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床一下有一条暗河,黑如玄武岩……
如果这个世上真的存在鬼的话,当它的一尸一骸分崩离析,它的一陰一魂是否该散去了?
清明过后便是谷雨,更兼天坑雾气本就很大,雨声一直未息,张小辫在柴房困了几日,好不容易等到天气放晴的一天,他按照老鸨的吩咐,和厨房的师傅去天坑外买柴米油盐。
他们刚要乘竹篮上去,上面下来了一个人,一身宝蓝色长衫,面皮有些于涩,五官颇为秀气。张小辫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几步,那人正是他几天前和小柔一起碰到的章大同——一个已经死去的人!
“小哥儿,你的发型该变了。”章大同手指间夹一着薄荷烟,似笑非笑地看向张小辫,“也许你已经知道了,我是上海滩的理发师章大同,你如果需要换上时髦发型,可以去‘18号’找我。”
一样的话,一样的“人”——只是胸口少了一只珐琅怀表!张小辫胸中掠过一阵排山倒海的恐怖,无力地翻进了竹篮中,面如土色。
张小辫回到红牌坊是在两天后,只是一下子憔悴了很多,半边的头发都白了,浑然不像一个少年。然而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变化,在那些一妓一女眼中,他不过是个柴房里的小厮,而且是沾惹着晦气的小厮。
回到柴房,张小辫便把自己关在房一中,谁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只听到“霍霍”的磨刀声,和着风声雨声,有一种说不出的怅惘。
张小辫磨的是一把修眉刀,约莫两指长,薄如柳叶,刀面映照着胆瓶中插着的牡丹花,像是浸了血。
在外出的两天里,他在集市碰到了一个算命师傅,那师傅跟他打了个照面便说:“小哥儿,我看你印堂发黑,嘴唇青紫,怕是被冤鬼缠身了!”
张小辫很害怕,他曾经一度不想再回到红牌坊,然而内心深处一个声音却在告诫他,他的担子尚未卸下,他必须一条道走下去,哪怕到黑,到死!
他究竟背负了怎样的使命?
这天傍晚,红牌坊出奇的安详,不知从哪里飞来了灰鸽子,在牌楼上栖息着,夕晖呈玫瑰色,玄武岩是黑色的。张小辫看看天色不早,将笤帚压住厚厚的一堆落叶,挽起袖子,走过一道道长廊,向“18号”而去。
“18号”的门口长满了宽叶芭蕉,由于没有人修理,芭蕉叶几乎遮住了门口的甬道。一盏破败的红纱灯笼挂在屋檐下,纱笼上印着的画眉鸟已经被风雨漂白,像是一只白头翁。
一阵风起,芭蕉叶“飒飒”响动,满壁都是凌一乱的影子。
忽地,张小辫看到纱窗后有一个修长的剪影,挽着发髻,插着步摇,然而一动不动。book.sbkk8.coM
一阵急促的“吱吱”声从厢房一中传了出来,那声音让张小辫全身燥一热,仿佛万千个虫子在身上爬。
他猛地推开房门,眼前却是一张陈旧的织布机,一只被剁去后肢的火狐狸被拴在织布机上,口中不安地尖一叫着。张小辫的目光有些发直,那只织布机上编织的不是棉线,而是头发——沾着血粉的红头发!
他强压住心中的惧意,从袖子里袖出了那把眉刀,猛地一脚踢开了闺房的门,里面却不见人影,刚才看到的剪影却是一个用竹竿挑空的戏服,戏服上用竹篾绷着一个骷髅头,上面纠缠着长发,插着步摇——张小辫忽而觉得那个骷髅头有些眼熟,下颏骨缺了一块,正是悬棺中的一尸一骸!
赛明珠和悬棺中的一尸一骸到底有什么关系?
张小辫认出那套戏服是青衣的扮装,水袖像竹叶青一样游到地上,他忽而想起赖叫天的女人便是“凤凰青衣”,难道……
闺房一中游走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清香,张小辫鼻子动了动,走到一张雕花梨木大一床一前,隔着薄薄一层粉纱,他看到了一柱沉香,香灰不过半指长,显然是被人点上不久……他心中一冷,目光惊惶地地四下扫射,然而依旧不见人影。
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点香的“人”,便是点天灯的“人”,难道是……他的脸皮一阵发一颤,看向那个套着青衣的骷髅,室内已然昏暝,骷髅眼中的磷火闪着绿光,像是无数的眼睛。
正当他有些恍惚时,忽地,他听到一阵细微的水流波动声,那声响竟然来自那张梨花一床一!他用修眉刀撩一开那层薄纱,掀一开鸳鸯枕,将耳朵附上一床一板,下面发出一阵暗河的涌动声,这张一床一下居然有条河!
