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什么时候来,我的朋友?我有三天没有见到您了,这对我说来太长了。我的女儿使我很忙,可是您知道我再不能不见到您了。”
一直在用铅笔勾绘草图寻找新主题的画家,重读了一遍这张伯爵夫人的短笺,然后打开了书桌的一抽一屉,把它放在一堆信和一起。这是那些他们开始往来起就存放在那儿的信。
靠着社一交一界生活的方便,他们已经惯于几乎天天见面了。她不时到他家里来。让他继续工作,自己则在她曾在里面坐着让他画像的圈椅里坐上一两个小时。由于有点儿怕仆役的注意,她选用这种方式日常见面;为了找补零零星星的一爱一情,则在家里接待他,或者在某个沙龙里找到他。
他们预先安排妥当的这种办法,使纪叶罗阿先生一直觉得都是自然的。
画家一周至少有两次和其他朋友在伯爵夫人家吃饭,星期一他向例在剧院的包厢里向她致敬;然后在他们碰巧同时去的这家或者那家房子里相会。他也知道哪些晚上她是不出去的,于是那天他就走进她家里去喝上一杯茶。在她家里他靠近了她的裙袍,觉得呆在成熟了的一爱一情里,特别感到亲切、定心。他已经摆不脱总想在哪儿都找到她的一习一惯,总想傍着她消磨些时光,说几句话,一交一换些想法。他体验到,虽然他一爱一情的烈焰已经平静,但总不断地渴望想看到她。
他希望有个家,有幢有人住的生气勃勃的房子,有人一同进餐,与长期相识的熟人通宵长谈不倦。这种与人接触、抵足谈心、潜在人类内心的要求,还有所有的老单身汉找到那些能大致安排他的朋友的家。从一家的门串到另一家的门的情况,都对他的心情感触加上了一种基于利己主义的力量。守着他曾被一爱一过、一宠一过,什么都得到过的这座房子,至少他还能休息,安慰他的孤寂。
这三天以来他没有再见到他那位女朋友。因为她的女儿回来该把他们忙得够呛;但他已经感到心烦,还有点因为她们没有早点来叫他而生气,同时采取一定的谨慎态度决不首先去求见。
伯爵夫人的信像一鞭子似的将他一抽一了起来。这时是下午三点钟。他决定立刻到她家去,要在她出门之前见到她。
一声叫人铃把贴身仆人叫来了。
“天气怎样,约瑟夫?”
“很好,先生。”
“热吗?”
“是,先生。”
“给我白背心,蓝上衣,灰帽子。”
他总是穿得很雅致。虽然他平日由一个正规服式裁缝做衣服;可是凭着他独特的穿衣方式,紧束在白背心里的肚皮和灰色高统毡帽略略向后倾的走路姿态,马上就会让人知道他是个艺术家而且是个单身汉。
当他走到伯爵夫人家时,人家告诉他说,她正准备到林区去散步,他很失望,于是等着。
照他的一习一惯,他开始横着在客厅里散步,沿着一张一张椅子或者一扇一扇墙上的窗户,在一陰一暗的大客厅里则沿着帷帘。腿上涂着金的茶几上是各式各样没有用处但漂亮值钱的小摆设。以一种斟酌过的杂乱方式摆放着。这是些古旧一精一致的镂金盒子、各式的小型鼻烟壶、象牙雕塑,而后是一些很摩登的乌光银器。那是些风格质朴、显出一种英国趣味的银器:一个极小的厨房炉灶,上面有只猫在锅里喝水;一个像一个大面包的香烟盒;一个用来装火柴的咖啡壶;接着在一个首饰盒里整个儿放的都是小傀儡用的装饰品,颈圈、手镯、戒指、别针、钻石耳环、蓝宝石的、红宝石的、祖母绿的,都出人意外地一精一细奇巧,像是由小人国的首饰匠做的。
他不时地碰碰他在某个纪念日送的东西。拿起来拨拨一弄一弄,用一种做梦似的漠不关心的神气细细观察,而后又放回去。
在一个角落里有几本很少翻开过的装订一精一致的书。放在长靠椅前面的单腿小圆桌上顺手的地方。在这个家具上面还可以看到一本有点褶皱、磨损的《两个世界杂志》①页角也卷了,好像经人读了又读。此外还有没有裁开的出版物,《现代艺术》就是看它价钱高才会订的刊物,一年得花上四百法郎;还有《活页》,是蓝色封面的薄本,这是本专门登载被称为“软笔头”的新诗人之间的互相唱和集。
①法国以前有名的综合杂志。创于1829年,F1944年停刊。
在那些窗户之间,是伯爵夫人的书桌,一张上世纪的讲究家具。她在它上面答复在接待客人时送来的紧急问题。在这张桌子上还有些著作,有些是通俗的书,标志出了这位女士的心灵:缪塞,马农-莱斯科-维持;还有几本表示出这位主人对杂的抒情小说和心理学的奥秘也不见外:有《恶之花》、《红与黑》、《十八世纪的女人》、《阿道尔夫》。
在书堆旁,有一面杰出的金银细工手镜,手镜上的玻璃反装在一方绣花丝绒上,让人能欣赏背面罕见的金银细工。
贝尔坦拿起它来,看看里面的自己。这几年来他变得老得可怕,虽然他认为自己的脸比以前更有一性一格,但也开始为他两颊下垂和皮肤的皱褶发愁。
在他背后的一张门打开了。
“早安,贝尔坦先生。”安耐特说。
“日安,小宝贝,你好吗?”
“很好,您呢?”
“怎么啦,你不再用‘你’叫我啦,摆明了的。”
“不,真的。那样我不好意思。”
“说到哪儿去啦。”
“真的,那样我不好意思,您让我胆怯。”
“那为什么?”
“因为……因为您既不够年轻,也不够老。”
画家开始笑起来。
“在这条理由面前我就不坚持了。”
她一下子脸红了,一直红到白净的皮肤上开始长了一点儿头发的部位。她不好意思地说:
“一妈一妈一要我告诉您她立刻就下来,并问您是不是愿意和我们一块儿到林区去。”
“啊!当然。只有你们吗?”
“不,还有莫尔特曼公爵夫人。”
“很好,我也去。”
“那么,您允许我去戴帽子吗?”
“去吧,孩子。”
她刚出去,伯爵夫人就戴着面纱走进来准备动身,她伸出了双手:
“啊!怎么见不到您啦?您在干什么?”
“我不想在这阵子来打扰您。”
在她叫“奥利维埃”的嗓音里,充分表露了她所有的责怪和关怀。
“您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他说,被她叫他名字的声调感动了。
这对欢喜怨家的小口角就此结束了,也和解了。她换了平常谈话的调子:
“我们到公爵夫人的府邸去找她。而后我们到林区去转一圈。该指给娜耐特①看看所有这一类东西。”
①安耐特的昵称。有时亦称纳耐。
单篷马车在门外等着。
贝尔坦对着两位女士坐着,在穹门下闹哄哄的马匹跺蹄共鸣声里,车子出发了。
沿着通衢大街下去朝着玛德莲纳走,早春的欢乐好像从天而下降临了人间。
空气煦和,太一陽一给男人们带来了节日气氛,给女人们带来了一爱一情之歌,使孩子们蹦蹦跳跳,穿着白衣的小厨工也将他们的筐子放在河堤边,去追他们的伙伴,和小流一氓们玩;狗儿显得匆匆忙忙,门房间里的金丝雀在婉转高唱;只有出租车的驾辕老马总是用它们疲惫的神气,慢得要死的步伐往前走。
伯爵夫人低声说:
“啊!多美好的日子,真是叫人快活!”
