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在大光明旅社,饭厅的桌上是议论纷纷的。石头堆和一温一泉的事件成了谈话的主题。然而吃饭的人数不多,约莫二十个光景,那都是通常不大说话的人,安静的人,养病的人,他们从前白白地实验过一切有名的一温一泉却收不到什么效果,现在又到那些新辟的站头来试了。洛佛内尔和昂台尔马两家的人占着桌了的一头,贴近他们坐着的,首先是莫乃巨两父女,父亲是个须发全白的矮个儿,女儿是个面色灰白的大个儿,有时候吃到中途,她会丢下盘子里的大部分食品就逃席的;其次是肥胖的沃白里先生,卸职的采矿工程师;硕富耳两夫妇,一对身着黑衣的人,整天遇得见他俩用小车推着他俩的畸形孩子在风景区小径上散步;巴耶夫人两母女,都是寡一妇,也都是高个儿,而且身一体无论是前部或者后部,都是壮大丰满的——所以共忒朗说过:“很显然的,她母女俩各自吃掉了各自的丈夫,因而都害了胃疼的病。”
在事实上,她们都是来医治胃病的。
再远一点,是一个面色简直红得像红砖一样的人,李基乙先生,他的消化力也不好,还有许多其他脸上没有血色的人物,许多沉默的旅客,他们女的在前,男的在后,用没有声音的脚步走进旅社的饭厅,一到门口就向桌上的人打招呼,再用一种畏怯和谦虚的态度坐到自己的位子上去。
饭桌的另外一头是全空着的,虽然刀叉和杯子盘子都已经摆在那儿等着未来的客人。
昂台尔马热烈地谈着。他早和拉多恩医生谈过一下午,在言词中间流露着他对于昂华尔的种种大计划。
医生抱着火热的信心,对他列举了他在这泉水上发见的惊人价值,说这泉水的品质比沙兑尔奇雍泉水好得多,尽管那地方泉水的名气是两年以来就确定被人公认的。
目下在昂华尔右边有庐雅那个满是幸运显然全盘胜利的一温一泉源头,左边又有沙兑尔奇雍的那个完全发展不很久的一温一泉站!所以若是会搞的话,那么拿着昂华尔难道不可以有所作为!
昂台尔马这时候向矿师发言了:
“对呀,先生,要点全在乎会搞。要点全在乎练达、敏捷,临机应变和勇往直前。为了创立一个一温一泉城市,只须知道怎样去推动它,并不另外再要什么旁的秘诀,为了推动它,必须使它和巴黎的医界巨头发生业务上的关系。我个人,先生,在自已经营的企业上素来是成功的,因为我素来寻觅合乎实用的方法,那就是在我专注的个别情形之中应当使我成功的唯一方法;并且在我没有寻着它以前,我什么也不搞,我只等着。单单有泉水是不够的,还必须教人来喝它;而为了教人来喝它,单单自己在报纸上和各处大声宣传,说它是无敌的上品,那也是不够的!那么‘无敌的上品’这几个字应当由谁去说?应当由医生们去说,由医生们谨谨慎慎地去说,因为对于那些被我们需要的泉水顾客们,病家们,那些特别轻信药物而肯花钱去买的人,只有医生们是可以起作用的。在法庭上,我们必须只教律师们发言,因为法官只听他们的话,只懂他们的话;所以对于病人必须只由医生发言,因为病人只听从他们。”
侯爷很称赞女婿的实用而且可靠的见解,他高声说道:
“哈!这真是正确的!您,亲一爱一的,并且您是唯一摸得着真理的人。”
昂台尔马感到兴奋了,接着又说:
“在这儿可以发一笔大财。因为地方是值得称赞的,气候是好极了的;只有一件事教我放心不下:就是我们有没有足够的泉水来供给一所大规模浴一室的需要?因为半吊子的事总是要流产的!我们将来需要一所大规模的浴一室,因此需要很多的泉水,需要足够供给两百个浴池同时使用的急流不断的泉水;然而今日新发见的泉水,再加上原先有的,不管拉多恩医生怎么说,将来大概还供给不了五十个浴池,……”
沃白里先生打断了他的话:
“噢!说到泉水,您将来要多少我一定能够供给您多少。”
昂台尔马发呆了:
“您?”
