生递给他的一条薄长巾里,消失到一张为他打开的软垫门里。
一阵像是从远处炉子里一逼一过来的热风,使他在走过一条由两盏东方式灯照着的摩尔式走廊时使劲呼吸,仿佛这儿空气不足似的。后来一个只系一条腰带,全身发亮,四肢肌肉发达的短鬈发黑人抢到他前面,在走廊那头揭开了一张门帘。于是贝尔坦走进了又圆又高,静悄悄的大蒸汽浴一室。这儿几乎像寺庙似地神秘。日光从穹顶和彩色玻璃的三叶草窗上照到圆形宽阔的石板大厅里,照到贴满了阿拉伯模一式的釉陶装饰的墙上。
一群各种年纪的男人,几乎一裸一体的在稳稳地慢步走;另一些人一交一叉着胳膊坐在大理石的凳子上;还有些在低声一交一谈。
炙人的空气使人刚进来时喘一息。在这间装修讲究,室一温一增高而令人窒息的圆形房子里,几名腿部呈古铜色、黑色或棕色的按摩师转来转去,带着某种古代的神秘气息。
画家看见的第一张熟悉的脸孔是兰达伯爵。他像一个罗马斗士似的转来转去,对他的大肚子和一交一叉搁在上面的粗胳膊颇为自负;他一习一惯于蒸汽浴,觉得自己在这种地方的场面上,可以说是个受到鼓掌欢迎的角色,并且还用专家的姿态评论所有巴黎强手的肌肉组织。
“早上好,贝尔坦。”他说。
他们握过了手后,兰达接着说:
“嗨,出出汗的好时候。”
“是的,太好了。”
“您看见过罗克迪亚纳吗?他在那边。一起一床一我就把他带来了。嗨!您瞧瞧我这体型!”
一个罗圈腿的小个儿先生走过来,细胳膊,瘪肚皮,他使这两个属于健壮人种的老模特儿轻蔑地微微一笑。
罗克迪亚纳看到画家,朝他们走过来。
他们坐到一张大理石长桌上,像在一间客厅里似的聊起来。一些侍应生走过来送饮料、人们听得到那些先生们光身坐上去时椅子格格响的回声和淋浴的喷水声音。从这个圆形大场子的各个角落里都发出一水流的汩一汩声,使这儿像充满了一阵轻轻的雨声。
时刻有新来的人来朝这三位朋友招呼,或者走过来握握手。其中有胖公爵哈里逊,小个儿亲王艾皮拉泰,子爵佛拉克等等。
罗克迪亚纳突然说:
“瞧,法郎达!”
侯爵进来了,手撑在胯骨上,用一种春风得意,一无牵挂的轻松神态走过来。
兰达低声说:
“这是个角斗士,这家伙。”
罗克迪亚纳转过身。对着贝尔坦,接下去说:
“他真是快要娶您的朋友家的女儿吗?”
“我想是。”贝尔坦说。
可是在这个人面前。在此时此处。这个问题使奥利维埃受到一阵可怕的绝望和冒犯一性一的打击。对一切隐约可见的现实情况的憎恨,瞬时之间如此尖锐地涌上心头,使他有一段时间得和自己的动物一性一冲动相斗争,防止会扑到这个侯爵身上去。
后来他站了起来说:
“我乏了,我立刻到按摩师那儿去。”
一个阿拉伯人走过去。
“阿穆德,你没事吗?”