在太一陽一下,画家将母亲和女儿一个一个仔细端详。她们无疑是不同的,可是同时又如此相像,这一位显然是另一位的延续,出于同一血统,同一血肉,在同样的生活中获得生命。尤其是她们的眼睛,蓝色的眼仁点上了一个小小的黑点。女儿眼睛是湛蓝湛蓝的,母亲的则有一点儿淡褪了。当他向她们说话时,定定地瞅着他的是同样的眼神以致他预计她们的回答也会是一个样儿的。他还观察到当他使她们发笑和喋喋不休的时候,在他眼前的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女人,一个是风华将逝,一个是方将走入生活。不,他看不出这个孩子会变成什么样儿。那时,在现时还在沉睡中的兴趣和本能的影响下,她年轻的智慧将会萌发,将在世俗的活动中绽开。这是一个漂亮的小人儿,面迎着风云和恋一爱一,有知与无知,像艘方出港的船;而她的母亲则是在经过了生存和一爱一情的远航,正从那儿返港。
在想到她曾选中了他,而且依旧一爱一他时,他一阵感动:她,在春日的和风里,在这辆摇摇摆摆的车厢里,这个永远动人的女人!
当他用目光向她投出感恩知遇的一瞥时,她猜到了;他通过她袍裙的轻轻拂过感到了感谢的回报。
这回轮到他说:
“啊!是呀,多美好的日子!”
当到了瓦连纳路,带上了公爵夫人,他们顺着道向残老军人院走;穿过塞纳河,到了香榭丽大道.登上星场凯旋门时卷进了潮涌的车流里。
那个年轻的女孩子,靠着奥利维埃,并排坐在倒座里。她张着贪婪天真的眼光看着车水马龙的景致。当公爵夫人和伯爵夫人不时受到短促的点头致敬时,她就问:“这是谁?”别人就告诉她,“蓬泰蓝一家”,“皮塞尔西一家”或者“罗克利斯伯爵夫人”或者“漂亮的曼德里埃夫人”。
现在是顺着布洛果森林大道,在车轮的嘈杂动乱声音中走,比凯旋门前略略松动了一些的车队像在一条没有尽头的河流中奋斗。轿车、双轮有篷马车、八簧节日车正在轮流相互超车,但它们突然被一辆由一匹快马拉着的维多利亚式快车用疯狂的速度抛到了后边。它穿过这一堆滚滚前进的人群,有钱人的,贵族的;穿过了整个人群,阶层,传统。它载着一个年轻懒散的女人,她那鲜明大胆的打扮在掠过那些车辆时抛下了一阵奇特莫名的花的芬芳。
安耐特问道:“这位夫人是谁?”
“我不知道。”贝尔坦回答道,这时公爵夫人和伯爵夫人会心的相互一笑。
树叶儿长了,在这座巴黎公园里长住的歌鸲①已经在初萌的绿叶丛中歌唱。当靠近湖边,慢步行进、车轴相接的时候,车与车之间成了不断的相互致敬、微笑、问好。现在,车队像是一列载着正正经经的太太和先生的船队在滑行。对着那些举起的帽子或者歪过来的额头总是低一低头的公爵夫人像随着这些人的流过在检阅,又像在回忆她对这些人知道的,想过的和推测过的往事。
①即夜莺。善歌、在求偶时期雄的在黄昏时歌唱故俗名夜莺,并非白日不唱的。
“瞧,小宝贝,这儿又看见曼德里埃夫人了,共和国的美人。”
在一辆花哨的轻车里,那位共和国的美人摆出一副表面上对这种没有争议的光荣无所谓的神气,任人欣赏她的深色大眼睛、在一头黑色发盔下低低的前额和略略过于丰满的倔强的嘴。
贝尔坦说:“仍然十分漂亮。”
那位伯爵夫人不愿听他赞扬别的女人,她微微地耸耸肩,什么也不回答。
可是那位年轻的姑一娘一心里突然唤醒了敌对的本能,大胆说:
“我呀,我一点也看不出来。”
画家回过头说:
“什么,你一点也看不出她好看?”
“不,她好像是在墨水里浸过的。”
公爵夫人笑坏了。
“好呀!小宝贝。已经六年了,半个巴黎的男人都倾倒在这个黑女人前面!我想他们在耍我们!瞧,不如看看罗克里斯伯爵夫人。”
那位伯爵夫人带着一条白色鬈一毛一狗,独自坐在一辆两篷车里,一精一致得像个微型艺术品,一个金发美人。她秀丽的线条棕色的眼睛,五六年以来也都是她的崇拜者歌颂的主题。她嘴唇上不变地挂着微笑向大家招呼。
可是,安耐特仍然不表示热情。她说:
“啊!她已经不是很鲜一嫩的了。”
在每天对这两位对手的反复讨论中从不支持伯爵夫人的贝尔坦,突然对这个孩子的没有度量发起火来。他说:
“天哪!多多少少人们都喜欢她,她是动人的,我祝你能变得和她一样漂亮。”
公爵夫人接着说:“算了吧,您只注意那些年纪过了三十的女人。她有道理.这个孩子。您只在她们已不鲜一嫩了才夸她们。”
他叫道:
“请允许我说,只到了后来,她所有的表征都出来了的时候一个女人才真美丽。”
他于是一面发挥这种观念,说是早期的鲜艳只是成熟中美貌的浮面。他声辩说上流社会的男人不注意正光辉四射的年轻女人并没有搞错。他们只在她们姿容焕发的最后阶段才宣布她们“漂亮”。
受到捧的伯爵夫人喃喃说:
“他是正确的,他从艺术家角度来判断。一张年轻的脸是很可一爱一,可是总是平庸一些。”
这位艺术家不罢休,并指出了什么时候面貌会渐渐消失青年时期未定型的风韵,而取得它明确的轮廓、一性一格和表情。
每说一句话,那位伯爵夫人就信服地用脑袋摆一摆表示“对”。他越是用一种律师辩护的热忱和一种被控嫌疑犯对自己理由的慷慨热情陈述,她越是用眼光和姿势肯定他,好像他们被缚在一起对付一种危险,对一种错误的威胁一性一言论进行防卫。安耐特几乎不听,忙着看。她一爱一笑的面孔变得严肃起来,不再说什么,在这种活动中快活得飘飘然。太一陽一、叶丛、车群和这种美丽,丰富快乐的生活,所有这些都是为了她而存在的。
她将面临的日子都将是这样的,轮到她让人认识、行礼、妒忌;而有些男人指着她的时候也许会说她漂亮。她研究那些从她看夹最漂亮雅致的她们和他们,问他们的姓名,除开这些组合的姓氏音节之外别的不管。有时她从报刊或者历史中读到过它的时候,这些音节会唤一起她尊敬和仰慕的回响。她不一习一惯于这种名人的成行出游,也不能全信这些都是实在的,她像是在参加某种演出。那些出租马车引起她一种倒胃的不快,使她困扰发火,她于是突然说道:
“我认为只应当让私人车到这儿来。”
贝尔坦回答道:
“那么,小一姐,要平等、自一由、博一爱一干什么?”