“对呀,我。这句话教您诧异。我现在来说明罢。去年,差不多在现在这样的季节,我也像今年一样住在这儿;因为我觉得昂华尔的一温一泉于我很有益处。有一天早上,我正在卧房里休息,忽然看见来了一个胖胖的先生。那就是浴一室管理委员会的主席。他当时显得很慌张,原因是盘恩非一温一泉的供给量降落得很厉害,以至于使人害怕它就要完全枯竭。知道我是采矿工程师,他就来问我能否找得一个方法来救他这个小铺子。”
“我于是动手来研究这一带的地质系统了。您当然知道在本地的每一个角落,种种原始的颠覆动作早引起了地层的各别搅乱和不同的变更情形。
“所以问题是要发见矿泉是从哪儿来的,从哪些罅隙里来的,以及那些罅隙的方向,它们的根源和本质又是什么。
“第一步,我就仔仔细细考查浴一室的本身;后来发现某一只角落里有一根旧得不能再用的浴盆水管子,我于是明白那已经是差不多完全被石灰质沉淀物塞住了的。由此可知,泉水把自身所含的盐类沉淀在道管的内一壁,不要多久就塞住了道管。这儿的地面是花冈岩构成的,所以,地面下的天然道管也无可避免地同样遇到了这种情形。因此盘恩非一温一泉是塞住了,绝没有其他的原故。
“这个一温一泉的源头是要到远点的地方去找的。谁都会在泉水的原始冒出点以上的山坡去找罢。我呢,经过一个月的研究、观察和推论,我才去找它,并且在冒出点以下五十公尺的山坡找着了它。现在我把理由告诉您:
“我刚才不是对您说过,首先应当确定那些引导泉水的花冈岩罅隙的方向、根源和本质吗?那一次我并没有费事就证明了这儿的那些罅隙全是由平原升到山坡的,绝不是由山坡降到平原的,并且倾斜得如同一个屋顶,显见得这种构成的原因是由于这片平原从前的一种下陷动作,由于这片平原在受到破坏时牵住了好些小山的原始支脉一同崩塌;结果,原始的坡上和坡下彼此竟变更得倒了一个头。于是泉水本是对着坡下降下去的,它经过了那样的变更,就在好些花冈岩地层的每一道罅隙之间对着今日的坡上升上来。这种意外现象的原因,我从前是这样发现的。
“在往日没有下陷时,理玛桌这片几乎看不到边际的砂质的和粘土质的广大平原,本来是和好些小山上的最矮的高原在同一的水平面上的;但是,由于它下面地质的构造,它下陷了,如同我刚才说明的那样,把山的边缘向自己身边牵过来了。于是这种巨大之至的压缩,竟在平原的土壤和花冈岩的分界处所造成了一道粘土障碍物,宽大得无从度量而且极其深邃,使液体无法透过。