“是的,贝尔坦先生。”
于是他急急走开,免得去握法郎达的手,后者正慢慢绕着土耳其浴一室走过来。
休息大厅十分安静,周围环列着放着一床一的单间,正中央的是一个种着非洲植物的花坛,喷泉在中间向外均匀喷水。他只好在那儿休息了一刻来钟,他感到像是遭到跟踪,遭到威胁,侯爵就会找到他,他得伸出手去像朋友似的接待他,而心中却抱着杀死他的愿望。
他很快就走到铺满落叶的大道上。已经没有叶子掉下来了,一场时间长久的阵风早已将最后那些叶子吹了下来。它们组成的红黄色地毯在颤一抖,翻滚,在越来越强劲的微风推动下,从一条人行道到另一条人行道形成了波涛起伏。
一下子一阵类似吼叫的声音从屋顶掠过,这是暴风雨括过时发出的野兽般嗥叫,同时一阵像是来自马德莲纳大街的狂风猛烈地卷了过来。
那些树叶,所有的落叶像在等着它似的,当它过来时全翻腾起来。它们在他前面奔跑,集成一群一群,打着旋转,成为螺旋型上升直到屋顶上面。风撵着它们像撵着一群牲畜;这是一群疯了的禽鸟,它们正在飞起来,朝巴黎的城外逃走,朝郊区的自一由蓝天逃走。当由树叶和尘土组成的厚大灰云从马莱斯埃们区的上空消失时,车道和人行道变成赤条条的了,清洁得出奇并且像是刚扫过一样。
贝尔坦心想;“我这是怎么回事儿呢?我该干什么呢?我往哪里去呢?”他什么也想不出来,于是回头往家里走。
一间卖报的小亭吸引了他的视线。他买了七八份报,希望从中找到也许能读上一两个小时的东西。
“我在这儿吃饭。”他进门时说,于是上楼进了他的工作室。
可是当他坐下时,他感到他在这儿无法休息,因为他全身都像一头疯了的畜生一样激动。
浏览那些报刊没有能让他散一分钟的心,而他读的那些事只停留在眼下,根本不往心里去。在一篇他丝毫不曾想去看懂的文章里,有纪叶罗阿的名字使他一惊。这是篇涉及众议院的,那位伯爵在里面说了几句话。
这个人名提醒了他,接着又见到了著名男高音孟特罗塞的名字,他将在十二月末左右在大歌剧院专场演出。报上说这将是一个隆重的音乐节日,因为离开巴黎六年的孟特罗塞刚从欧美两洲取得空前的成功归来。而且还有著名的瑞典女歌唱家埃尔松陪同演出,巴黎有五年没有听到她了。
奥利维埃立刻有了主意,像是从他心里深处冒出来的:让安耐特能享受享受这种快乐。后来他想伯爵夫人的丧服会妨碍这个计划。于是他研究办法,无论如何要实现这个打算。只有一个办法能行,他得在那个剧场选一个人家几乎看不见的包厢。如果那位伯爵夫人无论如何不肯去,让安耐特由她父亲和公爵夫人陪去。在这种情况下,他得请公爵夫人做包厢的主客。可是这样一来,他还得请侯爵。
他犹犹豫豫,考虑了好久。
这场婚姻是肯定了的,日期也毫无疑问定了。他猜是由于他那位女朋友的急不可待形成的。他明白她会在最短的时限内将女儿嫁给法郎达。他对此丝毫无能为力。他不能阻止、不能改变、不能延迟这件叫人不快活的事!既然他得忍受,更好的办法难道不是克制自己的心情,瞒起痛苦、装出高兴,不再让自己由于怒火中烧像刚才那样卷进去吗?
是的,他要邀侯爵,靠这样做还可以平息伯爵夫人的怀疑,并且在年轻人家里留着一张友谊之门。
等他吃过午饭,就走到歌剧院去,好保证能得到一个隐蔽在幕后的包厢。定好了之后,他于是匆匆赶到纪叶罗呵家。
伯爵夫人几乎马上出来了,并且还在为昨晚上的情分十分感动:
“您今天又来了,真好。”她说。
他结结巴巴地说:
“我给您送点东西来。”
“是什么呀?”
“一张歌剧院的包厢票,听埃尔松和孟特罗塞的专场演出。”
“啊!我的朋友,多糟心!我在服丧呢!”
“您服丧马上就快四个月了。”
“我告诉您,我肯定去不了。”
“可是安耐特呢?想想吧,这种机会也许是不会再有的。”
“她跟谁去?”
“和她的父亲,还有我要邀的公爵夫人。我也打算给侯爵一个位子。”
她一直看到他的眼睛深处,这时一阵吻他的狂一热愿望一直涌到了她的唇边。无法相信她的耳朵,她重复说:
“请侯爵?”
“就是!”
对这个安排,她立即表示同意。
他用一种不关心的神气说:
“他们的婚期您定了吗?”
“我的天,是的,大致定了。我们有理由尽早办了,尤其这是在我母亲去世前就决定了的。您还记得吗?”
“是的,清清楚楚。那是什么时候?”
“就在一月初。请您原谅我没有早点儿告诉您。”
安耐特进来了。他感到自己的心像让弹簧推着要蹦出胸膛来,将他推向她的情意一下子变得激烈了,并且使他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强烈敌意,这是在嫉妒的鞭策下由一爱一转变来的。
他说:“我给您带来了一样东西。”
她回答说:
“那么我们肯定是用‘您’相称了。”
他用父辈的神气说:
“听着,孩子。我是对在准备中的大事了解情况的。我对您肯定地说,过不久这就会成为不可免的,宁可马上开始,不要晚了。”
她用一种不高兴的神气耸耸肩膀。这阵子伯爵夫人没有说话,眼看着远处而心里紧张。
安耐特问道:
“您给我带了什么来?”