她撇撇嘴,意思是“对别人说去”,于是接着说:
“该另外有一个给出租车的林子,譬如说万森的林区。”
“你落后了,小宝贝,你还不知道我们是在充分民一主中浮沉。此外你假使想看清净不染的林区,早晨来吧,你那时会只看到花朵,社会上的一精一粹之花。”
于是他描绘了一张图画一这是他的一精一彩作品之一,一张林区早晨和它的俱乐部男一女骑士们的。在这些最杰出的俱乐部里,所有的成员人人都用名字、小名、亲属关系、衔头相称,有好有坏,像他们是共同生活在一个街区或者同一个小镇里一样。
她说:“您常去那儿吗?”
“经常去,这是实在的,那儿有些特点比巴黎更吸引人。”
“您骑马,早上?”
“是,是的。”
“而后,下午您作拜访?”
“是的。”
“那么,您什么时候工作?”
“我当然工作……有时候,而且我按我的兴趣选择特别对象!因为我是一个漂亮女士们的画家,我必须观察她们,并且跟着她们到处跑跑。”
她一直没有笑,喃喃说:
“是走路还是骑马?”
他朝她满意地斜看了一眼,好像说:“瞧瞧,已经很有情趣了,你会很好的,你。”
一阵来自远方,来自刚刚醒来的广阔乡野的冷风吹过;整个儿林区,这个风一騷一怕冷而平庸的林子,整个儿簌簌地摆一动起来。
有几秒钟,这阵战栗使树上瘦弱的树叶和肩上的披纱发一抖。所有的女人都几乎用一样的动作,将掉在她们背后的衣服重披上了她们的脖子和胳膊;而小径上从头到尾,马儿都跑开了小步,像是吹过的料峭的寒风碰到它们时,给了它们一鞭。
在一阵马衔索摇动的清脆声里,迎着斜飘的骤雨和落日的红霞,人们赶快回家去了。
熟悉他所有一习一惯的伯爵夫人问画家道:
“您是回家去吗?”
“不,我去武术俱乐部。”
“那我们经过时让您下去。”
“那对我很好,谢谢。”
“您什么时候约我们和公爵夫人午餐?”
“你们说日子吧。”
这位被巴黎的女人们瞩目的画家,让他的羡慕者取了个名字叫“现实主义的瓦多①”,而贬他的人则叫他作“服装摄影师”。他常常招待那些他为她画过像的美一妇人和其他妇女来午餐、夜宴。这都是些出名的、人所共知的女人。这些人十分高兴在一个单身汉的宅邸的小聚会里吃喝玩乐。
①Watteau(Jean-Antonie)1684-1721年法国画家,题材多以乡村为主。
纪叶罗阿夫人问道:“后天怎样?这对您合适吗?后天,我亲一爱一的公爵夫人?”
“太好啦,您真可一爱一!像这类小聚贝尔坦先生从不想到我,显然我已经不年轻了。”
惯于将画家的家多少看作自己家的伯爵夫人插话道:
“只我们几个,这车里的四个人,公爵夫人,安耐特,我和您,是不是,大艺术家?”
他一边下车时一边说:“只有我们,我要为你们做阿尔沙斯的螯虾。”
“噢!您会让小姑一娘一染上嗜好的。”
他站在传达室那儿敬了个礼,接着就迅速地进了武术俱乐部大门的前厅。将他的大衣和手杖扔给了那群像小兵见了军官过来一样挺一立的侍役,而后他走上了大楼梯。经过另一群穿短裤的仆人,他推开了一张门,于是立时感到像个年轻人一样灵活起来。同时听到走道尽头一阵击剑的声音,跃步的声音和有力的嗓子的叫喊:“命中——朝我——冲一刺——得分——命中——朝您。”
在练剑室里,那些练剑手穿着灰色衣服,皮上装,裤子在踝骨那儿束紧,在肚皮上挂着一片护胸之类,一只胳膊举在空中。手弯过来,在另一只戴上了手套变得粗一大的手里,握着柔薄的花剑,一会儿伸出去,一会儿竖一起来,像机械木偶一样迅速顺从。
有些人在休息闲谈,面红耳赤,喘着气,出着汗,一只手捏着手绢擦前额和脖子上的汗珠,另外一些则坐在围着大厅四周的方软椅上,看击剑比赛:利来迪对兰达,还有俱乐部教师塔亚德对大个儿罗克迪亚纳。
贝尔坦笑着不拘地和大家握手。
巴夫里男爵喊道:“我向您挑战。”
“我接受您的,好朋友。”
于是他走进盥洗室去更衣。
有好一阵子他没有感到像这刻这样灵活有劲,预料他会打得出色,他不耐烦得急急匆匆,就像一个想去玩的小学生一样。等到他面对着对手的时候,他用极大的热忱出击,并且在十分钟里,击中了十一次,使对方十分疲劳,男爵只好认输。后来他和皮尼西蒙及同行阿莫里-马尔唐一交一了手。
接着的冷水淋浴使他喘着的身一体感到冰凉。他想起了二十年代时的游泳,当时为了吓唬有钱人,深秋时候,他多次从郊区桥上,头朝下地跳进了塞纳河。
马尔唐问他道:“‘你在这儿吃饭吗?”
