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利维埃慢慢地走回家里,心烦得像是刚听到了一件秘密的家庭丑事。他努力想探测自己内心,想看清它,一页一页读读那本像是粘连了的内心之书的稳秘之页。有时一只外来之手揭开这些页时会将它们颠倒了!摆明了的,他怎能相信自己会钟情于安耐特!那位伯爵夫人,出于朝夕警惕着的暗中嫉妒,老远就猜测有这种危险,在还不存在时就发出了信号。可是这种危险能不能在明天、后天或者一个月后降临呢?这是他试图老老实实回答的实实在在的问题。肯定这个小姑一娘一挑一动了他天一性一的一温一情,可是在男人内部这种天一性一种类如此繁多,不应当将那些叫人害怕的和无害的混为一谈。例如他喜一爱一动物,尤其是猫,他看到了它们柔软光滑的一毛一皮就会忍不住有种感官上的要求,想去抚一摸它们软一软的弓起的背,亲一亲它们带电的一毛一。将他推向那位姑一娘一的吸引力有一点儿像这种晦涩无辜的欲一望,它是人类神经不断的而且无法平息的震荡的组成部份。他作为画家的那对眼睛,也是他作为凡人的那对眼睛,被她的鲜一润吸引住了,被她那清新美丽喷一发的生命,被她蓬勃向上的青春活力吸引住了。他的充满了与伯爵夫人长期一交一往记忆的心,在发觉旧情的复苏——那沉睡了的一爱一情伊始时的感情复苏时,由于安耐特和她母亲极端相像,也许会在苏醒了的感受下有过一点儿动荡。这是一种苏醒吗?是的!真是它吗?这个观点启发了他。他感到自己是在蛰伏了若干年后被唤醒了。假使他是不自觉地一爱一上了那个小姑一娘一,那种新的欲一焰在他身上燃一烧时,会创造出一个不同的人来,在她身边时他会感到整个儿生命重新变得年轻。不,这个孩子只是吹旺了昔日的感情,他一爱一的显然一直是那个母亲,但是由于见到了她的女儿,她本人的二世,对她一爱一得可能比以往更甚一些。他将这个发现归纳为这样一个使他定心的诡辩:“人生只有一次一爱一情!心常会为与另一生命相遇而激动,因为事事物物都是相亲和相斥的。所有这些影响产生了友谊、短暂的激一情、占有的欲一望、过客式的旺炽一热情,然而不是真正的一爱一情。为了有真的一爱一情存在,这两个生命应当是彼此天生相配的,相互觉得难舍难分的,因为有许许多多情况相联,趣味相似,肉一体相亲,灵魂一性一格意气相投,互相感到被这么多的种种一性一质的事物拴到了一起,从而形成了恋一爱一关系。人们一爱一的,总的说,不是所谓甲太太或者乙先生而是一个女人或者一个男人,一个没有名称的、出于大自然之手的创造物。这个伟大的女一性一有器官有躯体有心脏有灵魂;它以一个普通生命的方式像一块磁石一样吸引了我们的器官,我们的眼睛、我们的嘴、我们的心、我们的思想、所有我们的感官和智慧的渴望。人们一爱一的是一种典型,就是说在别人身上分别能吸引我们的形形种种人的素质。”