“后来,这样的事情来了:矿泉本是从往日那些火山的中心点过来的。那些来得很远的,在路上渐渐冷下来,所以冒出地面已经凉得和通常的泉水一样;那些从比较近些的中心点过来的泉水,冒出来还是热的,至于一温一度上的高低,完全要看中心点那座洪炉的远近。但是水的经行步骤如下:它向着不可知的深邃处所下降,直到遇着理玛臬的粘土障碍物它才停止。既然穿不透障碍物而又受到大压力的一逼一迫,它就寻找一条出路。找着花冈岩的倾斜空隙,于是它钻进去了,并且在空隙里上升,直到和地平面相平之处为止。恢复了最初的方向,于是它重新在溪涧的通常槽道里流向平原。在这儿,我还应当声明:我们还没有见到这些山溪里的全部矿泉的百分之一。我们仅仅只发现那些已经有了自一由出口在地面上的。至于其他的矿泉,尽管达到了好些花冈岩的罅隙的边缘,但是罅隙都被一层厚实的经过耕种的植物泥土掩住,因此矿泉又被泥土吸收就此散失了。
“根据这些来由,我作了下列的结论:
“第一点,就取水而论,只须顺从那些重叠的花冈岩层的方向和倾斜去寻觅;
“第二点,为就保存已有的水而论,只须设法使罅隙不被石灰质沉淀物塞住,这就是小心保养那些有待开凿的人工小井;
“第三点,就截留邻近的泉水而论,必须在它的坡下而不是在坡上,用一种地质钻探法达到那个和它同一的花冈岩的罅隙,当然钻探的人还必须立在那个一逼一迫泉水上升的粘土障碍物这一面。
“从这个观点去看,今天发现的泉水,刚好坐落在一个和那道障碍物相距只有几公尺的地方。倘若有人要设立一个新的浴一室,将来是应当在那儿一带布置的。”
他说完之后,饭厅里沉寂了一阵。
昂台尔马高兴极了,却只这样说:
“正是这样的!您打开了窍门,什么神秘都消灭了。您是一个可宝贵的人才,沃白里先生。”
仅仅只有他以及侯爷和波尔-布来第尼懂清楚了。也仅仅只有共忒朗没有细听。其余那些人,都张着眼睛和耳朵对着工程师的嘴巴,都由于诧异所以一直恍恍惚惚。尤其巴耶夫人母女俩本都是很信宗教的,认为这种现象原是上帝安排的,并且是按照他的神秘莫测的方法完成的,而沃白里竟这样来作说明,使她俩都怀疑那是不是有些反宗教的成分。母亲认为应当说:“天意是很惊人的。”饭桌中段的女客们都点头许可,也因为听见了那一篇懂不明白的话觉得心里不安。
李基乙先生,面色像红砖样的人,高声说:
“昂华尔的矿泉都是可以从火山方面或者月球方面来的,到现在我已经用了十天,而我还感不到一点效力。”
硕富耳先生两夫妇对于李基乙先生的话提出抗议,因为他们那个身一体畸形发展的孩子的右腿渐渐动得了,这是已经医治了六年之久没有发生过的效力。
李基乙来答辩了:
“这证明了我们的病原是彼此不相同的,还用多说;这不能证明昂华尔一温一泉医得好胃病。”
他由于这种毫无用处的新试验,像是很生气的。
但是莫乃巨先生也根据他的女儿的情形发言,肯定这一周以来,她渐渐容受得各种食品不必每顿饭定要半途逃席。
他这个大个儿女儿脸红了,对着她跟前的那盘食物低下了脑袋。
巴耶夫人母女们也同样觉得自己都比以前好了些。
这一来,李基乙不高兴了,突然转过脸来对着她们说:
“您两位可都是胃疼,夫人们?”