“是的。”
“我们和利违迪、罗克迪亚纳和兰达定了张桌子;你赶快,时间是七点一刻。”
厅里满是人,人声嗡嗡。
这儿满都是巴黎的夜游神,有游手好闲的也有忙的;所有这些人从晚七点开始就不知道该干什么,只知道到俱乐部去吃饭,盼着邂逅什么因缘,挂上什么人或者什么事。
当这五个朋友坐定了时,银行家利违迪,一个四十来岁壮实矮胖的人对贝尔坦说:
“今晚您疯了。”
画家回答道:
“是的,今天我干了些叫人想不到的事。”
其余的人笑了,而那位风景画家阿莫里-马尔唐,一个瘦小个儿秃头灰一胡一子的人,带着狡猾机灵的神气说:
“我也是,每到四月我就元气复生,这使我不免拈花惹草,最多不过半打,而后就情缘消逝。从来不曾有过结果。”
罗克迪亚纳侯爵和兰达伯爵为他叹息。这两个人都比他年长,没有任何有经验的眼睛能估定他们的年纪。俱乐部的男人骑马击剑,不断的锻炼给了他们钢铁般的体魄,他们自吹说比新一代软弱无力的一浪一荡子还要朝气蓬勃些。
罗克迪亚纳出身望族,所有的沙龙都常去;可是被人怀疑为要各种一性一质的弄钱花招。贝尔坦说这也不希奇,他还在各种赌场里生活过。结过婚又离了,妻子给了他一笔年金,是比利时和葡萄牙银行的董事,自命不凡,在他那副唐-吉诃德式的尊容上,得了个有点儿玷污光荣的“万事干的绅士”称号,不时地得弄点儿决斗的刺伤来清洗。
兰达伯爵是个十足的巨人,以他的魁语宽肩自傲。虽然结婚了,有两个孩子,难得能决心每周在家吃上三顿晚饭,其余的日子就在参加过俱乐部击剑室的活动后,和他的朋友一起留在俱乐部里。
谈话从妇人篇开始,转到回忆中的趣闻轶事,和记忆中的牛皮大话,一直谈到泄露隐情。
罗克迪亚纳侯爵让人请他的那些情一妇。他不说这些社一交一界女人的姓名,但给些一精一确迹象让人能猜准。银行家利违迪则用名字指出他的那些伴侣。他说:“那个时期我和一个外一交一家的妻子相好。于是在和她分手的那个晚上我说:‘我的小玛格利特……’”他边笑着停了下来,而后又接着说:“唉!我说漏了点嘴,该养成一习一惯把所有这些女的叫做莎菲。”
奥利维埃十分含蓄,当人们问他时,他一习一惯声称:
“我啊,我就以我的模特儿为满足。”
人家假装信以为真,而兰达这个单纯追一妓一女的人,想起在路上逛的那些美人儿和在画家面前十个法郎一小时的年轻女娃就情不自禁。
跟着酒瓶儿变空,所有这些“驴”,这是人们对武术俱乐部里年轻人的称呼。这些脸发红的“驴”在炽烈的欲求和沸腾的热情激动下燃一烧了。
罗克迪亚纳喝完咖啡突然开始吐露真情,忘记了那些上流社会的女人,转而颂扬那些头脑简单的轻谣言佻姑一娘一。
手里拿着一杯茴香酒,他说:“巴黎是唯一男人不老的城,唯一的城。那儿,只要他结实,保养得好,五十岁时也总能找到一个十八岁而且漂亮得像天仙的姑一娘一去一爱一。”
兰达在一堆酒杯后找到了罗克迪亚纳,带着兴奋心情同意他的话,一个个数着说他至今天天欣赏的小姑一娘一。
可是比较多疑而且断言清楚女人能值多少的利违迪则喃喃说:
“对,她们给您说的是她们热一爱一您。”
兰达说:“她们证明给我看了,亲一爱一的。”
“那一类的证明不能算数。”
“对我说来就够了。”
罗克迪亚纳嚷道:
“可她们是这样想,老天爷!一个二十岁的漂亮小一妞,已经吃喝玩乐了五六年,在巴黎玩儿乐子,所有我们这些一胡一子都领教过她,把她亲一吻的味道都弄糟了。你们相信她还知道分辨三十岁和六十岁男人的区别?算了吧!吹什么牛!她见得太多也懂得太多。我给你们打赌,她们打心的深处更一爱一的是谁,真正一爱一的是一个老银行家而不是一个年轻的,穿着讲究的人。她知道这些,考虑这些吗?在这点上,这些男人们论年纪吗?唉!我亲一爱一的,而我们呢,我们在头发变白时返老还童了,而我们头发越白,人家越对我们说一爱一我们,人家越说我们也就越信这。”
他们从桌上站起来,满脸通红,在酒一精一的驱使下准备出动征战一番。于是开始考虑如何消磨他们这个黄昏。贝尔坦说去看马戏,罗克迪亚纳想去跑马场,马尔唐是伊甸园①,而兰达是牧童女游乐园②。这时,一阵轻微的协奏提琴声远远地传到了他们这儿。罗克迪亚纳说:
①此处伊甸园当指当时有名的高级餐馆,饕餮之徒的乐园。
②十七八世纪即有的豪华游乐园。
“听,是不是今天在武术俱乐部里有音乐?”
贝尔坦回答道:“是的,我们是不是走前先到那儿花上十分钟?”
“走。”
他们穿过一个大厅,那是弹子房,而后是赌场,最后到了一个敞廊之类的建筑里,大部分是音乐家的演奏台。四位先生坐在围倚里,已经是一副敛神等待的神气;而在下面一排排空座席之间有十二三个人在坐着或站着闲谈。
乐队的头头在谱架上用他的琴弓轻轻敲几下:开始。
奥利维埃-贝尔坦热一爱一音乐就像有的人一爱一鸦片。音乐给他梦幻。
当乐器奏出的声一浪一传到他时,他感到进入一种类似神经陶醉的境界,使得他的身一体和智慧都受到震动。他的幻想在旋律的影响下飘游得如一醉如痴,神游于一温一柔的幻梦和愉快的沉思之中。他闭上了双眼,两一腿一交一叉,胳膊放松,他聆听着乐声,见到了在眼前和心灵中流逝的事物。
乐队在演奏海顿的一首一交一响乐,当画家闭上了他的眼帘时就重看到了林区,他身边的车队,还有对着他坐的伯爵夫人和她的女儿。他听到了她们的声音,随着她们的话,感到车的颠簸,吸到了充满树叶香味的空气。
他的邻座向他讲三次话,打断了这种幻想,但又重新开始了三次,作为开头,总仿佛是在一次越海旅行之后,在不动的一床一上重新感到了船的转侧。
后来,这幻像扩展了,延长成了长途旅行,这两个女人始终坐在他的前面,一会儿在火车上。一会儿在外国旅馆的餐桌上。在整个儿喜乐的演奏中她们总这样伴着他,好像她们在这次骄一陽一下散步时,将她们两张脸的形象印到了他的眼底。
一阵沉静,接着一阵移动座椅和说话的声音驱走了这场梦留下的迷糊,于是他看到周围正在酣睡的四个朋友,他们已经从老老实实的注意姿势转成了酣睡的姿势。
他将他们叫醒了以后说:
“嗨,我们现在干什么?”
罗克迪亚纳直爽地说:“我呀,我打算在这儿再睡一会儿。”
兰达也说:“我也一样。”
贝尔坦站起来说:
“那行,我呀,我回家去,我有点儿困了。”
相反的,他感到的是十分兴奋,但是他想走开。因为他害怕他太熟知的,那种围着俱乐部的巴加拉①纸牌桌子夜晚的收场。
①Haccara一种纸牌游戏,以九点为最人。以上K、Q、J、10为0。玩法似21点。每人先分牌两张,只用点数和的个位数相比。庄家得9则赢,小则各家可以去补牌后比个位数定谁输赢。
于是他回了家。第二天,经过了一精一神兴奋之后,经过那使艺术家处于头脑活跃状态、启发灵感之夜以后,他决定不出门,在家里工作。
这是出色的一天,属于易产的日程,构思像从双手里直接流下去,而且自动就固定在画布上。
门全关上了,和世界隔绝,他处在关门拒客的静谧里,处在对画室最相宜的安静里,心明眼亮,高度兴奋,灵活敏捷。他体味着这种幸福,这种只有在喜悦中孕育作品的艺术家才能享有的幸福。在这几小时工作中,除了那方图布以外,万物都虚,他在画布上面用画笔挥毫,产生了一幅图象。在这种丰产奋发时刻,令人陶醉而且蓬勃丰富的生活使他体会到了一种美好、奇特的情绪。这天晚上,他倦困得好像是刚经过了一次健康锻炼。躺下时他愉快地想着明天的午餐。
桌子上布满了鲜花,细心为纪叶罗阿太太张罗的菜谱一精一致味美。虽然敬酒遭到过强烈抗拒,但是时候不长,画家终于使他的客人们喝了香摈。
伯爵夫人说:“这个小姑一娘一会醉!”