他说明了礼物和打算邀请的人。她高兴极了,孩子般地扑上去抱住他的脖子,在他两颊上吻。
他觉得快晕倒了,他明白经过这张吹着清新气息的小嘴两次轻轻擦过后,他将永远摆脱不了自己。
激怒了的伯爵夫人对女儿说:
“你知道爸爸在等着你。”
“是的,一妈一妈一,我这就去。”
她走了,一边还用指尖向他抛送飞吻。
等到她出去,奥利维埃问道:
“他们去旅行吗?”
“是的,三个月。”
他言不由衷地说:
“太好了。”
“我们将重新过我们的老日子。”伯爵夫人说。
他结结巴巴说:
“但愿如此。”
“在这期间,千万别忘了我。”
“不会的,我的朋友。”
昨天看她哭时的激动,和他刚才表示要邀请侯爵看歌剧院演出的想法,再度给了伯爵夫人一点希望。
他于是走了。一个星期还没有过去,她又开始抱着难熬的和妒忌的专注心情,从这个男人的脸上追踪他受各种折磨的程度。根据她自己正在经受的各种痛苦,她能猜到他在受什么罪,任何一点都不会忽略。而安耐特的整天都在眼前,白天的每时每刻都在提醒她说她的一切努力都是枉然。
年龄和丧事同时都把她压垮了。她活跃、博闻、机智的风情曾使她这一辈子赢得成功,而现在让这套黑衣服弄得麻痹了。黑衣强烈衬托了她的憔悴苍白,而同样的黑衣却使她孩子的青春灿烂夺目。安耐特回巴黎时,她自己曾一再自负地用当时对她有利的同样打扮。然而曾几何时,对她却已是相隔时代之别了。为此她气得真想现在就将自己从这套死人的衣服里拔身出来。它们使她变丑,使她受罪。
要是她靠他的帮助曾领会到了一切打扮漂亮的手法,要是她能选用色彩雅致的和她肤色相宜的衣料,它们就会赋与她将逝的妩媚以一种一精一心制作出的威力,并且和她女儿的天生丽质一样吸引人;可能她就仍然能保持为最有魅力的女人。
她十分熟悉动人的晚妆和懒洋洋而一性一感的早装的作用。为了和亲密朋友共进早午餐,穿上惹人心动的睡衣,会使那个女人一直到中午都保留着一种方起来的味道,使人对她刚离开的一床一和香闺产生一种暖洋洋的具体印象。
可是在这件一陰一森森的袍子下面,在这种她得整整穿上一年的强制一服装下面,她又能有什么作为呢?一年!她要整整一年局限在这黑色里不能活动,遭受失败!在一年里,一天又一天,一小时又一小时,一分钟又一分钟看着自己在这件黑纱的罩子下面变老。要是她在心灵的痛苦下面再过一年,她可怜的糟心皮肤继续这样退化,她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这个想法再也没有离开她,使她尝任何东西都变得无味,看愉快的东西都变成痛苦,不让她有一点舒心、一点满意,也没有一点快活。摆脱压垮她的苦难重担的强烈愿望使她经常气得发一抖,因为如果没有被这种烦恼纠缠不放,她仍会是十分幸福、娇好和健康!她会觉得自己一精一神清醒活跃,有一颗永远年轻的心,一股刚开始生活的勇气,会有一个对幸福贪得无厌的胃口,甚至比从前还要贪馋,还有对一爱一情永不满足的追求。
而现在所有的好东西,所有一精一美的、有趣的、诗意的、使生活美化可一爱一的东西都躲开她了,因为她老了!这就是说完了。然而她仍然在她身上感到年轻姑一娘一的一温一情和年轻妇人的炽情。除了她的肉一体、她的皮肤、这层裹一着骨肉的表层在渐渐憔悴,像家具木头上的表面在损损蚀外,她什么也没有老!对这种衰老的怨恨紧紧一贴在她身上,几乎成了一种肉一体上的痛苦。固定的观念使她产生了一种敏一感,就像对于寒暑一样,她不断地有自己在变老的感觉。她相信确实感到了一种隐隐的搔一痒,那是她额上的皱纹在慢慢进行,她的两腮和颈脖上的组织在变得松一弛,无数使衰退中的皮肤起皱的小褶子在增多。就像一个人受了重伤后总在痒痒,迫使他下去搔创口似的;在迅速流失的时间下对这种细微却可恨的作用的感觉和害怕使她抗拒不了要去照镜子观察自己的心情。这些要求在召唤她,吸引她,强制她两眼定定地靠拢过去,看了再看,不断辨认,还用手指去碰年岁留下的不可泯灭的痕迹,像是要肯定它们似的。开始时,这是每次她在家里或者在外面看到叫人生畏的光滑明镜会出现的间歇观念。她在人行道上会停下来,好在店铺的橱窗里观察自己;在每块商人装饰门面的平面镜子前,她好像都被一只手拉住了。这变成了一种病态,一种着迷。她在口袋里带着一个象牙的小粉盒,像核桃般大小,盖子里面有一片难以觉察的小镜子。她常常在买东西的时候拿在手里打开,举起来对着她的眼睛。