对他说来,纪叶罗阿伯爵夫人就是这种典型,他从未懈怠过他们这种关系,就足以给他做出肯定证明。现在安耐特外形上像她昔日的母亲,而且达到了令人目迷的程度,因此使他男人的心猛然有点儿心动毫不足怪,但他并未陷进去。他曾崇拜过一个女人!而这是由她产生出来的另一个几乎相同的女人。他确实无法阻止自已被第二个女人勾起一缕他曾对第一个女人怀有过的眷恋的残余。这儿并没有一点坏事,也没有一丝危险。被这再世的外形勾起的只是他的视觉和回忆的幻影;但是他的天一性一一点都没有迷失,因为他对这个年轻姑一娘一从没有起过任何一点儿欲一望的烦恼。
可是那位伯爵夫人责备他妒忌侯爵,果真如此吗?他重新严格从良心进行衡量,他承认事实上他是有点儿嫉妒。然而这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难道人们不是随时都会对那些对任何女人献殷勤的男人表示嫉妒吗?在马路上、饭店里、剧院里人们不是会对挎着一个漂亮姑一娘一的男人表示些小小的敌意吗?所有占有女人的都是对手:他是一个幸福的男一性一,一个所有其他男人都妒忌的证服者。最终,不谈这些心理学上的观点,如果一个人出于对安耐特的母亲的深情,对安耐待有点过于动情的关怀是正常的,那么心中对她未来的丈夫感到产生了一点动物一性一的敌意不也是自然的吗?要克服这种不光彩的感情并不困难。
然而在他内心深处继续存在着对自己和伯爵夫人的一种不满。难道她的这种怀疑不会使他们之间的日常关系受到干扰吗?不是会使他要用一种审慎累人的小心警惕面对那个年轻姑一娘一的一言一行一视吗?因为他做的任何事,他说的任何话都会被这位母亲认为可疑。他回到家里心中发烦,开始一支又一支地吸烟,暴躁得像一个生着气用十根火柴去点一根雪茄的人。他试着工作,没有成功。他的手、眼和心像是不惯于画画了,好像从来不知道也没有干过这一行。他为了制止这种情况,拿起了一方小画布开头,画一个瞎子在一个路角上唱歌,可是他茫然瞅着画布无法收心,简直没法继续下去。他手里拿着调色板坐在那儿,全然忘却了画,只是继续心不在焉地定睛盯着画布。
后来由于难熬的火气.他开始对停滞不走的时间。没完没了的分分秒秒突然感到恼火。一直到他该去武术俱乐部吃饭时,他还在自问他既不能工作又能干什么呢?想起马路就叫他烦心,充满了叫人反胃的人行道、行人、车辆和商店的味道;一想起这天该去拜访谁。可是不管是谁,那种拜访就叫他对他认识的任何人都立刻暂起恨心。
那么,干什么呢?他在画室里反反复复绕圈子,一面在每次往回走时看看指针走了多少秒。唉!他知道从门口走到小摆设架该用多少时间!在高兴激动的时候,在工作起劲创作顺利的时候,这种在明亮悦目,充满工作热情的房间里走来走去是美妙的享受;可是在无能为力,令人心烦的时候,在丧气、万事不顺心,觉得没有必要动一动的时候,这就成了在囚室里腻死人的散步。要是他能在长沙发上睡上那怕短短一小时也好。可是不行,他睡不成,他会更焦躁,直到浑身发一抖,他是从哪儿得来这种坏脾气呢?他想:“我竟变得这样极端神经质,竟会因为一个不足道的起因而处在这种状况!”