纵容她的公爵夫人回答道:
“老天爷!到了她破戒喝酒的时候了!”
当回工作室的时候,人人都被轻微醉意弄得兴奋起来,感到飘飘然,像是脚下长上了翅膀。
那位公爵夫人和伯爵夫人要去法兰西母亲协会开会,应当在去协会之前将年轻姑一娘一送回家。可是贝尔坦提出由他陪她出去走一圈,将她领到马尔斯赫伯大街;于是他们两个人一块儿出去了。
“带我走最远的道。”她说。
“您愿意到孟梭公园去逛逛吗?这是一个很可一爱一的地方,我们可以看到一些小娃娃和保姆。”
“太好了,我很愿意。”
从韦拉斯基斯大街,他们穿过了标志这座漂亮袖珍式公园进口的纪念一性一金色栏杆。在一圈王公们的宅邸环绕的气氛中,它充分展示了人造的青葱之美。
宽阔的小道贯穿过了那些草坪和花坛,展开了它弯曲的巧妙布局。一群群男男一女女坐在铁椅上看着往来不绝的游人;在绿荫深处,小径像小溪一样蜿蜒,一群孩子在保姆无一精一打采的眼光下或者母亲不安的注视下麇集在沙地上奔跑、跳绳。弯成穹形铺开的大树,一交一叉构成了宏伟的树叶建筑,庞大栗树的深色绿荫被红白葡萄染成斑斑点点,高贵的无花果树,观赏用的法国梧桐利用它们巧妙的枝柯参差,为高低起伏的大草坪点缀上了诱人的景色。
天气很热,斑鸠在一个接一个的树丛顶上咕咕咕地叫,喷洒到细草上的水珠蒸腾起一层水雾,麻雀就在由一陽一光照射反映成的虹彩里沐浴。白色雕像安踞在底座上仿佛感到了在青葱翠绿里的幸福。一座大理石的青年孩子正在从他的脚底拔一根找不到的刺,好像是他适才追逐狄安娜①时被刺进去的,她则逃到了被小树丛幽闭的小湖里,在那儿有一座隐蔽的古庙残迹。
①Diane神话中的猎神,为宙斯之女,遭父一奸一。终身不嫁。
花坛边上另外有些在拥抱的雕像,有一精一心制作的,也有平平淡淡的,还有手抚一着膝盖在沉思的。一泓清瀑澌喷着白沫越过美丽的岩石奔腾而下,一棵被截成一根柱子的树,支撑着一株长春藤;一座坟墓上刻着铭文。耸立在草坪顶上的石柱群很难使人们想起雅典的中心堡①,同样这座小一巧一玲一珑的花园也无法使人想起蛮荒丛林。
①Acropole希腊城市最高点的称号,一般用作保卫城市的中心堡。A字大写时专指雅典的中心堡。
这是人工造就的动人去处,城市的居民来这儿欣赏暖房里培植出来的花,像在剧院里欣赏生活的场景似的,人们来这儿欣赏可一爱一的展出,它给整个儿巴黎送来了美的自然。
多年以来,奥利维埃-贝尔坦几乎天天都到这块他选中的地方来,为的是看看巴黎女人在真实背景里的活动。他说:“这是一个为梳妆打扮了的人准备的公园,那些穿着坏的人在这儿令人憎恶。”他常在那儿几个小时几个小时地逛,从而认识了那儿所有的植物和常客。
他伴着安耐特顺着小径走,目光时时为花园里五颜六色的动人情景所分心。
“呀!多可一爱一的孩子。”她叫了起来。
她瞧着一个金色卷发的孩子,他正用一双蓝眼睛和吃惊又高兴的神情看着她。
后来她对所有的孩子都绕着看了一遭。她看着这些披着彩带的活布娃娃,高兴得话多起来而且声调十分感人。
她小步走着,对贝尔坦谈她的意见,她对这些孩子的保姆、母亲的联想。那些胖胖的孩子引起她惊喜,而苍白的孩子使她怜悯。
他听她说,对她的兴趣比对孩子的更浓。但没有忘记他的画,他低声说:“这真美!”设想他可以利用公园一角的一群保姆、母亲和孩子画一张出色的画。他怎么以前不曾想到过呢?
“你一爱一这些到处跑的小家伙?”
“我一爱一极了!”
看着她看这些孩子,他感到一种未来母亲的实质一性一愿望和一温一情,她在想抱他们,亲他们,抚一摸一他们。而发现在女人躯体里潜伏着的这种隐秘本能使他吃惊。
她既然愿意说话,他就问她的兴趣。她用一种可一爱一的天真直率,承认期望能得到世俗的成功和光荣,盼望有些好马,她对此熟悉得几乎和马贩子一样,因为饲养畜牧也是隆西一爱一农场的一部分;她对自己知道这些并不感到有什么不妥;她对于未婚夫问题并不太担心,有一大堆出租楼层何愁找不到一套套房。
他们走到湖边,里面有两只天鹅和六只鸭静静浮着,干净安详得像瓷做的禽鸟。他们又走过一个坐在椅子上的青年女人,她在膝头上摊开了一本书,两眼抬起来看着前面,灵魂在幻梦里翱翔。
她像一座蜡像似地一动不动。这是一个难看、卑微、穿着简朴、那种不求享受派头的姑一娘一,也许是一个小学教师;也许是一句话或者一个字使她神魂颠倒,将她送进了梦幻的境域里;也许她正在她的期望推动下续写书中已经开始了的故事。
贝尔坦惊奇地站住了说:
“这真出色,竟然如此神往。”
他们走过她的前面。他们在她前面反复往返而她没有看见,她的全部注意力都随着她的思绪在远处翱翔。
画家对安耐特说:
“你说,小姑一娘一!要是让你坐下一两次,让我画个像,你会腻烦吗?”
“不会的,正相反!”
“仔细看看这位在意境中漫步的小一姐。”
“那儿,椅子上这位?”
“是的。因此,你要坐到一张椅子上,在膝头上打开一本书,尽量做得和她一样,你也曾有时张眼醒着时做过梦吗?”
“是的,做过。”
“关于什么的?”