他使力掰一床一板,然而一床一板却纹丝不动,他心念一转,伸手去拧一床一头上燃着沉香的青铜兽口,只听“隆隆”一阵声响,一床一板向两边分开,露出一扇门,一扇与地面平行的朱漆木门!
他拉动门搭子,将门向上掀一开,一股一陰一森森的水汽直往上串,下面却是一个幽黑的水潭,通往不可知的地方。
沉香的火光折射一到水面,水下忽而游来几只鲤鱼,鱼嘴“啧啧”一吮一吸着那虚光。一只水蜘蛛不知从哪里游弋过来,爬到了门搭子上。book.sbkk8.cOm
张小辫面色一沉,脱一去春装,将修眉刀叼在口中,缓缓潜下了水,既然有鲤鱼和水蜘蛛,这潭水的源头应该不远,他来自黄浦一江一畔,对水一性一也是识得的。
他在水下游了数十米,只觉寒入骨髓,血液也似乎冰住了,正当他感觉肺子要炸开时,前面忽而烂漫的一片,他知道那是天光,咬牙挺着游过去。他从水中探出头来,第一眼看到的竟是那口紫铜色的棺材,只是没有了棺材盖。他忙仰头去看,暗河的上方鹰声正急,却是原本架着棺材的崖洞!
他搂着棺材小声喘一息着,一个嘶哑的声音从某个洞一穴一中传了出来:“点天灯,点天灯,清明时节雨纷纷——”
张小辫打个冷战,这个声音竟是数日前他和小柔在后花园牡丹丛中听到的人语声!
又一个尖细的女声唱和道:“点天灯,点天灯,凤凰旧故草木深——”
接着却是理发师章大同的声音:“点天灯,点天灯,彼岸忘川犹遗恨——”
最后是牙医李鬼的声音:“点天灯,点天灯,天坑三更唤尔身哟唤尔身!嘎嘎!”
张小辫握着修眉刀,浑身打着摆子,向发出诡笑的洞一穴一摸了过去,真相距离他只剩下几步之遥。
那是一个倒挂着石钟一乳一的洞一穴一,四壁横生着苔藓和一乳一白色菌子,一个“人”背对洞一口,坐在一个石桌前,身上赫然披着那件宝蓝色的长衫,那“人”正面对一面裂开的铜镜梳妆,他的右手浸泡在一只大金盘里,一揉一一搓一着什么。
忽地,那“人”从金盘中捞出了一张人皮——那人皮妖艳得诡异,然后将人皮住脸上贴去,又用一把剪子和一只钳子修剪边角、捏开皱纹,张小辫心中“咯噔”一声,猛然想起传授自己手艺的父亲曾跟他说过,在湘西秘术中,有一种比川剧变脸更为诡异的术道——俗称“皮修”,只要有人皮和保存人皮新鲜度的秘方,一个男人可以在转眼之间变成女人!
那“人”在裂镜中的碎脸忽而“咯咯”笑了,肩头一耸一耸的,缓缓地转过身,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锥子一样盯向洞一口的张小辫,媚一笑道:“你果然是章大同的儿子,难怪我看你第一眼时那么眼熟,你的真名应该叫章小辫,来寻仇的吧!我本以为可以装鬼吓走你,想不到你的胆子居然这么大『”
张小辫脸皮颤一动着,看向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冷冷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就是被人‘谋杀’在一妓一女赛明珠一床一上的土匪头子赖叫天!”
洞一穴一中忽而一阵冷寂,“滴答”的滴水声被放大了好多倍,暗河中又兴起了一阵风波,一条鲤鱼似乎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吓着了,猛地跃出一水面,在空中画出一道瑰丽的弧线,金黄的鳞片在最后的天光中闪了闪便消逝了。
是夜了,那“人”点起了挂在钟一乳一石上的几盏孔明灯,随着孔明灯的冉冉升起,洞一穴一中仿佛笼罩了一层子迷一离的鬼气,烛光将两双血红色的眼睛映照得发绿,绿得发蓝。
“不错,我是赖叫天,她替一我死了!”他的声音里包含了无限的哀怨,无限的怨愤。