于是他想拿本书来读读。那本《世纪的传说》仍放在安耐特坐过的铁椅子上。他打开,读了两页却不能理解,简直像是一本用外国文字写的书,他发奋重新开始,为了彻底搞清他是不是确实一点没有读进去。他对自己说:“瞧,看来我得出去。”但是一个念头突然使他不再担心在晚饭前这两小时如何消磨。他洗了一个热水澡,躺在那儿,软一软的让一温一水使自己轻松轻松,直到仆人将他从半睡中叫醒并给他拿来了衬衣。于是他到武术俱乐部去,在那儿可以和日常朋友聚聚。他会得到热情欢迎和惊呼,因为人家已经有些日子没有见到他了。
“我方从乡下回来。”他说。
除了风景画家马尔丹之外,所有这些人都公开对乡村表示深刻不满。罗克迪亚纳和芒达去那儿打猎是真的,可是在那些平原和树林子里,他们只喜欢观赏在他们铅一弹下像一堆破羽一毛一般躺下的野鸡、鹌鹑和山鹑,或者看那些中弹的小兔子像小丑似的一头栽倒,而后再颠扑五六次,每次都露出它们尾巴上好玩的白一毛一。除了秋冬的这些娱乐,他们判定了乡村是叫人腻烦的。罗克迪亚纳说:
“我宁要那些小一娘一儿们不要小豌豆。”
这顿饭和往常一样,吵吵闹闹快快活活,让无奇不有的讨论弄得十分兴奋。贝尔坦为了使自己高兴起来说得很多。人家觉得他滑稽;可是等到他喝完咖啡,和银行家利韦迪玩过了六十点弹子游戏后就走了。在太布路的玛德莲寺前略遛了遛,三次经过渥德维勒剧院,他仍打不定主意是不是进去;差点儿要辆轿车到跑马场,又换了主意去新马戏一团一,后来忽然向后转,没有动机,没有计划也没有托词,又上了马莱斯埃伯大道,走近纪叶罗阿伯爵夫人住处时,他放慢了脚步,心想:“她也许会觉得奇怪看到我今晚上又回来?”可是他定了自己的心,心想他第二次去听听她的消息并没有什么令人奇怪的。
她单独和安耐特在小客厅里,仍旧在做那些给穷人的被盖。
看到他进来,她不拘礼地说:
“瞧,是您,我的朋友?”
“是的,我不定心,我想看看您。您好吗?”
“谢谢,还行……”
她待了一会儿,而后用显然特别的关切加上说:
“那您呢?”
他于是用一种无拘无束的神气笑笑回答说:
“啊,我,很好,很好。您的恐惧没有一点儿理由。”
她停下编织,抬起眼睛慢慢将目光投向他,这是一种祈求和疑虑的热情眼光。
“确实真的。”他说。
“那就更好。”她带着有点勉强的微笑说。
他坐下了,而且是头一次在这间屋子里感到一种不可抑制的苦恼,思路迟钝比白天在他画布前面还厉害。
伯爵夫人对她女儿说:
“你可以继续下去,我的孩子,那不会使他不舒服。”
他问道:
“她在做什么?”
“她在练一段幻想曲。”
安耐特站起来朝钢琴走过去。他眼睛不加思索地跟着她,觉得她和往常一样漂亮。可是他感到了母亲的视线在紧盯着他,于是他贸然转过头去,好像是在朝客厅的暗角里找什么东西。
伯爵夫人在她的工作台上拿起一个他送给她的金烟盒,打开,递烟给他说:
“一抽一吧,我的朋友,您知道当我们单独在这儿的时候,我喜欢这样。”
他服从了,这时钢琴开始弹奏起来。这是一首古风,优美轻快的乐曲,仿佛是由一个春日的一温一馨月明之夜启发了音乐家的情思而作。
奥利维埃问道:
“这是谁的作品?”
伯爵夫人回答说:
“舒曼的。不大出名而优美。”
他想看安耐特的愿望加强了,但是不敢。他只需要做一个小动作,脖子略微动一动就可以,因为他从边上看得到照着那扇间壁的两支蜡烛灯芯。可是他看得明明白白伯爵夫人的猜疑小心,她一动不动,抬起的眼睛朝着他前面,像是对香烟的灰色烟雾有兴趣。
纪叶罗阿夫人低声说:
“您要给我说的就是这点儿吗?”