她母女俩同时回答:
“简直,是呀,先生。我们一点也消化不动。”
李基乙差不多从椅子上跳起来,一面吃着嘴说:
“您两位……您两位……不过只须瞧一瞧自己。您两位都害胃疼,您两位,夫人们?那是您两位吃得太多。”
巴耶老夫人变成很生气的了,答辩道:
“对于您,先生,这句话是不必怀疑的,因为您很表现那些失掉了胃口的人的特一性一。俗语说得对呀,好的胃口造成和蔼的人。”
一个很干瘦的老夫人,谁也不知道她的姓名的,用权威态度说:
“我相信大家靠着昂华尔的泉水都可以把病医好一些,倘若旅馆里的大掌锅略略记得起他弄的伙食是给病人吃的。他现在真是给我们吃着好些无法消化的东西。”
于是陡然一下,全桌的人意见完全一致了。那是一种攻击旅社经理人的公愤了,因为他给大家吃的总是龙虾,熏过腊过的冷猪肉,酸汁凉拌鳗鱼和卷心白菜,对呀,说到卷心白菜和香肠,真都是世界上最不消化的食料,因为桌上这些人都受过盘恩非、拉多恩和何诺拉三个医生的一致吩咐,只许吃家禽的肉,瘦而嫩的肉以及新鲜蔬菜和牛一乳一之类。
李基乙气得发一抖了:
“医生们是否不应当监视一温一泉站的伙食,而把有关食物的如此重要的选择权一交一给一班老粗?像这样,他们每天把冷鸡蛋,冷咸鱼和火腿给我们做头一道菜吃……”
莫乃巨先生打断他的话了:
“喔!对不起,我女儿仅仅对于火腿能够好好地消化,而且那是由马斯卢绥尔和雷沐梭两位名教授吩咐她吃的。”
李基乙高声说:
“火腿!火腿!简直是一种毒药,先生。”
于是忽然间,整个餐桌分成了两派,这一些人容纳得火腿,另一些人不容纳。
后来,开始了一场无从结束的争论,那是每天必然重复述起的有关食物分类的争论。
牛一乳一本身也成为热烈争论的对象,因为李基乙在皤尔多的时候,每次喝了一杯牛一乳一必然立刻感到不消化。
沃白里因为有人否认他所崇拜的东西的品质也生气了,他答道:
“不过,老天呀!先生,倘若您害的是消化不一良症,我害的是胃炎症,那么我们的食物自然也非各有分别不可,这正像近视眼和老花眼同样是眼睛的一毛一病,而彼此需要的眼镜上的玻璃却绝不相同。”
后来他又说:
“我个人,每逢喝了一杯红酒的时候,我总是呼吸迫促的,并且我认为世上对人类最有害的东西莫过于红酒了。一切喝水的人都活到百岁,至于我们……”
共忒朗笑着说道:
“说句真实的话,没有葡萄酒又没有……婚姻,我就会觉得人生是够单调的。”
巴耶夫人和她的女儿都低着眼睛了。她们平时都是放量喝着上好的红葡萄酒,绝不搀水的;她们的两代寡居好像是指出了她们从前各自对待丈夫也都应用过相同的方法,因为女儿只有二十二岁,而母亲不过四十光景。
但是素来欢喜说话的昂台尔马,那时候却一直是不说话,在沉思着。他忽然向共忒朗问:
“您可知道阿立沃那家人住在哪儿?”
“知道的,刚才有人把他们的房子指给我看过。”
“您饭后可能够引我到那儿去?”
“当然。并且陪着您去,我一定感得到快乐。再望望那两个女孩子,我一定不会生气。”
末了,晚饭一吃完他们就都走了,这时候,基督英感到疲倦了,她同侯爷和波尔-布来第尼都到楼上的客厅里预备消磨晚上的时间。
天色还是很亮的,因为一温一泉站的晚饭素来吃得早。
昂台尔马挽着他舅兄的胳膊。
“亲一爱一的共忒朗,倘若那老汉是肯商量的,而且泉水的化验结果是合乎拉多恩的希望的,那么我大概就要在这儿来试一件大买卖:一个一温一泉城市。我想创立一个一温一泉城市!”