于是他试探让她说出她在幻境中的漫游。可是她一点也不肯回答,她引开他的问题,瞧那些鸭子游过去追一位太太扔的面包,在他涉及到对她敏一感的事时,她还像是有点恼火。
后来她为了改变话题,描述了她在隆西一爱一的生活。谈她的外祖母,她每天得高声大段给她朗读,现在,她该很孤独和悲伤了。
画家听着她说话时,感到像听鸟叫,从不曾这样高兴过。她所说的一切,所有这个小姑一娘一单纯生活中琐琐碎碎毫无意义的平庸细节都使他感到兴趣,使他关心。
“我们坐坐。”他说。
他们临水边坐下。那两头天鹅浮到他们跟前来,期待能得到些吃的。
贝尔坦感到在他心中浮起了一些回忆,这些丢失了的,淹没在忘却中的纪念,不知为什么都突然回来了。它们各种各样,迅速地同时都冒了出来,这么多,使他感到好像有一只手在摇撼他的记忆之瓶。
他想知道为什么这时自己会让往事这样翻腾。虽然前此他也曾有过几次,但从没有像这次这样感触深刻突出过。有一件简单具体的事物会经常成为忽然勾起往事的诱因:那就是气味,往往是一阵香水的芬芳。多少次,他曾因为一个一交一臂而过的女人的袍裙,伴着她的香水散发的气息而突然陷于对一些已经忘却的艳一遇追念之中。在陈旧的梳妆香水瓶里,他也常会找到他生活史的片段;而所有飘荡不定的气味:街道的、田野的、房屋的、家具的、香的、臭的、夏日黄昏的暑气,冬日黄昏的寒凉,都常复苏了他心中遥远的往事。好像香味也用香料保守干一尸一的方式在它们自己中间保存着用香薰防腐的往事。
是不是湿润的草地或者栗树花在唤醒往日?不是。那么是什么呢?是不是他的视觉勾起了不安?他看见了什么?什么也没有。在遇到的女人中,其中有一个也许像一个昔日的人儿的轮廓,可是在他认出来之前,他心里早已在为了往事七上八下了。
是不是,更可能是什么声音勾起的?他常常会因为偶尔听到的钢琴声音,一个陌生的歌喉,甚至在广场上用巴巴利管风琴①演奏的陈旧曲调而突然年轻二十岁,使他胸臆中充满了忘却的柔情。
①管风琴中较小的一种,为巴巴利所创制,键盘风箱均赖用曲一柄一移动的气缸作用。
可是这一次的召唤连续不断,掌握不住,几乎使他发火。在他的周围,在他附近有什么会使他那种已经熄灭的感情复一活起来呢?
“有点儿凉了,”他说,“我们走吧。”
他们站了起来,开始走了。
他看看坐在长凳上的那些穷人,让他们来坐这种椅子是过于奢华了。
安耐特这时也看着他们,对他们呆在这儿,对他们的职业都有点儿不放心,还惊奇他们模样这般可怜,却跑到这个漂亮公园里来,什么活也不干。
比适才还要厉害,奥利维埃重想起了那些流逝的岁月。他仿佛感到有只苍蝇在他耳朵里嗡嗡嗡,让耳朵里充满了隐约不清的往事纷纭。
看到他在沉思,那位年轻女士问他:
“您怎么啦?您像在发愁。”
一下子,他连心都颤了。谁说过这句话?是她,还是那个母亲?不是她的母亲现在的嗓子,而是她往昔的嗓子,她的嗓子已经变了这样多,以致他现在才认出来。
他微笑着回答说:
“我没有什么,你使我很高兴,你很可一爱一,使我想起你的一妈一妈一。”
怎么早些时没有注意到这句过于陈旧的熟话,此刻被这两片新嘴唇说出来时的这种奇怪共鸣呢?
“再说点儿。”他说。
“说什么?”
“给我说说你的老师让你们学的吧。你喜欢吗?”
她开始滔一滔一不一绝地说起来。
于是他听着,越来越心烦意乱。他密切注意,期待在这个与他几乎心情陌生的女孩子的片言碎语里,能流一出宛如她母亲当年储存在她的嗓子里的一个字、一句话或者一阵笑声。有时候,有些音调使他惊奇得发一颤。肯定的,她们在语气上有些不同,因此他没有能立刻发现它们之间的关系,也因此常常他完全没有把它们搞混。但是这种不同只能使忽然出现的母亲语型格外动人心弦。在此之前,他曾观察到她们在面貌上因为和蔼好奇的眼神引起的相似,可是现在神秘的嗓音再造使她们相互混淆到这种程度,以致当转开头去,不看这个年轻姑一娘一的时候,他有时会问自己这是不是二十年前的伯爵夫人在和自己说话。
后来,当他在这种声音引起的幻觉下,转过头去向着她,和她的视线相一交一的时候,他仍然有一点弄不清的感觉,似乎投射过来的是他们两情初绻时那个母亲的眼光。
这时候,安耐特在观察绕着这个花园的宅邸,问它们里面住着的人的姓氏。
她想都知道这些人,用贪吝的好奇心追问,好像要把她女一性一的记忆里填满情况。兴趣使她的面庞发光,她不仅用耳听,也用眼睛听。
但是当走到通向外面大街那两扇门前的岔路亭那儿时,贝尔坦看到已经快要敲四点钟了。
“呀!该回去了。”他说。
于是他们缓缓走向马莱斯埃伯大街。
告别了那个年轻姑一娘一后,画家朝着协和广场走过去,想去看看塞纳河的另外一边。他低声哼着歌,他想跑,他想跳过长凳,他觉得一身矫健,巴黎好像在发光,比任何时候都美。“没有错,春天使世界重放光辉。”
他处在一个一精一神兴奋的时刻,怀着愉快心情去理解一切。这时他的视觉看得更清晰,好像更能接受印象,这时看到的和感觉到的使他体会到一种生气蓬勃的欢乐气象,仿佛有一只全能的手使地球上万物色彩一新,使所有生物欣欣向荣,而我们呢,宛如停摆了的表,被重新拧紧了使感官活动的发条。
他一边目不暇接万干赏心悦目的事,一边想:“我居然有时说我不到绘画的主题!”
这时他觉得思路如此自一由锐敏,以致所有他过去的艺术作品都显得平庸。于是他想构思一种更真实,更有创见一性一的表达生命的新方式。突然间,回家工作的渴望抓住了他,使他调转了脚步,最终将自己关进了画室。
可是当他独自面对着正要开始的画布时,方才使他血脉贲张的热情一下子就平静下来了。他感到疲乏,坐到了长沙发上开始一胡一思乱想。
他生活在其中的是一群幸运而麻痹的人;这群万事满足了的人,他们的一切需求都已平静。但这种无忧无虑却正渐渐从他心中消失,好像他已欠缺了些什么。他感到他的房子空荡荡的,他的画室冷冷清清。当环顾他的周围时,他好像看到一个女人,一个她的存在对他意味着一温一暖的女子的影子走过来。长期以来,他已经忘记了情一夫等待情一妇时那种难熬的心情,而这刻,突然间,他感到她离得太远,而以一个年轻男人的急切心情,盼望她就在身边。
他用重一温一他们曾何等相一爱一来安慰自己,他重新想起了在这间她经常来的住房里那些无数有关她的往事,她的姿势,她的语言,她的吻。他记起了这是某天某时某刻,他感到周围有他们昔日拥抱时的——声音。
他站起来,无法再坚持坐着,开始走来走去。他一边重新想即使这种关系充满了他的一生,他仍然是单独一人,总是孤单的。在长时工作以后,当他环视四周时,为回到他生命中的男人意识的觉醒而惊愕,在他的手和声音够得到的范围里他看到的,感觉到的只有墙。在他的房子里没有妻子,只能小心翼翼的和他喜欢的女骗子手相会。他得将他闲散无事的时候逛掉,花费在能找到的或者买到消磨时刻的任何方法的任何公共地方。他有了去武术俱乐部的一习一惯,在一定的日子去马戏一团一和赛一马场的一习一惯,去歌剧院的一习一惯,哪儿都去一点儿的一习一惯,为的是不要回到家里。这个家,如果有她在他身旁,他也许会快活地呆着的。
从前他也曾有过某些神魂颠倒的一温一情时刻,曾因为不能得到她、留住她而感到刻骨铭心的痛苦。后来他的热情淡了,他不加抵制地接受了他们的分离和行动自一由,现在他对这些感到悔恨,仿佛他重新又一爱一她了。
这种复苏的感情对他的突然袭击几乎是非理一性一的,只是因为外面天气很好,还也许是因为他刚才重新体会到了那个女人青春重返的嗓子。要使一个男人的心感动,一个老了的,心中回忆徒生懊悔的男人的心感动是多么容易啊!