他微笑说:
“您不要催我。您知道音乐使我入迷,它吸收我的思绪。我一会儿就说。”
“听着。”她说,“在我母亲死前我曾为您练一习一了一段。我从没有让您听过。一会儿等小姑一娘一弹完了,我弹给您听;您会发现那段真特别。”
她确实有些才华,对音符里流动的感情有锐敏的理解力。这也是她影响画家的敏一感一性一最有把握和威力的手段之一。
当安耐特弹完了梅于尔的田野一交一响乐后,伯爵夫人站起来,坐上琴椅。于是在她的手指下流一出了一段陌生的曲调。这曲调的所有乐句都像是叹息,各式变化,多种多样的叹息,但总有一个音符不断地打断它们,又不断回来,它在乐句中插一进来,打断了它们,加强了它们,摧毁了它们,像一个烦人的不停的喊叫,一个无法平息的固执观念的呼叫。
可是奥利维埃看着刚走过来坐在他对面的安耐特,什么也没有听见,他没有理解。
他看着她不思不想,饱餐秀色;像注视一件他刚刚到手的好东西一样,像渴了的时候喝水一样,合理适度地吸收它。
“怎样,”伯爵夫人说,“好听吗?”
他醒过来叫道:
“真妙,出色,谁的?”
“您不知道吗?”
“不。”
“怎么,您不知道,您?”
“真不。”
“舒伯特的。”
他用一种深信的神气说:
“怪不得。这真出色!要是您再弹一次,就真是盛情相待了。”
她重新开始了,而他呢,转过了头,开始观察安耐特,但一面也听着音乐,以便同时体味两种乐趣。
后来,等到纪叶罗阿伯爵夫人回来坐到了她的座位上,他简单地服从了男人的天然两重一性一,不让他的眼睛盯在那个年轻少女的金色侧影上,她正在灯的另一面,和她母亲面对面做编织。
但是即使他看不见她,他也能体味到她在这儿引起的舒适,就像在一个热炉子旁边能得到的感受。可是老想能快快瞄她几眼再立刻转回伯爵夫人的愿望缠住了他,就像一个中学生当老师转过背时总想攀到沿马路的窗户上去。
他早早就走了,因为他的谈锋也和他的思路一样迟钝了,而他过长的沉默会演绎成误解。
等他到了马路上,他感到要遛遛,方才听到的整个音乐旋律久久还在他心中回荡,使他处在对那更一精一致而不可捉摸的乐曲的幻想中。断续飘逸的乐段夹一着孤立回音,渺茫渐弱的小节,而后归于沉寂,像在让思路赋予主题一种涵义,并且让思路飘游以追寻一种和谐一温一柔的概念。他转到外边林荫道的左边,从那儿看到孟梭公园仙境般的照明,再走进环形中央小道的球形电气路灯下。一个巡夜人在慢步遛达;偶而一辆夜行马车经过。在一根顶着发亮大圆球的铜立柱旁边,有一个男人沐在强烈的淡蓝色光里,坐在一张椅子上读报。别的光源分布在草地上和树中间;在叶丛中和草地上散播它们寒冷而炫眼的光,赋给城市的这座大花园以苍白的生命。
贝尔坦背着手沿着人行道走,他想起了他和安耐特也曾在这座公园里散步,当时他从她的嘴里听到了她母亲的声音。
他让自己随便坐到了一张椅子上,吸着刚洒过水的草地上的新鲜潮气。他觉得自己正处于各种热烈感情的期望激荡之中。这些期望用青春期的心态,构成了一篇支离破碎、无了无终的小说的素材。以往他也曾度过这种类型的夜晚,这种漫游幻想的夜晚,让他的随想曲闪现在各种虚构奇遇之中,现在他惊诧地发现这种不属于他当前年龄的感触又回来了。
可是,对安耐特的思念就像舒伯特那首旋律中那个顽固的音符,她俯在灯下的脑袋和伯爵夫人怀疑的视线总是时刻来攫住他。他禁不住自己,总在惦念一个问题;想探测在深不可测处酝酿着的尚未出生的俗世情。这种顽固的探讨使他焦躁。对那个年轻女孩子的念念不忘像是在他的心田里打开了一条一温一情的幻想之道,他没有办法把她驱除出去,他心里怀着一个类似她的倩影,就像以往伯爵夫人离开后他曾有过的,在他工作室墙上有她存在的奇异感觉。
受不了让这样的回忆总盘踞在记忆里,他蓦地里站起来,一边低声说:
“安妮对我说这些话真傻。她害得我会真的要惦着那个小姑一娘一。”