他在街心站住了,后来抓着他这个同伴的常礼服的衣襟:
“哈!您不懂,您这种人,那真是好耍的,买卖;我说的不是行商坐贾的买卖,而是大规模买卖,我们的那些买卖!对呀,亲一爱一的,如果我们懂得这些买卖的意义的话,那么世上的人所欢喜的都是包括无遗的了,无论是政治、军事、外一交一,一切的一切,都同时包括在大规模买卖之内!所以必须钻研,找到窍门,有所发明,了解一切,预料一切,计划一切,敢做一切。大规模战斗在今日,是要靠金钱来进行的。我呢,我把五个金法郎的银币看做红呢裤子①的步兵,二十金法郎的金币看做光彩耀眼的中尉,一百金法郎的钞票看做上尉,一千的看做将官。并且我实地作战,用不着多说!我从早到晚对大家作战,联合大家一块儿作战。
①当时法国步兵的裤子全是红呢的。
“这是生活,这个,这是宽舒地生活,如同古代的豪杰一般地生活。我们是今日的豪杰,是真正的、无双的豪杰们!看呀,看看这个镇罢,看看这个可怜的镇罢。我呢,我将要把它造成一个城市,一个雪白漂亮的城市。满是住满旅客的大旅馆,其中有引降机,有服务生,有种种车子。一群富人由一群穷人伺候着;而这一切之所以可能,正因为某一个晚上我高兴去和右边的庐雅作战,和左边的沙兑尔奇雍作战,和我们后边的它尔山,蒲尔布勒,沙多纳夫以及圣内克兑那些地方作战,和我们对面的维希作战②!并且我将来一定是成功的,因为我掌握了方法,唯一的方法。这一点,我陡然一下看清楚了,如同一个将领看见敌方的弱点一样。其次,在我们的职业里面,必须知道怎样去领导各种人,怎样去笼络他们和制一服他们。老天,如果能够做这些事情的话,生活真是有趣味的。我现在有三年的快乐功夫去筹划我这个城市。并且,请您瞧瞧这种好运气罢:我在吃晚饭的时候遇见了那个工程师,他说了好些值得称赞的事情,好些值得称赞的事情,亲一爱一的。他的看法真明朗得像是白天一样,由于他的指点,我简直不必收买那个旧有的浴一室就可以把它打垮。”
②这句里面列举的卢雅至维希等七个地方,都是在当时已经出名的一温一泉城市,而且都和昂华尔相距不远。
他重新提步前进了,他们从从容容爬上了左边那条通到沙兑尔奇雍的大路。
共忒朗往往肯定:“我在妹夫身边经过的时候,很清楚地听见他脑袋里的声音响得和蒙特卡洛的各处赌馆厅子里的一样,那全是金币的摇动,随注转移,刮进刮出,时输时赢,响个不住。”
真的,昂台尔马使人感觉到他是一部奇异的供人使用的活机器,专为计算银钱、研究银钱、心中处理银钱而造的有生命的机器,他并已炫耀自己特别干材,自称对于任何物件能够望一眼就估得出一精一确的价值。所以,旁人看见他随时随地都拿着一个物件反复审查并且高声说:“这值得多少。”他的妻子和他的内兄被这种奇癖弄得开心,故意用捉弄手段教他上当,拿好些古怪家具给他瞧,同时央求他估价;并且在他对着他们寻得来的种种类似假造的物件十分受窘的时候,兄妹俩都发痴似地笑起来。在巴黎的街上的店铺门前,共忒朗也往往强迫他去估计整个一座橱窗的价值,或者一匹拉车的破脚马的价值,或者一辆搬家大车连同装在车上的一切家具的价值。
某一天晚上他妹妹家里大宴宾客,他在筵席上催促昂台尔马,要他立即对他说出巴黎的那座埃及古华表约莫能够值多少钱;后来,等得昂台尔马对他说了一个数字之后,共忒朗又提出了巴黎的索尔斐里诺桥和星辰广场的凯旋门能够值多少钱的问题。最后他庄重地下着结论:“您将来不妨对于全世界的主要建筑物的价值评定,做一种很引人兴趣的工作。”
“我也有点儿看不起自己,类似一个种族不明的混血儿。”
“总之,这些无非装腔作势。”公爵夫人说。
当他否认是装腔作势时,她结束了这场讨论,声称所有的艺术家都一爱一把一些牵强附会的事情加在别人身上。
于是谈话变得一般化了。什么都接触到,平庸而和缓,友好而审慎。而当宴会将近结束时,那位伯爵夫人忽然指着她前面盛满了的酒杯喊道:
“好吧,我什么也没有喝,什么也没有,一滴都没有,请大家将来瞧瞧我会不会变瘦。”
生气的公爵夫人要勉强她吞下一两口矿泉水,可是没有用。于是她叫道:
“唉!这笨蛋!瞧吧,她的女儿会转过头去不看她。我求求您,纪叶罗阿,拦住您的妻子别干这种傻事。”
伯爵正在向缪塞基欧解释一种美国发明的脱粒系统,没有听到。问道:
“什么傻事?公爵夫人?”