和从前一样,马上想见到她的心情又来了,这种渴望像一阵寒热渗到了他心灵和肉一体里。于是有点儿像年轻情一人们所做那样,他开始念叨她,在心里颂扬她的同时也就刺激了自己,使得对她相思更苦。终于他决心晚上再去找她,在那儿喝上一杯茶,顾不上早晨已经和她见过了。
时间对他好像拖得很长,当他出门准备去马莱斯埃伯大道的时候,怕找不到她的恐惧强烈地攫住了他,伯自己只好再独自孤孤单单地度这一黄昏,虽然他已经这样度过了许多夜了。
当他问道:“伯爵夫人在家吗?”那个仆人回答道:“在,先生”的时候,他心中禁不住一阵高兴。
当他走进小客厅的门口时,他用一种喜悦的调子说:“又是我来了。”客厅里面那两位女士正在两盏支在细长英国式支架上的双层玫瑰色灯罩下做活。
伯爵夫人叫道:
“怎么,是您!是哪阵好风吹来的!”
“是的,我觉得很寂寞,就来了。”
“这多好啊!”
“你们在等谁吗?”
“没有……也说不定……我向来不知道。”
他坐下来用一股看不上眼的神气瞅着粗羊一毛一的灰色编织品,她们正用长木针在缝。
他问道:
“这是什么?”
“毯子。”
“穷人的?”
“是的,当然。”
“挺难看的。”
“可是挺暖。”
“也许,可是很难看,尤其在一间路易十八式的套房里,那儿什么都悦目。可是不是为了穷人,为了您的朋友,您该让您的慈善品做得漂亮点儿。”
“上帝啊,这些男人!”她耸耸肩膀说,“可是这时候人人都在准备这玩意儿,这种一毛一毯。”
“我知道,我太清楚不过。晚上去拜客总是看到这种难看的灰色破布片摊在最漂亮的衣衫上和雅致的家具上。今年春天搞的善行的情调真差劲。”
伯爵夫人为着评定他说的实在不实在,将她手中的编织物铺在身边空着的丝椅子上,而后她淡淡地同意说:
“是的,实在是丑。”
于是她又接着做活。
相邻的这两个脑袋斜在两盏很近的灯下,在头发上映着道道隐约的玫瑰色微光,它散布到面庞的肌肤上,袍裙上和动着的手上;她们像那些熟谙手指活的女人那样,轻松地继续看着她们的活计,眼睛虽然看着它,却无需对它用心。
在套房的四角有另外四盏支在古式涂金木柱上的中国瓷灯,它们投射给地毯一道柔和而有规律,但被球形灯罩上的齿形缕空雕饰变得更弱了的光。
贝尔坦挑了一个很矮的座位,一张他刚刚够坐下的矮围椅,可是他总是挑中这一张,紧一靠着伯爵夫人的脚边,好和她谈话。
她对他说:
“今天下午您带着娜耐在公园里散步了好久。”
“是的,我们像老朋友一样瞎聊。我很喜欢她,您这个女儿。她全都像您。她有些话说起来让人以为是您把您的嗓音传到了她的嘴里。”
“我丈夫给我说过这事儿好几次了。”
他看着她们沐浴在灯光下做活,于是常常使他痛苦的念头,白天还在煎熬他的念头,因为住在不论什么时候都是寂寥、静止、无声、冷清清的楼里而生的烦恼又来了;但这是第一次使他这样痛苦,他深深体会到了他的孤独。
唉!他多么衷心希望自己是这个女人的丈夫而不是她的情一夫!他从前渴望把她拐走,从这个男人那儿把她抢走,把她从他那儿整个人偷走。现在他妒嫉他,这个被蒙骗的丈夫注定了永远伴着她,她在他房子中起居,接受他的一爱一抚。看着她的时候他感到心中充满了想对她倾诉回忆起的往事的欲一望。真的,他仍很一爱一她,甚至更一爱一,现在他比过去更热烈得多。向她倾诉这种会使她十分高兴的青春一心情复苏的愿望,迫使他渴望她能安排那个年轻姑一娘一去睡觉,越快越好。
他索怀着单独和她一起的渴望,让自己能一直靠近她的膝前,在那儿倚上他的脑袋,握住她的双手;让穷人的毯子,木针和羊一毛一线一团一都从那双手里滑一出去,羊一毛一线一团一将从解一开了的线头的头上滚到一张围椅下面。他看着时间,几乎不再说话,觉得让小女孩子惯于和大人一起度过黄昏实在是一个错误。
在相邻客厅里的脚步声打破了沉寂,伸出了脑袋的仆人报告说:“缪塞基欧先生来访”。
奥利维埃-贝尔坦和美术馆的视察握手时带着点儿压抑住的恼火,他觉得真想把他用双臂抱起来,扔到外面去。
缪塞基欧充满了新闻:部长摔倒了,还有传说中的一件与罗克迪亚纳侯爵有关的丑闻。他在看看那位年轻姑一娘一后,接着说:“待会儿我再说这件事。”
伯爵夫人抬起双眼看看摆钟,指出快打十点了。“到你上一床一的时间了,孩子。”她对她女儿说。
安耐特没有回答,折起了她的编织,卷起一毛一线,亲一亲她母亲的两颊,向两个男人伸出双手,匆匆走了,像滑走的一样,走过时连空气也没有搅动。
等到她走了:
“好吧,您的丑闻呢?”那位伯爵夫人问。
“有人声称罗克迪亚纳侯爵和他的妻子和解离婚时,妻子付给了他被认为不够的一笔年金,为了让她加倍,他找到一个稳拿的奇怪办法。那位侯爵夫人听了他的话,让人奇袭现场抓住了罪行,于是得用一笔新的年金换回派出所所长记下的笔录。
伯爵夫人眼光好奇地听着,手停住不动,放在膝头上的活停下来了。
因为缪塞基欧到来而惹怒了的贝尔坦,从年轻女孩子走后就一肚子恼火;他用一个知情而不屑谈这种诽谤的男人气派,带着气愤肯定这是可憎的谎话,属于上流社会的人决不该听也不该传的可耻谎言。他一腔怒气,对着壁炉站起来;带着一种决定将这件故事看作本人问题的男人愤慨神气。
罗克迪亚纳是他的朋友,假使在某些事情上人家可以责备他的轻浮,但是不能指责乃至怀疑他有任何一件真正可疑的行为。吃惊而且发窘的缪塞基欧为自己辩护,退让,请求愿谅。他说:
“请允许我说,我方才在莫尔特曼公爵夫人那儿听来的。”
贝尔坦问道:
“谁对您说的?大概是个女的吧。”
“不,完全不是,是法朗达侯爵。”
激怒了的画家回答说:
“这真叫我对他吃惊。”
沉默了一阵子。伯爵夫人又开始做活。后来奥利维埃用一种平静的声音说:
“我确切知道这不是真的。”
他什么也不知道,是头一次听到说这件事。
缪塞基欧感到了情势危急准备退却。他正说出要去拜访高尔贝勒家时,纪叶罗阿伯爵从城里宴会回来,到家了。
贝尔坦垂头丧气地重新坐下来,要这时摆脱这位丈夫是没有指望的。
“您不知道吧,”这位伯爵说,“今晚到处传的谣言?”