当她坐在有地毯的客厅里写写读读的时候,思想偶而被这种新要求分了心时,她立刻就回到了那种纠缠不清的观念里。为了摆脱它,她努力想别的念头,想继续她的工作。可是没有用,欲一望上的小创口老缠着她。这时她的手就放下了笔或书,用一个顶不住的自发动作将手伸到了那个放在她书桌上的旧的小袖珍银镜子上。在一精一心雕刻的椭圆形框里,框着她整个儿的脸,像古时候的一样,像一张上世纪的画像,像一张往日的鲜明粉画被一陽一光弄褪色了。等她端详了好久以后,用疲倦的姿势将这件小东西放在家具上,并努力再开始工作。可是还没有读上两页或者写上二十行,又重新产生了再看看的念头,克服不了而且折磨得厉害。于是她重新伸手出去再拿起镜子。
她现在玩一弄这面镜子像玩一个讨厌却又一习一惯得不能离手的小摆设。接待朋友时总拿着它,一边在手指里转动它,一边像恨谁似的恨它,心里烦得想哭。
有天被她自己和这块玻璃之间的斗争惹火了,她将它朝墙上一甩,镜子裂开来碎成了一片一片的。
可是丈夫过了些时候找人给修好了,比从前更清楚,送回来给她。她接过来,谢谢他,委屈地收了起来。
她每天早晚一样,让自己关在房间里,忍不住一再反复,耐心地进行这种静悄悄叫人憎恨的摧一残岁月的活动。
躲在一床一上,她不能入睡,重新点起了蜡烛,张着眼,总在想;失眠和痛苦在无情地加速时间流逝所刻的可怕痕迹。在夜晚的静寂里,她听着座钟的摆声,像是用滴滴嗒嗒的单调规律低声说:“行啦,行啦,行啦。”这时她的心痛苦得蜷成一一团一,她将毯子塞一进了嘴里,绝望地呻一吟。
过去,和别的人一样,她有许多年的要事记,里面是她经历的变迁。也和别人一样,她记过,想过,每逢春冬或夏天:“自去年以来我变化很大…”可是总是漂亮的,一种略有不同的漂亮,她对此没有什么不安。可是现在一下子不是安安心心地观察季节的慢慢前进,取代的是刚刚发现了并理会得到的时间惊人的瞬息即逝。她骤然领悟到无法觉察的时间流逝过程,想起就叫人发慌。正是这些匆匆短促的分秒排成的无穷队列,在一点一点地蚕食人们的身一体和生命。
经过若干苦难的夜,在一温一暖的毯子下面她得到了些安宁的半睡半醒的夜晚。直到她的贴身女佣进来打开窗帘,点起早晨的炉火时,她仍然累,昏昏沉沉,既没有醒也没有睡着,是一种思想麻痹状态,任听天由命的本能希望在她心中复生。也是这种希望使人们的心和微笑能灿然存在,一直到他们的末日。
现在每天早晨她一起一床一就感到自己强烈地想祷告上帝,想从他那儿得到一点儿宽心和安慰。
她这时跪倒在一个橡木雕的大耶稣像前,这是奥利维埃的礼品,他发现的一件稀有作品。她闭着嘴,用人们自言自语,内心的声音向殉教的神抵发出痛苦的哀诉。一心想被神听到而得到帮助。和所有跪着的忠实信徒一样在苦难中变得幼稚,她深信神在听,将注意她的请求,也许会被她的苦难感动。她不要求他为她作出从没有为谁人作过的事,保她终生动人、鲜艳优雅;她只求他让她安宁缓解。她应当老,同样也应当死,可是为什么这么快?有些女人一直到很晚还漂亮!他难道不能同意她也成为她们之一?受苦受难的上帝,他若真慈悲,只要再赐她两三年仍然动人的岁月,就能使她快活。
这些事她一点没有对“他”说,她只在内心混乱时呜咽着向上帝那个“他”诉苦。
接着在站起来后,坐到梳妆台前,她抱着和祈祷一样热衷紧张的思想摆一弄那些脂粉、眉笔和小刷子,为她粉上一层当日有效的脆弱美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