“想要变瘦的傻念头。”
他向妻子投过一道无所谓的善意目光。
那位伯爵夫人已经挽着她邻座的胳膊站了起来,那位伯爵将自己的胳膊伸给了公爵夫人。于是大家进了大客厅,深处的小客厅是保留着为白天用的。
这是间很大很明亮的房间。四面墙上是又大又漂亮古式图案的淡蓝色绸壁挂,镶在白色或者金色边框里,在分枝吊灯和其他灯的照明下,呈现出一种柔和活跃的月色的味。在主要墙面中间是贝尔坦画的伯爵夫人像,仿佛呆在那里,给房间赋予了生气。这是在她的家里,她的年轻女人的微笑给大厅的气氛里掺进了她眼光里的动人神态和她的金发的轻一盈魅力。这几乎成了一种一习一惯,一种礼节上的惯常做法,就像走进教堂时划十字那样,每次人们进来在这前面站住时,就夸画家作品上的这位模特儿。
缪塞基欧对这件事从不缺席。作为国家任命的行家,他的评议有合法鉴定的价值,他当作这是他的责任,经常信心十足地肯定这张画的不同一般。他说:
“真的,这是我所知的当代肖像画里最美的。它具有不可思议的生命力。”
纪叶罗阿伯爵听惯了对这幅画的赞扬,在心里种下了他有一幅杰作的信念,走过去想再抬高一点价值;接着这一两分钟里,他们就汇集了所有的套话和专门词汇来阐明这张画的明显优点和内涵。
所有的眼睛抬起来对着墙,像是赞赏入迷,而一习一惯于这种颂扬的奥利维埃-贝尔坦对这些话的关心程度,无过于路上相遇时的问好;这时他在扶正位于画像前面照明的投射灯,原来仆人安排时不小心过横了一点。
后来大家就座,伯爵靠近公爵夫人。她对他说:
“我想我的侄子会来看我,并且喝您一杯茶。”
已经有一段时间他们的愿望早就碰上了,不待明确说出来,已经通过暗示猜到了。
莫尔特曼公爵夫人的弟弟法朗达侯爵在因为赌钱弄得几乎倾家荡产之后,又为马失前蹄而送了命,留下了一个寡一妇和一个儿子。这个年轻人现在二十八岁,因为人家常常让他往来于维也纳和伦敦为豪华舞会跳上几曲华尔兹舞作为压轴点缀,是欧洲最垂涎女色的一浪一荡子之一。虽然他几乎没有产业,靠了他的地位,他的家世和声誉以及几乎可算王族的亲戚关系,成了巴黎最红也最遭-的男人之一。
他应该趁年纪轻轻就在舞蹈体育上取得的光荣巩固下来,而后通过一场富豪,而且是很富豪的婚事,将世俗的成就转化为政治上的成就。一旦成为众议员,就此一举,侯爵将成为将来王室的支柱之一,御前咨议,一党一派领袖之一。
深知情况的公爵夫人知道纪叶罗阿伯爵的巨大财货。虽然他可以按大贵族的方式,在巴黎找个最讲究的宅邸住下;这个贪财谨慎的人却住在一套套房里。她知道他的投机经常幸运,他的财务嗅觉锐敏,十年以来参与的买卖收益累累,一帆风顺。她有个想法,就是让她的侄子和这位诺曼底众议员的女儿结婚。对众议员说来,这场婚姻可以为他在亲王们周围的贵族界里取得优势。纪叶罗阿通过婚姻发财,又靠他的机灵倍增了他个人的财富,现在是在孕育别的野心。
他相信国王会回来,而且想到了那一天他有充分的条件从这件婚事取得好处。
头脑简单的众议员并无大志。成为列祖列宗曾为法国王室忠实亲信的法朗达侯爵的岳父,他就升到了顶阶。