因为没有人接话,他又说:
“据说罗克迪亚纳趁他妻子不防抓住了她有犯罪一性一质的谈话,于是让她为这种泄露内情付出了高昂的代价。”
于是贝尔坦一副愁眉苦脸,哭丧着声音,将一只手放到纪叶罗阿的膝盖上,用友好一温一和的词句将他方才朝着缪塞基欧当面顶过去的话说了一遍。
半信半疑的伯爵懊悔轻浮地传述了一件可疑的,也许会连累人的事,辩解说自己的单纯无知。人们老传说些虚假不实的恶意事情!
一下子大家全都同意了这一条:“人们指责、怀疑和中伤别人,简直到了可悲的程度。”于是不到五分钟,四个人看来都一致同意所有小道传说的目的是说谎,所有的女人都从来没有过那些人家给她们想出来的情一夫,男人也从不干别人强加给他们的无一耻行为,总之表面上的比实际情况坏得多。
自从纪叶罗阿回来后不再怪罪缪塞基欧。贝尔坦对他说了些好话,引到一些他喜欢的话题上,打开了他一爱一东拉西扯的阀门。而伯爵似乎也高兴得像个到处都传播和平和真诚的男人。
两个仆人在地毯上悄悄走过来,抬着茶桌,上面是一把光亮漂亮的水壶,里面沸腾的水冒出了蒸气,在蓝色的火焰下面是一盏酒一精一灯。
伯爵夫人站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按人们从俄国传来的要点煮茶,而后送一杯给缪塞基欧,另一杯给贝尔坦,再拿来了一些餐具,上面放着肥鹅肝的三明治,奥地利和英国式的小点心。
伯爵站在成排摆着蜂蜜、饮料和玻璃杯的茶桌边上,他做了一杯掺糖热酒,悄悄地溜到了隔壁房间里,而后就不见了。
贝尔坦重新又单独面对着缪塞基欧了,突然间,他又勃一起了把这个人撵走的愿望。可这个人正在兴头上,夸夸其谈,传播小故事,颠三倒四地说,吹嘘自己。这位画家不断看那座长针一分钟一分钟走的摆钟。那位伯爵夫人看到了他的眼光,明白他想找她说话。于是她用了上层社会女人善于运用的举止变化闲聊的调子和客厅气氛的技巧,不用说一句话就使人知道该留下还是该走了。她用独有的风度,脸部表情和疲乏的眼神,散播寒气,像是她把窗打开了似的。
缪塞基欧感到了这阵把他思路冻住了的凉气,于是不待他思忖是为什么,他就起了站起来开路的想法。
贝尔坦按礼貌也学他的样。两个人一同走,穿过了两间客厅,伯爵夫人跟着,一直同画家说着话。她在前厅留住他为的是想问他什么问题。这时候缪塞基欧在一个侍役的帮助下穿上了他的外套。由于纪叶罗阿夫人老和贝尔坦说话,美术馆的督察在另一个仆人打开了的楼梯门前等了几秒钟之后,决定单独先走,免得竖在侍役的面前。
门在他背后轻轻地关上了,于是伯爵夫人很自然地对艺术家说:
“可是,您其实何必急着走呢?还没有到半夜。再呆会儿罢。”
于是他们一块儿进了小客厅。
当他们坐下后,他说:
“上帝,这傻瓜真叫我恼火!”
“那为什么?”
“他占了我在您这儿的时间。”
“啊!不算久呀。”
“也许是,可是使我恼火。”
“您嫉妒了?”
“这不是嫉妒,而是觉得这个人碍事。”
他重新拿过来小围椅,现在紧一靠她坐着,用他的手指摸一弄她裙袍的料子,一边对她诉说这一天从心里扇起的种种热情。
她惊讶地听着,陶醉了,她款款地将一只手插一进了他的白发里轻轻一抚一摸,好像是在感谢他。
“我多么希望生活在您的身边!”他说。
他总想着这位上了一床一的丈夫,可能他就在隔壁的屋子里睡着了。他于是又说:
“要让两个生命联在一起只有结婚。”
她喃喃说:
“我可怜的朋友!”充满了对他,也对自己的怜悯。
他已经将他的脸贴到了伯爵夫人的膝上,怀着柔情望着她。这是一种略带忧郁,略带痛苦的柔情,比方才他和她被她的女儿,她的丈夫抑或缪塞基欧夹一着隔开时略低一点。
她一直用她轻巧的手指在奥利维埃头上来回抚一摸,一面带着微笑说:
“上帝!您多少白发了!您最后的一一茎一黑头发已经找不到了。”
“唉!我知道,来得真快。”
她怕引起他伤心:
“唉!何况您年轻时就一直是灰色的。我一直知道您是斑白的一胡一椒面夹盐。”
“是的,这是实话。”
为了清除刚才她挑一起的懊丧调子,她弯下腰,双手捧起他的头,在他额上慢慢地轻柔地吻了一阵,一些仿佛应当没完没了的长吻。
而后他们互相看着,努力从他们的眼底里寻觅感情的闪光。
他说:“我真想能整天功夫在您身边。”
他们体会到为说不尽的相思暗暗熬煎之苦。
他曾以为方才在这儿的那些人走了之后就能体现今天早晨醒来时的渴望,而现在他单独和他的情侣在一起,在额头上有她双手的一温一存,而透过她的袍裙,在面颊上是她身一体的一温一暖,可是他又重新感到那种烦恼,那种莫名的消逝中的一爱一情渴望。
于是他现在想象在这座房子外面,也许在森林中孤孤单单地只有他俩,旁边什么人也没有时,那时他心中的不宁也许会归于满足和平静。
她回答说:
“你真是孩子!可我们几乎天天见面。”
他求她想法子到巴黎附近的某个地方和他一同共进午餐,以前他们曾这样做过四五次。
她对这种痴想感到吃惊,现在她的女儿回来了,这太难实现了。
然而在她丈夫到隆斯去了以后她将试试,这得到下星期六预展过了以后。
他说:“在那以前,您什么时候能来看我呢?”
“明天傍晚,在高尔贝勒家。此外,在星期五三点钟。要是您有空可以到这儿来。还有,我想我们星期五可以在公爵夫人那儿晚宴。”
“好,太好了。”
他站起来说:
“再见。”
“再见,我的朋友。”
他仍然站着没有决心走,因为来时打算向她说的几乎什么也没有想起来,而他的思绪里仍然充满了无法表达的隐隐约约的感情冲动也一点也没有说出来。
他重复说“再见,”一边握着她的双手。
“再见,我的朋友。”
“我一爱一您。”
她向他投出了微微一笑。在这瞬间一笑里,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表达了她给他的一切。
心中打着颤,他第三次重复说:
“再见。”
于是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