他回到了家里,对自己不安。当他躺上一床一的时候,他觉得一点不想睡,因为血管里在发一热,心上酝酿着一阵梦境。他害怕失眠,怕引起心神不安的神经质失眠,他想拿起书本来读。曾有过多少次,短短的读一段书就对他起了尼古丁的作用!他爬起来走到他的书架前面,想找一本写得好而又能催眠的册子;可是他醒着的心灵违反了他的意志,源于某种感情上的渴望,在架子上找的是一个适应于他的兴奋和期待状态的作家名字。他崇拜巴尔扎克,但没有找到对他相符的,他看不起雨果,讨厌拉马丁,虽然他使他动情;于是渴望地转向了缪塞,这位年轻人都喜欢的诗人。他拿了一本转身好随意翻几页读读。
他重新躺下,带着求醉的心情开始浸一润于这些浅显的灵感洋溢的诗句之中,它们像鸟儿一样歌颂生存的朝霞,并且只作清晨的鸣啭,到白日当昼的时候就沉寂了;这些诗句属于一个陶醉于生命的诗人,他用辉煌天真的一爱一情乐队纵歌他陶醉中的心情,响应了所有对欲一望强烈追求的年轻的心。
贝尔坦从不曾这样了解过这些诗的实质魅力,它,激动感官而很少震撼智慧。眼睛看着这些热情洋溢的诗篇,他感到自己在希望的鼓舞下有着一个二十岁的灵魂。在属于青年人的兴奋下他几乎将整本都读完了。钟敲三点了,使他一惊,自己竟然还没有睡觉。他站起来关窗,并且将书送回房间中央的桌子上。可是一接触夜晚的凉风,经一爱一克斯岛①休养减轻了的风湿痛像提醒他似的顺着腰延展,于是他用不耐烦姿势将书扔掉,像通告似的低声说:“老糊涂,去你的!”而后他重新躺下,吹熄了灯。
①IleD′aix大西洋的岛,位于Charente河口,为海水浴场。
第二天他没有去伯爵夫人家,他还下了大决心两天之内不再去。可是不管他怎么办,哪怕他试着画画,想去散步,试着凄凉地一家一家串门,也驱不走对这两个女人的关心,到哪儿她们都缠着他。
一经下定决心不去,他就用想她们来宽解自己,让他的思想、也让他的心满足于回忆。在安一抚他孤寂的这类幻象里,常常会产生两个他能认出的不同身影,它们互相靠近,而后一个走到另一个面前,混起来,化为一起,只剩下一个有点儿模糊的脸,它不再是母亲,也不完全是女儿的,而是一个从前被狂一热一爱一过的而且仍然永远被一爱一着的脸。
这时,他对放任自己这种强烈而危险的感情倾向有些内疚。为了逃避它、抛弃它,从这种诱一惑人的,甜蜜的梦想中解脱,他引导他的思想转向一切想象得到的念头,转向所有可能的反省沉思的主题。空费力气!他采取的一切分心途径统统回归到一点,在哪儿他都遇到一个金发的年轻身影,她像是埋伏一在那儿等他。这是一个在他头上飘浮的隐约不清却又逃避不了的强迫观念,它绕着他转,不论他为了逃避它,想转向何方,都遭到了拦阻。
一等他停下思考和推理,在隆西一爱一牧场散步那晚曾使他心烦意乱的两个熟脸相互混淆的现象,重又在记忆中出现了。他回想她们,并竭力想弄懂是什么奇特的感情使他的肉一体一騷一动不安。他自忖说:“让我们瞧瞧,真是我对安耐特的感情超过了限度吗?”于是,在反省自己内心时,他感到心里正为一个很年轻的女人热情如炽,这个女人有安耐特的一切征象,但不是她。于是他勉强无力地安定自己,一边想:“不,我不一爱一那个小姑一娘一,我只是由于她们的相像造成的受害者。”
然而在隆西一爱一过的那两天在他心上好像是一股暖泉,幸福之泉,陶醉之泉;最小的细节也逐件清晰地记了起来,比当时还意味甘醇。循着他重新回忆的过程,突然他在回想中看到在他们走出墓地的道路上,那个年轻女孩子在采集花朵。于是他猛然想起了曾答应在他们回巴黎后送她一个蓝宝石的小别针。所有的决定全完了,不再挣扎,他拿起帽子就出去,想起这会使她多么高兴就满心兴奋。
当他赶到时,纪叶罗阿家的跟班回答他说:
“太太出去了,但是小一姐在这儿。”
他又感到一阵特别高兴。
“请她来,我要和她说话。”
而后他轻轻地走进去,像怕被人听见似的。
安耐特几乎马上就来了。
“早安,亲一爱一的老师。”她正正经经地说。
他笑了起来,握住她的手,坐到她旁边。
“猜到我为什么来吗?”