公爵夫人和他的妻子的一交一情另给这种结亲增加一种很可贵的亲密一性一质。由于伯偶然碰上的其他年轻姑一娘一会突然吸引了侯爵的喜一爱一,他召来了自己的女儿以促进这件事。
莫尔特曼夫人预感到他的计划,而且猜中了,为此安排了悄不声张的同谋;而且虽然她没有预见到那位年轻姑一娘一的突然回家,她已经约了她的侄子到纪叶罗阿家来,以便慢慢让他熟悉,经常到这家子来。
这是头一次,伯爵和公爵夫人用隐晦的辞句谈了他们的愿望,而且在分手时已经谈妥了一个联盟协定。
在沙龙的另一头人们在笑,缪塞基欧先生向高尔贝勒叙述一位黑人一大使晋见共和国总统的事。这时报告法朗达侯爵到。
他在门口一露面就站住了。他用迅速而熟练的胳膊动作,将一个单眼镜放到了右眼上,而停在那儿好像要看清他走进来的客厅;但也许是给在那儿的人一个看看他的时机,并标志出他进来了。然后用一个不易觉察的眉一毛一和面颊的动作让他系在一绺黑细丝的端头上的镜片垂下来,灵活地向纪叶罗阿夫人走过去,低低地弯下腰吻一下那只伸出来的手。对他的姑一妈一他也一样。而后对别人握手致候,风姿飘逸地一个一个走过去。
这是一个棕色一胡一子的大个子,已经有一点秃,军人式的身材,英国人和运动员式的风度。他给人看后的印象是个四肢比脑袋发达的人,一爱一的只是开发力气的事物和体力活动。可是他受过教育,因为他学过而且每天还在思想高度集中地学那些以后才会有用的知识;学历史,猛攻日期而将事件的经验教训搞混;学众议员需要的政治经济学基本要点,阶级领袖人物用的社会学ABC。
缪塞基欧估量看他一边想道:“这将是个有才能的人。”贝尔坦则欣赏他的矫健有力。他们去的是同一武术厅,经常一同出去打猎,并且在森林区的小道上骑马时碰上。在他们之间因此产生了一种同好之间的感情,通过这种本能的瓦匠会①式感情使得两个男人之间找到了现成的话题,彼此都能对它感到兴趣。
①瓦匠会:民间秘密组织.一度盛行于欧洲,1940年法国立法禁止的秘密集会,其中亦包括瓦匠会。
当人们将侯爵介绍给安耐特-纪叶罗阿的时候,他突然对他姑一妈一的计策起了怀疑,于是在弯下腰之后,他用船主式的快速眼光,把她看了一遍。
他认为她美丽可一爱一,尤其发展前途无量;因为他富于追逐女一性一的经验,因此他能懂得年轻姑一娘一的这方面,差不多能准确地预言她们容貌的前途,就像一个专门品尝半成熟的酒的专家。
他只和她一交一换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而后坐到高尔贝勒男爵夫人身边,好小声讨论别人。
人们早早地就告辞了。当所有的人都走了。孩子睡了,灯灭了,仆人们回到他们房间里去以后,纪叶罗阿走到沙龙的这边,点亮了两支蜡烛,将已经瞌睡了的伯爵夫人留在一张扶手传上,想要对她说清楚他的愿望,详细规定好应保持的态度,预见到各种方案、机会和应小心的要点。
当他要引退的时候已经晚了,对这一黄昏特别高兴,自言自语地说:
“我确认为这件事算是定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