她想了一会儿:
“我不知道。”
“想带你和你母亲到珠宝商店去,找一件我在隆西一爱一答应你的蓝别针。”
女孩子的脸高兴得发出光彩。她说:
“啊!但一妈一妈一出去了。不过她就要回来。您能等等她,是吗?”
“行,只要不太久。”
“啊!多不客气!和我在一起伯太久。您不要把我当小孩子。”
“没有,”他说,“不像你想的那样。”
他在心中感到一阵高兴,变得像他年轻最矫健的日子一样俏皮、一精一神。感到一种本能的愿望,要调动全身的挑一逗功能:孔雀就是为了这种愿望开屏,诗人也是为此赋诗的。他的话迅速轻松地涌上了唇边;而且他知道什么时候说出来适得其时。那个小姑一娘一受了这种热情激发,十分风趣,尽她想得出的调皮淘气方式回答他。
他们正在讨论一件事时,他突然叫道:
“可是您经常对我说过这句话,而且我已经回答过您……”
她打断了他,朗声大笑说:
“瞧,您不再叫我‘你’了!您把我当作了一妈一妈一。”
他脸红了,沉默了一会,而后结结巴巴地说:
“是你的一妈一妈一曾对我坚持了这个意见许多许多次。”
他的辩才一下子没有了,他不知道再说什么,而现在他害怕了,一种这个女孩子不能理解的恐惧。
她说:“一妈一妈一来了。”
她听到前面客厅的门响。而奥利维埃像是被人抓到了短处似的心烦意乱,解释他怎样一下子想起了答允的承诺,如何他跑来了想把她俩带到首饰店去。
“我有一辆双座车,”他说,“我能坐在折叠座上。”
他们动身去了,几分钟之后就到了“蒙塔那”。
他一辈子都花在和女人们结一交一上,观察研究她们的感情,随时都为她们效劳,探索揭示她们的风格,和她们一样了解她们的梳妆打扮,她们私生活的种种细微末节。他已经到了能经常分享她们某些感觉的境界。当进到一间卖美容品和叫人喜一爱一的一精一细小玩意儿的商店时,他会感到高兴,几乎达到和她们自己感到的一样的程度。他和她们一样,对那些花俏打扮的小东西有兴趣。那些最无意义的漂亮小摆饰也吸引他的注意。在大首饰店里,他对那些玻璃橱窗怀有一种宗教式的崇拜情调,像是在一座富足的蛊惑神坛前面。金银首饰师傅用柔软手指转动着发光宝石的铺着深色毡子的营业室,更使他产生某种程度的尊敬。
当他让伯爵夫人和女儿在素净的台柜前坐下时,她们彼此自然而然地在桌面上搁上了一只手。他说明了他的想法,于是人们拿出了各式小花色的样品给他看。
后来人们在他们面前摆开了蓝宝石,他们要从中选出四块来。这花了很长时间。这两个女人用指甲尖在毡子上翻转它们,而后小心地拿起来,看太一陽一光透过,用博知广闻的关心和热情研究。当她们将选中的样品放到一边后,还得另添三片祖母绿配叶子,最后还要一颗很小的磨钻,像一粒露珠镶在中间颤一动。
这时,为能赠与这礼物而陶醉了的奥利维埃对伯爵夫人说:
“您能帮我选两个戒指吗?”
“我?”
“是的,一个送您,一个给安耐特!让我给你们这两件小礼物作为在隆西一爱一两天的纪念。”
她拒绝。他坚持。跟着是场长时间的争辩,一场唇槍舌战,最后费了些事,他赢了。
拿来了戒指。那些单个儿的最珍贵,装在特殊盒子里,其他一些按类分组装在大方盒子里,在丝绒上整整齐齐按各种宝石的别致花色排列成行。画家坐在两位妇女中间,和她们一样,他也用同样的好奇热忱,从嵌住它们的窄槽缝里将指环一个一个拿出来,将它们放在营业室的毡毯上,列在他的前面分成两类,一类是一眼看来就不行的,还一类可以从中再挑选。
对一个女人来说这种挑选工作是种趣味隽永的享受,比世界上一切娱乐都更吸引人。时间不知不觉从容过去了,工作使人散心,像景色一样,变幻多端,动人心弦,几乎成了一精一美绝伦的官能一性一享受。
后来大家比来比去,兴奋起来,经过一阵犹豫,三位裁判定了一种小金蛇的,在它薄薄的嘴和它弯曲的尾巴之间夹一着一粒宝石。
奥利维埃容光焕发地站起来。
“我将车让给你们,”他说,“我还有东西要买,我走去。”
可是安耐特要她母亲趁天气好走回去。伯爵夫人同意了,谢过贝尔坦,就和她女儿走路回去。
她们不言不语走了一会,品味得到礼物的欢娱;然后她们就开始讨论所看到的、抚一弄过的首饰。这事在她们心里仍像在闪烁发光,在叮-作响,真是桩快活事。她们走得很快,在夏日黄昏里穿过一群晚五点沿着人行道走的人群。有些男人回过头来看安耐特,走过时还低声递过一些赞扬的话。自从穿上丧服以来,自从黑色衬出了她女儿美丽照人的光彩以来,这是第一次伯爵夫人和她在巴黎上街。对于这次赢得的街头好评、引起的注意和叽叽喳喳的赞扬、那份一个漂亮女人穿过一群男人时留下的小小捧场风波给她留下的感觉是让她越来越难过,让她心里再次受到人们在客厅里比较女儿和自己画像的那天晚上同样痛苦的压力。她禁不住猜测这些视线是被安耐特吸引来的,她感到它们远远过来,从她脸上扫过没有停留就被在她身边走着的金发面庞一下子吸住了。她猜测,她看出了那些眼光中对这个青春焕发的年轻姑一娘一的瞬息无声的颂扬,对鲜艳动人魅力的颂扬。于是她想:“我曾和她一样漂亮或者更漂亮。”突然对奥利维埃的思念从眼前闪过,于是和在隆西一爱一时一样,她又感到一种无法抗拒的要逃走的愿望。
她不愿意再处在这种光照下、这个人流里,让那些不愿看她的人看见、追求、并排和她女儿媲美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但今天在这些路人中谁还想过要比较她们呢?也许有一个人想过,方才在首饰店里的那位?他?唉!多痛苦!愿他心里能不老纠缠在这种比较上面!他看见她俩在一起时,肯定无法不这样想,并且会回忆起她曾那样光鲜艳丽,走到他家中时确信会被他一爱一的时刻!
“我觉得不舒服,”她说,“孩子,我们去找辆轿车。”
安耐特不放心,问道:
“你怎么啦,一妈一妈一?”
“没有什么。你知道,自从你祖母去世后,我常常犯这种虚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